莫 言
我們在路上疾走的時候,突然有一支馬隊走到了我們面前,他們個個光頭黑臉,袒露著胸膛或是穿著汗?jié)n斑斑的背心。腳上有穿著麻底草鞋的。有穿著高腰黑色馬靴的。他們衣服的后邊,都有一塊圓月般大小的白布,布上用墨寫著一個拳大的“勇”字或是“兵”字。有兩個身背弓箭,有兩個腰挎鋼刀。馬背著鞍橋,鞍下吊著長桿子紅纓槍,或是鐵柄大砍刀及一些行李雜物。口音與湘人迥異,不知是哪路草莽。
牽棗紅馬的小伙子像是一個小頭目,身體修長,眉清目秀。棗紅馬遍體纓絡,頸下掛著一串銅鈴,發(fā)出叮咚之聲。他左手拉著馬,右手按著刀鞘,狼行虎步般地來到我的面前。我惶然不知所措。卻見那小伙子突然一笑,露出一口結實的微黃的牙齒,問我:“同志,去招待所是走這條路嗎?”我慌忙答對。一位牽黑馬、臉上有疤的小伙子說:“大文,還有煙沒有啊?借支過過癮?!薄笆裁唇?光借不還?!睜織椉t馬的小伙子說著,但還是從兜里摸出了兩支煙,自己叼上一支,遞給討煙者一支。藍色的煙霧從他們的鼻子嘴巴里噴出來。馬在他們身邊,打著響鼻,用力彈著蹄子。尾巴抽打著飛蠓,馬頭向著河水那邊歪過去。河水像翡翠一樣綠。突然從大山的縫隙里流出來,泛出冰涼的愜意。牽棗紅馬的小伙子說:“弟兄們,不要急著給戰(zhàn)馬飲水,走一會兒,等落了汗再飲他們?!毙』镒幼屛椅鼰煟艺f不會。他看到了我面前的?;?,就此搭上了腔。聊得很是投機。大家一起往山外走,像走在十里畫廊里。因為有了河水,風景才真正地有了靈氣。大家都跟著馬隊走,閑聊中,才知道瀟湘電影制片廠正在此地要拍攝一部大戲,《天國恩仇記》,他們是從河南雇來的群眾演員,扮演曾國藩的湘軍,剛剛在西海與“太平軍”大戰(zhàn)了一場,“湘軍”無一傷亡,倒有一員“太平軍”的大將硬在馬上擺英雄姿態(tài)不慎落馬,摔折了一只胳膊。大家齊笑。話到深處,小伙子說,他們報酬微薄,從河南跑到湖南,騎著自家拉車耕田的馬,馬躥得拉稀,人顛得骨離,要不是為了掙錢,鬼才來呢,為著熱鬧,為著開心,就當騎馬旅游吧。他說,一跨上戰(zhàn)馬,披掛起來,就感到天不怕地也不怕,一股子英雄氣在胸中沸騰,見到了那些大官們心中也沒有怯意。在家鄉(xiāng)時,鄉(xiāng)長吆喝一聲腿肚子都打哆嗦?,F(xiàn)在想想,怕他個鳥?人的身份,就像這身披掛一樣,光屁股進了澡堂,再大的官也威風不起來。你信不信'你不信,反正我信。他說我是當過兵的,內務條令規(guī)定,在澡堂里,士兵可以不給首長敬禮。我們一個班長是個馬屁精:在澡堂里見到連長,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連長大怒,一腳就把我們班長踹到水池子里了。他還說,他扮演的是“湘軍”的一個小頭目,老是挨打,劇情這樣規(guī)定的,沒有辦法。要是演“太平軍”才過癮,發(fā)一聲喊:孩兒們,上啊!一窩蜂地就上去了,攻城略地,殺富濟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快啊!
他和伙伴們在河邊飲馬,河水涼得馬唇上卷。飲畢。他飛身上馬,昂首挺胸,鎧甲鮮明,嘴里發(fā)出擬古之聲,拱手與我等告別,發(fā)一聲喊,雙腿一夾,棗紅馬就撒歡兒跑。山路上石棱突出,縫隙縱橫,馬跑得歪歪斜斜,很是拘謹。但瘸馬勝過健驢,我們只能步他們的后塵了。
馬隊跑出去約有一箭之地,就見那匹打頭的棗紅馬跌翻在地。馬上的騎手一頭栽進了路邊的灌木叢中。眾騎手紛紛下馬。棗紅馬上的騎手也從灌木中鉆出來,狼狽不堪,像個敗兵。我們匆匆趕過去,見騎手們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圍著那匹棗紅馬看,臉色都很沉重。棗紅馬上的騎手雙手捧著一只馬蹄,嘴巴半張。面色如土。那匹馬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但它已經站不起來了。它的一條后腿在石縫里扭斷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它的斷腿處一股股地涌出來。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黃縣當兵時,跟我們班長去羅山煤礦拉煤,也是一匹棗紅馬,是拉長套的,很年輕的一匹騍馬,懷著駒子,長相健美。在橫穿一條廢棄的鐵路時,不慎把一只后蹄伸進架空的鐵軌,齊齊地斷了。但那匹棗紅馬始終站著,那條斷腿像拐棍一樣點著地面。當時,我們班長手捧著馬蹄,放聲大哭。這只馬蹄的印象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了幾十年,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小說,題目就叫《馬蹄》。
(山風摘自《會唱歌的墻》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