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碧玲
北市公交車暨捷運詩文現(xiàn)代詩首獎“學會三件事——給讀啟智班的女兒”,寫的是一個媽媽心中永遠的牽掛與不放心。很感人!
媽媽要你學會三件事:
刷卡方向要正確
按鈴動作要清楚
下車站牌要記住
將來有一天,媽媽會老去……
公交車和捷運,將帶著你去繼續(xù)單飛。
飛出屬于你自己的明天……
媽媽等著你,茵茵,你慢慢來。
我在心里筑了一道墻,一道陌生人止步的墻;小女兒在學校筑了一道墻,一道不敢請同學來家里玩的墻;我媽媽筑了一道淡淡的怨懟的墻。
大家砌墻的共同緣由是因為茵茵——我的大女兒,一個智能有障礙的小孩,但是砌墻的始作俑者,卻是我這個生養(yǎng)她的媽媽。我不在陌生人面前談她,所有知道她的人,都是在我未生她以前就認識的朋友,所以第一道墻,其實是從我開始的,后來的墻,也都是模仿我的墻,依樣畫葫蘆而來的。她們看到我的退縮和閃避,于是也學我這般地躲藏。
媽媽見我躲得辛苦,無法諒解我的女兒,總覺得她的女兒一切的辛苦不快樂,全都是因為她的外孫女,祖孫之間就有了一道怨懟的墻。小女兒感受到媽媽的無法開口,在外人面前從不談姐姐,自然地學會了我的躲避,她也不在同學面前談她的姐姐。
我看著天真無憂的大女兒,不記仇不記恨的她,從來記不得誰對她不好??腿藖碓L,家人回家,開門應門的是她;家里誰需要幫忙;大家叫的都是她;怕鬼的妹妹更是需要她來壯膽一起睡覺。
而我們又是怎樣回報她的?外人面前,我們不敢大方地對別人說,她讀啟智班;在家,我更以訓練為理由,要她到廚房幫忙,吃水果自己剝皮,吃完東西時,桌上要收拾干凈,用過的湯匙碗筷要清洗,內褲自己洗。
總是要她做這做那,還不準大家為她做這做那,因為不合理的要求,是為她以后的生存做訓練,我這么說著。我殘忍地看著她,因為不懂得夾菜,所以她常常吃飯真的只是吃“飯”而已;她喝湯時,也因為不會使力往下舀,湯里的作料因此沒吃到,所以真的只是喝“湯”而已。
歲月流逝,年年我都怕認識新朋友,怕參加活動。一聊天我的焦慮恐懼癥就在心里擴大,怕他們問起我的女兒,言談之間,必須小心地不談茵茵,這道墻讓我無法好好地呼吸,只要和不認得茵茵的人見面,我就會有股窒息感,天啊,如果別人知道我有個智障的女兒,會怎么看我?看不起我,輕視我,同情我?或是覺得我前輩子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所以這輩子必須用這樣的一個女兒來贖罪?
一道一道沒有答案的墻,讓我以為不講問題,問題就不存在。
當我從外頭回家,茵茵看見我,總是高興地叫媽媽,然后很公式化地問我今天去了哪里?我也總是簡短地回答她,找朋友。我從沒想過和她分享,她也不吵不鬧地靜靜坐在我旁邊,聽我和她的妹妹說著她說不來的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妹妹和我談話時,我們越來越像一對朋友,而她的問話依然停留在問我去哪里。
有一天,我因為和她爸爸吵架哭了,妹妹害怕而無言地待在她的房間,茵茵卻用手指頭摸摸我臉上的眼淚,問我,媽媽為什么哭?我的眼淚因為她的問話,掉得更兇,她也莫名其妙地跟著掉眼淚。我第一次為她做了一件窩心的事,就是抱她,然后幫她擦眼淚,安慰她沒事。
就從那刻起,我開始認真地思索著,這是我的女兒啊,生她的是我,她做錯什么了嗎?我為何這么冷淡地對她?是的,她的成長很慢,做父母的體會不到養(yǎng)兒育女那份成長的喜悅,但是相對的她的要求也很少。細細回想,除了餓了會要求吃以外,她可曾要求過額外的東西?我花在她身上的精神和金錢,和妹妹比起來,真是差遠了。
我決定要勇敢地對別人說她,但是好難開口啊,屢次話到嘴邊,總是又吞回去。于是我嘗試把內心對茵茵的那份真實感受,用文字寫出來。因為要寫她,我開始和她談天說地,雖然都是我在說她在聽,但是慢慢的她也會挑我說的話中,她聽不懂的來問我,比如,她問我要去哪里?我說買膠囊。她接著問我膠囊是什么意思?聽到這樣的問話,我真心感謝上蒼賜給她的進步。
我牽著她的手教她夾菜,教她夾菜的技巧,我不再袖手旁觀看她的不會,許多事依然要花心思來教,但不再讓她一個人瞎子摸象,茵茵全力以赴地學,不記恨的笑容,真讓我這個媽媽慚愧極了。
現(xiàn)在只要我媽媽來我家聊天,我一定教茵茵說這句話,那就是“外婆,吃餅干(或水果)”,也不忘對我媽媽訴說茵茵的進步和許多優(yōu)點,也讓茵茵端東西請外婆吃,實實在在地為外婆服務。相較于愛計較的妹妹,我媽媽終于說:“以后你老了,大概只有靠她來做伴了?!蔽仪那牡厥萌I水,點點頭。
今天我的實習輔導老師問我,萬一太晚回家,兩個女兒怎么辦?我告訴她,大女兒讀國中啟智班,放學和她老師一起走路回老師家,小女兒去學校找我姐夫,所以沒關系,有人幫我看著。說完后,我等著我老師的反應,心里卻有著解脫的舒服感,一顆壓在心上十年的石頭,今天終于從我口中吐出來了。輔導老師只對我說,辛苦了,國中畢業(yè)后,看看能不能進我們學校的啟智班就讀。
這是第一次,我談到了茵茵,沒有掉一滴淚。是誰說的,當你說著傷心往事,可以不再掉眼淚時,那你就真正地走過了傷心往事,也就是這份傷心將不再能傷你的心了,我想我是真正地拆掉心中之墻了。
(葉玉章摘自《中華散文》2008年第3期 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