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13年以前,我在一所醫(yī)院做過3個月外科實習(xí)護士,那時我19歲,是一個細瘦的女孩。每天,在醫(yī)院的病區(qū)大樓里走來走去,被冬天的病房里散發(fā)出來的來蘇爾與食品,特別是與蘋果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氣味弄得心里十分疑惑。那時的我,從來不懂什么是死亡,卻很怕這件事。
這時我分管的病房里轉(zhuǎn)來一個女孩,她轉(zhuǎn)來時已經(jīng)接近病危。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小腸一節(jié)一節(jié)爛斷,腹腔里充滿鮮血。那時我才知道世界上的醫(yī)院也并不是萬能,有許多的病,醫(yī)生只能對病人說一些美麗的謊言。那個女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失血的臉極白,黑眼睛就像墨點上去的一樣。她的床放在大病室的門邊,那個角落陽光明媚的時候有一些玻璃反映出來的金色的細影,融合在墻角的暗影里。有時她疼得極厲害,她的臉上會在那樣的光線里出現(xiàn)驚奇的表情,眼睛睜得很大,像雪地里的兩朵盛開的黑色花朵。這時候哪怕一個護士走到她床頭去,她馬上就會松下一口氣來,說:“我的肚子怎么會這么疼呢?”她的臉驚奇然而安靜。
在我小的時候,我也是一個多病的小孩。在發(fā)高燒的晚上,母親叫一輛三輪車帶我上醫(yī)院去。發(fā)燒的眼睛看萬物都蒙蒙眬眬的,夜晚的風(fēng)鉆進鼻孔去,會很舒服。那時看天上的星星,會像一些藍紫色的花朵。那時心里很安靜,知道一到醫(yī)院,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像這個垂危的女孩。
女孩的黑發(fā)和慘白的臉,很像童話中的一張插圖。在她不疼的時候,給她打針,解開她的衣服,她會很害羞,她用眼睛一下一下瞥著虛掩著的房門。那時醫(yī)學(xué)院有三年級的學(xué)生來病房實習(xí),他們那些年輕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來,總讓人覺得是在哪個高中下課時的走廊上。她的臉再也不能泛起由于害羞引起的紅潮,她只是將眼睛眨得飛快,像只鳥兒一樣。
在冬天的第一次寒潮到來的時候,各個病房都開始出現(xiàn)病危病人,女孩也突然病危了。將她從大病室轉(zhuǎn)到單人病房。進了那個病房的人,幾乎沒人能活著出來。那個小病房里有著灰綠顏色的古怪的墻面。
女孩打了大劑量的止痛針,又抽了腹中的積血。她是安安靜靜地被推到小病房里的,那里有一扇很大的北窗。她睡下的那張床,不知死去過多少病人,給她換的干凈的床單上,也不知被多少渾然不知死之將至的病人睡過,床單上有一小塊黃色的血漬。她的眼睛突然變得非常明亮,她說:“天空真藍啊!”
窗外面的寒潮到來時的天空,的確很藍很藍,那是寒潮帶來的西北風(fēng),將一天的潮濕云彩全部吹散了的緣故,南方只有寒流到來時,才會有這樣干凈燦爛的藍天。天是真藍,藍得讓人的心咚的一聲就落了下去。
那一個時刻,一個將去世的小病人和一個剛實習(xí)的護士,隔著一個吊著輸血瓶的鐵架,共同仰望遙遠的蔚藍的天空,那天藍得像一個謎語,叫人心里不安寧。
第二天,天也是這么藍,陽光像冰一樣厚厚地涂在天上,女孩的大限到了。
幾乎是沒有征兆的,她的呼吸停住了。然后出現(xiàn)潮狀呼吸,呼吸很長,呼和吸之間,停頓很長時間,但不痛苦,就像小孩聽鬼故事聽到害怕處,會屏住呼吸一樣。她的臉變得更白更白,頭發(fā)、眉毛和眼珠變得更黑更黑。她好像看著窗外的藍天,她在大病室墻角的床上睡了很多天,這時剛能看到有那么藍的天呢。
例行的搶救全做過一遍以后,醫(yī)生去填一張死亡通知書,派我做最后護理。有一會兒,只有我和女孩在小病房里,我們一塊兒等著最后一次潮狀呼吸的結(jié)束。在此之前,死亡這件事,離我多么遠啊,由于它的遙遠,我曾經(jīng)為很小的一件事情,感到活著真沒有意思,像所有還帶著青春期窘迫神情的女孩一樣。
我并不記得女孩的最后一次呼氣的情形,每一次,我都覺得不是最后一次,是護士長進來檢查了一遍,叫我做尸體護理,我才知道女孩已經(jīng)死了。但她臉上還保留著驚奇地諦聽著什么般的神情,那是有生命的神情。
書上說,尸體護理的第一步是打開門窗,除去被子。女孩的被里還留著她的體溫,不知道為什么,她那體溫使我恐懼,我將被子扔在地上去開窗,打開窗戶時,千真萬確,我感到身后有一縷溫暖而無形的東西倏地向天上飛過去。當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女孩臉上的表情沒有了,她肩膀窄窄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只玩臟褪色了的洋娃娃。
我?guī)团⒚撓箩t(yī)院的衣服,穿上她自己的襯衣,那是一件女孩通常在冬天穿的絨布襯衣,白底、藍花。
后來我跟著太平間老頭送尸體去太平間。一路上看天,天藍得非常純凈安然,使我不忍。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人的死亡過程。我總是驚異,當生命死亡時,天空和陽光居然還是那樣美好。
(塵埃摘自《文匯報》圖/陳風(fēng)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