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
我生命中的第一個一萬塊錢,不是我的,而是一個陌生的日本女人的。這個陌生日本女人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或許是某種神秘的原因,她帶著那至今也不屬于我的一萬塊錢,走進了我的回憶。
這不屬于我的一萬塊錢,卻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發(fā)展,事隔這么多年,我依然無法忘記它給我的思想帶來的沖擊和啟迪。
那是20年前的一個春天,大約是1987年四五月份,我為了出國,去北京王府井那兒的中國銀行分理處,換國家允許我?guī)С鰢?0美元。當(dāng)年出國的人,估計都去過那個地方,那里好像是北京惟一指定換出國外匯的地方。
1987年,國家允許個人出國的換匯指標是50美元。精神文明豐富的中國物質(zhì)文明之貧窮,由此可見一斑。就是在那個窗口等待時,我看見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個一萬塊錢!一個日本女人,手上拿著那一疊鈔票,在等著存銀行。而且,那疊人民幣,還不是一般的人民幣,而是人民幣外匯券,相當(dāng)于一萬五千元人民幣。
當(dāng)時的我,幾乎什么也沒有想,只是默默地看著,沒有感覺。這么多錢,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想過。當(dāng)時的我在北大工作,雖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精神生活確實豐富,但經(jīng)濟上卻非常拮據(jù)。詩曰:六人一間房,幽會要清場,月薪近一百,食油配八兩。
在這樣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下,我居然不感到窮,更沒有任何改變這種貧窮的具體愿望和想法!當(dāng)時我甚至覺得,安貧樂道,君子固窮,那是一種美德。后來在國外聽到崔健那首“一塊紅布”,我才好像悟到一些什么?!澳翘焓悄阌靡粔K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你問我看見了什么,我說我看見了幸福,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歌聲在喚醒過去的生活。
然而,即使就在那塊遮天蔽日的“一塊紅布”籠罩下,我眼睛的余光還是看見了眼前這個日本女人手上那一萬元人民幣外匯券。
那一萬元人民幣外匯券對我到底產(chǎn)生了什么沖擊?記得那天回來,我告訴身邊的朋友,今天在中國銀行看見了一萬元人民幣外匯券。然后,我給他們算賬,我在北大月薪100,如果要湊到那么多錢的話,需要不吃不喝150個月,12年半,才能達到這個數(shù)字。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30歲,也就是說,根據(jù)我當(dāng)時的收入狀況,我要掙錢掙到42歲,才能掙到此時此刻這個日本女人輕松捏在手上的那一堆彩紙!從來沒有為金錢郁悶過的我,就在這個計算中,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卑微、無奈和可笑!我未來12年的歲月,折合成國家給我的金錢,為什么只值這個女人手頭捏著的那點紙錢?
我為什么不愛錢?我為什么不能愛錢?我為什么不能大張旗鼓地說:我愛你祖國,以及錢!如果我們的教育能夠教育自己的公民,努力把個人和家庭問題解決好,豈不就是幫助國家和政府解決了社會的重大問題?個人責(zé)任與社會責(zé)任兩不誤,經(jīng)濟收獲與精神財富雙豐收。
我承認,我當(dāng)時做不到。因為,那是一種集五千年文明之大成所養(yǎng)成的人格,它是一種需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掃干凈的“奧斯亞吉的牛圈”。不經(jīng)歷脫胎換骨的精神折磨和摧殘,無法掃盡。后來我出國奮斗的漫長過程和痛苦經(jīng)歷,證明了我現(xiàn)在的論斷。
生于50年代、長在60年代、成熟在70年代、思想解放在80年代的我們,對于金錢、財富、物質(zhì)市場的觀念,是非常扭曲的。扭曲不在于我們接受的那些紅布教育,而在于改革開放后,整個社會價值觀念和機會變異帶來的那種對固有思維的沖擊和摧殘!中國人民走出金錢意識、財富意識和市場意識的沙漠,猶如摩西帶領(lǐng)猶太人走出法老暴政統(tǒng)治下的埃及,是一個民族的新生。
問題是,摩西帶領(lǐng)猶太民族走出埃及,是一種可見的行為。不走的人,會被摩西的下屬驅(qū)趕鞭打著上路,實在不想走的,留在埃及也許就意味著死亡。
中國人民走出金錢財富和市場的沙漠,卻是一種潛移默化、心靈深處的精神大遷徙。它看不見、摸不著,關(guān)鍵就在你是否信它,是否在實際行動中采納和追求它。這是一個別人不知道、自己也不確信的過程,它是一種茫茫大海中看著北斗、潛心夜航的信心遠征!在茫茫大海上,柳傳志走出來了,俞敏洪走出來了,張朝陽走出來了,無數(shù)人都走出來了……走在前面的人,可能成為時代先鋒、社會精英、成功典范,但留下不走的人——那些依然意識不到金錢機會、財富機會和發(fā)展機會的人,卻非??赡艹两跊]有風(fēng)險沒有動蕩沒有困擾的環(huán)境中,慢慢沒落,漸漸衰亡,在百舸爭流、一日千里的時代面前,成為人群的沉舟,成為社會的棄兒,成為家庭的嘆息……而我,深深慶幸自己沒有落在社會后面,雖然我未必走在時代前面。生活的機緣巧合,讓這個日本女人手上一萬元人民幣兌換券,一舉撤下了蒙在我眼睛上的紅布,擦亮了我的眼睛。
詩曰:“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來尋找美金。”從此,隨著出國,我開始了從一個追求傳統(tǒng)依附并期待從依附中得到物質(zhì)保障的知識分子,向一個獨立自由知識分子轉(zhuǎn)變的偉大歷程!
(辛麥摘自《大視野》 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