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裁縫的愛情等２則）

裁縫的愛情

●曼 綃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她的公寓里，紅木椅子，翠鳥屏風(fēng)，午后的秋陽透過潔白的窗紗，輕輕地爬上狹長的穿衣鏡，映照著她尖刀一般的鼻子輪廓，美麗，刺人。

他是老裁縫新收的小學(xué)徒。“華小姐，您的衣服做好了……”他尊敬，而又語含顫音地叫她，她回過臉，只是斜瞄了他一眼，既沒讓他把衣服放下離開，也沒讓他站著別走，自顧自地講著電話，“趙先生，好久不見……”他聽著她夸張的笑聲，壓抑著的諂媚，看到她臉上，和他一樣為了討生活所特有的一種神情。他的心里陡然地起了憐惜。

他成了她專門的裁縫，盡心地為她做著每一件旗袍，仿佛每一塊衣料都是她的肌膚。他每次來，都隔著那面迷霧般的鏡子，聽著她講電話從低聲到高聲又到吞聲。有時他還能碰到她的“趙先生們”，只是越來越多摔門的聲音。她摸著自己腰上松軟的肉問他，自己是不是胖了?她說，她要去工作了，那樣她就能瘦下來。

兩年后，他接到她的電話。他像踩在音符上，趕到她的住處，那是在一家旅館的地下室，她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她讓他再為她做一件漂亮的旗袍，一定要做得漂亮些，她的一個老朋友從美國回來，還惦記著她，想見見她。她說：這是我惟一的機會了。半晌，她說：你量一下我是不是瘦了?他的手輕輕地攬上她的腰，她緊緊地握住他從身后伸過來的手，眼淚從她凹陷的眼睛里流下，經(jīng)過她尖刀一般的鼻子，從她瘦削的臉龐滑下，落到他的手上。

第二天，她死了，她的肺早已是千瘡百孔。他看著那件華麗的旗袍，無聲地哭了。

要強

●千 絮

28歲時，她成了一個要強的人，村里的人，已經(jīng)開始當(dāng)面無所顧忌地叫她“老姑娘”。她心里恨恨地想：我一定要讓你們后悔。

她當(dāng)年就嫁了人。婚后，她像個男人一樣干活，讓自己的男人像牲口一樣干活。改革開放，她把三歲的孩子扔給婆婆，說服男人外出打工。他混成了建筑工地上的頭兒，她則管工地工人的伙食，很快，她就攢下了本錢。她催他出來單干，很順，他們發(fā)了家。大年29，她回老家給手下發(fā)工資，家門前排著長長的隊，她洋洋得意。當(dāng)初指指點點過她的人，不斷地有人來求她給介紹個活，求她帶孩子去外見見世面，她嘴上說好，心里說不。得罪過她的人也無話可說，此一時彼一時。

干了幾年，錢越掙越多，她心里卻越來越空。男人不是讀書的料，她于是自己進了建筑培訓(xùn)學(xué)校。她從不怕出丑，不懂也要說，說得不好也要說。她漸漸地看不起男人，她堅信龍生龍，鳳生鳳，于是把大兒子送去了美國，把小女兒送去了法國。孩子本來無心學(xué)習(xí)，花著錢在國外苦不堪言，心里恨她，寧愿在國外站柜臺也不敢回來。一回來，她就在他們耳邊念：你們要對得起你們每年花的那100萬。親戚朋友更是怕極了她，她一邊用錢四處周濟，一邊念念有詞：見不得你們那一副窮相。

她尤恨兩個小姑子，雖然窮，卻是穿什么都好看。她卻發(fā)了福，雖是燕莎的衣服，穿在身上也藏不了那一圈一圈的肉。對她來說，生命很華美，只是，內(nèi)心的恨意蠶食了這一件美麗的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