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九月的黃昏時分,學校后門,新生報到的日子。我見一個男孩正拎著行李東張西望,一副想問人又怯怯不敢問的樣子,就主動走到他身邊問他要去哪里。他停住腳步,把胸一挺,以皖南味兒的口音一字一板地朗朗回答:“中國××大學!”那聲音、那眼神、那嘴角充滿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旁邊一個像是他妹妹的扎小辮的女孩兒身板瘦瘦小小的,明顯一副農村孩子的營養(yǎng)不良,但她以無限景仰的目光向上望著哥哥的臉。男孩身邊應該是他父母的一身鄉(xiāng)下打扮的中年人局促地搓著手,但顯然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和得意。我轉身望著走進校園的男孩不高的背影,望著他一身標準的藍長褲和發(fā)黃的白襯衣,望著夕暉中一家四口急切的腳步,忽然間,我這個堂堂教授感到一陣內疚。
我調來這所大學已經8年了。8年時間里,自己從未那么自豪、也從未聽別人那么自豪地說出這六字校名。對于從事文科教學的老師來說,這個工科校名甚至讓我們覺得有些狼狽和委屈。對那個男孩來說,這六個音節(jié)竟那么讓他自豪、讓他向往、讓他歡暢??蓡栴}是,這座校園、這座校園里我這樣的老師能對得起那個鄉(xiāng)下男孩的自豪嗎?
他進校園往里走不了幾步,迎接他的就是各種品牌的大幅廣告。一長溜奔馳、寶馬、別克、奧迪、桑塔納,從農村初來城市的他甚至分不清那些車是公車還是私車……
在那個男孩的心目中,大學老師理應是知識和學問的化身,是靈魂的塑造者和領路人。然而我為他做了什么呢?至少在他來到這個學校的那個暑假我沒完整地看完一本書,沒完整地寫成一篇論文,沒完整地構思好一個教學方案,沒完整地做一件像樣的事。那么我在干嗎呢?我在翻箱倒柜,讓過去一兩年所有已被封存的試卷,所有已存檔的畢業(yè)論文傾巢而出,教研室偌大的房間里無論桌椅還是地板抑或窗臺全都擺滿了這些勞什子,十幾個老師就好像手工作坊的學徒工,一盒盒清點、一卷卷查閱、一頁頁過目,在試卷每一道題的“閱卷人”欄目里確認或填寫名字,然后復核每一道題的得分和總分并查看“復核人”的名字是否漏填,即使算錯0.5分也要改正并加蓋上刻著自己姓名的印章。那些學生的畢業(yè)論文就更要我的命了,例如某月某日第幾周老師指導了什么,學生改進了什么、效果又是什么,每次都必須有老師簽名、學生簽名,如此核對或填寫6~8次。更好笑的是還要在所有本科生畢業(yè)論文的內頁——盡管封面上已然寫得一清二楚——再次填寫上每位指導老師的姓名、工作單位、職稱、專業(yè)方向等等。倘若這種種操作哪怕熬個通宵一次性搞定倒還好,實際上做起來卻是零敲碎打的體力活。上午一個電話、下午一個通知、今天一個E-mail、明天一個短信,把我傳喚個沒完沒了。教師的尊嚴、時間的尊嚴、職業(yè)的神圣感和榮譽感就在這些平時本該及時完成的瑣事之間、在這兒“學徒工”的簡單重復性手工操作中磨損殆盡。那個男孩絕對不會想到:我們這些教授在暑假所從事的一系列繁瑣的工作,僅僅是為了個人能在年度教學評估里獲得最高的分數(shù),為自己的職稱、利益而奮斗。
也許你會問:“你這個教授的個性何在?”是啊,平時我也自以為是有個性的教授,可哪怕再有個性我也得為這些瑣事奔波——被領導批評事小,萬一因為我的疏漏而影響集體的評估分數(shù),進而影響全校教職工的待遇,我將何顏立于講臺?如果我不能在講臺上誨人不倦、指點江山,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學生。
當那個男孩坐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他看到的很可能是老師疲憊而無奈的面容,是高度程序化、規(guī)范化、數(shù)字化的授課流程,是精細而工整的紙質教案、電子教案甚至多媒體演示。然而老師那鮮活生動、神采飛揚的表情呢?那隨機生發(fā)、橫逸斜出的才思呢?那絕塵而去、單騎千里的學術個性和人格魅力呢?這些關乎靈魂的因子會在老師追名逐利的奔忙中得到激發(fā)和升華嗎?
那一刻,那個男孩讓我內疚。
(蕭士新摘自《大學生》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