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這座城市里幾乎一切的人和事,都和這克里奧爾語一樣,是一點點法蘭西,一點點加勒比,一點點非洲的混合體。
加勒比海上的彈丸小島馬提尼克,是許多旅行社和旅行手冊隆重推薦的旅游勝地:交通便利,豐儉由人,法蘭西品味,熱帶美洲風韻,簡直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福地。
奢侈的富豪們,通常都在陽光燦爛的1月,乘坐豪華郵輪,去島南的沙灘曬太陽,享受愜意的海灘生活;活力十足的驢友則往往選擇氣候最惡劣的9月抵達,去挑戰(zhàn)島北的熱帶雨林和活火山。我們是窮人也是懶人,只好挑選最普通的淡季,去看看人文氣息濃厚的島上古城—法蘭西堡。
有一首歌唱道“法蘭西堡是法蘭西在加勒比的一滴淚珠”。走在這座小城并不寬闊的林蔭道上,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法蘭西風情:夾道濃郁的林蔭,花圈錦簇的街心小花園,精致的雕塑和參差的法國南方風格建筑,讓你恍惚到了蔚藍海岸的某個小城。著名的雨果大街上,一把把陽傘下,是法國最常見的路邊咖啡館、美食攤和兜售熱帶水果的攤檔。甚至,椰樹下熱情招攬生意的街頭畫家,林蔭下的舊書攤,和武器廣場附近錯落的私人博物館,也帶有濃郁的南法風情,難怪旅游手冊上說,法蘭西堡是座“有一點點法蘭西味道”的美洲城市。
兜售香蕉和明信片的小販操著我這個從小學法語的外來游客聽得半懂不懂的奇怪口音,熱情似火地推銷著,這是克里奧爾語,“有一點點法蘭西味道”的馬提尼克混合方言。其實,這座城市里幾乎一切的人和事,都和這克里奧爾語一樣,是一點點法蘭西,一點點加勒比,一點點非洲的混合體。
城北的巴拉塔花園是必去之處。這座建立在火山緩丘上的歐式花園,到處是黑灰色布滿氣孔、奇形怪狀的火山灰?guī)r,灰?guī)r上開著不知名的紅色熱帶花卉,劍麻、棕櫚點綴其間,蔥翠的林木環(huán)抱其外。極目四眺,西北是云霧蒸騰的火山,東南是碧波浩渺的加勒比海,歐洲花園傳統(tǒng)上過于對稱、壓抑的弊端,卻被這大自然的造化巧妙地化解于無形,難怪在許多小說里,都把這座花園稱作香格里拉的原型呢。
出了巴拉塔,同伴們結(jié)伙趕奔另一座著名花園薩瓦那。我沒有去,在非洲生活多年的我,對于熱帶園景并沒有太多的好奇,我關(guān)注的是古跡,是人文,好在這兩樣,法蘭西堡一樣也不缺。
外形酷似壁爐的舒爾切爾圖書館是法蘭西堡的標志。這座傳奇的建筑是地地道道的“法蘭西制造”——不光指它是由法國名家Henri Picq設計、法國人出資建成,而且,它的確就是從法國“進口”的:這座典型的19世紀“金屬結(jié)構(gòu)”風格建筑,1889年為巴黎首屆世博會建造,世博會一結(jié)束,它就被整體拆卸,裝上輪船,漂洋過海來到法蘭西堡安家落戶。如今100多年過去,飽經(jīng)加勒比海雷暴洗禮的這座建筑看上去依舊很新。圖書館邊的游客接待站,—個持標準巴黎口音的白人老者絮絮叨叨地和游客攀談,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這座圖書館之所以不惜代價運來這里,是為了紀念“偉大的舒爾切爾”,這位前馬提尼克總督、海軍將軍,在1848年4月27日倡導廢除了島上的奴隸制和死刑,因此“法蘭西堡應該感謝和紀念他”。
應該嗎?可是奴隸制也好,死刑也罷,不都是法國人帶來的么?雕刻出島上眾多石像的印第安原住民,早已被殺戮得尋不見半點蹤影,占島上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克里奧爾人血統(tǒng)的大半,不正是法國人從非洲劫掠而來的黑奴么?
舒爾切爾無非是把本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交還出去,況且也交還得不徹底。這島上高高飄揚的,不還是法國的三色旗么?雨果大街上膚色各異的游客間,不時穿梭著膚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當?shù)厝耍┲拾邤痰亩绦浞b,背上背了個長長的竹夾子,據(jù)說他們的祖先曾被法國殖民者當馬騎,直到一個叫耐特森的頭人憤而將殖民者摔下背去,并留下“我們從此不再彎腰”的祖訓。至今這些高傲的菲爾貝拉族人也從不彎腰,即使東西掉在地上,也會用那竹夾子去夾起來??墒茄倘徊粡?,失落的東西,又哪里是竹夾子所能——拾取的?
據(jù)說這座小島風水獨特,島民都身材高大,我見到的當?shù)厝斯粋€個魁梧,那是令人驕傲的“法蘭西堡身材”。
從圖書館前的廣場,可以眺望圣路易大教堂的尖頂,這座始建于1671年的法蘭西堡另一標志建筑卻遠沒有圖書館那么好命:兵燹、火災、颶風、地震,讓它4次被夷為平地,如今我看見的,不過是1953年以后重建的“新古董”。也許,這座教堂的多舛命運,正是法蘭西堡乃至整個馬提尼克命運的縮影?
如今已變成動物園的法蘭西堡炮臺下,號稱法蘭西第五大港口的法蘭西堡港顯得安寧靜謐。二戰(zhàn)時,這里曾同時停泊包括航母在內(nèi)的5艘法國戰(zhàn)艦,如今卻僅有一艘寒酸的“花月”級巡邏護衛(wèi)艦孤影孑孑。當年納粹突破馬其諾防線,法蘭西岌岌可危,5艘軍艦載著國庫里幾乎全部的黃金,搶在德國人占領(lǐng)巴黎前的最后一刻,趕到了法蘭西堡,這座世外桃源般的古城此后便成了二戰(zhàn)中每平方公里擁有黃金最多的城市,這些寶貴的財富,也成為戰(zhàn)后法國重建的基礎(chǔ)。如今富貴已如過眼煙云,重新享受富足生活、滿足于列強待遇的法蘭西人,又有幾個還記得這座曾為他們保留下珍貴種子的加勒比島小城?
看著街上當?shù)厝索詈谀樕细〕龅男σ?,不覺也啞然失笑: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又何苦替他人撫今追昔?就像那首克里奧爾歌謠唱的那樣——火山、颶風如家常便飯,既然一切美好都注定是脆弱的,那么我們?yōu)楹尾徽湎а矍暗拿谰昂腿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