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永
當他想放棄一些想法時,他就讓自己想一個問題:那個坐在法院高臺階上、身穿白衣伸冤的老人是誰?我們能不能保證她不是未來的我們?
威脅距離他只有1米。
他站定,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著,慢慢抬起頭,與眼前躁動的人群對視起來,天生的一對小眼睛努力保持鎮(zhèn)定。
扇形的人群還在向他靠攏。幾個腳蹬旅游鞋的平頭青年緊握著拳頭沖在最前面,裸露在外面的刺青格外顯眼。
他突然有一種難以自抑的孤單,一種令人絕望的無助。此前多人曾傳話給他,要他“適可而止”,免得“吃不了兜著走”,因為“東北的黑社會是很厲害的”。
70余人組成的扇形人群逐漸收縮,人群中發(fā)出的謾罵格外清晰:“劉萬永,你這個流氓記者!”
“那有什么用?還不如跑”
2006年10月24日,遼寧省阜新市原市委書記王亞忱及其子王曉軍等4人涉嫌“虛報注冊資本罪”和“職務侵占罪”案一審開庭審理。
上午10點多休庭時,劉萬永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能容納100多人的旁聽席,基本都是王亞忱的親屬。在王亞忱女兒王曉云不遠處,幾個留著平頭的小青年正對他指指點點。
2005年5月18日,劉萬永在《中國青年報·冰點》上發(fā)表《一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jīng)》。文章詳細披露了王亞忱與當?shù)厣倘烁呶娜A之間圍繞對阜新商貿(mào)城的控制權所發(fā)生的利益糾葛。文章發(fā)表后第9天,由遼寧省紀委、省檢察院和省公安廳聯(lián)合組成的專案組成立。這年9月3日,王亞忱之子王曉軍在深圳出關前往非洲某國時被海關扣留。兩個月后,11月6日,王亞忱被警方拘留,并在1個月后被批準逮捕。
王亞忱家族與劉萬永從此結(jié)仇。王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舉報劉萬永,并在2005年8月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將劉萬永所在的《中國青年報》告上法庭,索賠額高達220萬元。
2005年12月7日,北京東城區(qū)法院駁回王亞忱等人的起訴。次年3月17日,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駁回王亞忱等人的上訴。
來參加王亞忱的庭審,劉萬永評估了其中風險。該案雖被指定在丹東審理,距離王亞忱的地盤阜新400多公里,但由于此次開庭事關重大,定會有很多王亞忱的親屬前來旁聽。他所能想到的應對之策,是在庭審結(jié)束后,要么第一個出去,要么最后一個出去,避免與他們短兵相接。
行走江湖多年,劉萬永類似的應對之策還有很多。比如要經(jīng)常換酒店;進房間后先將打開的手機貼在墻壁上捋一圈,看是否出現(xiàn)波紋,如有,則說明房間里被人安裝了攝像頭。還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慎重接待陌生人的來訪。他通常的做法是:以電視壞了為名,把服務員叫上來以后再開門。同時在門后和床上打開兩支錄音筆,留存必要的證據(jù)。
但在當天庭審結(jié)束后,劉萬永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可能第一個出去,因為院子里早已站了很多人;也不可能最后一個出去,因為很多人就在門口等著他。他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
剛出大門,就聽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的小聲地罵,你收黑錢,騙了多少人,又到這兒來騙了。聲雖小,但是不大的院子里,大家都聽得很清楚。接著,王曉云說:“那個穿紅衣服的就是劉萬永,別讓他走!你是流氓記者,你為了黑錢,騙了多少人!”
在王曉云的指認下,足足六七十人的扇型人群迅速圍向劉萬永,刺耳地尖叫聲、謾罵聲瞬間摻雜在一起。幾個身穿牛仔、腳蹬運動鞋的壯漢叫囂著沖向他:“打他,打他!”
“看來跑不掉了,”劉萬永暗自嘀咕。從審判庭到西門,要穿過一段院子,西門外有一條南北小道,但誰也不能保證沖出去就能打上車。
此事過后,妻子建議他學點跆拳道,劉萬永說:“那有什么用?還不如跑。”
在通常情況下,劉萬永對自己的防范能力非常自信。上面提到的那些方法,都是在聽到別人“血染的故事”后,為自己量身定做的,貫徹始終的就是一個小心??恐@份小心,他從業(yè)7年來,做過很多篇批評性報道,毫發(fā)無損。
但他明白,有些事防不勝防,很多的時候只能指望運氣。
不成熟的沖動
持續(xù)的謾罵讓劉萬永有些惱火。“我要是走了,這頓罵就白挨了?!毕氲竭@,他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正對著蠢蠢欲動的這群人。
這一天,距2006年11月8日的記者節(jié)還有整整半個月。前一天,他在搜狐博客上發(fā)表了兩篇博文,一篇介紹王亞忱案的經(jīng)過,另一篇公開王亞忱案的開庭時間。在后一篇的跟帖中,一位網(wǎng)友說:“萬一王曉剛(王亞忱之子、阜新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今年6月16日被“5·27專案組”的人帶走)用手銬把你銬上,掏出手槍頂在你頭上,說‘我打死你,你信不?那怎么辦呀?”
對這份工作,劉萬永有著自己的算計。他認為,在中國做記者只有短短幾年的生命力,到了一定的年齡,外間的輿論會逼著你千方百計地去搞管理。于是,無論是從生存計,還是從發(fā)展計,都要求記者在短短的幾年做出成績。有時候能否實現(xiàn)這一夙愿,取決于能否幸運地碰上一個好選題。而王亞忱案對于劉萬永,猶如“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劉萬永杜涌濤的記憶里,劉萬永不喜歡溫吞的選題,也不喜歡拼思想的選題,他的選題大多比較“硬”,需要突破,更需要輿論監(jiān)督的勇氣。為此,他得到一個看起來與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的綽號:“藏獒”。但在表面上,他又往往給人一種很容易對付的假象。
劉萬永把自己的這種表現(xiàn)形容為“不成熟的沖動”。
第一次見王亞忱時,王說前幾天阜新市“保先”領導小組向他征求意見時,他發(fā)誓說:像高文華這樣的犯罪分子,如果不被繩之以法,“我就在網(wǎng)上公開退黨”。聽到這話,劉萬永詭異一笑,心想:好,我一定成全你。
還有一次在山西某縣公安局采訪,他將舉報人所反映的問題一一向局長拋出,每聽到一個問題,局長就拉長了聲調(diào)問:“有這事嗎?某某科長,你來說說?!笨崎L就開始悶著頭編,卻編不囫圇,前后發(fā)生矛盾卻不自知,劉萬永給他們指出來,對方如夢初醒:哦,不是這樣,是那樣。接著又開始掰著指頭編。
“看到一些采訪對象和你周旋,用一個謊言來遮蔽另一個謊言,而你不斷地將謊言揭穿,與他斗智斗勇,確實很有趣?!?/p>
剛來中青報時,劉萬永的風格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很少跟蹤報道,這讓他有時感覺“很吃虧”。1999年7月,來中青報剛滿一年的劉萬永去山西絳縣報道“三盲院長”,反響很大,卻不知接下來如何跟蹤。這給了隨后介入的《法制日報》可乘之機。后者憑借持續(xù)不斷的跟蹤報道,不僅贏得了更多的關注,還勇奪當年的中國新聞一等獎。說起這事,劉萬永至今“耿耿于懷”:“那個獎本來應該是我的?!?/p>
但在今天,他并不十分在意能夠得獎,在他看來,所謂得獎,很多時候只在評職稱時起作用,和稿子本身的質(zhì)量沒有直接的關系,因此他更看重“江湖評價”。
如今的劉萬永,深得好評的正是一系列的跟蹤報道?!兑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jīng)》發(fā)表后至今,劉萬永又寫了不下10篇跟蹤報道。從王曉軍跟到王亞忱,又從王亞忱跟到王曉云。這些文章,就像是為這個曾經(jīng)的王朝持續(xù)奏響的哀樂。
那個身穿白衣伸冤的老人是誰?
他點著一根煙,對峙還在繼續(xù),他需要給自己補充一些勇氣。
雖有“藏獒”之名,劉萬永并不承認自己有很足的勇氣,特別是在面臨這樣的危險場面時。家里還有與自己相伴多年的嬌妻,在北京房車俱備,未來的日子就像他所從事的工作一樣,充滿了無限的吸引力。
他還清晰地記得一個在山西運城市中院門前看到的畫面。2007年1月18日,他到運城中院采訪。臨近中午12點,在中院高高的臺階上,坐著好幾個老年人。其中有一個老太太,身穿一身白衣,是農(nóng)村死人時才穿的孝服,在一塊白布上寫著自己的冤情。她不哭、不鬧,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
當劉萬永完成采訪時,那個白衣老人還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完全已忘記此時已過了吃飯時間。
回到北京后好幾天,這個畫面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劉萬永常常感到惶然。他總覺得一個社會的不公不是對一個人的不公,而是對所有人的不公。當他想放棄一些想法時,他就讓自己想一個問題:那個坐在法院高臺階上、身穿白衣伸冤的老人是誰?我們能不能保證她不是未來的我們?
就在那幾個平頭青年終于忍不住要揮拳相向的瞬間,法警及時出現(xiàn),把極不情愿的劉萬永推出院外。在走與不走之間,劉萬永當時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走,如果在院子外面被打,跟法院就沒了關系,可能就真的白挨了;不走,就這樣一直僵持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
劉萬永沒再參加下午的庭審。拐彎抹角回到賓館,他加足馬力把文章趕出來,已是子時,他還是決定馬上離開。雖然110向他承諾有事3分鐘內(nèi)一定趕到,但他還是認為救不了自己,因為“一刀子下去只需要3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