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大地般的沉默和堅實

劉洪波

十幾天前，我所在的報社將城市年度人物授予了一個搶救溺水兒童的群體。在去年的某個時刻，四名相互陌生的普通人對溺水的小女孩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生命拯救。我為此寫下評論《每個人都可以力挽狂瀾》：對于每個人，生命的意義是一切意義的基礎(chǔ)，死亡意味著世界對個體而言歸于空無，挽救一個人就是挽救一個世界。

現(xiàn)在，我又看到網(wǎng)友評出的“2007中國十大小人物”。殷俊武三次割頭皮為被燙傷的父親植皮；農(nóng)婦方玉明呼阻正在開進巖崩地帶的客車；十歲女孩小香失去雙親后照顧癡傻哥哥拒絕被收養(yǎng)；有孕在身的村民楊應(yīng)君在車禍現(xiàn)場救出五名學(xué)生而失去了自己六歲的女兒；張建順代買彩票中巨獎璧還彩民……

我把這些小人物的名字寫在句子的前面，我想他們的名字應(yīng)當被這樣書寫，他們?nèi)缤笕宋镆粯?，有資格作為句子的主語。而且一個過于簡略的句子，使他們的行為變成了抽象的概念，文字很難傳達生活的全部感受和心靈的細微感觸，何況是如此概念化的句子？只有閱讀更豐富的材料，并去感知平凡的生命與生命的表現(xiàn)之間形成的張力，你才會心房顫動。

我沒有列出“十大小人物”的全部，我想那位評出感動中國十大小人物的網(wǎng)友，其意并不在于確定“列名凌煙閣”的次序，不在于排定一份“十大人物譜”，而在于讓我們看到平凡人身上簡單而動人的美善與故事。

當我說到“令人感動的故事”時，我不無遲疑。平凡人身上所發(fā)生的不是故事，他們沒有制造故事的想法，也沒有發(fā)生故事的資本，他們只有氣血貫注的生命，而他們所有的事情便是生命存在的形式。那些事與他們的生命連在一起，他們的生命未曾被特加關(guān)注，因此他們生命存在的形式也很難被書寫和記錄。只有當我們偶爾把目光專注地投向他們時，才有“感動中國的小人物”。而我們并不總是如此專注于平凡人的存在，盡管我們也是小人物中的一員，但我們不由自主地朝向大人物和意義重大的事件，所以小人物被發(fā)現(xiàn)只是幸運而已。

但說是幸運，恐怕仍然沒有脫離大人物思維，發(fā)現(xiàn)也好，不發(fā)現(xiàn)也好，或許根本不是小人物考慮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大人物的歷史在書架上，平凡人的歷史就是他作為一個有記憶的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時間，當他離開這個世界，他的歷史與他的生活同時結(jié)束。這是生命的悲哀，更是生命之所以寶貴的原因。平凡人其實不會考慮自己是否會變成一冊書的內(nèi)容站立在書架上，是否被記錄、被書寫不是他做出某一個行為的理由，但平凡人仍然有幸福，有價值，有意義。他的幸福、價值和意義與他的生命不可分割。

無數(shù)的平凡人，以最純樸的道德感、最簡單的準則生活，他們以此判斷世界與他人，也以此支配自己的行為，這些準則其實就是人類價值的核心：貴生、重義、守信、家庭……也正是平凡人的信守與實踐，使這些價值變得無可改易。

我們?nèi)菀妆淮笕宋锏闹鲝埮c行為吸引，容易被能夠附加重大意義的事件激發(fā)。但在歷史的河流中，大人物的主張與行為不管英明還是乖張，重大事件不管怎樣地影響了生活，都只是一些不斷變化的因素，而無數(shù)平凡人基于人性的生活、情感、道德準則和價值立場持久而深沉，它們構(gòu)成了我們堅定地相信生活的基礎(chǔ)，就像我們相信大地的堅實。

平凡人不必彰顯什么，他們像大地一樣沉默厚重，而不像火山一樣耀目。平凡人就是社會的大地，大地厚德載物，平凡人讓人性自然呈現(xiàn)，并不可商量地守持。

【原載２００８年１月１１日《南方

都市報》】

插圖 ／ 莫迪洛（阿根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