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喬
“他媽的”這句詈語頗有些不凡,竟引得大文豪魯迅專門做了一篇雜文《論“他媽的”》;迅翁驚嘆“他媽的”之普及,遂引古語“猶河漢而無極也”形容之,并譏之為“國罵”。文中還提到一種與“他媽的”相類的口頭禪,具體是什么,沒有細說。
由此我聯(lián)想起一個與之類似的口頭禪,其地位僅次于“他媽的”,且有“第二代國罵”之稱,這就是近些年球場上經常嘶喊的“傻×”。這個只好用“塔布”(禁忌)的辦法避去的“×”字,正是迅翁文中那個“削去”的名詞。按語言學家的分類,這句球場詈語屬于“性丑語”,基于此,我稱之為“穢罵”。
“性丑語”,依我文明之邦老祖宗的老例,總是要盡力避諱的,特別是在正規(guī)些的場合。宋代《綺談市語》有“身體門”,稱眉毛為“春山”,腎為“幽關”,決無穢語,且文雅有致。明代《行院聲嗽》稱尿為“碎魚兒”,放屁為“撒迸”,也并不讓人覺得骯臟。民國時吳漢癡主編的《切口大辭典》記有很多娼妓業(yè)的“切口”,但其中決不直言“穢罵”中的那個字。
再閱中國古典小說,除張南莊那部描摹鬼物世界的《何典》用過幾次“×”字外,大多數(shù)小說都不用那個字:連素有所謂“淫書”之稱的《金瓶梅》也有避穢就雅的考慮,所說的“王鸞兒”、“那話”之類就是男根的隱語;《紅樓夢》寫到床第之事總用“云雨”之類隱語表達,只在第二十八回寫到眾人行“女兒”酒令時,雪芹先生才讓薛蟠說了一句口無遮攔的下流話,但那是為了刻畫薛蟠這個呆霸王的無賴相。
先人在江湖語言和小說中力避淫穢,至少遮蔽淫穢,反觀今日球場上那穢聲“直上干云霄”的罵詈,真不知今夕何夕。倘若平康里(唐長安著名的花街柳巷,后為妓院的代稱)的風塵女子嘲笑我們不如她們“含蓄”,我們又復何言!
那些造字和編字書的古圣先賢們,對于“性丑語”造不造、收不收,恐怕也曾從文明雅潔的角度考慮過?!痘茨献印氛f,倉頡造字時,“天雨粟,鬼夜哭”,據(jù)博識家推斷,這是倉圣人造臟字時的情景——圣人不安,一切反常,連鬼神也愴然泣下。自倉頡造字以降,避穢趨潔恐怕就是中國造字家、字典家的一個風尚甚或行規(guī),其中貫穿的觀念大抵是一個“恥”字。
外國人也有我們那種罵詈嗎?迅翁在《論“他媽的”》里考察過這個問題。他寫道,就聞見所及,挪威小說家哈姆生寫的小說《饑餓》,粗野的口吻很多,但不見“他媽的”及相類的話;高爾基小說中多無賴漢,也沒有這類罵法。惟獨有個叫阿爾志跋綏夫的俄國小說家寫的《工人綏惠略夫》里,有一句“你媽的”。迅翁的看法是,外國人是不大罵“他媽的”一類臟話的。李零教授曾寫過《天下臟話是一家》,舉出外國也有類似“穢罵”的話。但是,詞義雖相同,美國人卻絕沒有在看球時大喊大叫那個詞??磥?,在“穢罵”這個問題上,我們的月亮還真不如外國的圓。
迅翁在《論“他媽的”》結尾處寫到這句詈語的多種用法時說:“我曾在家鄉(xiāng)看見鄉(xiāng)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xiàn)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這一對父子,初意自然不是辱罵對方,但一用“性丑語”,便造成了實質上的辱人兼自辱狀態(tài)。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這是古代大政治家管仲提出的立國的四根精神支柱。四維之中,“恥”是底線,按孟子的說法,人若無恥,便與禽獸無異。
奧運會正疾步向我們走來,這種種球場詈語、江湖穢罵,莫非還要搬到奧運上去,將如此丑陋的一面,示與世人?!
插圖 / 侯海波
【“雜文專版擷英”欄目作品選自2007年第10期、9期、12期《同舟共進》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