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煙有關的日子

陳爾耳

春節(jié)前那段時間，我總是心慌，莫名地心慌，記憶力也隨之下降，總是擔心記住了這個忘記了那個，像是拿著一個燙手的山芋，在手里反過來倒過去，卻無法握住。我知道真正的初三來了，就這樣慌不擇路地來了。有錢的孩子，喝安神補腦液，而一個怪異的想法在我腦海里孕育——吸煙，聽大人說吸煙可以提神，緩解情緒。但是，我也知道，吸煙傷身體，可為了考上縣一中，我愿意鋌而走險。

回到家，我偷偷從抽屜里拿了一包“散花煙”揣在了兜里。這些煙是每次父親給村里人紅白喜事幫忙，人家送的，多一盒少一盒他也不知道。

那天晚自習放學，我一反往常地簡單收拾了幾本書，便騎車回到我那間舅舅專門為我騰出的小屋開始嘗試“圓夢”計劃。我掏出那盒在褲兜里憋了一天，已經(jīng)窩得變了形的煙。打開，輕輕抽出了一支，學著父親的模樣，先在鼻子前面聞了聞。當我打著火機時，被蹦出來的火苗，嚇了一跳，我慌忙熄滅。這樣反復三四次，我才終于點著，吸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和小時候用樹葉卷的那種味兒沒什么區(qū)別。

那一盒煙，我吸了一個月。

就這樣，每天晚上放完晚自習，我就早早地回到小屋看書學習，犯困時吸一支煙，便精神飽滿，猶如一位病危的病人遇到了可以讓自己起死回生的神醫(yī)一般，心里有了重生的希望。

我一定要考上一中。

攥在手心的時間如流沙，總感覺指縫很寬，時間很細，在一科又一科、一輪又一輪中，已過了大半。我的煙癮隨之也越來越大，原來一周一盒，現(xiàn)在一周兩盒還不夠。我已經(jīng)不能保證只是晚上回小屋里抽了，因為白天上課也開始犯困，有時我就借口去廁所，躲在廁所里，大口大口地抽一支，隨之再若無其事地返回教室學習。只是有一次，我正假裝蹲在廁所抽煙，班主任周老師突然進來，我用食指和拇指迅速地捻滅了煙頭，到現(xiàn)在我仿佛仍然能聞到當時煙頭灼傷手指時的味道。

都說戒煙難，可我還是毅然戒掉了，因為發(fā)生了下面一件事。

到了6月初，我們學校放了一星期“麥假”，任課老師要回家收割麥子，也讓我們趁機休息調整一下。

距離黃河岸邊不足三十里的地方匍甸著寥落的幾個村子，其中就有我們村。兒時的記憶里，黃河經(jīng)常泛濫，黃河一旦決口，向北望去，一片“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場面，父輩們辛苦耕作的莊稼就這樣被淹沒在了水底。

初三那年，黃河沒有發(fā)怒。父母將割下的麥子一車一車從地里拉回打麥場?？粗穷w粒粒飽滿黃澄澄的麥穗，父親說，今年賣點糧食，到時候給你買塊手表。

晚飯后，我執(zhí)意要替父親看麥場。母親說，你還是回家好好復習功課吧，還有一個月就該參加中考了。但她終于沒有拗過我，最后很高興地摸著我的頭，夸我長大了。但是他們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晚上我想抽煙，而且必須抽煙。

一回到麥場，我便毫不猶豫地拿出埋在土里的“石林牌”香煙，彈出一顆，優(yōu)雅地放在嘴上，點燃，吞云吐霧。煙裊裊地在月白風輕的天空下，慢慢上升，漸漸飄散，那次我感到了升入初三以來從來沒有的輕松。我把厚厚的麥秸墊在褥子下面，躺在上面感覺與睡在床上無二。

那天的月色確實很美，溶溶的月光鋪在麥場上的一個個麥垛上，麥垛像是童話里的一個個城堡。我不由地又彈出來一支煙……

習習的晚風，輕拂面頰。我有點兒困了，太累了。我睡著了，手上的煙還在自由呼吸。

我再醒來的時候，是被熱醒的，身邊干燥的麥垛已經(jīng)有一大片染紅了，借著風勢火苗像是撤在白紙上的紅墨水，面積越染越大。我知道，闖禍了!我一邊拼命喊：救火啊!起火了!一遍拎著已經(jīng)燒得剩下一半的褥子拍打失火的麥秸。我當時已經(jīng)忘了必須用水或者土才能滅火的道理，我用褥子拍打，只能助長風勢啊。

風越來越大，火苗迅速爬到了麥垛的最高處，有些耀武揚威的氣勢。

聽到“救火”后，鄰居王叔叔他們隨之趕來，父母也提著水桶來了。由于水源較遠，等火勢被征服，我家的麥垛也只剩下矮矮薄薄的趴在地上的一層。

父親一把拉過我呵斥，問到底是怎么起火的。我低頭沒有吱聲，但分明有眼淚在我眼里。我知道那是我們一家五口一年的口糧，而現(xiàn)在一把火卻燒掉了父母半年的勞動。母親擁著我，說，別嚇著孩子，慢慢說啊。鄰居王叔叔們也急忙勸說父親不要打孩子。

我把原因告訴了父親，只是我說是自己一不小心玩打火機，而不是因為吸煙。我把平時吸煙的打火機交給了父親，那盒煙早已不知道被我偷偷地扔到了哪里，那是我的罪證。

父親奪過打火機，狠狠地摔在一堆仍泛著火星的灰堆上，隨之爆出“嘣”的一聲，仿佛是父親沉重的嘆息聲砸在地上。

煙癮被我無聲地戒掉了。那年中考，我考了應屆生中的第一名，但離縣一中錄取分數(shù)線差了整整10分。

面對3650元的學費(其中3000元是擇校費)，父母四處奔波為我籌錢，可最終我拒絕上了：多拿一分錢，我都不上!面對我咬牙切齒的態(tài)度，父親不再堅持，重新讓我復讀一年。

第二年，我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縣一中。記得接到縣一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在院子里乘涼，父親突然遞給我一支煙，我伸手，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出賣了自己。父親說，怎么不吸了?燒了全家的糧食，不敢吸了?我打了個冷戰(zhàn)，借著燈光父親手拿的煙盒上還留有我用鋼筆寫的八個字：我一定能考上一中!那是我失火那天慌忙中扔掉的那盒煙。

我哽咽了，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