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青女
迷路
那是解放前的事了。我們的部隊駐扎在西雙版納的一個傣族村寨里。這里接近越南邊境,有著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出沒著各種飛禽走獸,虎、麂、鹿、象、野牛等。那時還沒有禁獵,當(dāng)?shù)卮迕翊蠖家葬鳙C為生。
一天,我在行軍途中和隊伍走散了,一個人在森林里亂竄,越走越深,最后迷失了方向。看著太陽漸漸偏西,我焦急異常。這里的猛獸我是見識過的,因為我曾親眼目睹一群豹子在十幾分鐘里將一個人吃得一點不剩。野象總是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所到之處莊稼人畜盡皆遭殃。狼可以在竹樓外一等就是一夜。所以,既使是大白天,大家都是結(jié)伴而行。到了晚上,家家關(guān)門閉戶,把那一聲聲狼嚎隔在竹樓外。
要是天黑前走不出去,就只能葬身于這些猛獸之口了。我不顧一切地向著太陽偏西的方向趕,記得那個方向應(yīng)該就是部隊的營地。森林里布滿了荊棘樹藤,看似光滑的樹桿,捏上去就是滿手的刺。一些毛毛蟲也會悄無聲息地爬到身上,被蟄到就會奇癢難忍。
天漸漸黑了,我身上的衣服被刮成了一縷縷,渾身傷痕累累,我又累又餓又渴,終于再也走不動了。我停下來,在一棵千年古樹下喘息甫定,就聽到一陣沙沙聲。憑借軍人敏銳的判斷和長久以來行軍的經(jīng)驗,我知道遇上猛獸了。
出于求生的本能,我拼出最后一絲力氣,迅速爬上高高的古樹。那聲音越來越響,伴隨著聲聲低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當(dāng)它整個出現(xiàn)在我眼里時,我嚇得渾身顫抖。那是一只巨大的印支虎,圓圓的腦袋,耳朵短短的,四肢粗壯,體毛黃色而帶條斑,額正中條斑縱橫相連,有“王”字之形,體長在2米左右。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龐然大物,我驚得目瞪口呆。
它在我身下的樹旁停了下來,不停地轉(zhuǎn)著圈,最后索性躺下不走了,它大概嗅出了獵物就在這里。夜?jié)u漸深了,透過茂密的枝枝葉葉??梢钥吹娇罩悬c點繁星,皎潔的月光星星點點散布進來。森林里各種野獸的叫聲此起彼伏,一只只碩大的蚊子嗡嗡叫著在我身旁飛來飛去。
我坐在高高的樹杈上,上面是滿天星斗,下面是一只猛虎,真?zhèn)€是騎虎難下。我知道,我的隊伍根本找不到這里來,現(xiàn)在就只有熬過這一晚,等明天天亮后,它離開了,再想辦法脫身。一整天滴水未進,我饑渴難耐,實在熬不住了,只得胡亂扯把樹葉嚼一通,那甜甜澀澀的汁液總算暫時緩解了一下饑渴。
森林之夜
夜晚,是大多數(shù)動物捕食的佳期。它們的眼睛在夜里能發(fā)出一種藍幽幽的光,令人毛骨悚然。也許是嗅到了我身上的味道,我感覺有無數(shù)的動物就散布在我周圍,聲聲嚎叫不時傳來。只是忌于虎,不敢近前。雖然知道樹上相對要安全一些,可我還是不敢放松警惕,和那些動物僵持著。
到了后半夜,我終于熬不住了,昏昏睡去。這一睡可就麻煩了,抱著樹桿的手漸漸松開,等到覺醒,已聽得耳邊呼呼風(fēng)響。整個人準確無誤地摔在虎跟前,還來不及恐懼就暈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感覺臉上濕濕的,有液體不斷滴落。眼前黑漆漆的,一股難聞的腥臭味直鉆入鼻孔,還有呼呼的喘氣聲。微微挪動一下身子,鉆心的疼痛從右腳傳來。我痛得直冒冷汗,從這么高的樹上摔下來,腿一定是斷了。
當(dāng)意識一點點清晰后,我猛然驚覺,身旁還有一只猛虎。顧不得疼痛,奮力向一旁滾去。借著蒙朧的月光,我終于看清楚,自己正躺在虎旁邊,剛才滴在我臉上的是它的涎液。這一驚非同小可,剛才是騎虎難下?,F(xiàn)在可是人入虎口了。只要它大口一張,我就是有十條命也逃不掉的。
想到已是必死無疑,我反而沒有了先前的恐懼,心里很平靜,突然間發(fā)現(xiàn)沒有壓力的等死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它始終沒有動靜,一雙藍幽幽的眼睛一張一合,在這樣的夜里顯得陰森恐怖。我想,也許是它此時并不餓,要把我留到明天享用吧。
我實在忍不住,試著一點點向旁邊挪動。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它似乎沒有察覺,偶爾低吼一聲,但始終不動。我膽子更大了,手腳并用努力遠離它。終于爬出幾米遠。想要試著站起來,可腿傷得實在不輕,掙扎了半天都站不起來。忽然聽得身后有響動。一轉(zhuǎn)頭,天哪,又是一雙藍幽幽的眼睛。我連滾帶爬。趕緊回到原處。
我似乎有一點明白了,周圍無數(shù)的野獸都在等著我成為它們的美餐,包括這只虎。只是,虎暫時還不會行動,待在它身旁無疑是最安全的。
當(dāng)時的那種心境還真是視死如歸,就像那些江湖俠士。死也要死在有名的殺手手里。而我就想,總之都要被吃掉,就讓虎吃好了,倒不是有什么大俠風(fēng)范,而是想,虎吃的話可以一口就吞下去,要是狼或是豹子,非撕成幾塊不可。臨死還要受這樣的折磨,不值。
虎口脫險
這一晚。我是安全的。有這只森林之王在身旁,任何動物都不敢逼近。就這樣和它僵持了一夜,天漸漸亮了。我的恐懼再度襲來,天一亮,虎也許就會有所行動,雖已做好了死的準備,但還是害怕。我開始大著膽子觀察它,它躺在那里無精打采的,雙眼黯然,一張大口呼呼喘著氣,涎液不斷滴落。
那股腥臭難聞的氣味迎面襲來,憑著醫(yī)務(wù)兵的經(jīng)驗,我知道那是傷口潰爛化膿的氣味。仔細看它的嘴巴,天哪,整個糜爛,還流著黃水。想必是被獵人的弩射傷,傷口感染了??吹贸鰜?,它一定是經(jīng)過了一番搏斗。才得以逃出獵人的手心。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可以在它身旁安全地度過這一夜,原來它根本就吃不了我。我不禁長長舒了口氣,這一晚還真算是有驚元險。
我掏出身上的云南白藥,散在傷口上,再撕破衣服。簡單包扎了一下腿,用一根樹枝柱著慢慢走開。此時天已大殼。那些動物早已散去。只有虎還是一動不動,肚子癟癟的。看樣子已有好幾天沒進食了。對于我的走近,他只是怒睜著雙眼,低吼著。已無力站起。
我看著有些不忍,這樣一頭森林之王,就要被活活餓死了。摸摸身上的藥還有,于是我嘆了口氣,慢慢走近它,嘴里說著:虎兄,你我相識也是緣份一場,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被餓死,我就救你一次吧,縱使你把我吃了。我也無話可說。
見我朝它走近,它圓睜雙目,怪吼著,一臉兇相。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雖然它嘴巴受傷,但難保它一怒之下把我整個吞下去。但出于一個醫(yī)生的職責(zé)。我很難做到視而不見,哪怕是一只微小的動物我也有義務(wù)救它。
也許看出我沒惡意,它慢慢溫順了,眼神溫和下來。我把剩下的藥粉全抖在它嘴上,它竟然轉(zhuǎn)動著頭配合著我。只是藥粉有限,根本無法完全消炎。我又在旁邊找了一些草藥,嚼碎了給它敷上。
我用身上惟一的一把匕首自制了一副弓箭,射殺了幾只野兔,生火烤熟飽餐了一頓。在我進行這一切的時候,虎都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可憐巴巴的,完全沒有一點兇相。我知道它吃不了我,所以放寬了心。
吃完后,我又開始犯愁了。我想不到用什么辦法可以離開這迷宮一樣的森林,森林中白天是很短暫的,而黑夜則是各種猛獸的天下。如果不趁著天
亮離開,就難保能活到明天了。
回頭再看一眼虎,它還是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知道,那點藥只可緩解一時之痛,要想恢復(fù)還得好幾天,幾天進不了食,等到能進食時它恐怕早沒力氣獵食了。
我嘆了口氣,唉,好人做到底吧,不管怎么說,昨晚上承蒙它守護了一夜,不然我早被野獸吃了,就算是還你的情吧,于是我把吃剩的幾只野味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丟進它嘴里,它努力張大嘴巴,使勁吞咽著。
這點東西雖不能撐飽它的肚子,但還是可以支撐一陣了。做完這一切,我和它告別,虎兄,就此別過了,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我們只有各自聽天由命了。我拄著樹枝一拐一拐地向林外走去。
走出這片密林,接著又是另一片密林,我艱難地行走著。我知道不能停下來,走著還有希望,一旦停下來,就只有等死了。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在林子里瞎闖,看著太陽漸漸偏西,禁不住焦急起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覺眼前的樹林還是一樣的密集,無邊無垠,死一樣的陰沉。不知不覺中,又到了那棵古樹下,虎依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這一天算是白忙活了。虎乍見我時目光兇狠,僵持了一會,目光漸漸柔和下來??磥恚疫€得再陪它一晚了。
我又捕了幾只野味,自己吃一些,給它喂一些。我自己吃得很飽,但不敢把它喂得太飽,再從旁邊的深溝里汲一些水給它喝。這一晚,我就躺在離它不遠的火堆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一夜。周圍照樣是些伺機行動的小獸,我懶得理它們,有這頭老虎在身旁,它們是不敢輕易行動的。
報恩
第二天,我吃飽了照樣喂它一些。它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嘴巴的傷口也有明顯的好轉(zhuǎn)。我又嚼了一些草藥給它敷上,然后繼續(xù)找出路。今天我學(xué)乖了,不再盲目地走,而是在走過的地方都做了記號,一直順著一個方向走。走著走著,感覺樹木稀少了,還隱隱看見一條毛毛小路。我一陣狂喜,印象中,那天就是在這個地方迷路的。只要順著這條小路一直走。一定可走出去的。
就在這時,一聲怒吼由遠而至。我一驚,不好,又遇上猛獸了。可這里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腿傷成這樣。想爬樹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動。
待那東西走近時,我看清了原來是一只花豹,雖不怎么大,卻足已嚇得我渾身發(fā)抖。花豹一步步向我逼近,我長嘆一聲,想不到好不容易脫離虎口,卻還是逃不了豹口。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看來,這回真的完了。
忽然身后又是一陣沙沙聲,伴著一聲低吼。正在向我逼近的花豹聞聲驚恐地四處張望,我轉(zhuǎn)過頭一看,原來,又是一只虎。花豹見狀飛快地逃離。虎在我不遠的地方停下來,那一陣陣的腥臭味,還有那潰爛的嘴巴,我確定了正是我救過的那只虎。想不到它這么快就能走了,它一定是一路跟著我到這兒的。
當(dāng)我?guī)е鴿M身創(chuàng)傷,奇跡般出現(xiàn)在營地時,戰(zhàn)友們個個吃驚得張大嘴巴。他們在尋找無果后已經(jīng)放棄再找了,認定我已經(jīng)葬身獸腹了。
我敘說了這三天我在原始森林里的經(jīng)過,以及和那只印支虎的奇遇,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只能分析為我是不幸中的萬幸,恰好碰上一只沒有能力吃我的虎,我正好可以人借虎威,鎮(zhèn)住了其它野獸,才得以生還。而我不這么想,誰說動物沒人性了,從虎的眼里,我分明看到了它感恩的心。
說完這一切。父親的眼里泛著淚光:“我是活下來了。就是不知道那只受傷的印支虎。它后來怎么樣了?!?/p>
(責(zé)編古道yxr_gudao@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