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鳥的啁啾叩醒,天已大亮。沒有看時間,這樣的大假,何必在乎時間這個概念,最好就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有時,淡忘也是一種愜意。便想到該到田野里走走,去踏踏晨露,去覓覓鄉(xiāng)下久違的靜,那清晨帶著晨曦清涼,帶著泥土芳香的靜。沒想到在田野深處,在靜的極點,我卻聽見大地之語,一種可以令人陶醉,可以令人震撼,令人淡忘一切的地籟聲音。
當(dāng)“地籟”這個詞躍上電腦熒屏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那個莊子的發(fā)明早已被人淡忘,我是不是在生造詞語?可是,在經(jīng)歷了瞬間的懷疑后,我仍然堅信不移地把它保留了下來。也不查什么詞典,也不進行什么求證,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何況,沒有地籟,哪來天籟,我認為,它們本來就是一種天撮之合。感覺是最真實而生動的存在,比如此刻。天空很高,清新而濕潤,沒有南去的雁陣,沒有懸浮的蒼鷹,甚至沒有飛鳥。太陽剛冒出地平線,爬了一竹竿高,還在不停地攀升。剛收割過油菜和小麥,地面顯得有點落寞與荒涼。田埂上的雜草,有的已追隨小麥油菜足跡,留下一些枯瘦的凋零;有的仍保持著濃郁的綠,可是那綠已被收割的腳跟踏碎。耕牛拖著彎弓似的犁,把胡子拉渣的麥樁翻開,壓在地下;油菜田里那幾堆灰燼,也一一被犁鏵卷起的泥浪吞噬。我知道,這是大地的又一次真正涅磐,痛苦與快樂,死亡與新生,都是它的主題。一切依附于大地的作物,都在重新洗牌,只有方式,沒有有無。它們似乎在遵循同一道口令,踩著相同的節(jié)拍。這口令來自哪里呢?我想,如果有,那就是大地之語了,一種生命本原的言說方式。
對,是大地之語。當(dāng)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心里悠地一個激靈,被什么觸摸,咯噔了一下,一種發(fā)現(xiàn)大地秘密的興奮。再靜心屏氣,細嚼慢咽,欲去求證。此時,便仿佛聽見了一個聲音,大地之音,游絲般輕曼,仙曲般繚繞,從地心深處傳來。我感到,這大地似乎早已洞悉我的心事,或懷揣許多心事,欲與我對話,竊竊私語。難道這就是哲學(xué)家們所說的,存在就是被感知。那么這生長萬物,養(yǎng)育精靈的地母,究竟有什么樣要問我,或向我們表達呢?在故土的這個季節(jié),以這種特殊方式,托付于麥樁,灰燼,泥浪,碎草,還有這沒有散盡,在陽光下晶瑩閃爍的朝露。在這靜謐而濕潤的早晨,面對這蒼茫嬗變中的大地,我陷入了沉思。
非常鮮明地記得,這樣的感覺還有多次。記得有一次,陪客人去青衣江畔的玉屏山。一夜在松濤耳語,草香氤氳,睡得很甜。早上起床,也是這樣的心情,這樣的轉(zhuǎn)悠。來到一座石拱橋上,這橋把兩座獨立的山峰聯(lián)接在一起。這些都很平常,沒什么特別。特別的是,這橋坐落在一個埡口,背后是松海藍天,須仰首而望;前面是萬丈懸崖,以及山下綿延的村莊。站在橋上,便仿佛腳踏天地兩界,懷揣天上人間。仰頭看天,有一種身在凡間的實在;俯首觀地,則有一種位居瑤池般的神秘。就是在這時,在不經(jīng)意間俯首張望的一瞬,我聆聽到了大地之語。它從山下的村莊傳來,以一種清新優(yōu)雅的淡靜之美,吐露著大地的心聲;它以梯田,稼禾,農(nóng)舍,炊煙,溪澗為自己的敘述方式。
從小生長在村莊,天天在大地上行走,都是一種身在此山的蹩腳。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站在一個高處,觀賞大地和大地上的村莊,聆聽一種以特殊的方式傳遞出來的大地之語,我竟有一種莫名的驚奇與激動。溪澗蟄伏在村莊的最低處,顯得低調(diào)而安靜。要不是梯田,它也許就這樣一直默默無聞,把大地的關(guān)愛藏在心里。梯田要張揚得多,它像人間最壯麗的抒情曲,一直演奏著大地的交響。你看那一塊塊的田園,或方或長,或圓或棱,或奇形怪狀,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則,卻有統(tǒng)一的步伐。它們推推搡搡,擁擠到一起,然后從溪澗邊出發(fā),摩肩接踵,沿著一座座的淺山攀緣。直至有一方田,在擁擠中勝出,高高地盤腿端坐在那山的頭上,悠然自得。條條纖細柔軟的田埂,在梯田間爬來繞去。一些大一點的田埂,便十年媳婦般熬成了婆。那婆便是路。路是大地的另一種敘述方式。村莊的路很密匝,很曲折,也很復(fù)雜,小的連著大的,窄的連著寬的,短的連著長的,彎的連著直的,瓜瓜葛葛,糾纏不清,一直連到村外,消失于一片灰蒙的霧靄里。高處看去,像諸葛亮擺下的迷魂陣,很難理清頭緒。我不知道,村里的人,面對這樣的路,是怎樣走出村莊的;我也不清楚,大地向這些路托付了什么。雖然,從小我便在這樣的路上行走,從鄉(xiāng)下走進城里,似乎都是一路的懵懵懂懂。
田里的莊稼,被田埂和路分割得很細碎,一壟一壟,沒有統(tǒng)一的陣容。正值夏秋之交,按節(jié)令,我知道,那黃的當(dāng)是稻谷,綠的是玉米。農(nóng)舍是大地的杰作,也是村莊的靈魂。此刻,它們卻正以一種遠離塵囂般的寥落、稀疏、拙樸,把醇美的人間味拉近。幾縷炊煙,從農(nóng)舍的頭上升起,有的很快消失,有的卻緊緊擰成一股繩,飄飄忽忽,不停地往上升騰,向我們靠近,似乎要向我們捎來大地和村莊的什么信息。我相信,這大地是有話要說的,村莊也是有話要說的。于是,我佇立橋頭,等了很久。
我堅信,不僅大地,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話語權(quán)和言說方式的。只是,它們不為我們注意,或被我們輕易忽視。它們或用聲,或用形,或用色彩與姿勢表露自己的心跡。我們須用心,才能與它們對話,溝通一種靈魂。但是,我們往往顯得浮躁,缺乏一種平等的姿態(tài),缺乏聆聽物語的安靜之心,缺乏真誠;我們的毛病,就在于高高在上,一切以我為中心,只在乎、只注意、只重視我們自己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