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想喇嘛面容,無法浮現(xiàn)在心上;
未曾想的姑娘面容,卻在心里明明朗朗。
住在布達拉宮,我是持明①倉央嘉措;
行于山下拉薩的民居中,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注: ①持明為對密法有造詣的僧侶。
——摘自《倉央嘉措情歌》,伊沙翻譯。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作為藏傳佛教的黃教領袖,24歲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殃及于西藏的政教斗爭,被清廷廢除。按照清朝官方的資料說,他是在被押往北京的途中病死的;藏族自撰的史書則稱其是在押解途中被拉藏汗派人害死的;不過,在民間,更為廣泛流傳的說法是,在被解送北上途經(jīng)今青海湖時,倉央嘉措決然遁去,不知所終。
倉央嘉措謎一般的命運結局,無疑是那個時代最悲情的注腳。但這位“始終未能忘情于世俗生活”的宗教領袖,留下的近百首反映其情愛心路的詩歌作品,至今也為世人廣為傳誦。
在我游歷拉薩的時候,一直試圖尋找這位傳奇人物留存的點滴。
曾經(jīng)的寢宮:德丹吉殿
這里是布達拉宮唯一保留有六世達賴喇嘛遺跡的地方。我去的時候是個下午,少有游人。家什多為紅木所造,反射著窗外強烈的陽光,使整個屋子都煥發(fā)紅色的影調。負責看護這座寢宮的喇嘛丹增正在臨窗的地方翻弄他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的一本英語課本。丹增說,他自學英語已經(jīng)有五年的時間了,其原由是幾乎每一個到布達拉宮的中外游客都會到德丹吉殿來看看,“人們或許不知道為重建這座宮殿立下汗馬功勞的五世達賴喇嘛的世俗名字,但少有人不知道六世達賴喇嘛的名字叫倉央嘉措的”。所以丹增不僅對他所看護文物涉及的英文單詞都“念得出來”,還能用英語背誦倉央嘉措的不少詩作。
倉央嘉措是在他14歲那年入主布達拉宮的。其時,西藏政治斗爭錯綜復雜,加上藏王第司桑結嘉措的專權,名為政教領袖的倉央嘉措實為政教權勢的傀儡。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此前作為門巴族的倉央嘉措一直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藏南門隅地區(qū),家中世代信奉的寧瑪派(紅教)佛教并不禁止僧徒娶妻生子。但現(xiàn)在他被指認為達賴喇嘛,其所屬格魯派(黃教)佛教則嚴禁僧徒結婚成家、接近婦女。
站在德丹吉殿臨窗遠眺,稍遠處的八廓街一帶,桑煙裊繞,民居簇擁。當年的倉央嘉措知道,那里該是有著生動的世俗生活的。更遠處,綿延的群山遮擋了視線,當年倉央嘉措知道,視線之外該是更加廣闊的天地,那里也該有許多如他家鄉(xiāng)一樣美麗的地方。但作為至高無上、俯視眾生的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并不能隨意前往,他只好浪漫而幽怨地祈望于某種神奇的力量能帶他遠游:
天空潔白的仙鶴,
請把雙翅借我。
不到遠處去飛,
只到理塘一轉就回。
后來七世達賴轉生理塘,即據(jù)此詩。
曾經(jīng)的“密宮”:瑪吉阿米
其實,早在家鄉(xiāng)門隅,倉央嘉措就有了自己的初戀。而此時雖處深宮誦經(jīng)禮佛,依然不能阻擋他澎湃洶涌的情思: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jīng)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jīng)中流露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jīng)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世俗的權力高位、嚴格的清規(guī)戒律,沒有約束這位渴慕愛情、血肉少年的心,漸漸地倉央嘉措開始出入城中的茶樓酒肆。傳說今天地處八廓街的瑪吉阿米酒吧所在地就是他幽會情人的“密宮”。那時,這里也作酒家,當爐的是位漂亮的藏族姑娘,倉央嘉措化名“宕桑旺波”,經(jīng)常黃昏就來,拂曉才去。對此,倉央嘉措毫不隱瞞:
在那東方山頂,升起皎潔月亮。
仙女般的情人臉龐,浮現(xiàn)在我心上。
黃昏去會情人,黎明大雪飛揚。
莫說瞞與不瞞,腳印已留雪上。
看門的大胡子老狗,你的心比人要乖;
別說我夜里出去了,別說我早上才回來。
“仙女般的情人”在藏語中便是“瑪吉阿米”,今天的酒吧也因此命名。 幾百年過去了,倉央嘉措能否想到“瑪吉阿米”成了今天中外旅行者最愿意到訪的地方?而布達拉宮背后的宗角祿康(即布宮后面的龍王湖),是否也是他當年與情人幽會的所在?
曾經(jīng)宴飲之地:拉薩近郊黃房子
正如倉央嘉措自己所說,他與情人幽會的秘密其實早就在拉薩城傳開了。當?shù)诎蜕=Y來規(guī)勸他時,只愿服從內心召喚的倉央嘉措,卻寧愿選擇做一個宗教叛逆者。他甚至跑到日喀則,跪在札什倫布寺門前,向曾為他剃發(fā)受戒的師傅五世班禪羅桑益西明確宣布:你給我的袈裟我還給你,你加在我身上的教戒我還給你,我要過普通人的生活!但這位性情中人尚未能脫掉袈裟,便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最終在公元1705年的事變中,被康熙皇帝 “廢立”,并降旨要求將其執(zhí)獻京師。至此,倉央嘉措才真正結束了他作為宗教領袖的生活。
這則故事是我在拉薩期間,25歲的小學教師洛丹告訴我的。他認為倉央嘉措“脫掉袈裟”,或許并非完全為了追逐他浪漫的情愛故事,更在于過上一種自由的世俗生活。
洛丹的家就在拉薩近郊娘熱鄉(xiāng)的山谷一隅,與周邊白色藏族民居明顯不同的是,那是一棟頗顯氣派的黃色房子。房子的前面有條四季流水喧嘩的溪流,其余三面則林木蔥蘢。因為離拉薩市區(qū)也就兩三公里的路程,那時,我時常徒步來到這里,在它灑滿陽光的林卡里消磨掉一個下午的時光。我也因此認識了洛丹和他的家。
起初我并沒有驚詫于它的堂皇,直到藏歷新年前,洛丹一家精心地為它重新粉刷外墻的時候,我才知道了它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輝煌——那是倉央嘉措在此宴飲過的地方。洛丹的祖輩曾是西藏最大商號邦達蒼的祖尼(秘書),發(fā)達之后便修建了這所掩映于樹林之中氣派的三層樓民居,也就因此被喜歡游走民間的倉央嘉措選做秘密宴飲的絕好場所。從此之后,洛丹家便將房子的顏色涂成黃色,且代代相傳,每年涂新一次(在藏族習俗中,只有大活佛居住或者到過的房子,才能涂成黃色)。洛丹說,為了使墻體的顏色看起來更加鮮艷,他家在粉刷的時候,甚至還加了牛奶。
在洛丹的理解中,倉央嘉措正因為“不喜歡過高貴的生活”才更為大家接受,“在我們藏區(qū),不少人都會背誦他的詩”。洛丹同時還有一個大膽的論斷:并不能把倉央嘉措的詩作完全看成是“情詩”,其中也不乏有寬泛的宗教意義和深刻的政治含義。
曾經(jīng)的詩歌——誰解“文字密碼”?
在認真品讀那些詩歌之后,我發(fā)現(xiàn),洛丹的話是對的。
倉央嘉措的情歌在藏族及門巴族作家群中實屬罕見,幾百年來口耳相傳,傳唱不衰。而這些情歌早在1930年就有中英譯本出版。藏民族、門巴族都是愛唱歌的民族,所以無論走在今天的西藏何處,總能聽見男女老少哼唱著他的情歌。
其中有這樣幾首引起了我的注意:
與我相戀的情人,
已被人家娶走;
心兒被相思折磨,
人比黃花瘦。
第一最好不相見,
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
如此便可不相思。
無論虎狗豹狗,
喂飽了就不咬;
家中斑斕的母老虎,
熟透了卻更加殘暴。
沒有特殊經(jīng)歷和體驗的人怎么可能寫出上述這樣的情歌?更令人稱奇的是倉央嘉措還對人性中的很多弱點看得相當清楚和透徹。看了這些情歌,尤其是第二首,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他的愛情確如我們想象那樣美好純潔嗎?再往深層次地想,他真的是因為愛情而去寫詩的嗎?
更愿意相信洛丹的判斷,尤其是拜讀了倉央嘉措最初的作品之后。
當年過15歲的倉央嘉措在藏歷十月二十五日燃燈節(jié)被迎請進布達拉宮時,已經(jīng)比任何一世達賴喇嘛都晚“入宮”十幾年。不過此前他8歲就已經(jīng)開始寫字,11歲時突然開始寫作。他寫的第一首詩飽含宗教色彩:
馬頭明王/大灌頂/慈悲法力,
摧毀諸魔/粉碎一切/為害之敵。
他寫的第二首詩依然是贊美馬頭明王的,他寫的第三首詩依然是贊美馬頭明王的,他寫的第五首詩還是贊美馬頭明王的……
是不是可以說,今天的我們面對倉央嘉措、解讀倉央嘉措時,首先想到他幽會情人的場場幕幕,都是對他的誤判?因為更加鮮為人知的是,在他的指引下,雕刻大藏經(jīng)《甘珠爾》的工作自此開始;同時今天我們看到的大昭寺頂層的鍍金銅飛檐也是在他的授意下完成的……
A面的倉央嘉措,B面的倉央嘉措,甚至N面的倉央嘉措,都已經(jīng)在時間的隧道中漸行漸遠。無論是在布達拉宮誦經(jīng)文還是在流放的青藏路上傳揚善律,倉央嘉措的確同時還把無數(shù)美妙的情歌播灑在西藏的土地上。他謎一樣的身世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遐想,讓今天的你我去猜、去探、去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