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少爺走出水西門,到江北的古鎮(zhèn)去,并沒有想到再娶第三房。老爺子給他娶了大戶人家的女兒,早讓他受寵若驚了。老爺子奉承的孝經(jīng)是無后為大,為了香火的延續(xù),艾家鼎盛,還又給他娶了第二房妻室。艾少爺?shù)男臐M意足,讓他完全打消了非份之想。
老爺子這次讓他走出南京京城,是吩咐一項重任,要兒子去見識家業(yè),謀求發(fā)展。那個由水路直達的古鎮(zhèn),被長江隔著,看起來似乎是僻壤外地,卻也因此得天獨厚,成了京城輻射江北的商業(yè)中心。艾家的老班輩,早在朱洪武登基的年代,便看上了那兒的河網(wǎng)縱橫,認準是個魚米集散的難得地方,有點錢都撒在那兒居家興商,果然做活了流通行業(yè),功效不亞于蘇杭一路古鎮(zhèn)。于是潛下心,置產(chǎn)興業(yè)。傳到老爺子這一代,艾家百年招牌“艾記竹木行”,發(fā)展成了統(tǒng)霸米行、五洋百貨,一切的商貿品種。財大氣就粗,由水路進京,直接買下水西門內健康路上的門面,開織布廠,開機米廠,開五洋百貨批發(fā)公司。老爺子的經(jīng)營理念,讓殷實的家底分外地蓬蓬勃勃。長大了的兒子得到了福蔭,也得到了智慧。老爺子是老來得子,對艾少爺希望有加,也因此作出派遣的父命,讓已經(jīng)在京城練就了一身才干的兒子,再去江北發(fā)揮發(fā)揮管理本領,振興江北的舊家業(yè)。事業(yè)是男人的謀求,家室是對男人的護愛。老爺子將古鎮(zhèn)好幾爿店面的事務交待了之后,聲情并茂道:辦上一天公務就回來。這樣算來:去,用一天?;貋恚惶?。三天一個往返吧。老爺子安排得很周到。第三天晚上,兒子又可以回到兩房媳婦身邊了。
三匹棗紅大馬帶著財氣盛氣,帶著艾少爺一干人等,從艾盛昌大商行出發(fā),在柏油大馬路上得得響著四蹄,經(jīng)過了有著雄渾氣派和古老亨勢的水西門。
水西門的水字,道出了這兒的交通特色:陸路改道水路。從水西門出來就是外秦淮河,出口就是浩瀚長江。艾少爺領略著東流的大江,后浪趕前浪的情景,不覺將自己也劃入了浪滔著的人物。他下了馬鞍,從碼頭進入船艙,很踴躍地將自己置于波翻浪疊的大江面上。青春的腳力穩(wěn)扎穩(wěn)定,艾少爺立在船頭,遙望西北岸天際,正有一抹獸脊似的山巒,藍得可愛。過了長江,進入西岸河口,山巒漸顯青碧蒼翠,連綿得博大。而東南岸的京城,也推出了紫金山的豪邁蔥蘢。大江兩岸,都是龍騰寶地啊,無怪乎史書上留名,這兒的江段稱為“龍江”。
大帆船在彎曲的河道上破浪前行,逶迤的水路,并沒有寂寞了艾少爺?shù)呐d致。許是久居京都,出門入戶,輝煌是輝煌了,卻比不得大自然的這一番開闊的慷慨。時值仲春,岸柳田麥,讓他飽賞了綠的層次,桃杏的芬芳,油菜花的金黃,很讓他見識了另一番燦爛。船到古鎮(zhèn),經(jīng)過了好幾個時辰,他不但興致未減,反倒增添了樂趣。就連這停泊的碼頭,也讓他生出一種歡娛,這水石碼頭好有一番氣派呢:
這兒,河面兒開闊,整個兒青石砌就,石疊的層次,有如魚鱗般的整潔,與石拱大橋的古樸,相映交輝在粼粼的河面上,沒有凌亂和空寂。兩岸依次延伸的吊腳樓,又讓河床狹窄得奇妙。而三水匯股的河灣,停泊了林林總總的木船。下了帆蓬的桅桿,太集中了的緣姑,成了旗桿之林,別有一番浩氣。原來這一去處,還有這一番美好。
踏上青石板的街道,艾少爺突然找到了少爺?shù)母杏X。在京都被稱呼少爺時,總有些格格不入,民國的文明氛圍,似乎應以學名為雅,所以,除了在家,老父在堂,聽到少爺?shù)姆Q謂,他總是糾正道,稱我艾成義吧。人們的糾正卻是艾經(jīng)理。經(jīng)理就經(jīng)理吧,總比少爺二字有時代氣息?,F(xiàn)在,置身青石鋪就的雅致中,似乎到了百多年前的古代,悠遠的精致讓他驀然間有了浪漫的回歸,也不在乎一行人對他的少爺?shù)姆Q謂了。
“艾少爺,這是老爺子的布店?!?/p>
“艾少爺,這是盛昌百貨?!薄斑@是艾記南貨店?!?/p>
冠在艾家名下的店鋪,門面華麗。雖不是京城那種寬敞的明麗,玻璃與電燈的明麗,這兒卻有木雕的牌樓,古樸地嵌著門面,凸顯出了簇擁的明麗,百年老店的明麗。隨從忙著開路,引領艾少爺來到橋南的青石街時,既然有嘟嘟轟鳴的機器聲,撲進耳畔。這在沉靜的老街上,很是一番奇異。有人告訴艾少爺,這是機米廠,是老爺子從江南運過來的機器。人們介紹的神色,還掩不住敬佩和崇拜,愈顯出這街面古舊得單純。小地方因古老而誠篤彌珍,正是商貿的好去處,艾成義不由從經(jīng)理的角度開展了經(jīng)營的新方略,當即獎掖了各司其職的領班,決意要把五洋業(yè)的新品種進一步從南京商貿延伸過來,保持好每個店鋪的銷售渠道。
正是這種可見一斑的氣度和風范,讓五洋百貨業(yè)的二掌柜一下親近過來。這個二掌柜其實就是艾家多年的老伙計,聽到艾少爺這句話,他感慨得佩服,立刻眼巴巴地直朝著艾少爺連看是看。艾少爺?shù)纳倌暧⒖x表堂堂,又讓他活絡了另一番心思。他動起念頭,這艾少爺,真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女婿。開春這些時日,面對突然長大的女兒,不能不平添了一份盤算。女大不由娘了,嫁女兒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與其平平淡淡地嫁出去,那是像刀子剜了心上的肉。女兒出落得荷花一支,倒真是應了給女兒娶的這名兒。當年也只是喊喊而已,如今卻真的長成了一朵透紅透白水仙靈靈的荷花了。盡管是小家碧玉,攀龍附鳳,也是人之心理。今天一見艾少爺,既然如此的年輕倜儻,便在心中暗自作了定奪。他當然知道婚姻的事,要兩廂情愿。人家艾少爺,能迎娶他這個做下手伙計的女兒嗎?他倒蠻有把握著。雖說摸不透小少爺?shù)男愿?,也只是見了這一面,但他伺侯老爺卻是幾十年了。走老爺子的這條道,小少爺不聽也得從啊。倒是女兒這一關,還要他縱容老伴一起勸說,多費些口舌。
當晚,他特別關護著,招待好艾少爺就寢后,回到寓所,便把心事和盤托給了老妻文氏。沒料到文氏比他想得還強烈,二人便一同歸勸這個掌上明珠:“我的好女兒呀,我們老兩口,全指望你養(yǎng)老送終呢。你就聽我們,爹媽給你長眼,還能錯嗎?……”
還有幾稻籮幾米筐的話要說呢,哪知道女兒荷花開口一應,爽快得讓娘老子樂開了心。原來荷花也目睹了艾少爺?shù)娘L采。當時,從南京開來的花船剛停泊到石磧橋下的時候?!皥笞印痹缫逊耆诵麄髁耍骸按髺|家派大少爺,來到橋林鎮(zhèn)吶?!卑议T下的店鋪早兩天就張燈結彩了,準備著迎候的一班人,立刻從一爿爿門面里跑出來。許多婦道人家也來爭睹這個熱鬧。荷花看見媽媽跑去了,也不無好奇地跟了去。荷花早被張燈結彩的稀奇撥動了心弦,這陣兒又見這么莊重的場面,讓她不一飽眼福是欲罷不能的。這一張望不打緊,卻把大少爺?shù)娘L華正茂,相了個正著。原來二老雙親早巳看中了意!本來只圖個看看的,看過撂過,不成心事,這時候經(jīng)上人撮合,真的成了一樁心事了。
大家都夸艾少爺是美少年,艾少爺也確實生得眉清目秀。一件藏藍色呢大衣,讓艾少爺挺刮偉岸。大英皮鞋的步履,矯健得儒雅而端莊。白皙秀氣,本應該是女人擁有的美貌,表現(xiàn)在這位少爺臉上,嫵媚的英俊,難怪要讓人們嘖嘖地稱贊。小巧玲瓏的石磧古鎮(zhèn)橋林,來了這么一個商界大東家的掌門人物,又如此的少年俊俏,在這鄉(xiāng)界,引起轟動,順理成章。五洋店的二掌柜家有玉女,正愁待嫁,能不覬覦他嗎?
對老父親的攀附,對母親疼愛的囑咐,聰明的荷花是心領神會的。寬容父意,也多少圓了自己青春的夢。一個從農村長大的女兒,帶有泥土的芬芳,雖然被譽為小家碧玉,在鄉(xiāng)下談婚論嫁,有殷實的人家,不定有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荷花沒有花花腸子,不會想得這么多,卻又不能說沒有心思。荷花想過了,老父親既然有這番選擇,點頭才是,何況自己巳經(jīng)在無意之中,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對那位少爺好奇了幾回了
二
老爺子囑咐過的話,三天一個回來,第一輪就被艾少爺?shù)姆泵︻嵏擦?。艾少爺在京城過慣了接送的生活安排,時間觀念幾乎都不必要,盡管腕上戴金表,懷中揣懷表,每個店堂高懸著自鳴鐘,他還是將乘船回返的時間給忘了。五洋店二掌柜特別的殷勤,帶他看生意,領他說業(yè)務,從早到晚,從晚到早,連飲食起居,都侍候得體貼入微。艾少爺也以禮相待,稱他為何伯伯。也許還沒有自己的老父親年齡大。老爺年屆七旬,四十五歲才生下他這個男丁,也算洪福齊天。由于事業(yè)有成,一臉豪氣,面容華光讓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之多。這位五洋業(yè)的二掌柜,雖只有五十六歲,卻在艾記老店跟隨了四十多年。忙到如今的年齡,才把一直住在農村的家小搬到了橋林鎮(zhèn)上。歲月在他顏面上刻下了深深的皺折。對這樣一位耿耿忠誠的老伙計,如果以父輩的年齡計較,小于父親稱叔,叫法是妥當?shù)?,于情卻有礙。艾少爺毅然打破陳規(guī),公開直呼何伯伯,顯示了不拘貴賤的平易姿態(tài),這一聲呼喚好讓何掌柜喜不攏嘴。何伯伯干脆整天帶著笑容,親近艾少爺,格外地主動。那一天,他特地牽來了兩匹馬,讓少爺騎上白馬,自己騎一匹領路,將橋林古鎮(zhèn)周圍邊方的名勝古跡都讓少爺見識了。名為逛景的春游,實則介紹了古鎮(zhèn)的中心位置,四通八達的輻射環(huán)境,很有一番行商的潛臺詞,說明洋貨的需求,不會不與日俱增。這般的旁敲側擊,正是一種證實,也正迎合了少爺?shù)闹鞠颍煜聛?,這一老一少的一對,很自然地結成了情投意合的忘年交。艾少爺三天一回返的來去計劃,也就在這種郊游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被打破了。
第三天回不來,第四天也回不來,老爺子迫不及待地趕過江來,倒不是顧及著兩個兒媳的盼望。老爺子做事一貫嚴謹,說一不二,摸圓眼不釘方榫。當時,老爺子順風順水到了橋林故地,立刻給何二掌柜接了個正著。何二掌柜焉能不知老爺子的稟性?估摸第四天不趕過來,第五天非必要來。他一面安頓艾少爺與客商交涉協(xié)議,一面翹望畫舫。果不出所料,準時準點,迎候到了老爺子。他伺候著老爺子,一古腦兒說公子的辦事魄力。一路引導著,讓老爺子一目了然了公子忙碌的身影。這等地忙碌,老爺子再沒有什么話可說了。
安頓老爺子歇息時,何二有話說了:“老爺子,您既放手,索性在橋林也娶一房媳婦吧?!?/p>
老爺子沒有過這種打算。突然聽到老伙計的進言,不由沉吟起來:也不無道理,只是……。
何二沒有讓老爺子“只是”地猶豫下去,恰到好處地喊來妻室文氏參拜老東家。文氏攜女上堂,晉見了老爺子,并要女兒親切地稱呼了老爺子:“艾伯伯?!?/p>
艾伯伯忙問:“荷花長這么大啦?”
何二忙道:“荷花的名兒還是您給起的呢,姑娘一大,認不出了?!崩蠣斪勇犃?,連聲慨嘆:難怪自己老了。荷花都這么大了。便問何二,孩子許了人家了嗎?
何二恭恭敬敬稟述道:“那年有訂搖窩子親的。您老知道了,朝我發(fā)過話,都民國多少年了,讓孩子長大了再說。我一直聽從著,女兒荷花還未曾訂親?!?/p>
何二掌柜的話勾起了老爺子的回憶。老爺子自言自語般的喃喃著:是這樣,是這樣,小時候像小荷,現(xiàn)在才是荷花了。何二知道老爺子把話擱在喉嚨口的意思,老爺子一下不好直說,我應該挑開窗子呢,便道:“老爺子若不棄,讓荷花給您做兒媳婦?”
面對何二這么挑明了的言詞,老爺子愧疚著低吟道:只是委屈了……
何二知道老爺子說的什么,連忙包打包開道:“就是當三房,也是荷花的幸運。”說著,回首問女兒,“現(xiàn)在作興自主了,你愿意嫁到艾家去嗎?”
想不到荷花姑娘還丟開了羞答答的面紗,大大方方回敬道:自主不錯,父母之命也不錯。
老爺子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女孩荷花的應答,不由不當即應允,擇日將荷花與兒子完婚。
忙碌的艾成義見老父趕來,竟是為了給他張羅娶第三房妻室,而且娶的就是何掌柜女兒,不接受也得接受了。何二馬不停蹄,親自將老爺子護送回京,還特地在京城為女兒辦了一張民國結婚證書。帶著這張當時的文明,何二掌柜心滿意足極了,一回橋林,鄭重交給了女兒。
這以后,老爺子也不再囑咐兒子三天來回了。兒子的第三房妻室,就放在橋林這個典雅的古鎮(zhèn)上。何二苦出身,知恩圖報,對老班輩的文人雅士又極崇拜,廣為交往。“半路”學上一點文墨,以彌補兒時沒有讀書機會造成的孤陋寡聞。日積月累的勤奮,的確增長了他的古文知識。他現(xiàn)學現(xiàn)賣教女兒,既然能讓進不了私塾門的獨生女兒通讀了四書和千家詩。鄉(xiāng)村本土的淳厚氣息,讓小荷花出落得純純凈凈。橋林古鎮(zhèn)的人文氛圍,讓女大十八變的荷花那種泥土的芬芳,充盈了書香品質。艾少爺一接觸到這種混合的物質,立刻有了千年遇一回欣喜。艾少爺面對的雖然是從商之道,對中華詩詞也十分地興趣。不是老父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從中央大學硬“等”出來,執(zhí)意為他成家,繼承家業(yè),以他的愛好是要留洋去,將中華古典文學翻譯過去,傳播全世界。他留戀著中文系,又任從父母安排,娶妻從商,光大父業(yè)。所好,老父也沒有太多的違拗他的志趣,給他選擇的媳婦,除了是名門望族的富家兒女,首要的一條,必須是手不釋卷的才女。這一舉措,果然得到了兒子五體投地的膜拜,誠服地走進了商貿的佳境。這第三房的兒媳,老爺子欣然迎娶,也皆因看好荷花的文質韻匯。訂親的當天,老爺子特地讓兒子給荷花出了一題,雖然是一種隨口的試探,不是考學校那種的嚴肅安排,內容卻是關乎千古文章的。艾成義擺出一種交談地隨意,問:“你喜歡背唐詩宋詞嗎?”荷花反問道:“愛詩書的人,誰不喜歡呢?”艾成義問:“你背得嗎?”荷花反問:“那么瑯瑯上口,誰背不得呢?”艾成義便要荷花背兩首宋詞。荷花沒怎么想就把秦觀與柳永的詞,抑揚頓挫背了兩首。艾成義的興趣陡然倍增,象遇到了紅顏知己,也確實遇到了紅顏知己。興奮中,艾成義不忘繼續(xù)試探,問荷花道:“你是女子,為什么不首先背李清照的詞呢?”荷花竟反問艾成義道:“為什么不能學花木蘭,留一份男兒志向呢?”艾成義故意反唇相嘰道:“忘了女兒身,別象孫尚香,讓劉皇叔驚怕喲?!焙苫▍s不以眼還眼,低下眉又揚起了云鬢,朝艾少爺明眸善睞了一下,氣若幽蘭地吟誦宋朝女詞人李清照的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是滿意荷花的記性,還是荷花誦吟的文采,抑或是眉眼身腰的稚氣,艾成義嘆為觀止,連在座高堂的老爺子都報以爽朗的大笑,滿意地撫摸起拖胸長髯。
艾少爺將荷花的事告知大房、二房的妻子,兩姊妹除了衷情為他賀喜。大房菡萏,二房芙蕖幾乎是異口同聲道:我們約請荷花來見一見吧。這好啦,你到江北,我們也放心了。
兩位姐姐一見到三妹,那股高興,由衷得溢于言表。當見荷花,果然出落得既樸實,又很文雅,如鮮花帶雨,玲瓏剔透。當大房的菡萏情不自禁叫起三妹妹,二房芙蕖也笑容可掬地伸出長臂,相挽住了三妹的手,相互間的客氣,似久別了的重逢。
既然一見如故,三妹妹也像脫下了斗蓬風褂,打發(fā)走了拘謹和羞澀。你問我候,言詞互動,沒一點猜忌,沒一點疏離,親近得成了無話不談的姊妹。
菡萏笑顏著道:“我們三姊妹的名兒,也天生一族,如出一轍,我叫菡萏大姐……”芙蕖忙搶白道:“我叫芙蕖二姐?!焙苫ㄍ蝗晃虺隽撕苫ǖ膸追N稱謂,由不得朗朗自述:“我叫荷花三妹。”大姐菡萏笑得開心起來,兩手一邊搭上一個妹妹,哈哈著道:“菡萏、芙蕖、荷花,都指的蓮藕花卉,我們真是天注有緣,該派的一家人啊。”荷花為兩姐姐的熱忱感動道:“我們是前世修來的?!边@給一位貼身的女傭有了說話的機會,主動告訴兩位太太:“三太太也會吟詩念賦呢。”菡萏與芙蕖一聽,喜出望外,紛紛向三妹道賀:“你也喜歡詩詞,好呢?!?/p>
為了讓荷花妹妹無拘無束的溝通,大姐開口先背誦了秦觀的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芙蕖與荷花聽聞,心弦撥動,不由然加入到唱吟的朗朗中來。三重女聲合成了一個音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三姊妹為這般音諧的異口同聲,摯篤友誼的如此投緣,都有一種真情無限的慰貼。三姊妹仍然不忘妙詞的連珠,誦頌的延續(x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三姊妹吟誦到這兒,以一種完全融入的高風亮節(jié)投進詩意的境界,便都有了高尚的陶醉。也只頓了一頓,勻上口氣,三姊妹又都以情有獨鐘地至善至美,重復起這兩句的頌讀: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三姊妹沉浸在久長里,一時的靜謐,無言勝有聲。相互間的純情升華到了情思的無限。
這一次相聚,讓荷花透徹理解了情深意長。大房,二房,豁達大度得讓人感激涕零。這以后,艾少爺從江南過來。她總是不讓耽擱,扼守著三天就讓回去,不讓艾少爺過多的逗留。每天該走的時分,她還望風報訊:“開船了,快?!?/p>
三
橋林鎮(zhèn)優(yōu)越的人文環(huán)境當然是由商埠的年深日久的云集,一代代繁榮起來的。而魚米所以在此集散,是水路暢達的地理環(huán)境,便捷地直通江南“健康”。江南健康所以順理成章地發(fā)展成中國的南京,是龍蟠虎踞的得天獨厚。背靠紫金山之虎,懷抱揚子江之龍。而秦淮河小龍口的長江對岸,就是入進橋林的,伸向江北的石磧河道。再北面可通滁河再通肥水,連貫巢湖與洪澤湖。古代陸路的戰(zhàn)事頻繁,經(jīng)商集散則依賴水路,可以乘載很多的貨物。江南的石材竹木,也可以很方便地順水送到江淮平原。古代的商人就知道物資的互補關系,選擇橋林做為流通的中心,前人就是明智。不過橋林的稱呼,是元明以后的事。千年以外,三千年前,伍子胥過江,一夜急白了頭,就是從這兒走的路,當時這兒只有關隘,扼守江岸咽喉。青石橋南面的城垛,還留存著古代嵌刻的四個字,鎖鑰闔閭。以后楚漢相爭時,項羽尋找的過江地方,應在這兒,當年率八千子弟兵從江南起兵,就是從這兒過江北上的??上油鲋畷r太急,虞姬自刎的尸體在過河時落馬,也只得慌不擇路,西奔十里,自刎于包圍圈中。所幸這兒,從此有了地名——“失姬鎮(zhèn)”。因為讓人聽來無限傷感,諧音成了石磧鎮(zhèn)。這條通達長江的河道,也諧音稱為石磧河。石磧河上運載來江南碑材的長條青石,把個日漸繁華的集市,用青石條疊呀鋪呀地妝扮起來,成了如今秀麗的模樣。
橋林成了江北的商業(yè)樞鈕,五洋貨業(yè)大踏步地向蘇北皖北輻射,讓艾少爺大有作為。艾少爺看好了這一方寶地,殊不知蘇北的新四軍,在國民黨光復了南京之后,變成了人民解放軍。解放軍也幾乎在艾少爺接管橋林商貿之時,派遣的情報人員已進駐了橋林,正朝著南京刺探軍情。商界人士只管眼前的利益,生意的貿盛。哪知道橋林古往今來,還是個軍事重鎮(zhèn)。到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在年貨暢銷的背后,多少知道了一點大軍的圖謀,是要以橋林做支點,成為軍用聯(lián)絡站,隨時過江,搞些情報。艾少爺不管這些,是生意就做,很信譽地將五洋百貨,大批量地從京城水運過來,賣給扮成農家小販的解放軍工作人員。當時,解放軍先后扮成幾批油挑子,用洪澤湖的蘆葉,編織成裝油的小桶,裝上蘇北的菜油,棗木扁擔一挑,一頭一個,挑到橋林,兌換小百貨商品。艾少爺吩咐各店收下來,還用油挑子的人,挑送過江,賣個好價錢。艾少爺只是從生意買賣出發(fā),殊不知幫了大軍的忙。歷史上記載的蔣介石的衛(wèi)戌部隊由王師長率部起義,就是這些油挑子過江作的聯(lián)絡,可能是京城戒備太嚴,不容王師長從容起事。這位佩劍將軍急促地將國民黨部隊開過長江,還未及趕到橋林以北的解放軍接頭地點,起義被南京發(fā)覺,派出飛機,在橋林上空散發(fā)事態(tài)傳單,這才讓艾少爺感到局勢的動蕩。艾家老爺子出面了,千叮萬囑,逼艾少爺回京。
那是臘月二十四的送灶日,公歷巳是一九四九年了。
艾少爺攜帶三姨太太荷花從橋林上船,順風順水過了長江。秦淮河口,艾少爺偕荷花上了馬車,得得得地來到了柏油馬路上。前面就是水西門了,過了水西門就到了健康路了,就到了艾家大院了。水西門似乎比往常擁擠了些,人來人往沒有了秩序,馬車跑不起來了。趕車的馬夫對空甩了兩鞭,咦著聲音,讓兩匹馬放慢了四蹄,就在馬車難以通過的道上,從水西門奔跑過來一名慌慌張張的女孩子,鞋子巳經(jīng)跑掉了一只,奔到馬面前時,又掉了一只鞋,竟顧不得拾穿,還不讓著馬車,只是沒命地撲向馬車。車夫趕緊長噓著,勒住了馬頭。只見這個散了發(fā)辮的大女孩喘息著嚷:“少爺救我!少爺救我——”
既然知道這是艾少爺?shù)能囻{!想必是沖著艾少爺來的,車夫只好朝車廂稟報著:老板……
艾少爺偕著荷花,揭了駕簾,探看將來。女孩從馬頭捱過來,氣吁吁嚷:“不認識我啦?”喘息著又道:“我是大太太帶過來的小蓮呀!”艾少爺終于從女孩的一雙眼上認出來了,真是女大十八變,五年前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不過,聰明和機警,一點兒大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打掃抹桌非常殷勤,誰見了都會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是那個由菡萏取名的小蓮,早幾年就給小蓮的家父領回去了,而且是很遠的蘇北小地方,今個怎么會從水西門跑出來呢?艾少爺疑惑著,卻沒有遲疑。既然人家報名報姓,不管什么情況,總得過問過問,卻又不好細問其詳。在這熙熙攘攘的水西門口,人聲嘈雜,也不便究里,艾少爺讓她坐進車廂。荷花也很爽快,隨即伸手將驚慌未定的小蓮拉上側座。
馬車又啟動了,剛剛進了水西門的城洞,對面出現(xiàn)了好幾個追兵似的打手,一個個呲牙咧嘴著聲嘶:“芳香樓的人怎么跑到您的車上啦!”
艾少爺一聽,好生吃驚,回頭忙問怎么回事?小蓮未等詢問,破啼一聲淚如雨下,那幾個打手便卷袖子要拖人。艾少爺有點兩難起來。荷花在情急中站了出來,先喝住打手粗蠻動武:“別動!先請說說清楚?!?/p>
“還有什么清楚不清楚,她賣給了芳香樓,就是芳香樓的人!”
“知趣點快下來。知趣點,快去接客!”
趕來的這班打手眼眥眥地正在蠻橫著,人群中有人喊老板來了?!敝灰娮岄_的人群里,有人擁戴著一位半老徐娘從水西門甕城內走出來的。先朝艾少爺一個咪咪笑,便惡狠狠白了小蓮一眼。帶著罵聲,惡語脫口而出:
“你倒鉆進大老板的羅帳里來了,不錯呀,真會躲呢。你沒門!乖乖老實的接客去,免了這頓打!還不乖乖下來!再慢吞吞一步,小心你的腳,再也穿不了鞋!”
蓮子淚眼汪汪地生吞著哭泣,終于牙一咬,朝艾少爺乞憐地瞅盯了眼,又不肯動身了。芳香樓的老鴇氣上心來,狠狠眼,歪歪嘴,打手一擁而上,像捆了一只小雞也似,不費勁地將小蓮拎下了馬車,就在眾目睽睽,眼望著小女子給他們又捆又打之際,艾少爺大喝道:
“請你們將人放下!”
老鴇聞聲轉過臉來,問:“莫不是艾家大少爺……?既憐香惜玉,我可以成全。我買下她時,花了一百塊大洋,你給我金元卷也行,一塊合三千,交錢就放人?!?/p>
艾少爺從來未與人較過勁,這會兒也是氣忿極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不能不立馬允承。艾少爺封住老鴇的口,道:“有你這話就行,交!”說著,朝隨從的伙計,把手一揮,指示交錢。對方不能不平靜了,悻悻讓開一條路。艾少爺這才向人們道:“小蓮五年前一直在我家打雜工。不是我多嘴,不是我要這么做,請各位包涵?!被厣碛殖瘽M臉淚流的小蓮詢問:
“我記得是你爹領你回去的,我們也指望你照顧你爹,怎么落到這步田地?……”
“爹給飛機炸死了,我只身趕回江南,誰想到在路上給人販子誆騙到那,說是賣了,誰信她的?!”蓮姑娘越說越憤慨,扯起喉嚨,嘶啞了嗓子:“我沒有爹,沒有媽,誰也不能賣我!他們是動搶呀!死了的爹娘都舍不得賣了我,艾少爺您別聽他們好嗎!”
這頓搶白,讓艾少爺出了口惡氣。在這水西門的大街大巷,光天化日之下,總算讓里三層外三層走不掉的人們聽明白了,不是艾少爺起心不良,藏匿女子,是芳香樓居心惡毒,拐騙坑蒙,讓落難的女子雪上加霜。有耳朵都能分辨,這就夠了。艾少爺也不再多作糾纏,只朝惱羞成怒的鴇頭一言以蔽之道:“千句萬句都不說,我給你三十萬金元券,了斷吧?!?/p>
當即令人從車廂里拿出三十萬金元券,交付給對方。芳香樓老鴇貪婪地連抱是抱,收不濟的金元券,只好讓打手們幫著,這才走人。
小蓮從地上爬起來,抖落粗粗的繩子,連嚷是嚷道:“她還沒有交過來賣身契呢!”
荷花扶起小蓮問:誰作的中人?誰畫的押?
小蓮委屈地淌著淚道:強縛我的手指按的印……
艾少爺想想算了,到底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只求個息事寧人就行,破點財也是積德,便安頓小蓮重又坐進馬車上。誰知圍觀的人里,有幾個打抱不平的,追上鴇頭,當街寫了永不反悔的字據(jù)。人們傳遞著,交到艾少爺手上。艾少爺替小蓮向眾人抱拳致謝。
艾少爺將小蓮領回大院,親自領進大房,讓小蓮拜見菡萏大娘。菡萏一見,不敢認識,小蓮叩著頭道:“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遺小姑嘗?!毙∩彵持皇孜逖越^句的古詩,一下讓菡萏吃驚了,這才仔細地注意起來,有一種似曾相識,讓她有所察覺。小蓮揚起小臉朝大娘顧盼過去,又背誦了一首菡萏教過她的小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p>
菡萏終于從詩情里找到了闊別的小蓮,上前一把摟住了小蓮,又是左看右看,喃喃直呼:
“你是小蓮?你真是小蓮兒!都長這高個兒了……”
小蓮連連應著道:“您常念的詩,教我的詩,要我熟記,我熟記著呢”。小蓮依偎地說著,又背誦了兩首: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嶺外音書絕,經(jīng)冬復立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近鄉(xiāng)情勿怯,只管認親人。”菡萏熱淚盈眶著,慌慌地從旗袍腋下抽出巾帕,先幫小蓮揩起臉上掛著的淚。菡萏疼憐的捧著小蓮的圓臉,努力找回往昔相處的情意。菡萏還連聲懇請二姨太太芙蕖和三姨太太荷花,執(zhí)意要為小蓮接風。荷花已知了小蓮的根底,不由將孤苦的內情說給了兩姐聽。菡萏淚花婆娑道:“這孩子命真苦,幾歲死了娘,指望帶我身邊,過過平安日子,好容易長大十三歲,她爹說她懂事了,也會做事了,要了回去。我打聽過,說制了條漁船,小蓮跟著,什么事都利索,實指望這父女倆有個相幫照應,也讓我放了心,怎么就……哎,真命苦啊……”懂事的小蓮見大太太還為她抹淚,趕緊破啼為笑,竭力揚起嗓音兒,響亮地作歡道:“大太太,我的命不苦。雖是遭了難,立刻就有貴人相助。小時候,您叫我憐兒,我有貴人憐憫,一次次都有貴人搭救。是您又把我叫成了蓮兒。”
芙蕖點頭稱是道:“可不是嗎。聽三太太說,這一次好險啊。正巧大少爺經(jīng)過水西門。”
蓮兒稟報道:“葬了老爹,我沒有了家,便又想到了您,想到了艾家大院。您說過,要有什么不順當?shù)那闆r,還可以來。我記著了這話。我認上這句話,才打點上路。畢竟離開的時候,是跟著爹走的,只記得是條水路,在船上過了好幾個白天晚上。我就坐下江的船,到了南京芝麻河口,卻不知道怎么走了。也就在這時候給拐騙了。土匪把我?guī)У椒枷銟牵耶嬔?,才知道入了虎口,給人騙賣了。我哭我叫都不行,在劊子手面前申冤,越申越遭冤。老鴇要我接客,旁邊幾個五大三粗的,舉鞭子就抽。我只好換了個主意,硬拼不了就軟磨。我向老鴇請愿,要她讓我挨過爹爹的忌日,以后什么都聽從就是了。老鴇聽我說老爹給飛機撂炸彈,死于非命,這才動了惻隱之心,容忍我祭孝滿一個月。有了這個寬容,我暗暗打聽艾家大少爺?shù)淖≈?。有個姐妹,也是苦人,也是逼良為娼,她得知我講的情況,暗中告訴我,艾家大院就在附近,可我轉了兩天,就不敢多跨一步路。我上街都有盯梢的,也虧那個苦姐妹,今個兒剛上街,苦姐妹發(fā)現(xiàn)水西門外,來的馬車,就是艾少爺?shù)鸟R車,悄悄告訴我,快抓機會跑去。我還猶豫:您怎么知道馬車上坐著的,就是艾家大少爺?她咬我耳朵道:“大名鼎鼎,誰不知道。”我這才沒命地奔過去,在水西門口……
“大難,大難!“姊妹們都為小蓮憐憫地唏噓著。
四
小蓮又回到伺候菡萏的位置上,不但不感到拘束,反覺得十二份的暢快。比起這幾年在江河湖泊上漂零,凍餓不算,還擔驚受怕,也掙不出個衣食,到了這兒是到了天堂上了。主人都是小時候見過的。菡萏嫁到艾家大院,她也跟隨到了艾家大院。年齡小,記憶深,回來一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又吻合了腦海中的印象。事情做起來便爽快,手腳也分外利索。
“大太太,這荷包蛋是我煮的?!毙∩徱畛烤瞳I藝來了。菡萏接過細瓷碗,用湯匙舀起嫩白白的水煮雞蛋,小口輕輕一咬,鮮潑潑的蛋黃便溢了出來。她輕輕吸吮著,內心的滿意,讓這一雙眉眼送出來。
“大太太,這碗刀魚是我煎燒的?!蔽绮?,小蓮端菜說著。菡萏用筷子輕輕挑撥了刀魚的中斷,搛一筷子放嘴嘗嘗,又把滿意的笑容借一雙眉眼送給小蓮。這一次是在大飯桌上,一家人都在座,菡萏由此招呼芙蕖和三太太:“我家的小蓮,從小就知道我喜歡吃嫩嫩的荷包蛋,一咬一嘴黃。這刀魚也嫩呢。蓮兒如今的廚藝練出來了?!?/p>
荷花與芙蕖相邀著,各挑了一塊“中斷”,放嘴兒抿著品嘗了嘗,笑吟吟含了頷。
一九四九年的新年春節(jié),艾成義的三位夫人因為有了一個腿腳勤快的小蓮在三房之間走動,更顯得團結和善。小蓮似乎對年歷什么習俗都懂,進家門的當晚,她主動燒香送灶,舉止十二份地虔誠,真好像廚房有個灶老爺,可以“上天行好事,下地保平安?!背Φ哪暌癸?,她端上端下,連團圓桌上誰少放了一個湯匙,多放了一個小酒盅,她都即時地添過來調過去,年初一的上午,她一一拜了年,還訴說了許多忌針忌帚的事。比如,平時應該忙碌的灑掃塵除,年初一年初二都必須停下來的。小蓮還建議請茅廁姑姑為新一年的紅運祈福。她把關乎女人經(jīng)事的福祉,又特別朝荷花與芙蕖耳鬢喁語了一番,說這靈呢,在老家開過眼,全記在心里了,可以為太太們請上一回。三個姊妹聽說這么神秘,都愿意到庭院見識見識。
于是小蓮跑前跑后的忙碌開來,扛來了一張四方桌,上面攤了一層米,將一個撮簸倒扣過來,她讓芙蕖和荷花各站一側,各執(zhí)撮簸的一邊,由她把手作雞啄米狀。米粒堆起尖囤,表示茅廁姑姑請來了,將保佑我們一年的飲食起居經(jīng)事順暢。
在小蓮的操縱下,一攤米果然給啄成了米囤的形象,高興得三房姊妹手舞足蹈,好一陣開心。菡萏嫁過來也有八年了,芙蕖過來也有五年了,就數(shù)荷花嫁過來才一年有余,也沒有進門喜,三位都沒有開懷的姊妹,對開懷的美好企盼,必然會在心理有所反應,這是不必隱約的。今日問卜,傳來了喜訊,誰不由衷報以歡樂?到端陽節(jié),果然有了受孕的交待,不但是荷花懷上了,芙蕖也跟著懷上了,菡萏似乎對自己的停經(jīng)持懷疑態(tài)度,不久的妊娠反應,越來越明顯,比荷花那一番嘔吐,還要厲害。比芙蕖那一番嗜酸,還要強烈。菡萏這才打消了將信將疑。這一下可忙壞了小蓮,又是滿城找老醋,翻酸菜壇子找酸菜;又是相跟著大房、二房、三房去診所號喜脈。端午過后,南京的火爐天氣讓姊妹們丟掉了毛織品,細綢細緞的衣飾,把凸起來的身腰襯得特別顯眼。姊妹們相互看在眼里,暗自作樂。小蓮不懂孕婦的護理,老媽子接過去,也只相看了兩、三個月,小蓮跟著學會了門道,又開始積極地接替。姊妹們獨獨喜歡小蓮忙上忙下。小蓮手勤腿勤嘴也勤,讓小蓮留在身邊,不為做事,只為有個陪伴說話的人。三姊妹有這么一個巧丫頭在身邊,顯出來的氣氛更加其樂融融。
到中秋佳節(jié),小蓮的能干又在敬月的俗歷上展示了才華。她將老爺買來家的香柱,悉心地捆綁成一座佛塔也似的高香,最基層捆成九個柱林的形狀,然后往上面一柱香一柱香的綁束上去,一直綁束到九層,最高一層為中柱形狀的核心。這樣將一束束的香柱連接起來,放到庭院,對著冉冉騰空的皓月,讓人們一下子感到莊重起來。拜月的舉止,也是一種祈禱啊,是在接受天地圓月的凈化。這柱高香的蔚然壯觀,便多了幾份虔誠的神秘。艾家上上下下一干人等,誰看了誰都肅然起敬。大房、二房、三房的姊妹更是虔誠得由衷。腹中懷著的貴子,不就是正月里的許愿獲得的嗎!敬月拜上這樣一尊高香,也正是自己要做的祝福。上蒼神靈的戴恩載德,應該用這樣一種傾心的方式作一次感恩感德的謝忱。小蓮擺好了香案,請艾少爺點香。菡萏、芙蕖、荷花,一個個依偎在側,虔誠虔意,好像要通過丈夫的手,丈夫的香火,傳承出自己至誠至信的祝福,寄托著隱約在內心的生兒育女的愿望。這年的中秋,絲云也無,潔凈晴朗,十五的夜空正烘托著明麗,高闊得清爽。東升的月亮特別的圓,特別的亮,皓潔得能看到月宮的桂花樹。
她們沉醉在富足的安逸中,當然不會跳出婦道人家的思維,去關心身邊以外的事,恰恰就在這些時日,震撼世界的偉業(yè)創(chuàng)立了: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巨人的雄姿英發(fā),巍然屹立在了世界的東方!新中國的成立,一般老百姓只認為是改朝換代。艾家大院這個比較大的富裕人家,由于沒有接受多少解放的宣傳,國民黨統(tǒng)治的陰影留給他們的也只能是一番恐懼。當人民解放軍于三月二十九日舉行入城儀式,一輛一輛大卡車滿載子弟兵從挹江門開進南京,整肅威嚴而秋毫無犯,這才打消了人們的懼怕,恢復了往昔的寧靜。這些心理過程也只有在掌握財權的老板們心里產(chǎn)生漣漪。連老爺子也不大和艾少爺說三道四,艾少爺也懶得究問其中緣姑。太太們更是不了解天翻地覆的事了?;蛟S大家都能用眼睛觀察出來,只是違莫如深,只是心照不宣。
深秋隆冬,三房太太相繼在三個月里臨盆,讓艾家大院忙碌得歡天喜地,井然有序。三房太太荷花先于十月生了貴子。接著在冬月,二房的芙蕖也生了貴子。大房菡萏遇到了難產(chǎn)。幸虧蓮姑娘早早地拖來了鼓樓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大夫,化險為夷,臘月里,也抱了一個的兒子。
三房太太一個接一個的坐了月子。她們的虛脫,成了小蓮忙碌的內容。所好小蓮忙碌慣了。她輪流地睡在三位太太的身邊,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端湯送水,不辭辛勞,勤給嬰兒洗尿把屎,越忙越利索,都讓三位太太不知怎么喜歡小蓮才好了。
三個小寶寶也在小蓮的“打包”、“開包”的忙碌中,一天天地脫去了胎色,長得白白胖胖。孩兒的胎毛都是小蓮輕舉慢動,一手修剪的。艾家少爺準備請位剃頭師傅。小蓮硬是不肯,一次次給小蓮打發(fā)掉了。小蓮包打包開,用一雙細心細意的巧手,先給荷花的兒子修剪了胎毛,按時日又給芙蕖的兒子修剪了胎毛。到修剪大房兒子的胎毛時,已是雪花紛飛的歲寒臘月了。小蓮給房間生了火,旺旺的木炭將氣溫炙熱起來,才打開棉絨包裹,將小寶寶脫單了,一剪一剪地修,把個可愛的嬰孩修剪得桃髫可愛。
其實小蓮什么也沒學過,理發(fā)也全憑她的一番熱忱,一番大膽。小蓮完全將自己溶入了艾家大院,三房太太也都把小蓮當成了貼身貼己的姊妹?;ハ嚅g的盛情,與日俱增,也不管小蓮是不是行家,只要小蓮肯“逞能”便由小蓮去逞能。小蓮有人撐腰,也不怕做不好,何況還有自己的悉心,安能做不好?
小蓮把所有的大事小事瑣屑的事都當成了自己的事,整天的手不閑,腳不閑,不覺又到了過年的時辰。一九五O年的春節(jié),艾家大院沒有以前那么燈火輝煌的排場了,餐桌的豐盛還是無與倫比的,加上三房太太,各人手里抱了個胖小子,這洋溢的喜氣,直叫滿堂生輝。艾少爺在節(jié)日里的迎來送往,也更加精神抖擻。出入水西門,老街坊都投以恭賀的招呼。
小蓮這些時日,忙這位小子后,接著忙第二位小子。串連著把三個小子都照顧到了,又得重頭開始,再忙第二輪。沒有時間再張羅舊年俗了。三天年一過,“初五燒了神龕紙,各人干各事”。也只有年初十三,晚上觀燈,有了點輕松。原準備合家趕到夫子廟去的,孩子的披風在喜悅的忙亂中丟家了,小蓮趕緊回家去討。菡萏見小蓮累得滿頭滿臉的汗,無心再去趕車,小蓮便提議到水西門,相攜著就近轉了一圈。
也許夫子廟的燈籠盛景更美,也許秦淮河面裝點的彩燈絢爛極了,這兒也不差呢,水西門的天上地下,荷花燈,宮形燈,龍燈獅燈馬燈虎燈,也讓人目不暇給,炫麗得奇異。這是解放后第一個春節(jié)。世道祥和,老百姓借年俗上燈觀燈,表達歡欣,算是最盛大的一次。
荷花抱著兒子,看著大荷花燈,小荷花燈,很有些留連忘返的陶醉。小蓮更在意水西門的燈籠井然有序。面對著被燈籠照亮了的城門,曾經(jīng)的那種黑門洞,那種深邃得幾乎讓自己絕望了的黑門洞,希望也就在絕望中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正是這高高聳聳的水西門,讓她得以絕處逢生,今日是以自己能掌握自己命運的身份,駐足在水西門前的,不能不觸景生情。小蓮對上下天光的熱愛,比花燈的璀燦,又多了一個亮度。
到元宵節(jié),小蓮特別給湯元捏了芝麻的餡。她回農鄉(xiāng)那兩年,親眼看過芝麻開花。她希望自己也是“節(jié)節(jié)高”著。她給三房太太都端了一碗,特別告訴說,有芝麻的餡是我捏的,好吃啵?姊妹們笑盈盈,面對蓮姑娘一臉的神采飛揚,巳如咬了甜心的餡。
可是現(xiàn)實不容小蓮樂觀。艾家老爺子明顯地愁眉不振了。艾成義也感到了對私改造的壓力。為了應付日益緊張的勞資關系,他忍痛割愛,將家里所有幫傭人員悉數(shù)打發(fā)回原藉了。按理說,小蓮也在幫傭之列。為了不讓菡萏一下沒人手,不至于難分難舍,轉不過彎來,艾成義特別在事前和菡萏說了,由于新社會不允許雇傭的原因,不能再留用小蓮了。
這不啻讓菡萏像挨了一記晴天霹靂。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直要丈夫留情。
“誰不都象剜自己的肉呢?”艾成義見菡萏緊鎖細眉,也把一雙英俊的眉眼枯下來,無可奈何著道,“我知道你舍不下小蓮,小蓮也舍不下你……”
菡萏幾乎眼淚汪汪了。突然發(fā)現(xiàn)窗隔子有小蓮走來的身影,趕忙騰只手碰碰丈夫,別再說了。意思很明顯,她還不想讓小蓮本人知道。到這時候了,她還想挽留。
倒是細心的小蓮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她驚慌慌搶進房,不問三不問四,卻盯著菡萏的臉望:
“大太太您……眼兒怎么濕了……?”
菡萏支吾著,越發(fā)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了。
小蓮躬下身子,慌慌遞過手帕。見大太太愈發(fā)淚如泉涌,趕緊跪下身子,連著呼喚:“大太太,大太太……”這樣情急地喚著喚著,連她自己也在呼喚聲中急哭了。
艾成義不忍卒睹,又抑不住長長地嘆息了一下。
小蓮似乎明白了,驀地挺站起來,向著艾家大少爺,幾乎是破嗓喊了起來:“我知道你們愁什么了。這兩天,連賬房先生都打發(fā)走了,幾班店也不做了,外面生意倒了,家務傭人難道也非必要辭掉,一個都不剩?難道我……!”
艾成義急忙打斷小蓮的質詢,帶著無限傷感,繁而簡之道“這里面的情形,說不清楚,說給你聽,也不懂的。”艾成義嘆著氣說不下去了。小蓮還是相逼道:“我不識字,但我識事。說將出來,我不會聽不懂。我不是土牛木馬,怎能不懂呢?”
菡萏扯扯丈夫衣袖,示意要丈夫先走。艾成義也只好順著臺階下,起身走了。小蓮不等艾少爺走遠,親近地拉著大太太問:“您告訴我吧?!?/p>
菡萏只說了句:“你看到家里傭人都走了吧……”淚水又涌涌地象泉水流的一樣。
小蓮有所預感了,驚詫地抱住菡萏,突然一個嗆聲,也號啕大哭起來。
哭號聲驚動了二房,三房,都急匆匆趕了來,抱住小蓮,拉住菡萏,都不知所以。
艾成義突然哲回來,鄭重地交上一包東西給哭啼啼的小蓮,卻給小蓮撂了。荷花拾起來打開看,是一疊新鈔票,夾一張紙上寫著明明白白的字:小蓮的工錢……。
荷花與芙蕖都清楚了,忍不住也汩汩地灑淚。艾成義已經(jīng)走出房門口了,荷花搶前幾步拉住丈夫,央求著道:“就不能留下小蓮嗎?”
“不能呀,”艾成義一臉無奈地嘆息,“能留,我何嘗要辭呢?”艾成義的兩只手怎么也不能接回該發(fā)給小蓮的賬錢,還是甩甩手,無可奈何地走了。
芙蕖大概從丈夫的背影讀出了時局的嚴重,回身挽住荷花,趕到大姐面前,開始勸菡萏大姐道:“別緊哭了,我們還是一起另想個法子吧?!避睫“蚜硐雮€法子的“另”字音,咬得特別凝重。這讓菡萏有所觸動,這才愣愣地揚起淚眼,卻是一臉的痛苦和疑惑。
還是荷花急中生智,大著膽建議:“不準請傭人幫工,小蓮本就不是幫工的傭人?!?/p>
一句話像捅破了窗戶紙,讓菡萏突然找著了一個解決辦法。菡萏利索地接過小蓮遞送來的手巾,先揩了自己的淚滴,伸手又來抹小蓮的淚花,一字一句,說起小蓮道:“還真是,有了辦法。小蓮,我也許不該問。也許對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們姊妹一塊兒長相廝守?”
小蓮似乎早巳明白了大姐所要說的話,直把頭兒連點是點道:“我沒有家,早就把這兒當做我的家了。你們就是我的姊,我是你們妹……不信,把我的心肝五臟掏出來看看!”
“這就好,這就好了。”菡萏說著,又向芙蕖,還有荷花,問道:“兩姊妹看,怎樣?”
“我都急哭了!”荷花搶白道。
芙蕖抬眉道:“大姐,你只管說。我們姊妹都靠你拿個辦法,我就是你?!?/p>
菡萏便爽爽快快,一言九鼎:“讓小蓮做四房!”
芙蕖立馬應允。荷花見說,忍俊不禁擁抱了小蓮,破啼為笑。
小蓮的從容,表現(xiàn)了同意的堅定。她的表達方式,一下跪拜在大姐菡萏面前,拜謝著喊:
“大姐,為我做主!我、人、就是你的人,你說的,就是我想的。你掏出了我的心!我自從被救,進了這個門,巳經(jīng)認定,這就是我的家了。我只是沒說出來。我是做出來了。姐姐也看出來了。今個,我應該說出來了,我小蓮,生是艾家的人,死是艾家的鬼!大姐在上,二姐在上,三姐在上,您只會讓我好,只會讓我活……”
再說下去,全由感慨的激動,哽哽咽咽了。菡萏趕緊搶上前扶起小蓮,一疊聲地許著愿:“我不會丟下你不管,不會?!?/p>
荷花與芙蕖樸簌著盈眶熱淚,也一迭兒聲稱著:“就這樣子最好,就這樣子最好。”
五
將小蓮當成四房的主意,是由大房、二房、三房的三姊妹異口同聲說給艾老爺子的。三房都到場,這也是菡萏、芙蕖、荷花共同的議定。最先開口的語句,是一種對老爺子的請求。艾少爺知道的時候,在堂的老爺子已經(jīng)定奪好了。接受不接受,巳容不得艾少爺了。老爺子給兒子的一點余地,是讓當場的三個兒媳為他周旋,問問贊同不贊同。
艾成義一聽要娶四房,著著吃了一驚,立刻向菡萏求援:“老爸,您讓菡萏說。”
老爺子很清楚地嗯了一聲,舉起長壽白眉,向兒媳們望過去,不像征求什么,卻明顯地在縱容什么。艾成義滿以為菡萏、芙蕖、荷花要向老爺子進上一言,說聲不行,卻等來了她們三口一詞的呼吁,同意丈夫娶小蓮做第四房,這又讓他很是詫異,大為震驚。
“將蓮丫頭娶進來當四房,是我們三姊妹的共同心愿?!?/p>
菡萏說這話時,異常的平靜。菡萏還平和地反問坐在身邊的丈夫:“為什么猶豫呢?”
這一下,艾少爺搖頭擺手也難了。老爺子捋著白須,見兒子沉吟,快刀斬起了亂麻。一言定奪的時候,還讓荷花將小蓮招來,開誠布公的說了擇日迎娶的貼己話:
“小蓮,老爺我是看著你在我家長大的。我也是你至親的人。你的終身大事,由我作主,也不為過。今天我給你作一回主了,嫁給我兒成義為四房,你看如何?”
小蓮立刻響亮的應答,連連地叩首,謝過老太爺。
老爺子朝兒子發(fā)話吩咐:“就依著小蓮,依著大家,娶進家門吧。”
三房姊妹立刻相擁著小蓮,都朝老太爺叩謝了后,相擁著歡喜,回房去了。
艾成義等大家都散去,一邊攙扶老爺子朝寢室走,一邊不無怨抱地納悶道:“都這時候了,還…”老爺子反說起兒子:“這有甚不好。”踱步入室,躺到靠椅上,老爺子又揚起胡須拖拖的尊容,又把話說回來,一番交待道:“當時娶芙蕖,娶荷花,老夫想早一天抱個孫子?,F(xiàn)在香火已續(xù)……是不必多此一舉了??墒茄?,早兩年,我巳給你領了四房結婚憑證了?!?/p>
老爺子說完,手朝一個幾柜指去。艾成義驚訝著翻開抽屜,果然發(fā)現(xiàn)四份自己的結婚鑒印。小蓮這份,還是民國三十八年春立訂的。也就是剛贖回小蓮來家的那年。老父既然為娶四房兒媳,早有打算了。因為三房兒媳的相繼添孫,才沒有付諸儀式。
艾成義趕緊放下憑契,關嚴抽屜。他不能再惹老父親說話了。倘若引起老父親話頭,一定要立馬成親,還真躲它不過。老爺子這兩年老多了,行動遲緩多了,卻沒有老得耳聾眼花,沒有老而糊涂。在這春和景麗的時光,老爺子完全可以發(fā)帖請客,為他完婚。艾成義只能快點躲開了。當他抽身退出了上房,卻猶豫在了庭院。院角花臺,海棠開的正艷。一株玉蘭樹,枝枝都綴著潔白碩大的花朵。艾成義沒有因撲鼻的芳香而留連,又不能急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艾成義一時竟沒了主張。這躑躅的舉止卻被樓上的菡萏瞥見了,特別將小蓮放下樓來,要小蓮單獨兒與夫君說話。小蓮大大方方迎了來,艾成義卻局促不安了,沒地方走,也只得往大房菡萏那兒跑。小蓮也相跟著到了繡樓。兩人前腳后腳地進屋,本應該有許多的話說,突兒都堵在了喉嚨口。緘口的靜悄,又似乎有了一種美妙的等待。艾成義不安地向小蓮望去,想征求什么,卻明顯地什么也沒有說。小蓮本有好多的話,又覺得要說的話都說了,這一雙充滿情意的柳眉杏眼,羞意濃濃了起來,只好把眼移向了明凈的窗臺。
透窗的花兒正帶著蜂蝶在香風中婆娑起舞呢。小蓮覺得這巳經(jīng)勝過語言了。
樓臺開軒,因為錯落有致,讓人以為相互間距,拉長隔遠,其實都近在咫尺,繡樓雖然是四個房間,三房比鄰而居,說話的聲音都可以透過板壁,傳遞得清晰可聞。成義與小蓮的默默無言,讓偷聽的三姊妹感到了一種壓抑。荷花從側旁發(fā)現(xiàn)窗臺前只有小蓮獨個兒呆立,發(fā)慌起來,忙指給芙蕖看,帶上芙蕖,從對面樓繞徊廊跑過來。菡萏也大著步聲跟上前來。
靈動的小蓮朝艾少爺靠近著附耳低言:“姐姐們來了?!?/p>
艾成義突然拉長了嘆息,坐到了絲線桌前,還用雙手抱住了額頭,一付承受不小的軟弱無力。見夫君這般異樣的舉動,小蓮局促起來,剛好眼一磨,碰到了菡萏鼓勵的神色,一股勇氣上來了,覺得真不必怯場,不由為自己鼓足了信心,主動挨前兩步,很大方地朝艾少爺?shù)懒艘粋€萬福,清脆著嗓音,一字一咬,道:“艾少爺,這是我的心愿,我不能沒有家,我不能離開這個家。我一點大的時候,您們就憐我,疼我,收養(yǎng)我,爹未遭難之前,是把我領走過,正是那三、五年,讓我見識了苦難,見識了艱難。也讓我認定了,只有在艾家,在這兒,才是我的地方?,F(xiàn)在傭人都走了,我不是傭人。若要我離開,也就要了我的命。我一個摸不著東南西北的人,走出去就是孤苦伶仃。哪,不又給張著的虎口吞吃了?我已經(jīng)遇到過了,不能再了!外面的虎口正張著呢。我也知道,您也舍不下我……”
小蓮說不下去了,嚶嚶地以淚洗面。菡萏、芙蕖、荷花立馬相跟著撲上前,扶住小蓮的時候,一個個噙不住淚,哭出聲來。連極力要推辭這樁婚姻的艾成義,也不能不打消了退婚的念頭。“小蓮,”艾成義終于打起了招呼,“就依著大家吧?!?/p>
因為家里上上下下的傭人都一個個打發(fā)走了,收拾新房,成親拜堂,那一系列的事情都能減則減了。小蓮要的是留下來,一切從儉,正合心意。由于其中特殊的內情,艾少爺巴不得沒有結婚儀式。家院倒是很寬綽的,這四進小院,都有一株生機勃勃的花木,徊廊相通的四進小樓,更顯得幽靜安謐。就在靠里間的繡樓,三房居室的排后,由小蓮自己收拾了一間,做成喜房住所。那兒,盛開的桃花,巳經(jīng)把花枝招展到樓上窗沿了。
老爺子也不催促婚禮什么的舉辦,倒不是年事已高,力不從心。他竟然莫忘記托故交給小蓮證婚。在一九四九年初,老爺子為兒子辦的第四張結婚證上,給小蓮取名為“花蓮紅”。
老爺子做完了這個交待以后,不知怎么,再也不讓兒子出面過問店鋪和工廠,連延伸到江對過的古鎮(zhèn)店面,也不讓兒子過去打點,所有的商業(yè)交往,老爺子獨當一面,包括什么“會”什么“會”。艾少爺心疼著老父親的病體,卻不知這是老爺子的特意。老爺子兩手依賴著拐杖,話都難接上氣,卻吐字異常的堅定:
“成義,不該出面的時候,你就呆著。老子頂著資本家,還能頂多少天?廠子,店子,外面要怎么就怎么。有人就行。有你,好好的,就讓我寬心了?!?/p>
可是政府沒有被愚弄,資本家的惡名,還是栽倒在艾成義的頭上。這頭銜在當時是專政的對象。即使是民族資本家,只要擁有的資本“超過”了,就得無條件的“充公”。大概這就叫“共產(chǎn)”。老爺子當然心疼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大小店鋪和工廠。狹隘的心理對“共產(chǎn)”是抵觸的,卻又只能郁悶在心中。老朽的病體硬撐了兩年,在鑼鼓喧天的對私改造運動中,嗚呼哀哉了。艾成義的老母親因為早死兩年,還有相當貴重的楠木棺材。老爺子這個曾經(jīng)身家富豪的大資本家,幾乎連口薄材也睡不上了,艾家的生活瀕臨到了絕境,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好在艾成義開始關注時局了,不怕被扣上資本家的惡頭銜,主動將日益削弱的大小店鋪主動奉獻充公,在公私合營中占到了一席職員位置。他還機智地讓菡萏、芙蕖、荷花、蓮紅各占了一個店面。成了一店之主的菡萏、芙蕖、荷花、蓮紅也因此在公私合營中都有了一份職工的工作。在家產(chǎn)殆盡之后,能有一份工作,就有了一份工資保證。雖然工資微簿得只有二十來塊錢一個月,所好每個人都有了一份生活費,一棵草頂一顆露水珠,撫育幼子才不致斷炊。
最最遇到滅頂之災的,既然是艾成義的婚姻。
新中國頒布的婚姻法,規(guī)定了一夫一妻制。規(guī)定了婚姻自由。規(guī)定了離婚。當工作人員推行離婚政策時,發(fā)現(xiàn)艾成義有四個老婆,這還了得,多少打江山的人連一個老婆也沒有,怎么能容忍他有四個老婆呢!立即將艾成義訂為離婚重點。
離婚在當時是做為推行婚姻法的重點,特別的提倡。離婚手段,是拆散這四個老婆的法寶。工作人員開展工作,就是上門動員離婚。
“這是艾成義的家嗎?還有這幾進的房子沒有充公沒收呀?”工作人員走進四季都有花香的古色古香的庭院,不無遺憾的反詰。
菡萏聽了這沒來由的話,心中不悅,也就不愿答話。劈樹棍當木柴的蓮花見了不速之客,不依不饒道:“十幾班店面都交了公了,還要怎么樣!”
工作人員中有一個年紀大點的干部倒很客氣說:“啊,你這一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民族資產(chǎn)階級,帶頭響應政府號召,合營了健康路水西門一帶的工廠商店,難得高姿態(tài),開明好?!?/p>
“不過,”這位年長的干部話鋒一轉,似乎有些一言難盡道:“如果也能在婚姻法上帶個頭,就真正開明了,真正是個開明資本家了。”說著,眼朝庭院深處瞟瞟問:“艾成義呢?”
荷花聞聲從廂房走出來道:“什么事?”
旁邊的工作人員要說,給年長的代言了:“找他一下?!?/p>
“該不是要債的吧?!焙苫ǖ?,“我家成義也不會欠什么人的債。既不是欠債,有什么事?”芙蕖也站出來道:“找什么事,不能對我們說?”
年長的還有點遲疑,兩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搶說了;“我們是來動員你們離婚的。”
“什么?”蓮花突然丟掉小斧頭,一縱身跳到了工作人員面前,很有些不客氣地回敬道:“強占了我家大大小小一十八個門面不夠,還要來拆散我們家!”
一個工作人員圓睜起怒目道:“不看你是婦道人家,這一句話就夠反革命的,你耳屎扒扒,占上‘反革命’什么下場,一槍子給崩了!天天開會槍斃人,你沒看見也要聽見!現(xiàn)在通知你,明天就去開會?!?/p>
另一位工作人員說道:“熊干事說了,你們都去開會,看你們整天圍著鍋臺轉,怪不得太沒有覺悟。通知到了,明天上午開會,都要去?!?/p>
熊干事朝年長的嘴一呶,回身便走。年長的只好收起登記冊。臨走又撂下了一句話:“我們都是辦事員,希望你們配合我們的工作,積極擁護婚姻法?!?/p>
倒是這一句和潤中挾裹沉重份量的話,讓四房女人感到了窒息。菡萏的心里像搗翻了五味瓶,酸辣苦咸麻,一下子淹痛了整個心。政府實行離婚,分明要她失去手足姊妹,怎么忍?
芙蕖的心倒平靜。政府即使再動員,我也不會拍屁股走人。當年的明媒正娶,雖說是第二房,不符合一夫一妻制,木已成舟的事,難道非必要將造好了的船,拆了成木頭?婚姻是為了傳宗續(xù)代,兒子就是婚姻的支柱,沒聽過也沒見過,一刀要劈開夫妻,讓兒子缺爹少媽的!生病去世,哪是萬不得已。怎能讓活生生的人,給七言八語蹩死了?不離就是不離,管天管地,怎么管到一個人家里來,還要管一個人的撒尿放屁?
面臨離婚,荷花很是憂心忡忡。大房二房進艾家的門有上十年了,老資格可以賣。雖說自己也養(yǎng)兒育女了,政府不給你講理。政府的杠杠是一夫一妻,自己是三房,明顯地違反了法規(guī),自己不讓,政府也要動員艾成義。也必會給丈夫施加壓力。心疼丈夫吧,自己失去的也更痛苦,可憐自己的小乖乖從此就沒有了媽媽,將小乖乖帶著,兒子從此就沒有了爸爸。離婚不就意味著抽刀劈水嗎!思不斷理還亂,為什么政府還管起了居家過日子的夫妻?
荷花的郁悶是擔心,蓮花卻一點不擔驚受怕。她一聽到離婚的動員,就橫下了一條心。她有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堅強。她認定頭落地,只有碗口大的疤。舍得一身剁,認上了夫君,認上了這個家。她當然知道前面的風險,但是,比起那一種任人宰割,她好歹抱住了一線希望。動員離婚,她是首當其中。當一個雇傭不行,當一名四房太太也不行?為什么政策要沖著我這么一個全然無助的弱女子呢?
好歹還是去開了會。蓮花沒讓姊姊們一起去,她說我一個人行了。三姊妹也懶得去,便由四妹代替。蓮花聽開會的人說得滔滔不絕,都說成是解放婦女命運了,這讓蓮紅想不通了。也許有被壓榨逼迫的人,白毛女的故事那是白毛女的故事,代表不了我蓮花的故事,為什么不能聽聽我蓮花的故事?不是艾家少爺搭救我,如今我能在哪里?臟出梅毒,落荒郊外,給野狗拖了也會?。‰y關我過了,日子太平了,他們既然是為了婦女們的好?為什么不一個情況一個情況地了解,再一個情況一個對待呢?一刀子切,都不問問青紅皂白,說的再好也是天花亂墜!我給艾少爺當四房,不是因為一刀要砍掉雇擁,人家說什么也不會娶四房的。都是為了顧及我,才讓我當了四房,都頭二年了,也不肯圓房。不信我可以到醫(yī)院查!……
蓮花想到這兒抱住了臉,也不知開會的說了個啥。她害羞去查,更不能去查,倘若有人質問她,丈夫都不進你們房,你還不肯離婚干啥!干啥?我明白!人生在世,不圖知恩必報,歸總還得要堂堂正正。我既成了艾家的魂,好女不嫁二夫,離婚是明顯顯的背信棄義!我不能丟人現(xiàn)眼!就是離了婚,對婦女又有多大的好處呢?有小孩的,害苦了孩子了!
突然拍手打巴掌,原來是散會了,蓮花這才驚驚惑惑,起身開溜。熊干事喊住了她,木著臉問:“有收獲了嗎?”
蓮花想依性子沖他,忽覺得在這兒較勁,不是雞蛋碰石頭,也是不自量力,便將一股子氣窩在肚子里,只要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給他一個默不作聲閉門羹。蓮花只將擁擁黑發(fā)一低,扭過臉兒,讓對方看不見,摸不著,連溜是溜地走了。
蓮花撒腿跑回家,正和艾少爺碰了個對面。多少時日,艾少爺總是從房門口一溜過去了,即使推了房門也不進來,只道了聲晚安。今個怎么啦?特別坐進了房里不走,一看就知道是在等自己,蓮花慌張著致意,要泡茶,要遞煙,艾成義什么也不讓蓮花忙,只握緊了蓮花的手,欲言又止,很有滿肚子的話。這些溫存的舉動,一直沒有過,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蓮花一下知道丈夫要說啥了,趕忙不讓丈夫說,直擺起了手:“別說了。我知道夫君等著我,要說什么,你千萬別跟他們說的一樣,我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魂?!?/p>
“這樣干什么……”艾成義不由怪責起來。意識到又不能深講,只好為難著沉默著,屋子里能聽到恒得利銅座鐘的擺秒聲,依嗒依嗒,一下一下。很有節(jié)奏的鳴動,給蓮花一個靈感,蓮花突然精神起來,佯裝開了竅一樣,沖著夫婿,滿眼奕奕著神采道:
“那你要依我一件事情?!?/p>
“別說一件,十件也依你!”
蓮花一蹦老高,立馬撣床鋪被。
艾成義見蓮紅只顧整理床單,不由催問:“說呀?!?/p>
“我不是在說著嗎。”蓮紅喜形于色著,艾成義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雙眼睛直朝著蓮紅黑浸浸的秀發(fā)上看,還是要催蓮紅快點兒說。
蓮花終于抑不住幸福,卟吱笑出聲來,隨著卟吱地笑,心底的話也卟吱飛了出來:
“圓房。”
“圓房?”艾成義似乎不解。在這種時日,也許真的大惑不解。蓮花知道丈夫轉不過彎,突然就讓他突然,蓮花干脆利落,擲地有聲,又重復了不容置疑的這兩個字:“圓房。”
艾成義總算會過意來。是呀,都聲張了頭二年了,結婚證都給老爹托辦了多年,說是用不著辦喜宴了,這房總得要圓上一圓吧。卻不想時光荏苒,今天托明天,明日復明日,到今日也不曾進洞房團個圓。眼見著馬上要捧打鴛鴦散了,是該圓一圓房了,也不枉夫妻一場。艾成義這樣思路下去,不由得抬眼對住了蓮花,只見蓮花正容光煥發(fā)著,在床上床下忙得腰肢扭扭,好生活潑。不看則已,這一盯望,艾成義的心陡然緊縮了起來。內心里一個很明確概念逼著他坐懷不亂:不能。不能,這兩個極簡單的字,立刻把他整個兒控制住了。
他不能不說了:
“蓮,你還是清清白白的好?!?/p>
“不,不行?!?/p>
“不行。”
“我說行就行,我不能還只是個虛名?!?/p>
“這樣走,對你更好?!?/p>
“不好,我連婦道都沒有做好,怎么稱得上好呢?!?/p>
“蓮,聽我的,別……別……。我實在為你好。倘若這一次讓你懷上了,這不是造孽嗎?”艾成義由衷地說著說著,意識更明確起來,可是一時很難勸住蓮花的執(zhí)著,也只好起身便走。蓮花回身來拉,怎禁住丈夫婉拒得堅定,拖丈夫的手反被丈夫抓牢。艾成義虛晃一步,松開了相握的手,趁這檔兒撤身退出了門。雖然又留給了蓮花一個空房,這一次的空房,卻讓蓮花洶涌起欽佩之情,越發(fā)決定不離開艾家了。第二天,蓮花將此情一五一十對菡萏說道:“夫君這樣體諒我,讓我如何生出離走的念頭呢!”
蓮花沒有聽到菡萏的回答。抬頭望過去,見菡萏眼眶一圈黑印,又是一夜失眠了。蓮花心疼道:“今晚我們還在一塊兒睡吧”。菡萏這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是得排遷那些不須要云遮霧障的重重顧慮了。也只有一顆大石頭落地,胸口才不會堵得慌。蓮紅也因為認定了死理,說我錯就錯,做一回死豬不怕開水燙!
這一個夜晚,姊妹們無語,都靜靜的,睡的比哪一天都沉,比哪一天都香。
六
離婚既然是一項社會性的運動,工作人員當然執(zhí)行得賣力。何況當時全國巳經(jīng)解放,大環(huán)境越來越權勢威嚴,每個工作人員的熱情,都像火一樣的高漲。他們大會小會的宣傳,和鎮(zhèn)壓反革命一樣,意在推翻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南京的大街小巷,幾乎每一個家庭都經(jīng)受了離婚的考驗。也確有很大一批婦女不甘丈夫奴辱,投奔到離婚的戰(zhàn)線,爭取到了另找對象的自由。每個家庭的夫妻關系卻又不完全是等同的,舊社會的婚姻都是包辦,也不都是不和諧。成了家后在一起過日子的戀愛,維系了中國家庭千秋百代的穩(wěn)定。所以離婚的政策,并不都適應一切包辦家庭。在執(zhí)行和動員離婚的過程中,經(jīng)常遭到“老家家”人家也就是南京本土稱為“根本人家”的小家庭的軟抵制,這也是一種必然,正符合世事萬物都有千差萬別的特點。問題是工作人員不理會這種千差萬別,執(zhí)行起來只圖省事,手一揮一刀切!只要羊卵,不顧羊命。熊干事便嫌南京的婦女覺悟太落后,還那么抱殘守缺,聽命于三綱五常。他在動員離婚的大會上,唾沫星星飛飛,號召婦女們不要“三從四德”,要摔掉懶婆娘的臭裹腳!可總是收效甚微,家家戶戶的婦女,并不像戰(zhàn)前估計的那樣,如何如何的響應。甚而至于,還有抵觸的話兒在悄悄地流行:
“只顧婦女,不顧小孩啦!”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p>
推行離婚的工作人員只會照章辦事,不會理睬的。為了盈得工作的主動,熊干事和幾個辦事員滿街區(qū)的排查走訪,發(fā)現(xiàn)艾成義娶了四房太太,至今還沒有離婚的響動。什么叫出色工作?出色就是大突破!也只有抓住典型個例,狠狠出擊,全面開花,才能取得特大戰(zhàn)果。艾成義嚴重破壞一夫一妻制的政策,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的革命工作就要革這個命,目標既定,何愁打不開僵化的局面。
當時開展工作,手段就是這樣的簡單。一個運動一個運動的后浪推前浪,要求的就是一個速戰(zhàn)速決,不允許一個地方掉隊。軍事化的聲勢,大張旗鼓,突破一點,不計其余。都是戰(zhàn)無不勝,都是無往而不勝。
為了震攝對方的頑固,熊干事把艾成義傳喚到區(qū)政府。大家舉目看這個擁有四房老婆的資本家時,都悄不聲兒地打了一陣楞。各人心里由不得暗自尋思:怪不得幾房女人都愿意跟著他。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資本的資本家,似乎虎死威不倒,舉止神色,依然的風度翩翩。這是個還很年輕的中青年男人,生就的氣宇軒昂,不卑不亢;依然的正派標致,倜儻漂亮。達官貴人所有的堂堂儀表,都可以形容到這個男人身上,什么鼻正口方,唇紅齒白,什么印堂飽滿,地闊方圓,完全是一付招惹溢美之詞的相貌和身材。所有在座的工作人員一時被這樣不俗的儀表,弄得不知所措了。
還是熊干事率先回過神來。這個空有其名的資本家,不就臉白一點兒,不就穿了那一身洋西裝嗎。即使美,也是臭美;即使亮麗,我們也要丑化他。比起我們實權在握,這個空有其表的資本家,不過是一副繡花枕頭,肚子塞的是一文不名的故紙堆。這樣想過之后,底氣立馬足起來,不但不覺得自己相形見絀,反而平添了一股壓倒的優(yōu)勢。他的目光立刻咄咄起來。他咳咳了兩下,壯了壯自己的聲威。再注視召喚來訓話的人,便只有了資本家的干殼,成了漫畫般頹然傾倒的賴皮。再怒目而視時,對方成了待宰的羔羊,成了砧板上的雞肉鴨肉。熊干事虎視眈眈起來,坐鎮(zhèn)一方,出言吐語,當然的一付鐵面無私的面孔,當然的一付公事公辦的官腔官調。對“階級異己分子”不能夠心慈手軟!
“艾成義,知道找你來干什么嗎?”
“我咋知道呢?”艾成義彬彬有禮道。
“你能不知道嗎?一推六二五吧!”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呢。妄自猜測,總不禮貌吧?”
“好吧,就不和你兜圈子了。”熊干事自知語文敵不過這個溫文爾雅的人,還是直巷子扛木頭,快刀斬亂麻吧。于是把問題攤開來道:“婚姻法明文規(guī)定,一夫一妻。我們也不追究你責任了,你把多余的離掉吧。離婚的條例,是給你下臺階的,你是聰明人。”
艾成義當然權衡過了不離婚的利弊。肯定弊大于利。但他不動聲色,毫不在意,說話依然慢條斯理:“這我難回答。還是請你們動員動員她們吧?!?/p>
熊干事一眼看穿了什么,勃然怒斥道:“明明是你的鬼門道,別以為我們是三歲娃娃好糊弄!”熊干事眼翻翻說到這,頓了一頓。本以為對方要追著話頭辯駁的。卻不見爭論。對方平靜得出奇,很讓他惱羞成怒:“你別裝蒜!我知道你們這些奸商,無商不奸,無奸不商。別以為一推六二五,就沒你的事了!”
左右的工作人員也紛紛聲討起來:“你這是軟抵抗!”“你是對抗!”熊干事在聲討聲中強調:“別以為你玩滑頭,政府就制不了你!多少難剃的頭都推平了,還制不倒你這個落了毛的資本家!別怪我刀下不留情,別怪我們政府不對你仁至義盡!”
最后通牒都下了,還見他裝佯裝蒜,似乎無動于衷。只好先讓他走了。艾成義的耳朵這回靈得很,熊干事剛吐一聲“你走吧?!卑闪x聞風而動,一走了之。依然保持著來時的風度,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
熊干事氣得上下牙直碰。革命了這么多年,還沒見過這么一個軟皮條性子的專政對象。這離婚的事,卻又不像打土豪分田地,倦起袖子就可以橫掃千軍如卷席。這是要靠男女雙方的當事人,積極提出離婚才行。說破壞一夫一妻制,人家是在國統(tǒng)區(qū)娶的四房,稱不上“現(xiàn)行”,也就沒有理由治人家的罪。但是這個艾成義,一人要了四個老婆,不治不足以平民憤,不治不足以顯示婚姻法的威嚴!當下,熊干事便與同志們研究起整治方案,務必要讓艾成義砍掉三房太太,削足也要適履,不怕他不就范!
艾成義的心底當然不會平平靜靜。家產(chǎn)家業(yè)全都在這期間付之東流了,政府又在動員妻室離他而去,心海的波濤能不隨風掀浪嗎?他努力鎮(zhèn)定自己,不是丟不開面子,資本家的“里子”都在強大的專政機構面前土崩瓦解,還有什么“面子”可言?他默默地保持著儒雅作風,戒悲戒躁,實在是生活需要。時局對于家庭的壓力,是不言而喻的,家里人不說,這是相互間在體諒!其實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幾房妻室,知書達禮,聰明賢惠,就是識不了多少字的蓮紅,也辨別分明,眼睛生事,知道時世變化,家庭正面臨著災難。他畢竟還是艾家的主心骨,在妻室面前,他的沉著自負,相對于家庭,便有了一種臨危不懼。尤其在這個危及累卵的動蕩時日,自先慌張,這個家庭不更亂成了一鍋粥了?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稔熟在心的古詩句,既然在艾成義紛亂的思緒中凸現(xiàn)出來。為了阻止艾家的搖搖欲墜,分崩離析,理應志趣高遠,振奮一臂之力。艾成義努力著鎮(zhèn)定自若,依然扼守著生活規(guī)律,依次進妻室的門。菡萏和芙蕖從小陶醉在詩書里,南京那個女子師范學院給了她倆足夠的知識與學問,卻因為家庭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失去了振翅的能力。實踐的匱乏,讓她甘于繾綣,纏綿于佳詞麗句中,習慣了一種雅致,一種只在內心撩撥的情思。正好嫁到這樣一座珠聯(lián)璧合的府第,男人不是張狂的人,文雅對文雅,成了天合之作。菡萏有潔癖,性格的矜持,讓她自戀得有些孤芳自賞。除了月經(jīng)趕來的兩三天,她是不愿意房事的。而芙蕖也常發(fā)思古之幽情,酷愛文章的夢緣紅樓,稼接心底嫦娥的向往。自從嫁到了艾家,結戀了白馬王子,她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卻不懂得房事過頻的衛(wèi)生護理,幾度流產(chǎn),月經(jīng)失調,好容易在調理的萬幸中有了兒子,反因為太衛(wèi)生了,小便也要洗它個左遍右遍,清爽是清爽,卻抵御不了平時的污染,患上婦科病,又恥于開口,便淡化了房事。艾成義每次先進菡萏的房門。菡萏不到月經(jīng)來時是不挽留夫君的。艾成義便進芙蕖的門。芙蕖想留,怎奈惹了房事就痛經(jīng)。難言之隱,也只能默默打發(fā)走了丈夫。好在夜里有的是寄托,白白胖胖的兒子,小嘴兒甜甜蜜蜜,教他唐詩,他三歲就會背誦。這天晚上,艾成義推開芙蕖的房門,不是欣賞兒子,也不是為了留宿親熱,是想合計一個針對離婚的回話。其實,與芙蕖商談也不必要。她和大姐一樣的認為,夫妻不光是為了兩人纏綿,天天要睡在一個被窩筒里。夫妻是為了傳宗接代,重要的更是相互照應。相夫教子,讓男人在外面打天下,讓孩子有個穩(wěn)定優(yōu)裕的教育環(huán)境。離婚一詞,顯然是中國傳統(tǒng)的大忌!這是完全用不著商討的。把腦筋花在離婚上,這是自殘!將婦道放在離婚上割裂,不只是傷害了兩個大人,深受其害的,是孩子!殘害的,是孩子!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這是芙蕖自始至終的信念。沒有什么異議,也就不在意丈夫的進出。
“芙蕖,今晚我們說說話吧?!卑闪x還是心事重重,賴在床沿。
芙蕖逗著兒子,不由笑開道:“成義呀我的夫君,就讓它天上下雨地上流吧。樹欲靜風不止咋辦?就讓它刮吧。我就不信,盤了根的大樹,扎了根的大樹,會給賊風刮跑了?!?/p>
“是的。我們又不是現(xiàn)在成的親,這婚姻的大事,又不是買賣青菜蘿卜。這是家庭。組建了家庭,生養(yǎng)了子女,怎能隨便像菜園的門,要出就出呢。”艾成義與芙蕖在共識之上,又筑起了一道長城。兩人便又逗起可愛的兒子。
今夜,艾成義不準備到三房去,可是芙蕖鼓動他去:“你還是去陪陪荷花。她也是作母親的人,舍不得丟下這個家的,去跟她說說話吧?!?/p>
望著芙蕖一臉的真誠,艾成義由不得親吻了一下嫵媚的二房妻子。要離開時又哲了回來,一把抱住呀呀背詩的兒子,也親吻了一下,這才離開。
荷花也在欣賞著兒子。見丈夫趕來,首先抱起兒子,讓父子倆親了個夠。
艾成義將兒子抱在懷里,坐到床沿,荷花卻要兒子下來,要夫婿到四房去:“您還是去蓮花那邊。是留是去,都要勸勸。我都為蓮花難過。她還是照常如規(guī),一房一房的照看孩子,不棄不離。這姑娘真難得。可是…你,娶了人家還不跟人家圓房……”
艾成義吃驚地回首盯住荷花:“你……你知道了?”
“我早知道,只是不說?!焙苫ㄝp描淡寫,氣若幽蘭。
“現(xiàn)在,我更不能去圓房了?!卑闪x一把拉住荷花,鄭重其事起來,只是請求著:“你跟菡萏、芙蕖,一塊兒幫我勸勸她好吧?!?/p>
荷花見夫婿為難的樣子,一言以蔽之道:“怎沒勸呀,只是,槍頭子攮彎了,槍桿子不動,沒用的。你也別去提了,都是嘴上抹石灰,白說。不過,”荷花誠意地揚起尖下巴的鵝蛋臉,示意著道:“蓮花求你圓房,你去圓了房,可能好說?!?/p>
艾成義卻央求道:“怎么也不能圓房的!”望望妻子,艾成義問:“您跟大姐二姐說了?”荷花認真地回應道:“沒。我知道您不想讓大姐二姐知道……”
“這就好,這就好,讓蓮花清清白白地走,我也就無牽無掛了?!卑闪x說得一臉虔誠。
可是荷花不悅道:“你無牽無掛,人家蓮花有牽有掛啊。我剛才說,她還是照常如規(guī),一房一房,幫我們看孩子,搶著包攬了燒燒煮煮。這仁義的,讓人說聲‘謝’都開不了口!您想想,她圖什么?不就把這兒當做自己的家嗎!您還能推她走?人心都是肉做的?!?/p>
這一句“人心”,很讓艾成義遲疑了好一陣子。真要是去圓房吧,又真正的于心不忍。更何況如今已明令禁止,自己先前三妻四妾,哪是不知。不知不為“過”。以前如果圓房了,也就圓房了。既然沒有圓房,這以后更不得隨便就圓房了。自本潔來還潔去,這才是做人的厚道。艾成義這樣想著,便準備解衣就寢。
荷花搶上前攔住他的手,將解開的衣扣給重新扣齊,低眉細言道:
“你還是去蓮花那兒好?!?/p>
艾成義被荷花推著,又不能不移動腳步。只得由著妻子的手,退出了三房。月光在房檐外早早皎潔著,他仰面嘆月,很為三個妻子的大仁大義和相互關心,倍加感慨,難得的一個比一個疼人心,一個比一個心疼人啊。
推門進蓮花的房,正巧碰上蓮花洗抹。一種貴妃出浴的光彩,本應該讓人興奮,艾成義卻慌忙退步,一付驚慌失措,內疚負罪的逃逸狀。倒是蓮花從容不迫,回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人奪門要走,反而驚異地嗔怪道:“義哥怎么啦!”可是義哥連答話的勇氣也沒有了,徑直撤退,帶上房門。蓮花一急,搶幾步趕上前,硬是打開了房門,從房門外把自己的男人拽進了房內。
“義哥,你跑什么!看你慌的,不知道我早是你的人了?”蓮花的語句竟落落大方得如此坦蕩,如此灑脫得掏心掏肺。
艾成義面對這么一個認準了一條道,九牛也拉不回的純情女子,沒辦法回避了。蓮花也不顧自己的衣著,“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要把夫君拉進來。不坐回椅上是走不脫了,艾成義難以面對,又不能閉上眼,只好目不斜視。偏偏蓮紅圍住他,臉蛋的白里紅潤,肌膚的豐滿潤澤,都讓艾成義如坐針毯。平時也只見她粗胳膊粗腿,一臉陽光的紅里透黑,那是蓮花整日使胳膊動腿,跑前忙后練就的健壯,卻從未發(fā)現(xiàn)蓮花的身手腿腳也如此的皓潔如玉,細膩精美。他沒見過柔弱光線下的豐潤肌膚,會呈現(xiàn)出如此白玉般晶瑩亮灼,這一種美麗絕侖的圣潔,更令他的理智堅挺起來,萬萬不能褻瀆啊不能!
“我是魔,我是怪?怎么讓您嚇成這樣!”蓮花深深怪責著,依性子,使性子,扳他的臉,扳他的眼。艾成義招架不了,只得雙目對視。撲向眼簾的白玉般的肌膚,美侖美奐,如此強烈地撞擊著他的良知。他不能不說了:“蓮花,你太圣潔了,我不能褻瀆了你啊。”
“我是你的妻,為什么不能圓房!”蓮花質問得理直氣壯,沒沾過丹紅的兩片嘴唇,越發(fā)的盈潤紅澤。沒畫過鉛華的一對峨眉,橫翠含黛得細膩。這一番青春稚氣的圓臉蛋,因為剛剛洗盡塵俗,分外的嬌嬈康爽。艾成義連連應道:“問得有理,問得有理。”又連連請求道:“你先穿上衣服,別受了涼凍著?!鄙徎ú辉诤?,還是橫在面前,艾成義只好回身坐上床沿,還是請蓮花先穿上衣服:“我不走就是啦。”
“我都是光著身子睡。”蓮花拴了門,鉆進了綢被面的被窩。一雙白玉般的胳膊還裸露在外面不急蓋。蓮花道,“這樣睡暖和,臨晚堆了木柴,汗涔涔的,一洗就暢快。你進來時剛洗好,才抹干凈,盆里的水明早兒倒?!?/p>
看看,為了挽留,連洗澡水也不急倒了。艾成義想想,還是想到要離開。但是,哄不行。對這么誠心實意的人,決不能有一絲的虛情沾污了圣潔,更不能采取那種回避的作法。這不是商場,不需要爾虞我詐。真正的商場大買賣也必須摒棄哄騙。一概在商字的前頭加個奸,這是對從商人員的污蔑。商人只能在太平盛世里存活。這般緊張的時局,既沒有商貿的自由,又何必講究對商人的稱好稱壞呢。也正是這般艱難的環(huán)境,越是不利自己,更得要品操端行。蓮花太率性了,率性也沒錯。該是我直言相陳的時候了,不能再蓋著葫蘆搖,一天天往下拖了。雖然讓她一時難以承受割舍之痛,早一天比晚一天好。因為離婚已成定局,走的艱難比不走的難,可能要好些。與其長疼,不如短疼。艾成義終于心一耿,懇切地規(guī)勸道:
“你正好又是清白的身,走了好找個好人家……”
蓮花沒讓義哥說完,直搖著頭阻攔:“清白清白,你還抱著清白!別人才不這么看,也只有你!”蓮花越說越忿忿起來,“都爬到你頭上拉屎拉尿,你還把那些人當成公正公允!”蓮花說得急促,氣不打一處來。隨著情緒的憤慨,她抑不住半坐了起來。白花花胸脯起伏著,一時的不能自已。艾成義啞著口,只能聽,再不好規(guī)勸了。與其要勸說,反而加重了負罪感。哪怕是一個安慰的字,說出來也是對純真女子的傷害。艾成義只有垂下頭,用雙掌托撐起無顏面對的臉。就在這時候,艾成義從靜下來的聲息里,冷不丁聽到了似乎是竊竊的私語。艾成義悉心來聽,既然是從絲綢被里發(fā)出來的。這聲音雖然很低,咬字卻清晰分明。平靜下來的蓮花不是在自言自語,還是朝他說呢!他不由驚異地神起耳朵,注意地聽。
只聽蓮花輕聲聲、柔和和,道:“……也不是……沒有一個……都不講清白……”
這話兒很讓艾成義詫異。艾成義很想問一問“誰?”,又怕對蓮花有什么傷害。
“……水西門?!鄙徎ㄍ抡f著,分明在告訴著。艾成義斂住氣,默默地往下聽。
“水—西—門!”蓮花竟然加重音復述了一遍,又異常堅定道,“是的,水-西-門。”
艾成義聽到第一聲水西門,一下丈二和尚了。誰知蓮花還咬定這三個字,而且還用“是的”來肯定,說了三四聲。太讓人大惑不解了!艾成義趕緊伸手過去,撫了撫蓮紅的額頭,是不是受了涼生了???沒有發(fā)現(xiàn)發(fā)燒的癥狀,兩頰通紅是青春的活泛,勻溫的身體正散發(fā)著恬淡的體香,艾成義放心了,但還是掖了周圍的被子,不讓蓮花露出裸肩裸臂。
綢面被窩里的蓮花,很清醒很順從地躺在被窩里,任由夫君將綢被單蓋實了裸露的雙肩。不過,蓮花她還是掀起了一角,將雙手膀坦露到綢面上。青春的火氣讓她嫌熱。蓮花很恬靜地閃著情深意長的“秋波”,又一次告訴夫君,“是水西門”。,一臉幸福的容光。
艾成義看她一臉幸福的容光。不得不順著蓮花的話語,朝水西門思緒。水西門,古老的城垣,見證了小蓮的投靠……艾成義終于有所明白。可是…,艾成義在心里的嘆息,情不自禁要流露出聲:“水西門給了我們緣份,可……那只是城門,像古槐樹的啞木頭……”
“別把他當做啞木頭。他也像古槐,是槐蔭樹……”
艾成義知道蓮花跟姐姐們看戲看多了,都看入心了,不好再說,由著她去憧憬吧。誰知蓮紅越說越在情在理:“我不是七仙女,你不是董永。所以提及槐蔭樹,是因為水西門。倘若不是水西門,不是必經(jīng)之道,我見不到你,我還談什么清白?我只身苦命,需要你拯救,也才讓我有了這兩個字的清白,也才清白可言……”
珍珠落盤!清晰晰地傾訴,赤膽得意摯情篤,艾成義明白了,不由地涌涌起崇佩的感動!再不好用離婚來相逼她了。即使離婚的法令劈頭蓋頂,擔當不起,也要擔當?shù)闷?!我一個大男人,為什么不敢于負起這一切的責任呢!
但是今晚,還是不能這般隨而便之的留宿。保護圣潔,比什么都重要的多。做人,就要高尚,盡管自己巳被涂地,不是自身要躺倒,這骨氣當然還在!
他給了她一句鄭重的諾言:“會圓房的?!?/p>
她也給他一句懇切地諾言:“我等著啊?!?/p>
再這么抽身走,艾成義覺得不合適,認真地將臉膛趨前來,吻了潔白如玉的額頭。蓮花的反應強烈,攬手抱住了英俊的臉頰,送上火熾熾的雙唇,吻起夫婿的胡須。艾成義的胡須很淡,不近看,見不著。貼上去,軟須須的柔和,完全是一付白面書生的文弱。艾成義由著蓮花盡情的親吻,直到蓮花幸福得喘息了,親吻得盡了情,親吻得雙臂無力地撒了,艾成義才立起身,道一聲晚安,靜靜地離開了四房。
當艾成義走出房間,反掩上房門,對蓮花的溫存,連他自己也不能自已。他知道自己這一次險些失態(tài)了。是一種崇高,給了他自持的把握。自持,來自水西門。水西門,給了他崇高。見證古老,見證文化淵源的水西門,給了他不甘孱弱的本領。
七
當年的時局,要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谔柕募鼻?,可見步伐的粗獷零亂,猶如在人跡罕至的荒原上狂奔,那種趔趄,是必然的出現(xiàn)。小說沒有評說政治的必要,可是當時的社會生活,無一處不滲透著政治的強權。就是這么個時代背景,社會生活的人都被隨波逐流了。既要寫到當時發(fā)生的事,由不得小說家的騰云駕霧,文學家的竭力回避了。艾成義在日益繃緊的政治攻勢面前,想過平靜的日子,當然的不可能。艾成義成了反面典型的重點,日子面臨的就是岌岌可危。熊干事們做了兩回工作,仍然收效甚微,都認為艾成義太膽大包天了。既然像穩(wěn)坐在釣魚臺似的。這釣魚臺應該是我們坐的,也只有掌權的人才有穩(wěn)坐釣魚臺的感覺,這小子無視國法,吃了豹子膽了!便開始匯總材料,報上邊批文處置。當時是特別講究工作成效的,處理問題不過夜。勝券在握,任務太多,創(chuàng)建新社會的事務真可以用千頭萬緒來形容,為了建設速度,總是用集中精力打殲滅仗的軍事手段,解決當前問題,便有中心工作的提法。上級指示了的新任務,中心工作就移到了這一新任務上。本是要連續(xù)作戰(zhàn),不給‘敵人’以喘息機會的,因為又布置下來了新的任務,十萬火急,更加重要,街區(qū)工作人員不得不草草結束了前一階段的工作,以發(fā)揚連續(xù)作戰(zhàn)的精神,迎接新的任務。倒是工作人員沒有喘息的機會了。頒布執(zhí)行新婚姻法,動員離婚的中心工作,通過總結上報后,熊干事幾個人立刻被調往新的崗位,投入了三反五反打老虎的斗爭。以后的中心工作,又集中到對私改造的洪流中,早已無暇顧及一夫四妻的案子了。一夫四妻的主角似乎成了漏網(wǎng)之魚,卻不想熊干事升任了區(qū)局方面的領導后,并沒有忘掉水西門那兒的健康路上,還有艾成義的一夫四妻沒結案。打老虎,對私改造,對象都針對資本家,都可以找個由頭,將艾成義打翻在地。成為專政對象的,量他一個掉了毛的鳳凰,一定連只地上跑的雞都不如呢!那幾個姨太太,還不樹倒猢猻散嗎!到那時候,盡得漁利,必然皆大歡喜。“可憐我們很多在解放區(qū)工作的同志,連半個老婆也不曾擁有呀,那家伙竟然四個!”熊干事每想到此,總是惴惴不平。
誰知道這個艾成義不念財帛。剛聽到風聲,還沒見雨聲的時候,便像賭徒面對攤牌,很胎氣地交了押資,一古腦兒讓他的店鋪全充了公。比誰個都坦蕩!倒也讓對私改造打開了局面,縮短了進程。以至在打老虎的轟轟烈烈中,沒法子不講點策略,放艾成義一馬。連普遍性的抄家搜臟,也對他網(wǎng)開了一面,以利于分化瓦解負隅頑抗的老虎們。健康路升州路一帶,包括水西門地區(qū)的公私合營,能夠取得輝煌戰(zhàn)果,各個擊破,是人民戰(zhàn)爭的軍事化手段,在商業(yè)戰(zhàn)線上的成功應用!熊干事的功勞,讓他提升為區(qū)級政委?;仡欉@幾年的工作業(yè)績,就數(shù)執(zhí)行離婚政策時,留下點遺憾。他很奇怪,艾成義送出家業(yè)所有店面,似乎眼都不眨,為什么不再慷慨一點,奉獻出多余的老婆?他也是在舊社會長大的,知道“人生三不讓。”熊干事酸酸地想:“我又沒要你把四個老婆,統(tǒng)統(tǒng)送掉。還讓你留一個呢,任你挑哪一個都行。你這個家伙還不識相!好你個貪得無厭!在大處上,你這個家伙似乎權衡出了利蔽,這點家常小節(jié),你以為能混水摸魚,你把我們當小孩耍啦!看來你這個家伙,負隅頑抗,寧愿在花下死了。既然硬要以卵擊石,也只好讓你做鬼也風流去吧!隨便砍你一個大帽子,這是手到拳來輕而易舉的事。你這個家伙本來就是專政的對象!想用公私合營瓦解我們的斗志?早看清了你的積極是表面的!你這個家伙實質的頑固透頂!我熊政委沒有戳穿你,等待是有限度的!你什么肯把資產(chǎn)帶頭交公充公?這其中有你的彎彎繞。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是想用這種方式蒙蔽我們賄賂我們,好讓我們誤以為你是個開明資本家,別白日做夢!我們是火眼金睛!我早就要戳穿你的本性,把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熊政委經(jīng)過一番認真的考慮,對一夫四妻的問題有了透徹的打算,就此定了調子,不怕沒有機會徹底整治他艾成義。時候有的是,魚在塘里逃不了,這次滑過去了,后面還有運動!
果然,恨著恨著,機會來了,對資本家的產(chǎn)業(yè),進一步進行清算,資方所有店面工廠一律收歸國有。下一步開始,針對房產(chǎn),也要充公和評調。艾成義延伸到古鎮(zhèn)橋林的房產(chǎn),當然的沒收,這升州路健康路一帶的房產(chǎn),也要隨著店面經(jīng)營的集體化,國有化,逐一沒收。只是艾家大院的住宅,因為算不上經(jīng)營場地,一時沒有理由沒收。干事劉月主向熊政委請示道:“艾家大院可以用來辦個廠?!毙苷宦牐瑢⒃轮鞯慕ㄗh,不謀而合,當即研究決定,平調征用艾家大院。一紙下令,要艾家大院立即搬遷騰讓。
當時的社會情況就是這樣,長官意志,說干就干。何況還有對階級成份的劃分,給執(zhí)行公事的人有了極大的權利空間。對于成份高的家庭,任意欺凌也無所謂。社會生活各方面都體現(xiàn)著這種政治分野,這就叫“區(qū)別對待”。只要沾上地主資本家,叫搬家,就得搬,再沒有分辯的地方。沒收不了,無償占用那是很平常的。艾成義的一夫四妻,也確實太惹眼了?!俺鲱^的椽子先爛”。既然“公家”找理由對付你,不乖乖從命,就是頑固分子。隨便撿一頂“帽子”給戴戴,就足以壓倒你。
艾成義是個讀書人,從商是老爺子的希望,雖然身在“曹營”,仍然是“心在漢”的。他知書達理,知道共產(chǎn)黨的政策是要消滅一切剝削制度。所以,他毫不猶疑地將自己名下的所有產(chǎn)業(yè)都交了公。他也研習了婚姻政策,是既往不咎。他不善于刁鉆,但他必須抓住這個既往不咎的“空子”,維護自己的家庭。幾房妻室,鮮活活的感情,難分難舍啊。何況姊妹們互親互愛,志投意合,手足情深,包容著恭謙,理當師表。所以遲遲不肯離婚,三妻四妾也合抱成團?。』橐龇ㄖ卸紝^去事實婚姻的網(wǎng)開一面,“他們”也應該吃透政策,網(wǎng)開一面啊。何況我還有證明事實婚姻的婚配鑒印,雖然是國民黨時期的,也找不出硬行拆散的理由。
誰知道“他們”還耿耿于懷,不肯得饒人處且饒人,搞起了迤回戰(zhàn)術,不直接拆散你的四妻婚姻,先逼你離開四房太太住地,直搗艾家大院的“巢穴”。艾成義接到平調通令,知道這個家院也保不住了,搬遷到哪里去呢?幾番交涉,也只能劃一個破墻倒壁的小屋,還是老宅頂后邊的看園圃的門房,兩張床都擺不下。這四房妻室,如何能放在一間居室里呢?艾成義氣不過,卻又是有口難辯。忍氣吞聲不下去,他天天找報紙,想讀出個好政策,把握自己的命運。到哪里找到呢?也只能了解到,大凡掛上資本家,意味著的便是被專政。既然是專政對象,便沒有爭辯的權利。能給你最低的生活標準,已經(jīng)在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了。與其到大海去摸針,自取滅亡,不如逆來順受,保全家庭,求個風雨同舟。
干事劉月主帶領一班執(zhí)行人員趕到艾家的時候,艾成義沒有說二話,也沒有在大家面前唯唯諾諾,只是點了個頭,表示任由處置,撤身上班去了。他見過劉月主,就是以前那個年長的工作人員。劉月主沒有熊政委魁梧。一個瘦削長臉,似乎沒有魄力,可是資本家們見到他,同樣是畢恭畢敬。劉干事說話的聲音嘶啞,卻擲地有聲,其中的分量,也不容這些有著成份壓郁的人不唯命是從?,F(xiàn)在叫誰個騰讓搬家,沒一個敢逾期不騰出房子的。干事工作起來,還是可以稱之為精明干練的。
這一次也是沒阻力。當劉干事帶人來到艾家大院,實施征用時,前面大院的房子劃定了,大院后進的樓閣,尤其是一房一房的寢室,依然故我,沒有搬移的跡象。劉月主回到辦公室,叫來了艾成義,開門見山道:你的那幾房,怎么還未動?
艾成義故作驚訝了一下,垂下頭道:“我也沒法子。”停了下,說:“妻室不便搬在一起”。
“我不是留了你家后門口的屋子了嗎?!鄙峡茊T的劉月主,說話時一臉的橫氣。他顯然是不耐煩了,手在辦公桌上一撐,站起來,吼起來,很有斬釘截鐵的樣子:
“那么大的屋子,你們?yōu)槭裁床蛔孕邪才?!?/p>
艾成義作嘆道:“可是,妻室們不聽呀?!?/p>
“你不是她們的丈夫嗎,怎么變成大豆腐啦?”
艾成義知道對方在揶揄自己,索性認作軟豆腐,找了個官冕堂皇的理由道:“講究男女平等嘛。家長已不是我了。上次登記戶口,戶主早變更了。當時,也有您,參加造冊的呀?!?/p>
劉科員似乎回憶起來了,便帶人徑直去艾家大院,找到戶主菡萏,厲聲質問道:“政府要開辦工廠,發(fā)展生產(chǎn),你們占用這么大個家院,怎么還遲遲不搬!”
菡萏未及回答,荷花進言道:“不是我們不肯搬。是您沒有理由再令我們搬。這么大的家院,都巳經(jīng)給騰了出來。該搬的,都搬了;不該搬的,就是不能搬?!?/p>
劉科員怎么也想不到,這幾個女子,伶牙利齒,說話點水不漏,反弄得自己理屈詞窮,心里好一陣奧燥。好男又不能和女斗,劉科員在情急中翻出了一個理由:“后院最里邊,那間房子也不錯,是給你們留下的。還讓你們開個后門。你們有了那一大間,還不夠好了?!?/p>
“你拿我們當豬當狗呀!”蓮花不知什么時候擠到了最前邊,瓜子圓臉長睫毛,氣嘟嘟成憤慨的模樣。劉科員見了,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話別講的太難聽嘛。”劉科員學起宰相,和氣起來,“誰把你當狗啦?”
“你!”蓮花明亮著黑黢黢的一雙眸子,干脆把話兒說了個透徹:“籠總一間門房,連個大床都擺不下,你讓我們住一塊兒,你這是人說的話嗎!”
劉科員給這句話堵得白眼直翻。被調遣來收拾場地的人倒偷偷地發(fā)笑了。劉科員當眾不好和女斗,卻可以朝施工的人身上發(fā)泄侮氣:“你們站這干什么!都給我忙活去!”
為了收回面子,劉科員虛晃一槍:“今天趕緊搬搬,別影響我們工作!”劉科員撂下話,回身便走。本是想弄個臺階下的,誰料到蓮花劈頭一個“呸”字,又把撤退了的劉科員怔住了。連一同來的人也朝劉科員歪起鼻子,撇起嘴。劉科員哲身瞧了瞧眉梢眉角都是憤的女子,不由呲起煙熏的黑牙道:“別以為政府治不了你們。知道秋后的蚱螞嗎!早兩年遞梯子給你們下,還不識好人心。不知好歹,有你們好果子。艾家是砧板上的肉,屠宰是早晚的事!……”
“劊子手!”蓮花忿然不已,脫口嗆道:“你砍了我十八截,我就是不搬!剩這樓閣,是我們居家住宅。政府總得給我們居住的地方……,看你們把我怎么樣!”
面對這般女子,當然怎樣不了。若換成資本家艾成義,那就另當別論了,要怎么就可以怎么。劉科員向熊政委匯報情況,當然不會把女子的話照搬照說的。卻可以無中生有,張冠李戴,栽臟陷害。熊政委經(jīng)劉科員一唆動,四方臉頰的腮幫筋凸地暴起,發(fā)了狠道:
“這就別怪我們一筆抹煞了……他在對私改造中還是有功績的。功是抵不了過的。誰叫他要當‘對立面’!馬上把艾成義送進大牢!”
從古至今,掌握權力的官,凌駕平民百姓還不小萊一碟?尤其在當時,奉行的是以階級斗爭為綱。不緊繃階級斗爭這根弦還不行。在專政對象頭上,隨心所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精忠報國的岳飛被誣為叛逆謀反,天大冤案的罪名就是“莫須有?!卑闪x既然成了政委科員的眼中釘,肉中刺,投入大牢是易如反掌的事。當晚,四房妻室不見丈夫回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便預感不祥。四個女子一個個默默窩在菡萏的床上,為夫婿的平安祈禱了一整夜。曙光一透進居室,蓮花一骨碌下地,穿好了襪子鞋,也不梳洗,披頭散發(fā),開房門竄出院,直穿四道小圓門,從大院大門跑上街巷,再拐上大街。趕到柏油大馬路上,她才知道自己沒了方向。往哪兒尋找呢?夫婿的大店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熟悉的幾家小店也物是人非。倔著頭去敲開店面,也是答非所問,顯然自己的夫君,兇多吉少,也只有趕到區(qū)政府去問了。沒上班嗎,就站大門口等,一直等到太陽竄上梧桐樹。滿街車水馬龍的時候,蓮紅眼盯著一個個上班的人,一眼認出當過熊干事的熊政委。她肆無忌憚迎上去,一開口便出言不遜:
“肯定是你們把我丈夫收起來了!”
劉科員上前道:“這是熊政委,說話怎么這么放肆!”蓮花見熊政委不理不答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憑著自己的果敢,一腔急促,伸口道:“是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又是勒令離婚,又是勒令搬家,我是你們的平頭百姓呀,我苦我的,干什么不讓我丈夫回家!”
熊政委冷冷道:“他是自作孽自受!”
蓮花似乎聽出了意思,懼怕的擔心一下洶涌出斷了線的淚水。她也不抹淚,卻將雙手拉住了熊政委的衣角,哭嚷著要跪下求饒:“熊政委,求求放了他吧,不是他不愿意搬,是我阻攔不肯搬的。我現(xiàn)在同意搬該行了吧。只求你們行行好,放了我丈夫?!?/p>
若是不出口最后兩個字,也許事態(tài)會往緩和上走?!罢煞颉边@兩個字,讓他們聽了十分地扛耳朵。熊政委瞥一眼蓮花,又狠下心來,也送了兩個字,道:“遲了!”
荷花還在懵懵懂懂中:“怎么遲……了?我回去就搬。”
劉科員上前問:“能馬上離婚嗎?”
“離婚?你們怎么總是要拆散人家好好的夫妻!”蓮花的淚水忽然斷流,一滴晶瑩的淚懸在大大的眼眶中,卻呼地被炙干了!蓮花輪著這雙燃燒著怒火的大眼,氣喘息息著,終于甩手丟開了熊政委,爬起來站定,沖著人們道:“難道你們也學金山寺的法海,拆人婚姻!”
“你們是違法的!”劉科員又用低鈍的鴨嗓子,重申了一句:“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蓮花不懂這個官腔,話里藏刀。她只要夫妻一塊,重情重義。
蓮花不知道求救是徒勞的。但她終于知道了,即使馬上搬了,順了他們意,籠罩在艾家頭上的恐怖,也不會像風卷殘云,天空一洗。既然到了這般田地,求是沒用了,也就不需要用哀求的眼淚祈求寬恕了。自己是從苦水中滾出來的,只求有一個家庭,這就是心滿意足了。有夫婿的愛,比什么都珍貴,雖然夫婿還未曾沾身,所以不沾身,也正是強烈的愛喲。
她愿意分擔夫婿的罪名。她又一次跑進政府機關里去,要求陪伴她的丈夫,就是關押也要求關押在一處。她的要求越強烈,越被視為反常,幾乎要帶到瘋人院去。幸虧那時候的醫(yī)院,還沒有被政權介入,醫(yī)生憑著良知,應用醫(yī)學知識鑒定她正常。也得虧這個正常與不正常的醫(yī)學界定,當工廠開辦起來的時候,蓮花整日把守笫四進的小庭院,終沒有讓開辦的工廠得寸進尺,保存了姊妹四個房間的樓閣。雖然艾成義一直沒有回來,這四房妻室的住地,卻在難以為繼中,既然為繼了下來!
八
四房妻室得悉夫君的確切信息,是兩個月后的一紙公文。艾成義以雙料反革命罪,判處十五年徒刑,迅速押赴江對岸的石佛寺勞改隊服刑去了。
對于夫君的為人,四房妻室都了如指掌,除了忙碌于商場,便徜徉于妻室。談詩論文,撥琴對奕,成了與妻室們和諧相處的趣味生活。在沒有第二房時,菡萏總是學著蘇小妹的聰慧,拿出婉約麗句,請夫君填詞續(xù)章。有了第二房之后,芙蕖還抱來了琴棋書畫,更豐富了為文的高雅生活,往往是芙蕖先獻上一曲,然后手把手著夫君,教會指腕的流動。等夫君也彈出清麗的一曲,便開始對奕圍棋。三個人可以同時在一桌棋上,既有帷幄的輕松,更有藝技的寬容。他們床上是夫妻,下床是君子,中華士大夫的文明和禮儀,讓這三個青春男女還以為還在南京師大女子學校研習學業(yè)呢。三房荷花的到來,除了增添了一項內容,結伴去大華看梅蘭芳的京劇,去秦淮看古裝戲表演,還是常聚在一起,奕棋撫琴,填詞作賦。夫君的毛筆字極工整,一張紙上寫滿了小楷,方方正正,大小幾乎如一。菡萏想學他的字,他握住菡萏的右手腕,一呼一吸,一絲不茍地教。芙蕖想學他的書法字體,他也認真地扳著芙蕖的手腕,一呼一吸,循規(guī)蹈矩地教。荷花也想學一筆好字,夫君還是認真其事,攥著荷花的手背,一呼一吸,專心致志地教。蓮花進了大院當了四房,夫君不忍心把家務全交給蓮花做,主動放下架子打井水,劈柴禾,燒缸缸灶,很想替代干重活,多爭取閑余的時間,也手把手教蓮花學描紅,練習寫書法毛筆字。在夫君的帶動下,菡萏、芙蕖與荷花,各人都搶著干活忙家務。雖然沒有了常工短工的雇傭,家庭依然忙碌得整潔素雅,生機勃勃。三個同歲的孩子跟著新中國同時成長,八口之家,其樂融融。這樣的夫君,是不會為非作歹的。曾經(jīng)有錢的艾家少爺,都沒有去過芳香閣芳香樓之流的去處,去嫖賭吸大煙,如今這些齷齪的去處都給蕩滌了污泥濁水,學壞的人都朝好處上學了,夫君怎么會去做烏兒歹鬼的偷扒盜搶之惡呢!
四房妻室當然不相信這是真的。荷花跟著蓮花出去問,左打聽,右打聽,得到的話,“是給押走了”!便如五雷轟頂,悲哀的不行了。荷花由蓮花相扶著,跟跟蹌蹌回到家,抱住驚恐未定的大姐二姐,好大一會,這口氣才喘過來,放聲大哭。
菡萏、芙蕖見夫君被人坑害算計,也悲慟落淚。
蓮花這一回卻沒有哭,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還勸止著姊姊,不要號啕大哭了。蓮花說,“不要太悲傷了,還是顧顧三個孩子吧。都急了怎么樣,孩子還小,這家怎么辦?”
三個姊姊聽了四妹一番話,這才哽咽著止了啼哭。各人心里都清楚不過,夫君是像岳飛一樣被秦儈那樣的奸佞小人作贓害了!悲傷轉向了忿憤,胸口燃著了一團火。
現(xiàn)在最要緊地是探望。經(jīng)過商議,也只有打點衣服,過江去探望夫君。
蓮花手快腳快,挎包要出門了,才想起喊三個姐姐。見姐姐們還沒下樓,先自急了,撂了句話就要走:“那我先去探監(jiān)?!陛蛰?、芙蕖、荷花一聽,眼淚巴巴地要四妹等等。蓮花想想,去探望陷入牢獄之災的夫君,要得一同前往的。便催促姊姊快點,別遲了趕不上船。菡萏、芙蕖、荷花一個個手慌腳亂,也不知該帶些什么。蓮花說,“忘了帶就忘了帶,頭一次是先去看看,東西沒帶下次帶。”菡萏、芙蕖、荷花這才相跟著出了庭院。
蓮花突然不走了。哲身鎖了院門,蓮花又回過頭查查,不放心,又開了院門,進去把自己的房門上了鎖。又把大房的房門鎖了。二房的房門鎖了。三房的房門鎖了。這才出院子,重鎖上院門。走出前一進,又拉上了外道門的鐵栓。菡萏、芙蕖、荷花見蓮花在一道門一道門的落鎖,才發(fā)覺自己急糊涂了,權且振作起來,掏手帕揩抹了汪汪的淚水,檢點了零亂的發(fā)髻和衣飾。蓮花還拐到小學校,央請老師帶一個中午:“這是午餐的錢,千萬收下?!?/p>
夫君果然在石佛寺勞改隊,巳經(jīng)沒有模樣了。因為不是探監(jiān)日,她們幾乎要被拒絕了。總算照顧她們第一次不懂規(guī)定,她們夫妻才得以見面。
面對落魄的夫君,菡萏、芙蕖、荷花光是哭。還是蓮花提了醒,抓緊時間說說吧。菡萏、芙蕖、荷花這才強忍泣哭,問清了原由。果然是受了迫害,熊政委和劉科員咬定夫君“攻擊”“詆毀”,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加歷史反革命,判十五年還算輕的。擱前兩年,剛解放那陣子,吃槍子子是一定了。到石佛寺窯場勞改還算是幸運的。擱前幾年勞改,全部推到淮河工地,數(shù)九寒天也得赤腳下河,挖挑扛抬。還有可能被押送到青海高原去!
菡萏、芙蕖、荷花又滿臉的淚水象斷了線的珠珠。蹲在地上的艾成義,見妻子們淚如雨下,自己的淚珠也嘩嘩地滾了下來。蓮花蹲下來發(fā)話了:
“不是趕來哭的?!笨墒?,當蓮花把這一句送出口,自己強忍著的淚花也忽然控制不住,奪眶而出!她顧不得有監(jiān)視的人在場,抱住了夫君的頭,狠哆哆的,失聲痛哭起來。
還是監(jiān)視人犯的干部說了聲“時間到”,抱在一起泗淚涕流的五個人才抽抽泣泣止住了哭。艾成義在被監(jiān)視干部帶走的時候,只向妻子們請求了一件事:
“別破費帶東西來了,只求照應好孩子?!?/p>
還想說一句:把孩子帶來看看。因為時間緊,沒有說出來,也許覺得沒必要讓孩子感受這種悲苦,所以一直噎在喉嚨口。四位妻子楞楞地盯著,直到走的看不見了,才想起有一件必須要說的牽掛,忘記說的牽掛,原來也是孩子。
勞改隊規(guī)定,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天才準接見。也只有等下個月了。事實既成,悲哀無用,菡萏、芙蕖、荷花都盡力做好持家的表率,搶著燒鍋煮飯,連劈柴、摘菜、洗衣漿裳都爭著。怎奈都不如蓮花的熟能生巧,舉止若定。往往是劈柴把準了斧頭,把不準硬柴;把準了硬柴,又把不準斧頭。蓮花見荷花搶著砍柴,仿佛搶了她的飯碗,嗔怪起三姐:“這不是你干的活?!焙苫睦锟蟻G?可是斧頭也不讓她使喚,剛舉到頭頂,斧頭又發(fā)飄了。蓮花上前奪過斧頭,搶白一句:“有您忙的事!”,
望著撒開粗胳膊粗手掌劈柴的蓮花,滿臉頰好一陣燥熱的荷花低眉低眼抱歉道:“我是不好意思盡讓你這么苦……忙忙也活絡,老閑著能閑出病來?!?/p>
蓮花斜起眉眼笑道:“知道你心疼我……”說著,一斧頭砍下去,硬柴劈開兩截。再拿一根樹棍來劈,剛拉開架式,倏然想到了什么,丟了斧頭站起來,抖落著一圍裙的木屑塵灰,朝三姐商議著道:“三姐,是的,閑能閑出病來,我看大姐加上這一急,懨懨倒倒的,飯都難吃下一口了,對,我們都找找事做。有事做了,頭腦不空了,就不會總往悲戚上想了??墒?,都搶著做,又亂了套。我看這樣,各負其責,你把三個孩子都攏在一起,和二姐一塊教孩子習毛筆字。這不是事嗎?免得各人帶各人的,既分了心,又散了事,勉強把孩子安頓好了再去做事,也不順手,二姐您看行嗎?”
二姐芙蕖給這個主意說得愁眉開舒。當即帶著蓮花趕到荷花的房里,抱住六歲的孩子,親切切說:“讓你二媽教你毛筆字去,讓你媽媽給大家織毛衣?!?/p>
荷花聽了蓮花的主意,也一疊聲稱好。于是,逢星期天孩子在家時,辦起了相似的學校,有老師教漢文,有老師教書法,還有老師教琴藝美術算術。蓮花主動教體育。體育也就是踢鍵子,先由蓮花來踢,她能一口氣踢出上百次的鍵子,還能玩出各種各樣招式,讓鍵子的羽毛從身背后躍過來,又能從兩條腿之間穿梭來往,還能落到額頭上,然后落到鞋尖上,再一個飛躍,用單跳的腳,踢出幾個騰空的來回,最后穩(wěn)穩(wěn)地落到左邊的臉上。又轉到右邊臉頰上,再經(jīng)膝頭的踢騰,用雙腳剪出騰挪的飛舞。孩子們可喜歡這堂體育課了,三個孩子都想躍躍欲試。蓮花為三個孩子縫了三個鍵子,讓孩子躍躍欲試。讓孩子無憂無慮地開心!
蓮花領孩子智力游戲的時候,荷花在一旁邊織毛衣,邊賞光,為孩子助興。織毛衣需要耐心和技術。荷花的手指靈巧,四桿細篾針牽著毛線,能織出不同的花樣紋路,讓大姐二姐見了都想學。荷花便教姐數(shù)針數(shù),怎樣收針,怎樣放針,讓好看的花案也能從姐的手指間針織出來。精細的活兒更需要耐心,晚上半靠在床頭,一針一針地數(shù)著織,既用心又細心,到了熟能生巧的時候,不看著針線,全憑著手的感覺,倒也打發(fā)了憂愁的時光。姐妹的忙碌有序,各司其能,各司其事,讓雜亂無章的家務活有了料理頭緒,整個家庭似乎能從悲哀中掙脫了,殊不知,樹欲靜,風不止,圍繞著艾家,一直存在著“負高壓帶氣流?!碑敃r就這種氣候,很讓周圍的光棍漢一直覬覦著艾家四個不是寡婦的寡婦。
四個女人只是一門心思巴望著下一個月的接見日。她們把四個小庭院張羅得清清爽爽,三個孩子撫育得伶俐可愛。天冷的時令,她們開始擠在一處,睡也方便,互相都能說說話。讀詩的閑情再沒有了,相互寬心寬心總行吧。為了提防著“虎口”對房屋的“蠶食”,也只有堅持著各人回各人的房間。單獨一人,清冷孤獨了。卻有著守衛(wèi)的使命,讓“獨處”具有一種特別的肅然!夜長難眠,各人手里都帶著篾針毛線,一分一秒,靜靜地織著,倒也充實了思念的生活。當然,走神的時候也多,陷入對夫妻情篤的懷念,往往數(shù)丟了針。針數(shù)打多了,針花織亂了,發(fā)現(xiàn)時還笑呢,拆了線重來就是。這不是急的活,誰也不會來催?!坝商驶睢庇商手?,充盈著淡淡的甜蜜,這正是一種需要的安慰。靜夜雖如長絲,恰如繞成了球的毛線,圓圓的一團,給人的是圓實。是看得見的堅韌??吹靡姷逆?zhèn)定。沉思嗎,團球球會給你圓。遐想嗎,絨線線會幫你牽。
正因為有四位太太果敢地守著這一角家園,艾家大院沒有被整個兒吞并。雖然這只是百分之一的比例,到底殘留了百分之一的地塊。留下來的四房家室的居住小園,是生命的立錐之地?。∏f不能再丟失了!這樣的意識怎能不讓她們都有堅守的自覺呢?也許明兒又會出現(xiàn)吞食房產(chǎn)的新措施,她們決計好了,就是死也合抱成團,在這兒一塊兒死!為了不被“算計”,姊妹四人再不單一行動。走一陣,行一路,尤其是探監(jiān),行動更不宜聲張。
處處警覺,的確讓讒涎的潑皮賴猴沒有了下手的機會。
當下個月的接見日即將臨近時,她們不得不為了捍衛(wèi)最后一塊地盤,作出留守的辦法:
“這個月大姐二姐去,下個月我和三姐去?!?/p>
“這個月你和三姐去,下個月我和大姐去?!?/p>
大姐拗不過三姊妹的謙讓,感嘆亦噓唏著:“要這樣周剄?!?/p>
臨到接見日的前一天,不在上班時間,而在吃午飯的時候,來了幾個虎視眈眈的人。四姊妹帶著孩子,正準備聚在一桌吃飯,見幾個賊頭賊腦的人朝這兒影影綽綽的指點,知道來者不善,一邊安頓三個孩子在一桌吃飯,便各捧著飯碗,坐到了各自的房門口,目光炯炯地盯住對方,且看如何動作。四姊妹已經(jīng)商定好了,若關系到房子的事,拼一場也要保全這一處最后的家產(chǎn)。她們嚴陣以待著。那幾個眼勾勾朝這兒窺探的人既然沒有再深入一步,就那么空轉了一圈,就那么掉頭走了。正當四姊妹疑疑惑惑時,又有一個衣冠楚楚的人轉了過來,她們聆神一看,是劉科員。胡須刮了,新理了發(fā),還戴了付眼鏡,中山裝也很筆挺,和兩年前大不一樣了。再變化再變化,燒成灰也認得!
四姊妹立馬迎前,站了一排,等著對方開口?;亓R的話,幾乎都要涌到了舌頭尖。
“到現(xiàn)在才吃呀,下了班才煮的?”既然一反常態(tài),既然是親切地噓寒問暖。不是催逼房子,那是干啥?四姊妹的表情不因為劉科員的客氣而放松了戒備,她們依然不給對方好臉色。劉科員似乎不計較,稱得上老臉皮厚,沒有四兩肉的腮巴還笑皺皺起來。草不打,蛇不驚,便有了他的死皮賴臉,也有了企圖攏絡的話語權:
“哎呀,清苦呀清苦……到了這步田地,誰也不必苦熬苦撐了。又能撐出什么明堂?熬出什么果子呢?撐來撐去,熬來熬去,還翻不出一頂帽子,反革命家屬,反動家屬,資本家的……”劉月主吊起三角眼,也許礙于當面,沒有把“臭娘”兜出來,打肚里轉了一會,也只是兜出了個厲害關系:“哎呀,聽聽都夠嚇人一跳的喲……”
“依我看喲,”劉月主話鋒一轉,推出一臉討好皺紋,低聲下氣道:“倒不如甩掉這個爛家屬爛帽子。真正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啊!那樣,一桌棋就活了。何樂而不為呢……?”
原來不關房子的事。其它的餿主意,說來說去,姊妹們聽了只當沒聽見。
也正由于有那么一些打餿主意的人,雖然是居心不良,都是在三個女子身上打主意,無形中卻淡化了對四進小院的蠶食。政策在他們手上,要沒收,要兼并,要占用,全都是他們說了算,不說是金口玉言,起碼能呼風喚雨!完全可以隨便用個理由,便可以隨心所欲侵吞私產(chǎn)。但也可以,找個理由,就此不提。人治就在乎于高興?,F(xiàn)在的興趣已轉了內容,落到三個女人身上,房子問題不重要了。工廠巳經(jīng)上馬,可以從辦廠用房的計劃中勾銷。因為追求女人的這些男人,心里也另有了一個小九九。如果保住了這四個女子的住宅,以后娶上其中一個,就不必為分配住房絞盡腦汁了。四個女人雖然各占著一進小院,兩廂小房,她們占有的,說不定在那一天變了,連人也變在自己的名下?,F(xiàn)在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奇跡嗎!因為這四間樓閣里住的是女人!為未來的對象占著這一席之地,這是一個策略。
這當然還得看男人的本事了。如何讓三個女人青睞,倒成了這些想娶女人為妻的男人一樁樁難解的心思,雖然這些女人比不上黃花閨女。曾經(jīng)的大家閨秀,曾經(jīng)的小家碧玉,到如今依然還婀娜多姿,嬌嬈逗人。迎面追上一眼,幾個女人都眉顰目秀,粉腮香唇,長幾歲的自有長幾歲的嫵媚,小幾歲的自有小幾歲的姣妍,經(jīng)過傾家蕩產(chǎn)的打擊,既然沒給青春的容顏留下陰凄凄的斑點,依然的風擺柳動,花容月貌。
九
確實把握到外面的人不再對房子計較了,四個女人相互凝滯著眼神,長舒了一口氣。新的苗頭,其實是屬于“老病復發(fā)”,“老生常談”。對離婚和嫁人,那一種老謀深算,四個女人早巳嗤之以鼻,不值一駁,也就不以為意。只有菡萏心里曾盤算,準備在接見的那天,等說了房產(chǎn)家務之后,輕描淡寫,提上一提。誰想到呢,菡萏還沒有來得及隨口說上一聲,夫君已經(jīng)沉重地揭開了話題,很坦率地招呼道:“小蓮……小蓮……”
“成義,你怎么叫起我小蓮來了?”結伴來的蓮花隨即驚詫地動問:“你巳經(jīng)叫我蓮花了,都五年了!”蓮花說得很動情,突然意識到夫君想說什么,鼻子一酸,忍不住熱淚奪眶。她索性抱住了夫君的頭,用整個身子阻擋夫君想要說的什么??墒欠蚓目冢€是沒有擋得住,艾成義在廝磨的耳鬢前,還是說出了蓮花不愿意聽到的話:“叫你小蓮,是想讓你還回到小蓮的位置上。我巳經(jīng)讓三個妻子受累了。我不能再拖累你,耽誤了你的年華,你的前途……”
蓮花像吃了秤鉈鐵了心,回答的話是三個字:“快別說!”
“快別說!”蓮花重復著,揚起了特意也梳了巴巴髻的婦女頭,目光灼灼地“咬”住丈夫這雙經(jīng)不住要回避的眼睛。艾成義面對如此鐵心鐵意的四妹,也只有話到嘴邊,不說為好。蓮花卻不管不顧,開始用兩只粗壯的手臂,搖起夫君的肩膀。蹲著的夫君沒把持住,一下給搡跪倒了。蓮花慌忙將夫君扶起。勞改隊的規(guī)矩,犯人是低人一等的,又必須蹲下來,蓮花只好陪著蹲下,還是要求“別這樣說了。”可是艾成義,這一回似乎不得不把話挑明了,朝蓮花說不下去,便對菡萏說道:“菡萏,我真正……于心不忍。這么長的囚禁時間,十五年啊……再拖累蓮……紅……,我……我……怎……過意……?”
菡萏看著夫君盈眶的熱淚,什么語言都顯得蒼白了,也只有汩汩地陪著滴淚。也只有用淚滴成河,用淚水之河乘載心靈的小舟,才能互航。
艾成義知道妻子丟不下他。可是他很清楚,這么依戀和同情,只能是無盡的折磨。是對青春的扼殺。與其讓時間的刀刃割裂著姊妹的韶華,真不如讓四妹好端端的離去。他不愿自私。尤其對這位靚麗的蓮花,更不能自私!他不能不將心比心道:
“不是我……怎么說呢……正是我愛之深,情之切,我才希望你離去。丟下我吧。我……我是個沉重的包袱,不值得你背負……”
“快別說!”蓮花還抱著三個字的話。她一時找不出更有力的話來制止。她不需要搜腸刮肚。見夫君還往下說,她加重的制止的語氣:“我不是趕來聽這個的!”
蓮花又說了聲:“再也不許說了!”
蓮花盯著還想規(guī)勸的夫君,下通牒似的又添了一句:“再勸,我以后就只在家等著你了?!?/p>
“還等呀……”成義悲憫地話到舌尖,強吞了下去。他看到了蓮花從來沒有過的逼人的白眼。蓮花眼翻翻地給他提示著,這個“在家等著”的執(zhí)著的韌性。
“蓮……”艾成義這一次的呼喊,帶著了安慰。
見夫君有收住話題的心意,蓮花轉怒為喜,寬慰起來,第一次在這個勞改隊,以平靜的微笑進行了面對。也許笑比哭好。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號啕大哭,只能傷了身體,于事無補。也許用平靜的面對,更能沖破桎梏的樊籬!就像家庭里的分工合作,不已經(jīng)從雜亂無章中,回到了整潔有序了嗎?蓮花恬靜地望著夫君,既然嗔了一句:“成義,你疼我,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疼我,早不是一天兩天了,從一開始,每日每時,每年每節(jié),……水西門能做證!現(xiàn)在,我只要你,喊我一聲蓮花?!?/p>
“喊,蓮花?!鄙徎ㄓ侄酱倭税刖?,語句充滿了堅貞。
艾成義知道,對四妹的規(guī)勸是徒勞的。四妹誠心巳決,不直呼蓮花名兒,蓮花犟起來,讓周圍接見的人把眼睛齊對住這邊,反美不美。菡萏也在一邊縱容他:“成義,喊聲蓮花吧?!卑闪x勉勉強強,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蓮花?!鄙徎ó斎恢婪蚓f得勉強。蓮花卻很滿足。蓮花要的就是把口氣改過來,聲大聲小,無關緊要。在心里保持她蓮花的既定模樣,這就夠了。為此,蓮花特別響亮的唱了聲諾,還扭了扭梳理得黑亮的巴巴髻。南京地區(qū),姑娘到了婆家,婚后三天就開始更換成婦女發(fā)髻。民間還有用棉線絞臉的風俗,進行“開臉”、“盤髻”的成人儀式。儀表似乎“封建”了一些,卻有著很文化的說明:女孩的身份變了。這一種端莊的聲明,應該受到尊崇。總不能姑娘婆娘沒有個文明區(qū)別。中華民族的文明早做到了。蓮花的盤髻,寓意更為豐富,從今往后,不僅明確了自己是個做了妻室的女子,還有了決心到底的示意。賢妻良母的角色,是要白頭到老。蓮花扭扭頭,“出示”巴巴髻,意在讓夫君看準了,自己早已是你的人了,這是不容改來改去的!
十五分鐘的接見時間不容拖延。艾成義凄然著,不忍回首。再一個接見日,荷花與芙蕖到來時,艾成義再想說也難啟口了。他盡力在言談中回避敏感的話題。盡量不讓無端的話題,妨礙了有限的交談時間。他不能再讓婚姻成為羈絆,成為不被理解的誤讀。不說那要傷害感情,起碼會沖淡了濃濃的情意。他只有含淚,用淚的蓄儲,寫滿內心的哀傷。他顧不得自己是一個大男人了。英雄有淚不輕彈,他自認為不是英雄。連狗熊也不如。卻牽連著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怎叫他不芒刺在背,如坐針氈?無怪芙蕖說著說著,不能不叉進來一句問他:“成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荷花也直朝他左察右看,心疼疼地連連發(fā)問:“還需要什么?成義,您千千萬萬要自個保重自己,爭取回來團聚,可別心思重重,傷了身體啊……”
也許是不應該心思重重。看看每次送來的生活用品,都不是自己張口要的,應有盡有,咋想得這么周到呢?沒有設身處地,心貼著心,強求是辦不到的。這不是在做“樣子”,這是實心實意的情感,該讓自己盡釋重負了。艾成義終于抹抹淚,堅強起來:“荷,謝你了……”
四個女人還一往如故,守著艾家最后一小塊房產(chǎn),守著一個囚在勞改隊的丈夫。這對于很多人來講,都是搞不明白的事情。有四個男人,自認為自己品貌不錯,職位也不錯,尤其不相信,這四個女子,會心甘情愿地,等待囚夫十五年!他們自認為有條件娶到其中一位女子,甚而至于都定好了位子,誰娶三太太,誰娶四姨太,仿佛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只待甕中捉蹩了。他們壓根兒不信,四個女人會死心塌地去當資本家的孝心賢孫。他們尤其看好四姨太太,到如今還沒有孩子。孑然一身,娶進家門,是最理想的人選。他們甚至為了爭這個四姨太,鬧到了爭風吃醋的地步。還是熊政委一句話,澆涼了他們的單向思維:嘖嘖,人還不知在哪兒,就像是到手兒了,別是到手的鴿子,抓不住飛了。
一盆冷水讓他們清醒了,這女子不但是捉不到的鴿子,捉在手了也像燙手的山竽,不丟不行。那天,劉科員好容易湊到了說話的機會,上前剛想和蓮花拉近乎,蓮花隨即一個旋轉,屁股背對著他。背對就背對吧,反而能把話說得大膽一些,他大言不慚起來:“蓮……跟你說個知心話,看我人好吧,跟了我,不愁衣,不愁食,也不愁沒地位。我給你合作企業(yè)轉為國營職工,從此出人頭地,別再背黑鍋家屬啦?!?/p>
“呸!”蓮花回過身,竟是怒眉倒樹地一啐!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秀色可餐的溫順女子,還有發(fā)怒的時候!也會出現(xiàn)街道潑婦的亨勢!像一頭咆哮的母老虎!劉科員都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這渾圓的肩頭,烏黑的發(fā)髻,身段身腰,腿彎腿肚,分明是稱蓮花的四姨太太。幾次見面,雖然都是忙忙碌碌,不是在晾衣裳,就是在井臺,偶爾窺到了她對著姊妹說笑的面孔,嫣然燦然的,姣艷得令人心蕩神怡。他多么想看到,她也能這般笑容的對著他喲。想入非非也不過份。天生麗質的這么一個,既然落到反動透頂?shù)娜思?,真是好一朵鮮花插錯了地方!應該是拯救的時候了,自己不出手更待何時?卻不料湊準了……,卻碰了一鼻子灰,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除了你,還有三姨太,還有二姨太,嫌我年紀大了不是?哪,我可以給你找個年輕力壯的呀,也不至于啐人吧。你不就落個臉蛋漂亮嗎。
劉科員帶著一種忍痛割愛的心情,當晚將一個小光蛋劉兵叫到面前,滿口要給他保媒。好男人誰不喜歡美嬌娘?聽老劉介紹,他當晚就開始行動。
性欲撐大了劉兵的膽子,他自忖自己一個區(qū)員,還配不上一個資本家的小老婆?這還須要吹灰之力嗎!“我這是讓她高攀了?!眲⒈雷套滔胫?,吃飽了晚餐,又喝酒兩盅,就這么精神抖擻地闊步來到了艾家后院大園門。他知道大園門是艾家花園?;ɑú莶菰邕B根除掉了,連那高上三層樓的百年銀杏,百年香椿,百年棗樹,都砍的砍,踞的踞,全歿了蹤影?,F(xiàn)在,這兒成了工廠堆放東西的場地。記得有一回來做工作,朝大園門瞅了一眼,正看見四個淑女模樣的人窈窕而來。由于垃圾滿地,很讓人不好走,幾個女子都是撿著腳走過的。步履忸怩,風姿綽約,好讓他一頓緊緊地盯看。深嵌在他腦海的印象,至今不忘,真感謝劉科員的慷慨介紹,這一次不主動聯(lián)系,我還叫男人嗎?
劉兵行動起來,矯健的不賴。雖然臨晚收了天色,巷路模糊,好歹穿過了搭著棚的露天場地,看到了幾進廂房的燈,還有印在窗格上的影。他沒有勒住腳步。干嗎要止步不前?看上你,要娶你,這就是理由。他徑直走到了燈的跟前,卻沒想到,這兒還有一道門,黑漆漆的,想必是又杠又栓了。跨不了這個坎,他感到掃興,更覺得丟面子,不由性起,吼起聲音,朝二樓上喊道:“我是區(qū)里的劉兵,打開門吧?!彼詾檫@么一說,紅木閣樓的女子會下樓迎接的,沒想到呀,得到的回應,竟然是閉門羹的半句話:“有事明兒說。”
這無異于當頭一棒。一個平步青云的工作干部,當然應該用自己的盛氣去凌人!當然不能理解儒學女子的閉門謝客,實屬于弱者防范,并非孤傲舉止。
“防誰?防我?”他扯著嗓吼,氣不打一處來,拾了塊磚頭就朝二層木樓上砸!樓上的木窗被砸得抨嘣轟響。樓上的孩子哇地哭了。
燈影綽綽,可以想到,木樓上的女子的慌亂情景。奇怪在于,竟然不發(fā)出一聲叱責聲。劉兵又拾了塊磚頭,用吃奶的力氣朝木樓亮窗砸去。
抨嘣!這一次的抨嘣,在寧謐的夜晚,格外的驚心動魄。還是很奇怪,木樓上的女子,仍然沒有大呼小叫,居然還把燈摁滅了。
“再砸還臟了我的手!”劉兵自諷自嘲著。他是嘟噥著這句話,回到單身宿舍的。
第二天,劉月主見到劉兵,開口第一句就是:“去啦?”他開始詢問消息。
想不到劉兵回答得器宇軒昂:“昨兒晚談了,投機的很?!?/p>
“談了?”劉月主心里一怔。原以為劉兵也會像他,得不到理睬,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活絡得很!內心里不免有些酸酸的醋意。
“談得挺投緣的?!眲⒈騽⒃轮魈旎▉y墜起來,“說起來,都怪可憐的,誰個女子不懷春?我一到她房間,就被她的哭訴,搞的鼻子酸酸的了。不是同情她,我還真不想娶她,我是不忍心讓她拖累下去呀……”
劉月主聽他說得這么像模像樣,雖然將信將疑,又不能不當成真的。臨到請他作媒時,不好推脫了。他硬著頭皮接過劉兵的喜煙,心里已換了個主意,接歸接,應歸應,真要我去媒上一媒,那要考慮了。不過,大面兒上還得滿口應諾。應歸應,做歸做,這叫聲喚聲應,不來也好聽。兩個人你花我,我花你,唱起了雙簧。事情沒有做下去,倒讓這兩位官方人士僥幸過了“立場關”。隨后而來的反右運動,最講究觀點立場,他們沒有來得及娶上資本家的婆娘,算是走了大運了。在反右斗爭中,他們又成了英雄。他們大言不慚的逢人便說,我咋肯娶那臭婆娘!在斗爭會上,他們以身作則地扯喉嚨扯嗓子地嚷:“立場不堅定,早被拉下水啦?!彼麄円舱娴陌底詰c幸,虧這幾個娘們自作清高,若不然娶了個資本家的小老婆,這政治立場,當真沒法交待了。也只有到這時候,他們才收了心猿意馬,才不得不改變了對這四個資本家女子的趨之若鶩。曾經(jīng)迎面聞到的體香,被他們吐沫星子炸炸地稱做“臭香”!
“……臭美的!……臭香!”
“公家人”放棄了對資本家小老婆的追逐,臭豬頭自有爛鼻子來聞。街坊上的地痞混混沒有了,老光棍小光棍還是有的。一聽說這水西門地段,資本家給綁走了,留下的四房姨太太,一個比一個花容月貌,天鵝肉誰都想吃。他們是不計較成份高不高,身份臭不臭的。他們只求能撈到手。沒有到嘴的肉,總逗人流涎。有一個吃了豹子膽的,趁月黑風大的周末之夜,潛入工廠后院,爬墻頭翻進了映有女子倩影的窗臺。不料四個女人都警覺,她們正在燈下手把手教著三個孩兒習字。見了生猛之人,驚慌著雖沒有喊叫,一眨眼工夫全躲避到另一間房子里去了。這個橫家伙也沒想到四個女子三個孩子會在一起,不作賊,不心虛,只能自我解釋道:“我姓張,張牙舞爪的張,但我沒有張牙舞爪,我是附近工廠的工人,不是來賊偷的。我是來提親的。我只要娶你們中的一個便行?!?/p>
關了房門的女人大氣都沒出一聲。只把熄了的燈全都亮起來,堂屋的燈尤其亮得人無地自容,似乎請他繼續(xù)表演,讓人看準了這個丑態(tài)百出的壞像!他不能不自知沒趣了,好在女人們都沒有大喊大叫。若是“救命”起來,反倒會激他一不做二不休!而這般的僻靜,如此的不吭一聲,閉門回避,一下泄了他的“橫”!讓他橫身的力氣沒法子使了。姓張的只好像皮球泄了氣,從窗戶來,還從窗戶去。爬窗戶的時候,是有一股子賊膽的?,F(xiàn)在回轉身,一看外面陡沿削壁,腿肚子打了顫,都懷疑起自己怎么翻墻翻壁上了來?下樓梯拔了后門大栓,又移了合抱粗的抵門棍,才跟蹌著退出了小院,卻給院門口幾個大樹樁,絆了個狗吃屎,一時都有些爬不起來,只好躺躺吧。他這才稍有清醒:晚上動的點子,太下九流了。這幾個女人既然是受驚的小鳥兒,不能不防范得嚴密。怪不得,院門敲不開!都有那么粗的抵門棍,兩道園門大栓,兩層的彎梯,想侵犯都找不著門兒……。
四姊妹經(jīng)過這一次驚嚇,再不敢隨便地開窗開戶了,即使在陽光里,也只能開一會后窗,串串風便關緊了,還必須查查上了栓沒有。院門又多加了一個抵門棍。連孩兒上學都小心謹慎地相伴著,按時上班去,按時下班回。出行時,一個不拖拉,也不讓一個騰后。一早一晚,除非緊要的事,不再進進出出。就是過江探監(jiān),都一塊兒去。還不走現(xiàn)成的下關大輪渡,選擇被人棄之不坐的木船,從水西門到棉花堤過江,讓人以為下鄉(xiāng)鏟野菜,神不知鬼不覺。如此的結伴,的確難倒了許多垂涎三尺的求婚人。包括行跡不軌的醉漢。對于四個女人的深居簡出,他們大惑不解,也永遠弄不明白,“世界上還有這等女人?”“世界上的事真難說?!毖韵轮猓膫€女人守著一個被囚禁那么長歲月的丈夫,很令人費解。
菡萏、芙蕖、荷花、蓮花四姊妹的心心相印,在姊妹之間卻根本不存在什么費解不費解。心系夫婿,這是中華千百年來的約定俗成,是大智大禮的傳統(tǒng),是婦道的高尚,是聰慧的人品。既然有互敬互愛的前提,就應該有守身如玉的響應。夫婿不是惡品的夫婿。夫婿是一種時不利兮的落難夫婿。沒有背信棄義的理由!她能理解,她也能理解,她能體諒,她也能體諒。越能體諒,越能理解,越能融洽無間,越能合抱成團。精神的偉力就這么奇妙!奇妙得如此天合之作,讓四個女人甘愿風雨同舟,互相容納,把年華生命寄托在遙遙的彼岸——一個被剝奪了自由,生活在鐵窗里的夫君。
如果四姊妹削發(fā)為尼,周圍的人也許不會驚訝、驚奇,不會費解了。偏偏這四姊妹只讀詩書,崇尚儒學。其實儒學的道義涵蓋了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瑰寶,只差沒有用佛的菩薩讓人獲得升天的玄幻。儒學是貼切著社會實際的,融溶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以至讓人忽略了,像空氣中的氧氣,讓人感覺不到缺了氧氣,須臾也不能生存!也因此給一些正人君子曲解?;虿槐粐烂C對待,淺嘗輒止無端拋卻。或拾人牙慧斷章取義,成了人們對儒學的隔膜。這四位姊妹,尤其是菡萏,是念四書五經(jīng)成人的,妹妹們受她的潛移默化,也許本身的性格使然,都如醉如癡的接受著儒學詩文的熏陶,自覺地用中華禮儀,規(guī)范著舉止笑貌,無形中洗禮了心身,具備了高尚的寬容,達到了中華民族圣潔的最高境界:“忍。”佛教講究“能容則大”。容和忍的殊途同歸,不謀而合。向善的文明,都應該是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萬條江河歸大海。
蓮花自小貧窮,沒有受過天地君親師的教育,卻因為貼心菡萏,耳濡目染,即使是跟著學童孩子一塊背論語,念三字經(jīng),本身的是非曲直,好壞經(jīng)歷,都讓她有了效果神奇的接受。甚而至于,她還能發(fā)現(xiàn),姊妹們雖意識到,卻沒能明確起來的學問:那一天,她從彌勒佛得到啟示,對三個姐姐說:我們儒學也有先賢圣相呀。芙蕖催問她:說吧。蓮花看著芙蕖說:“關云長關公。您說過,關云長熟讀春秋,而且是身體力行,化身為義?!焙苫ㄒ幌伦有念I神會道:“是呀。關公最終成了人們供奉的關帝?!鄙徎ǖ玫焦膭睿s緊又說:“還有岳飛。岳母給岳飛背上刺著精忠報國?!避睫∫颤c著頭稱贊說:“對、對。岳飛也熟讀詩書。精忠報國就是儒學的核心。關夫子熟讀春秋,講究忠義,這全是儒學的精華。關夫子,岳夫子和孔夫子一樣,都是禮拜的圣人?!?/p>
艾家沒有佛堂,從此有了關夫子圣相的香案。
蓮花又請來了岳飛的畫像,供奉在堂上。
有了儒學的精神支柱,四姊妹獨運的匠心,豐富而充實,哪在乎床第之娛呢?體諒夫君,使她們不一般的情感又醇濃了守身的甜蜜。
卻有痞子騷擾,防不勝防,膽大妄為的,竟敢爬墻鉆窗戶!四姊妹沒有驚動四鄰。四姊妹卻自責“籬笆沒有攔好”。儒學讓四姊妹“責人也寬,責己嚴”。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什么地方惹了腥,引動了蒼蠅和野狼?四姊妹除了每時刻注意關門閉戶,開始將旗袍之類,雪花膏香水之類,一并封存,盡量衣著隨時,各式旗袍首先壓到箱底。天生的秀眉秀目也用低頭看路的方式來遮掩。黑浸浸發(fā)髻,也不必每日梳挽得條理絲絲,惹人眼目了……。
十
四姊妹放棄了對自身裝束的美化,這一種無奈,反而給柔弱以堅強。當時的景況,不削足適履,真走不出去。比較起來,她們還是很幸運的。聽過奶奶說,日本鬼子殺進南京,掃蕩橋林,連鄉(xiāng)下的女子都要滿臉抹上鍋煙子灰,以躲過豺狼的傷害。如今日子和平,她們不過樸素了點。大眾化讓四姊妹淹沒在來去匆匆的人群里,的確減少了許多的糾纏。好象那時代的社會也拿不出起碼的裝飾用品進行粉飾。南京新街口的大商場都品牌單一,琳瑯不起來。物資匱乏,日常用品還得憑證供應。甚而至于,在畝產(chǎn)千斤的大口號下,糧食奇缺了起來,嚴格的憑證供應,很讓人恐慌饑餓。四姊妹只有蓮花飯量大點。只有孩子需要飯力。將有限的瓜菜大米省給蓮花。蓮花省給三個孩子。照應不到勞改隊的夫君了,怎么也要覓一小罐醬,多加幾滴油,帶給艾成義。
艱難的生計,讓四姊妹更看重“一簞食,一瓢飲”,“不堪其憂,不改其樂”的讀書境界。知書不但達禮,還讓心靈得到充實。這是讓生話得到放松的最實在的途徑。四個姊妹白天上班,晚上靜下來操練書法,將圣賢格言,化為活下去的力量。蓮花分配在工廠里紡織,菡萏在布面上描畫一幅荷花底稿,上了繃子,陪蓮花進行刺繡?;ň€都是過去留下來的??纯丛诓伎囎由嫌梢会樢痪€勾勒出的荷形之美,荷花也開始學起刺繡。芙蕖特別與菡萏聯(lián)合,芙蕖設計了不同的荷花姿態(tài),一有空就研磨構圖,日子不用打發(fā)了,既然都不夠用了。
在那充滿憐憫的辛酸日子,因為有了自我排解,自我渲瀉,自我安慰,自得其樂,日子反倒順順暢暢,從從容容,既然梭織了近十年。到了一九六六年,四姊妹依然安詳度日,還準備乘涼猜謎,消夏過暑。那一日的下午,天氣并不怎么熱,天空的云彩也悠悠地散淡著,卻突然有毛頭小子成群結伙地竄動。光天化日,既然打家劫舍,弄得南京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住了。四姊妹正感到窒息地壓力,院門口嘩嘩竄來了兇猛的火苗,這伙毛頭小子們,個個舉著右臂,右臂套著的紅袖章,正呼啦啦燃燒著火。
當時,荷花與蓮花正在專心致志地刺繡著。芙蕖手指捏著畫筆,全神貫注著筆尖兒。菡萏為一幅蓮荷含苞的圖案設計,聚精會神著。她要將畫稿上的蓮葉的動態(tài),還有荷苞的含羞,修改得更逼真一些。四姊妹已經(jīng)將菡萏的寢房改成了繡房。刺繡也不再是一人一個手執(zhí)的布繃子。菡萏為姊妹們設計了一個刺繡的案幾。她們巳接受了刺繡專業(yè)部門的工場邀請,開始刺繡一條長幅名為百荷落霞的云錦圖案。
當時六月的午后,乍暖還涼,又是在木樓結構的寬敞明亮的樓閣上,窗前是小院保存的老樹,繁枝扶蘇,習習送爽,很讓姊妹們放松著身體,靜心地坐在繡幾前用功。
風風火火殺進院門來的毛頭學生,突然舉起右臂上的火苗,照天燒了起來。他們如入無人之境,口喊著破四舊,見舊東西就砸,見畫幅就撕,沖上木樓就掀翻了已見雛形的繡條。
“破四舊都來不及,你們還搞四舊!”這就是來者不善的理由。吼聲如雷,吼聲震天,吼聲貫耳,當然要以壓倒的優(yōu)勢,橫掃整層整房整樓整院的“四舊”。
起先,她們還以為自己的孩子闖了禍呢。她們的孩子也進中學了,也這么大,卻老實文靜,從不會這么大呼小叫,也從不會與同學有所爭執(zhí)。等四姊妹明白,南京新街口樹立的孫中山銅像都險些被砸,給拖到角落的時候,才知道事態(tài)的不容樂觀!面對多少年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這個運動更加瘋狂了許多!也只有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了。
怨命?這一個封建時代鑄造的宿命論,雖然滿上下都沾著“奴化”的糟粕,卻成功地挽救了這四個姊妹的心理危機。因為接受了這個“怨命”,心頭平生出依稀的從容。何況這個雷,天下共響??嚯y不單降臨在她們頭上,連過去頤指氣使的老領導都未能幸免。
可惜她們從容面對時,最終沒有能做到位。哎,怎么說呢,這四個女子巳經(jīng)身受奇恥大辱了!還忍辱負重忍氣吞聲的四房姊妹繼續(xù)壓榨,也只能像打足了氣的內胎,再加氣壓,只能打爆!就連通讀詩禮古文的菡萏,都能提筆成誦,她還是超度不了壓郁,默默寡歡,郁結成病。而小妹蓮花,在一次被無辜拖上街游行時,抑不住而震怒了。
這無異于以卵擊石。有個造反派邪勁起來,找了雙破爛不堪的布鞋,用臟繩頭系了帶,便往蓮花頸脖上懸掛。這家伙原是想搞一個惡作劇。搞一個現(xiàn)場刺激。當時這樣的滑稽,這樣的惡作劇太多了。被欺侮的,橫豎是虎爪子下的小羔羊。羞辱一下是抬舉她!不戲弄個夠不解癮。殊不知對象是蓮花!一個曾經(jīng)有過深切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的女子。一個真正嘗到過舊社會壓迫和欺凌的苦出身的女子。一個被憐愛搭救知足報恩的犟強女子!一個很有氣性和記性的女子!這一次,蓮花不依不饒了。她以火山爆發(fā)的渲泄形式,一次性將積蓄在心中的忿懣,釋放了出來!——蓮花猛一下掄開雙手,左右開弓,迅速反擊,將破鞋扯撂在地!
聽到叱斥時,她也怒吼起來:
“你們不拿人當人!……”
一個造反頭目沖過來,抽出腰間皮帶就打:“你還是人?就拿你們不當人!”
“你才不是人!”激怒了的蓮花也罵不遏止。
蓮花把專政批斗當做個人對個人的吵架了。那些人卻不這么看,這是對抗專政,罪加一等。無限上綱上線,是那些人的本領。當即就有幾個打手式的人物,沖上前反綁了掙扎的蓮花,并且揮舞起長長的皮帶,照頭照臉地殺過去!造反隊員手忙腳亂,又把蓮花拖往現(xiàn)場批斗會的臺子上。在大庭廣眾之下,一邊架蓮花“做飛機”,一邊振臂高呼著打倒牛鬼蛇神。公開的霸道,既然如此狂熱!
蓮花被押著逼彎了120度的腰。荷花見四妹遭此圍毆,一股情緒沖上來,不顧一切前去衛(wèi)護。這又是無異于螳臂擋車!荷花還沒有幫蓮花擋住皮帶抽打,已經(jīng)有幾個套紅袖章的隊員將她掀下臺去。
臺上臺下雖只有三、四米的距離,不擬從樓層上摔跌下來,因為這一種沖撞,都帶著一種力量,荷花帶著救護四妹的拼命,造反隊員帶著橫掃一切的兇蠻,撞擊地面的力度,猛得像砸,狠得像殺,已經(jīng)非同平常,突破了一般跌倒在地的范疇!荷花當即血流如注,不省人事!人群中畢竟有良知的人,趕緊拉紅十字醫(yī)生來包扎。對蓮花的抽打也在這突然爆發(fā)的事件里嘎然而止。蓮花抱住受重傷的三姊,不曾滴下屈辱眼淚的這一雙眉目,一下子熱淚奪眶,撲簌簌像斷了線的珍珠,濕透了襟前衣裳。
衛(wèi)生員用繃帶裹住傷口止了血。瘋狂的隊員以為沒什么了,又要架人批斗時,見傷者軟沓沓昏迷不醒,這才意識到傷勢的嚴重,很不情愿地只好放棄對蓮花的綁架。蓮花趁勢背負起荷花,緊急去醫(yī)院救治。在場的菡萏,還有芙蕖,生性太文弱了,盡管內心里急如焚火,付諸動作,依然裹足難前。菡萏只是掉眼淚,在指定站立的批斗現(xiàn)場,不敢越雷池半步。芙蕖雖在混亂之中趨前了幾步,還是膽小得不知所措,剛哭出聲,又恐懼地噎住,全身抖索得不行。當造反隊員回過頭把威嚴的怒目朝她圓睜時,她如嚇破了膽,兩腿在抖顫中一軟,癱瘓在地!造反隊員沒有憐憫她,更沒有上前扶她一把。為了顧全批斗現(xiàn)場,組織者網(wǎng)開了一面,草草收場。菡萏拉不動芙蕖,就伴著坐在地上,讓芙蕖頭靠到自己身上。從腰間掏出手帕,幫芙蕖擦臉撣灰。一名造反派看在眼里,走上去奪了疊得整齊有素的手帕,朝地上一擲時,還踏上了一只腳。本來清潔的帕子因為沾濕了淚水,給這一踐踏,立馬臟亂得不行了。
菡萏猛覺得這個人眼熟,一想才看出,是那夜翻墻扒窗的家伙!姓張。不由止住了盈眶淚水。內心的怒火騰起來了,再沒有力量拉芙蕖起身,也努力著攙扶,終于兩相爬起,蹣跚著挪步,擺脫了睽睽視線。
蓮花背荷花小奔了一段,便上氣不接下氣了。即使喘息得不行,滿額頭大塊的汗珠混合了大把的淚,她也在拼死命地朝前挪動。已經(jīng)趕到醫(yī)院門口了,就是上不了一個臺步,到底還有好心人,一個街坊婦女認得荷花與蓮花,心疼地嘴咂咂著,趕前來扶助蓮花。先把荷花從蓮花背上放下來,抬到急診長椅上。見荷花昏迷不醒,這婦女又喳喳叫來了幾個好心人,抬頭抬腳,將荷花弄進急診室急診床位上。這婦女見蓮花還未跟進來,滿眼找時,蓮花巳累倒在臺步上,出氣不勻,軟癱無力,已爬不起來了。這婦女趕緊又來扶蓮花。
一個小孩童,手里正拿著一顆糖,見媽媽模樣的人躺在臺階上起不來,忙將糖果塞進了媽媽模樣的這個人嘴里。
一顆糖既然滋潤了一個低血糖的人!蓮花能夠睜開了眼,見是一個孩子凄楚地站在面前,想致以感謝,四肢仍然無力。還是那位好心的婦女將她扶起,靠坐到候診長椅上。
菡萏趕來了,見蓮花也累倒了,鼻子又酸酸起來。她告訴好心詢問的那位幫忙的婦女:“從早晨給拖出來到這下午,一口水一粒米也沒吃……”
再多的話,便是菡萏噙著的淚。她習慣了默默承受。可她不知道怎么照顧病人,而現(xiàn)在,已不是兩個應該是三位病倒的親人了。她顯然不知所措。還是那婦女幫忙幫到底,給蓮花送來了兩塊燒餅,一杯水。
菡萏這才回過了神,趕緊掏出二兩糧票和五分錢人民幣,塞也要塞給對方。她上街買菜都不計厘頭,何況這是雪中送炭!饑中送食!
十一
無法回避的天災人禍將艾家擊倒了。荷花只有維系生命的心跳體征,完全喪失了意識和運動,病象被診斷為“植物人”。最傷心要數(shù)菡萏大姐。她煎熬著自己,如果當時在姊妹中多做一點迤徊應付;如果當時在忍無可忍下還默默承受著容忍,雖然是有逆自己的良知和性格,總不至于悲慘到這般生命悠關的絕處呀!菡萏一古腦兒責備自己,為什么不有意識地虛席以待,虛以周旋呢?去爭去較,做一些“氣”來漚,那些人是不管我們死活的!吃虧的永遠是我們!時間再往上推,如果當初面對離婚政策,讓荷花另找婆家,這一個機敏聰慧的荷花,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悲愴的境地。一個滿可以開始另一番嶄新生活的荷花,遭到如此慘烈的不治之癥,菡萏越想越不能面對。守在荷花身邊,她難過的真想以身替代。她一守就是一個通宵達旦,日以繼夜得沒有一點瞌睡。她不想吃,不想喝。她靜靜地待著,所有能做到的一點,也只有這樣了。一個知書達禮從來謙厚待人的女子,被世間爾虞我詐困惑了。
“大姐,你怎么還沒有吃!”
蓮花按時又遞過來一頓米粥。發(fā)現(xiàn)前兩餐的粥飯連同一雙干凈的筷子,還原封不動地留在茶幾上,蓮花不能不勸慰了。她不能讓大姐再成為一個“植物人”。
菡萏終于聲淚俱下了半句:“……怪我啊……”
這話很讓蓮花感到?jīng)]頭沒腦,慌慌趨前,哆哆地勸:“您……您別也急壞了身子呀……”
菡萏捉住蓮花的手,想不慈祥又慈祥起來,想不和藹又和藹起來。她的溫存性格,是脫離不了溫存的。她開始低言慢語,竭力不讓四妹心疼自己:“我沒事。我是惋……惋惜呀……”她還想說,蓮花,還是趁早離開這個是非地,去謀求一個安生的地方吧。話已經(jīng)想到了口里,卻怎么也說不出來。面對蓮花的賢惠貞守,面對蓮花的負重自若,她怎么也忍不下來心,怎么也狠不下心來說!這一張口,又會挫傷了蓮花,她又得于心不忍了。默默地無言以對吧,多少復雜的話,都巳經(jīng)坦露在這雙眸子的對視上了。相信蓮花能夠感受到大姐的難受。
“你……您別急糊涂了……”蓮花生怕大姐受不了打擊,精神受到錯亂,著急地連安慰是安慰道,“您……兩天都沒…吃一口……您得吃呀……。老坐著也不是事,這樣會病倒的?!荒堋?,”面對無窮的屈辱變成了無盡的煩惱在折磨大姐,蓮花突然想到了菡萏愛做的事。這些年,心情好的時候,菡萏總喜歡捧上千家詩,拜上詩經(jīng),拜上楚辭,“嗟爾幼志”、“更壹志兮”的吟誦,國學成了書生女子寄情托思的唯一支柱。蓮花想到這忙道:“大姐,我給您找本書看看,打打叉?!辈挥烧移鹪姇?,要為大姐開釋心情的紛亂??墒?,急匆匆轉了幾圈才想起,古籍都被收交了!急得蓮花眼淚要掉下來了。
菡萏知道那些被無端冠上“四舊”的珍愛,早被“破”了。也不回答,也不言語,木訥得像一尊觀音。蓮花突然神氣活現(xiàn)地行動起來,原來,她既然找出了一本史記,一本西廂記,一本桃花扇!菡萏也驚異了一下子。卻變了臉兒,扭了身倒在了床上,不答也不理。興沖沖的蓮花好生的詫異。正要究問個中緣由?一直臥床的二姐芙蕖卻蠕動著爬起來,零亂著頭發(fā),伸手捉住一本,如獲至寶的噫唏:“打哪兒藏的,蓮花蓮花?”蓮花興奮著說:“那還是年前寒夜,你教我讀……我想帶給成義,耽誤在我床底下暗柜子里了,還虧耽誤,誰知道那些造反的,會抄家呢……會把好書也抄了呢……”古書倒讓有氣無力的芙蕖精神起來!只見二姐芙蕖稔熟地翻到一頁,竟然興致地朗朗著聲,讀起了其中一段詩詞。卻料想不到,大姐菡萏從床沿復直起身,冷冷地撂過來一句違背她心意愛好的話:
“別看了……”
蓮花首先搶到大姐面前,抓住大姐的手臂:
“大姐,這不是您說的話呀……?”
菡萏回避著轉過身,等她再把臉轉過來,蓮花看得分明,大姐滿眼睫毛都晶閃著淚光!只見大姐菡萏定定地望住四妹妹,突然一個動作,反抱住了蓮花的臂膀。淚花也蓄不住了,一泣一泣,滴落到蓮花的頸脖:
“都怪我……引導錯了……把你們三姊妹……害苦…了…”
聽著菡萏大姐一字一頓的自責,聰敏的蓮花反應了過來。大姐剛才所以見書害怕令人詫異,她太過“責己也嚴”了。不該是她承擔的責任,她也承擔了起來!包括三姐荷花的重傷。
蓮花快速糾正道:“大姐,別,這樣……”
“當初我若不寵愛這些書……不教這些禮……不講這些義……不讀忠孝不問廉恥……你們也不會受這么多罪呀……”菡萏條理清晰地,字字是血地,終于把內疚的痛楚傾訴了出來。卻說得蓮花睜大了一雙不解的眼睛。連沉浸到詩書里的芙蕖,都在間接中回過神來,當著大姐菡萏的面,一聲大姐一聲大姐地數(shù)說起來:“大姐您……是氣糊涂了吧?怎么都把罪責攤到了您的身上來了呢?還攤到……”
“我清醒。”從來總讓人把話說完的大姐,今個也肯攔人家的話,打斷人家的話頭了。菡萏又搶著補了一句,“我清楚。”菡萏重申了兩句后,便不再說??隙ㄓ衷趦刃淖l責自己了。因為寬容,反而讓三個妹妹無辜受盡了罪。這樣自責,她才能有些許安穩(wěn)。蓮花知道大姐的心思了,突然一個奮身立定,語句鏗鏘著,擲地有聲:
“我所以不離不棄,是我的認定,是人的尊嚴!”
“可你……,滿可以得到一番新生活,不必跟我受這番罪的……!”大姐菡萏今日里的語言尖刻起來。蓮花眼瞪得比大姐的雙睛大上一圈。蓮花巳經(jīng)理解了大姐的言語,實出無奈。出于劫后余生的一番痛定思痛,未免又太過自責了。連芙蕖都聽出來了,芙蕖說起大姐:
“大姐你沒錯。你想,他們都把老祖宗流傳的文明不要了,這對嗎?別看他們神之呼之,就憑不要祖先這一點,一定長不了。哪有倒行逆施能站住腳的?酷暑不會永遠是酷暑。隆冬不會永遠是隆冬。水不會永遠結成冰,好人不會沒有好報?!?/p>
蓮花想說的話也給二姐說了,便躬下身,將粥碗重新遞給大姐:“知道了吧,命運注定我們在一起。詩書也都讀進了心里,走過的路可以回頭,做過的事反悔也無用了。快吃了好精神!要說責怪,是我牽累的。不是我也雷打不散,跟著成義,成義哪能遭官司,遭厄運?”
蓮花的話起作用了,起碼開釋了菡萏自己內心的誤責。菡萏捧起碗,手有些抖索,她很快鎮(zhèn)定了,沒有讓粥液潑出來。她連忙吮吸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成義那邊……”菡萏又心思重重起來。
“吃完了說。”蓮花顯得很果斷,仿佛成了大姐。
芙蕖醒轉后也感到了餓。自己伸手,將那碗粥端到面前,抓筷子劃進了嘴。蓮花趕忙阻止:“冷了!”芙蕖說:“您不是又熱了一回!”說著,邊嘗邊告訴,“還沒冷……”。
蓮花看著兩位姐姐吃得很香,幸福的咽下了津潤的口水。尤其是大姐菡萏,咽下兩天來的這碗粥,蓮花見了,浮在圓臉上的會心的笑,燦爛了起來。
蓮花等姐姐抹干凈了臉,這才提議道:
“……干脆寫信吧。成義是個知書達禮的人,不會不知道形勢的緊張。他不會期盼我們如期而至的。等風聲平息了,等三姐好些了,再去探望不遲?!?/p>
也只有這樣了。這樣,也避開了對荷花重傷的知情,引起成義不必要的傷心。
就這樣,她們開始以通信方式代替了親自接見。成義原本是一月來信一封,這時間卻沒有再收到。去信后的第二個月,蓮花終于又收到了成義的明信片??梢姵闪x是知道世事嚴峻的,不想再連累家人。明信片上寫的更言簡意賅,讓菡萏、芙蕖和蓮花看了,感激涕零。成義說,我們的信,收到了,“一切盡知”四個字,概括了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許多內容。成義主動要求,暫時不必趕來接見。他以“一切如?!保忠淮胃爬恕皾L滾長江東逝水”的無可奈何的境況。也只有讓日子通過兩地書信來打發(fā)吧。
書信畢竟只是書信,家里發(fā)生的變故,總要有個坦誠的面對??墒呛苫ㄒ恢蹦敲椿杷恍眩}搏似乎欲續(xù)又斷,欲斷又續(xù)。請了多少醫(yī)生,都是眾口一辭:成了植物人了,定時伺食吧。所謂的流汁,也只能是湯水,蓮花還擠了些菜汁給荷花度命。眼見一個生動靈氣的少婦成了脫了人形的病魔,誰見了誰都會牽心的痛。重要的是如何向成義交待呢?事實不必去隱瞞,感情卻必須要顧及的。成義若是知道荷花重傷后成了植物人,如何進行往后的改造?
決不能讓成義情緒波動。有期限的日子,還在等待他呀。那日子隨著一天天地打發(fā),長也變短了。荷花的康復,卻是遙遙無期的!總不能整年整年的不去接見親人呀,也不能只憑著每月一封信,一封信的溝通來互相理解,互相安慰呀。這天,菡萏央求蓮花道:“去,還是要去。讓你代表我們去!成義問起來,你就說都好。以后就讓你一個人去,不再輪流著去了。成義見到你都沒事,他對我們更沒有必要七思八想,亂作揣測。當然會打消疑慮,只認為時局不容走動。你把我們各人寫的信都帶著,上面有我和芙蕖的指印,也有荷花的指印,只求成義安心,只求成義無牽無掛就行了。”
蓮花這一次接見,也沒有帶上三個孩子,只帶了三個孩子的照片。同年生的三個孩子,十六歲了,個頭竄上來了,一個個卻很瘦弱。南京本地人稱作是“竄苗子”,只長個頭不長肉。男孩子長成女孩子的臉,都眉清目秀的像他爹。說是細皮白肉沒經(jīng)過風吹雨打,卻也跟著大人受盡了歧視。他們的同學一個個都成了神氣活現(xiàn)的紅衛(wèi)兵,這三個兄弟被劃為黑五類子女,只能躲在角落飲啜屈辱。所好有蓮花帶著,見孩子郁郁寡歡,主動找典故給他們講故事。講不全的時候,追芙蕖找書來補充?,F(xiàn)在大部分古典著作被抄走了,讀進心里去的書還在心里,還能以故事的講述形式,與小孩子心靈溝通。三個孩子有了這樣的言傳身教,有了這樣的不厭其煩,不知不覺排遣了受辱的積壓,得到了知識的積累。國學的道義讓孩子對欺侮和凌辱的理解有了正確的對待,能夠過早地養(yǎng)成忍讓韜驚的美德,懂得了發(fā)奮圖強對自己的切身意義!這個家庭雖然被強行肢解,卻讓這個看似肢解了的家庭變得更為團結和齊心。孩子在這樣的家庭長大,雖然帶著大大小小創(chuàng)傷,卻促成了孩子的韌性和耐力,肯把別的孩子用來玩的時間,全用在了學習上。古典書籍沒有了,紙墨筆硯還在,又有芙蕖在一旁指點,學寫小楷,學寫隸書。養(yǎng)成了學習的興趣,一樣生活得充實。為什么要把屈辱當成沉重的十字架來背負呢?為什么不能把那些屈辱撂到腦后邊去呢?孩子在這書香門第的家庭,當然的發(fā)奮圖強,只會是以德報怨,有著磊落的爭取。他們爭著要跟蓮媽媽去探監(jiān)。艾成義怕孩子受不了打擊,還是再三告誡不要讓孩子來,這對于一個一直沒有機會撫育孩子們一天天成長的父親,心情是復雜的。艾成義既盼見上一面,又努力做著克制,真正的隱痛難言!當他接過孩子照片,眉眼立馬亮晶了起來。這種瞅看的目光在訴說著一言難盡的疚愧難當。他又一次央求道:“蓮花,以后,還是別帶孩子來。這兒,對孩子不好……”
他滿可以說很多父親的希望,可是他知道場合,這地方不宜說這些話,也就只能用眼睛的明亮,概括了內心的萬語千言。他相信,通過蓮花的傳輸,孩子自會懂得父親的善意。就是怪責也是對的!果然,當蓮花回家跟三個孩子說了父親的要求,一個個對住西邊喊起爸爸:
“爸爸,我們長大了,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您不讓我們跟四媽來看看您,知道爸爸是關切我??赡?,爸爸,也不能光看我們的照片呀?!?/p>
也許擔心是多余的了。
蓮花和成義的這次接見,都沒有讓淚水涌出眼眶。艾成義為了不負眾望,拼命地干活,拉板車拖瓦坯,汗流浹背得痛快淋漓。刑期自從過半,他像看到了希望,不再被動的干活,開始主動和積極,袖子褲管,整天卷著。經(jīng)過漫長的勞作,再不是細胳膊細腿的了,真正與十年前的艾公子判若兩人,真正地脫胎換了骨。
勞動,對于一個已經(jīng)放下了屈辱包袱的艾成義,已經(jīng)成為一種承受的習慣。勞動,竟然還被他當成了一種體育鍛煉,年屆不惑年令的艾成義,竟練就了膀粗臂圓的身板,精神氣力蓋過了毛頭小伙??杉依锏钠拮樱松徎咳张芮芭芎蟮谋济?,得到了形體的“鍛煉”。大姐菡萏的體質,日益衰弱了下來。芙蕖經(jīng)受了精神打擊,夜里常被噩夢攪得虛汗淋漓。白天,雖然在詩書面前有了點鎮(zhèn)靜,在兒子面前有了點慰藉,尤其是教三個孩子筆墨作書,能夠全神貫注,精力集中,可是不久,一九六八年底,一個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三個孩子納入了離開家庭的知識青年行列。身邊失去了孩子,芙蕖的家教沒有了學子,她的嘮叨也沒有了地方,空虛加重了她的苦悶,憂郁生出了病痛。
三個兒子走的那天,她嘔吐不止,眩暈癥復發(fā)。到醫(yī)院勉強控制了病痛,卻支身難起。三個孩子上了大卡車,歡送的儀式,還是很熱烈的,被稱為上山下鄉(xiāng)干革命,從剛剛通車的南京長江大橋上浩浩蕩蕩通過。南京這一次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人數(shù)達到了兩千六百人。
南京長江大橋通車了,到江對岸浦口的勞改隊,不用從中山碼頭過輪渡了。蓮花每次探監(jiān),不但不取道中山碼頭輪渡,也不走長江大橋。她還是走水西門,坐小木船渡過江面。這一條水道,因為南京發(fā)展的新格局,漸漸淡化了,小火輪都停止開到古鎮(zhèn)橋林了。人們都選擇了相對快速便捷的公路汽車。蓮花卻執(zhí)意著。蓮花扼守著舊例,仍然走沒有多少人愿走的舊水路。每當從水西門出入,她都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心靈里得到振奮,讓她對生活繼續(xù)保持一種既定的慰藉。于是,什么屈辱都不在話下了。她就是要以這種執(zhí)意的方式,去探望心中的夫婿,受難的夫君。送去這樣一番慰藉,也正好吻合了心情。
“走中山碼頭來的?”艾成義常這樣開場白。
“不?!鄙徎ㄌ貏e否定道:“從水西門走的?!?/p>
“水西門……?”疑慮里,于是帶上了更多的往昔內容。
蓮花這時候,總要扭起圓臉兒,再看一眼夫君。也總要再重復一句:“水西門?!彼恼Z氣,她的不含糊,都在告訴著一種堅韌,告訴著不必講明的充滿了內容的堅定。
長江大橋通車了,艾成義自然會問道:“走大橋啦?”
“不。”蓮花依然否定得干脆利落,“還是走的水西門。”
“走那兒不方便,遠了……”艾成義在為親人設身處地的考慮。
“近。”蓮花糾正著,又扭起了圓臉兒,再看了夫君一眼。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由驚喜著,悄聲兒道:“你結實多了。……”
艾成義似乎沒感覺到自己的變化,眼神的興奮巳經(jīng)溢于言表。他想說的話雖然不能完全表達,有一句也成。他終于脫口說了半句:“這些年,都得虧您了?!?/p>
十二
蓮花不是要成義感謝什么。她默默做著這一切,都認為這是自己該做的。尤其是荷花成了植物人后,芙蕖得了治不愈的肝病后,菡萏病懨懨的也瘦骨嶙峋了后,這個家庭的操持,只能落在她身上了。幸虧磨煉,讓她更具有一般人難以支撐的耐力。她還要上班,領取微薄的工資,賴以全家的生活開支。照應三個病人不算,還要關心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雖然都離開了家門,去到遙遠的蘇北農村,她依然放在心間,隨時隨地趕到郵局,寄一份衣食包裹,像孩子在家的時間,冷了要添衣,餓了要送吃,夜里還要看看孩子們是不是蹬了被子?都得關心!雖然弄得蓮花分不過來身,抽不出一天半日,走水西門看望夫君。只好又通起了信來。艾成義當然知道三個兒子下鄉(xiāng)。那也是大勢所趨。主動寫信來,請求蓮花不要每月每月地過江來看他了。他緊握著鋼筆,用小楷字體寫道:自己習慣了,還是把時間讓給三個孩子吧。我已經(jīng)看見了曙光,不會絆跤,巳經(jīng)腳踏實地……。
看著成義寫來的,寄來的,言簡意賅的小楷字筆,蓮花的心,不愿意放下也愿意放下了。她欣慰著,到底是大男人!蓮花心底又涌動了悲愴地佩服。她為擁有“知道體貼”的大男人而慰藉著。因為常去探監(jiān),接觸過很多探監(jiān)的家屬,談起來才知道,很多人的信都是向家里人要吃要用,也由此疑惑起自己的夫君,為什么每一次來信都只字不提要東西呢?他離家的時候,連一床蓋的墊的都不曾帶呀。終于讓蓮花明白了,夫君不愿拖累,給家庭添上負擔!寧愿自己苦受一點。十幾年下來了,一如既往,只字不提吃用。見面只問我們怎樣。問他缺什么,他都是搖頭!他以前卻是個弱不禁風的白面書生??!他既然還有這么堅強的稟性素質。蓮花思緒紛飛起來,不由把眼睛又落在了一筆一劃,清清秀秀的小楷字筆上:
“……四姊妹的厚愛,尤其是四妹蓮花的任勞任怨,教會了我的刻苦和磨練?!?/p>
蓮花的圓臉頰有些火辣辣的了。原來,原來……夫君的力氣是我們鼓足的!再對準了幾行不準寫出格子的小楷字,感覺是在賞識一幅書法了。一絲淡淡的郁香,抹了苦去了累。
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七號,這個全國最尷尬的日子,中央二報一刊轉發(fā)了中共中央的消息,被定為毛主席接班人的林彪,因叛逃架機,摔死在境外蒙古。全國人民,包括人民領袖都被林彪們的出人意外詫異和震驚。這一天,總算讓全國人民對政治生活的異?,F(xiàn)象略知了一、二。蓮花得知這一消息時,早已經(jīng)確鑿在報紙上了,新報紙都成了舊報紙,還不敢信以為真。悄悄拾了張報紙帶回家,給菡萏過目。菡萏病痛在身,讓芙蕖先看。病中的芙蕖從床上勉強支了支身體,看了一眼,又倒在了床上,只是喃喃地咕噥著:“還是不知道的好?!边€特別告訴蓮花:“以后別再拾這些看。”芙蕖的話很突兀,這才引起菡萏的注目。不望不驚,這一望,兩只眼像被磁吸了,好一頓緊張:“蓮花,這……從哪得來的?真有……這回事……?”
“十月十七?”芙蕖又一次鵝起頭時,突然盯住了報頭日期,將驚喜喊了出來!
菡萏聞聲,特別又抓起了報紙,吃著驚,抿著氣,關心報頭的日期,勝過了關注新聞!“都十月十七了?都十月十七了!哎呀,十月十七了!”芙蕖喊著喊著,聲淚俱下了。
蓮花一下給提醒了,也呀的一聲,定神對住了報紙上的日期號碼。這該是昨天的日期,這是夫君出獄的日子呀,看我們都忙什么了!天天巴望這一年,巴望這一天,臨到十五個年月熬到頭了,都不知道年月日了!都麻木到了不再去數(shù)日頭,甘愿“糊涂過”的麻木窘地!蓮花愧疚著說道:“我都忙忘了……我怎么都忘了呢?我怎么忘了扳指頭?數(shù)著這一天,數(shù)著這一天,臨到等來了,我都忘記了,看我怎么忙的……!”蓮花興奮的特別,倏地朝病床上的荷花撲過去,連連呼喚:“荷花姐荷花姐,等到了等到了,我們這就去接成義回家……”
荷花一躺就是五年多,什么反應都沒有,只落個眼未閉,心有息。倒是病中的芙蕖歪歪倒倒,急著穿衣。菡萏也挨到荷花的床頭,對四妹說:“你帶芙蕖一同去吧,我看家。”蓮花不答應,正要說大姐,再走不動也要去接去。木樓下的院門,響起了熟悉地呼喚聲:
“姊妹都在家嗎?”
是成義,是成義,是成義呀!是成義自個兒趕回家門來了!蓮花聽得真切,第一個反應就是跑下樓。芙蕖是在蓮花作出反應后知道的,一時興奮,又幾乎歪倒。芙蕖的病,時好時壞,斷斷續(xù)續(xù)、也有很長時間了,走路都不上線了。她只好扒到木樓欄桿上,露出頭臉迎接夫君。菡萏內心突然的振奮,突然的面對,讓她“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坐在那兒,竟然想動卻動不了,一付且喜且悲的模樣。
還是蓮花風風火火地行走如風,快捷奔放,成了枝頭的喜鵲,喳喳地呼喚。她奪過夫君帶回家來的十五年的家當:一個提的包,一個背的包,無非是些生活用品,無需打開來看的。只朝堂屋地上一丟,便搶著拉著上了木樓。艾成義感到很溫暖,笑容沒有掛在臉上,心里滿足著。這一別十五年的獨院閨樓,總算還保存著,也像他本人一樣,還好好著,這就了不起!
趕到樓上,迎接的芙蕖竟弱不禁風,腳下無力,不是蓮花暗中一扶,險些歪倒了。成義趕緊將芙蕖攙扶到床沿。菡萏見到他,沒有站起來說話,只讓淚水撲簌簌的掉。艾成義正要上前安慰,瞥見床上的荷花,怎么?連動的氣力也沒有?成義著實驚楞不巳!
“植物人了……拖了五年了……”菡萏發(fā)現(xiàn)夫君怔粟,咽著淚哭訴起來,“我也橫身是病……。芙蕖也病倒了,算算也三、五年了……這個家,全靠著四妹蓮花,總算撐過來了?!?/p>
成義靜靜地聆聽著,默默地相看著,好半晌才咬住牙關道:“撐過來了就好……撐過來了就好……撐過來了就好!”一連說了三次后,又道:“我們總算還有立錐之地?!?/p>
蓮花熱好了一碗蛋炒飯,雙手遞給成義:“成義,餓了吧?”成義見只有一碗,便有些遲疑地問:“蓮花你吃……?”
蓮花說:“吃過了,就剩您了,快吃了好說話?!?/p>
成義只好劃飯吃了??墒?,吃好了,好說些什么話呢?他只有三天假,只能留在勞改隊,名為留場就業(yè),實際是無限期的繼續(xù)“勞改”。每月工資只有二十二元。是勞改人員三塊錢一級的最低,第三級。只夠自己生活,省不出錢養(yǎng)家,更談不上為妻子看病。所以他臨到刑期要滿的時候,反而一封信也不敢寫,不敢提及了。熬到期滿,并沒有多少改變,又回不了城里的家,這讓他平生出難言之隱,真是夜闌更秉獨,相對如夢寐。
短短的三天假期,讓他相見時難別亦難。菡萏主動催他到四妹房安歇。芙蕖也推他去跟四妹圓房??墒巧徎厥睾蛑苫?,還堅持給荷花定時翻身,仔細抹身。成義先還不知所措,發(fā)覺躺床五年的荷花,雖然身瘦如柴,依然清清落落,不生褥瘡,也只有搶著護理,認真仔細,才有這樣的奇跡!又不由對蓮花心生欽佩的感動!也就自覺地相伴著陪護。三天就這樣過去了,艾成義也都不曾脫下衣裳,好好睡上一覺。
盡管每星期成義都能如約而至,每次還是以照顧荷花為重。一個以家業(yè)至上的男人早已讀懂了家庭的艱辛?;氐郊襾?,既是聚首團圓,更意味著承負責任。這是責無旁貸的,卻巳經(jīng)旁貸了那么多年。說那是身陷圄囹,身不由己,如今到家了,即便在家一天,也必須要挑起這一天的家庭大梁!負起這一天的做為大男人的持家責任!
菡萏、芙蕖,連蓮花都不肯再讓夫君來陪護了,夫君剛剛到家,也總得讓休息一下呀。夫君也只能一星期回家一晚!承擔護理、翻身、洗抹和鼻飼的事兒,不能丟給他!
“蓮花,讓我替換你吧,你睡了我才安心?!背闪x堅持著,很有些毋庸置疑。
一呆便是一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好在沒有脫衣,也就不用穿衣,到點不耽誤,走。
為了能在家多蹲一個晚上,全家合計買了輛永久牌自行車。下一個禮拜六晚上騎車趕回來,仍然重復著上一個禮拜的護理事務。只在星期的白天,才拗不過蓮花的要求,和衣靠床瞇一會,又怎能睡得著呢?菡萏強撐著看一會,好讓蓮花出門買點菜。芙蕖強打精神,又總是體力不支,險些連熱水瓶都打了,還是成義注意的快,接住了欲擒欲摔的熱水瓶。兩房妻室都病歪歪成這樣,成義再也提不起跟蓮花圓房的興趣。他只覺得對不住蓮花太多。咋又肯給累乏了的蓮花添亂呢?晚上還是看護荷花吧,惟這樣能讓心理好受,也才安得下心。雖然又熬了一夜,又必須趕在天蒙蒙亮的時分踩車上班,雖苦猶甜。
外面人見他回家心切,星期一趕到勞改隊打煤粉場上班,時間算得這般緊湊,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自然會朝四房妻子上想。管教干部觀點更偏執(zhí)。知道他有四個在名在冊的老婆,放他回家,就意識著“放縱”。為此,對他嚴控,是必要的手段。一頂雙料壞分子帽子不費吹灰之力戴到了他的頭上,社會上一有風吹草動,首先卡住他星期例假,不準回家。平時星期六放他回家,總要挨到天黑五點,才讓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去騎自行車。艾成義也都默默地承受了。因為不逆來順受,就沒有他的日子。動輒不準放假的懲罰最讓他感到揪心。為了每星期那可憐的團聚,他不得不拼命的勞作,不是為了洗心革面。他知道照那些偏執(zhí)的觀點,他即使累死在工場也不會算是改造好的人。徹底改造,重新做人,那只是行使手段的一個標簽。他是重新不了,也徹底不了的。只是那一家人的團聚對他是太重要了!他必須小心謹慎的維護這份例假回家的人權。即使這又是一份沒了沒休的苦澀,卻是大相徑庭,兩重天地。對家庭的分憂,是一種人格的義不容辭,是最能驗證一個人品質高下的試金石,卻又是不必讓大眾知道的一個極普通的男人魅力。艾成義就靠著這一點,頑強地活著。世界上最應該稱為崇高的品質,其實就在日常的互敬互愛的任勞任怨里!生命的意義,也正在這里。
黃天不負!黃天不負苦命人!
一九七九年,一九七九年!
是因為艾成義的二十多年真誠感到動地了?
是因為艾成義二十多年跋涉,感動了神靈?才有這晴天霹靂?才有了這霹靂晴天?
一九七九年隆冬之夜,艾成義終于拖著大包小包被窩碗盆,用這輛破自行車堆著,呼哧呼哧,推進了圓門小院。
天公真是最公正的裁判!
“回來了!”蓮花一跑下樓,開門迎住。
“回來了?!卑闪x口氣終于沒有了奴辱的味道。
經(jīng)過十五年服刑八年留場的長途苦役,終于真正的回到了家。菡萏苦不堪言,芙蕖悲不忍睹,還是荷花一無所知,一蓋沒有反應的好。
雖然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一家人為撤消了“反革命罪”“壞分子帽子”百感交集。
這是怎樣的一種噩運?。∪缤粓龃蟛?,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總以為落下的病根,成了命運永遠的痛!天知道既然還有痊愈的時候,而現(xiàn)在不是平常意義的痊愈。是一場完全沒有其罪的錯斷誤診!這是玩笑嗎?二十多年的生命時光,真難賠得起喲!
接下來是落戶口。落實工商聯(lián)企業(yè)工作。艾成義經(jīng)過幾天的忙碌,總算回到了原來本該有的崗位上,可是那段長期的艱難生活,巳經(jīng)給荷花、菡萏、芙蕖折磨出病癥。三位弱女子,尤其是荷花,要不是蓮花含辛茹苦地不舍晝夜,定時飼流汁,定時洗抹防范褥瘡,這位瀕臨死亡的植物人如何還能保持到今天的存活?菡萏由成義帶著,到上海腫瘤醫(yī)院查出了病根,準備接受手術治療。芙蕖的病也由成義領著,找大醫(yī)院求診,有了新的治療方案。值得慶幸的是,三個兒子沒有被苦生活淹沒,參加恢復的全國高考,一舉中榜。以后參加研究生考試,也都全被錄用。艾家的日子,開始了轉機。
再不是多少天才有一次的回家相聚了,成義整晚看護荷花,沒有了必要。做為大姐的菡萏,自知自己內病成了痼疾,不能同床,也無心企求房事,當然應該主動替換丈夫看一看夜間的荷花,讓得不到床第休息的成義能夠有些休整。這心思都擱心里多少年了。都因為成義的倉促來去,成義認為的必要的堅持,一次次的做了泡影?,F(xiàn)在長期在家廝守了,總不能再讓成義整夜整夜的看護荷花。成義也沒有了堅持的理由。這以前對荷花的照應,菡萏、芙蕖,也都是隔日一個頂替,讓蓮花有個好睡眠。再把蓮花累病了,怎么得了!荷花畢竟是慢性癥侯,本應該有這份輪流替換的必要。這天晚上,菡萏明確的告訴成義:“晚上看護,你不必了!”她站到荷花的病床前,不容夫君不替換。菡萏堅持著這一晚的看護,執(zhí)意要扭轉完全對夫君的依賴。菡萏開誠布公,又向成義發(fā)布了“命令”:“成義,你到蓮花房里去吧?!背闪x再找不出理由“違抗”命令了。因為他已連續(xù)看護了好多夜,也該讓換換了??墒撬X得不妥。四個妻室的房間,因為荷花要看護,芙蕖要照顧,都并到了大房菡萏的居室里了。要休息也只能到蓮花的房里??偛荒芴貏e收拾了芙蕖的房間吧?成義不好再推這推那了。
朝蓮花房間走,成義突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忐忑。對于夜宿蓮花房間,畢竟這是頭一次。盡管蓮花已名正言順地納為妻室三十個年頭了。這是老爺子主的事,為了給蓮花一個名份,四九年前夕,巳在民政簽字畫押了手續(xù),公開認定了婚姻,公開納為四房妻室。雖然遲幾年才知道,卻又有了菡萏的主動保媒,恰恰點到了蓮花的心上。唯一沒有通知到的便是艾成義!當時成義忙碌于生意場,許多意想不到的煩惱一古腦兒砸來,整天需要處置。直到得知政策不允許雇傭,才清楚了這回事。蓮花沒有被當做雇工,而是他的妻室,應該舉行個婚禮儀式吧,迎娶三個妻室,都熱鬧了健康路一條街。卻受當時越來越不利于鋪張的形勢壓力,免了這一時俗。也許,就因為沒有這個大張旗鼓的儀式,成義走進蓮花的房間,應有一種于心不忍的局促。蓮花也似乎矜持著這份純潔,鼓勵他還回到大房去。當時的話言猶在耳,走進蓮花房里來,這一步踏進,那一聲竟然清晰如昨地響了起來:
“……你……還是過去。我不怪……你。我要的,就是這?!羞@名份,就夠了。比什么都好?!饶阍谶@都好……。”
當年,蓮花還主動將這話兒說給三個姐姐聽。荷花并沒有在意。芙蕖也沒有記心里去,只是大姐常催促她圓房吧。蓮花一笑置之,“都在一個屋里,早晚的事!……遲早……?!被蛘咭谎砸员沃?,“有的是時間。”于是,一天天的拖延下來,竟然以后沒有了圓房的時間,竟然各分東西,竟然給硬生生劈為兩地,沒有了遲早,沒有了早晚的事……
成義滿腹心事地走進了虛掩的房門。蓮花還沒睡,燈還明晃晃著。她竟然悠閑地坐在花板床沿上細讀著一本桃花扇的書。成義看過這本書。今天既然還能見到,不由感謝蓮花有細,幸存了這本書。成義不由相看將來。重溫這桃花扇上的一腔血,心頭掠過了一絲世事渺茫的嘆謂。再為這書逃過一劫,想到了如火如荼的“批林批孔”。能把三千年前奠基儒學的大圣人也冤枉了,我的冤屈,何足掛齒!我一個普通人算什么?不能提了,只有作罷,將愁結百腸的心思放開,好好地活下去,才是道理。
蓮花這番閑適的寧靜,讓成義感覺到妻子確實在等待著他了。他不能再猶豫,止步不前。他招呼,他應該招呼:
“蓮花……還不休息?”
“在休息著呢。”
蓮花說著放下書,手朝床沿拍拍,示意丈夫坐下。
成義沒有并肩而坐,繼續(xù)站著,只是趨前,立在了蓮花的側面前。一個沖動,成義緩緩用雙手掌,托住了蓮花揚起的容顏。這張曾經(jīng)瓷娃娃般的有紅似白的光潤玉顏,居然經(jīng)過了三十年的風雨侵蝕,并不皺壑綿綿。眼角眉梢即使有上那么幾條線線,也被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修飾得氣若幽蘭。成義由不得將自己整個的面頰貼到了蓮花這張火燙燙的臉上。他突然想起來,多少年前的一次,也曾經(jīng)這樣耳鬢廝磨,難分難解,這樣的情投意合的感覺,既然幾十年一貫,依然這么熾烈得令人戰(zhàn)粟。
蓮花深情地親吻著夫君的面頰,輕聲聲道:
“我們……該有個……儀式吧……”
羞羞答答的請求,有著不庸置疑的憧憬。
艾成義似有不解,似乎作難,靜靜地,且聽蓮花分解。
蓮花一字一頓,聲情并茂:“明—兒—我—告—訴—您,……我早準備好了?!焙筮呉痪?,她說得挺快。成義盯起雙眼細看她時,蓮花給了他一個嬌嗔。
成義知道蓮花另有了主張,一定會是個好主張,便坐到了床沿,捧住了蓮花的手,還想聽下去。蓮花讓夫君吻著這雙變得粗粗大大的手,下逐客道:“把這一晚當?shù)群蚰?。?/p>
這很讓成義一楞。
蓮花溫存地下著逐客令:“去吧。”
蓮花發(fā)現(xiàn)了成義的怔怵,一笑道:“明兒有請?!?/p>
成義這才知道怎么回事,她要儀式……明兒……且看她怎么動作。成義臨出房門時,問了一句:“要我置辦什么,你盡管說呀。”蓮花仍然給他一個嬌嗔。見夫君還在大惑不解地期待著,只好交待道:“哪還用著置辦什么!”說著,沖上前去,異常沖動地摟緊了夫君。
即使覺得蓮花的秘而不宣,有些奇怪,成義照常寄予了必要的尊重。他沒有追問,刨根問底。他讓蓮花留下這一份鄭重的神秘。朝菡萏大房走過去,悄悄掩上大房的房門,又讓菡萏驚異地連連動問:“您……怎啦?……您真是……”
“明兒……”成義簡言得暢快。
“可又得讓您休不了息了……”
“我陪陪芙蕖……”
芙蕖病痛在身,迷迷糊糊似睡且醒。她聽了成義的話,不由不搭腔道:“我都這樣了,別怪我不陪你……”
艾成義上了芙蕖的床沿,輕輕相訴:“總可以說說話吧。”說著,脫了外罩,和衣上床,躺在了芙蕖身側。這是在妻子得病后的第一次相依。往昔的回憶,自然會以一幅幅照片的形式在心里過起了電影。應有的溫存,應該的依戀,讓他祈禱著:“快點好起來吧?!彪m然相互間一直默然著,芙蕖又虛弱地懶得說話,成義拉住芙蕖的手握著,就等于交流了。
成義曾經(jīng)將芙蕖的手捏在自己的大手掌里,也曾經(jīng)將荷花的手捏在自己的大手掌里,自己的手掌在當時并不算粗大,菡萏的手和芙蕖的小手都顯得孩子似的嫩小,如今自己的手掌又粗又重了,帶著了一層層的厚繭,觸及芙蕖這只手,簡直就不能捏了。弱小瘦削得細成紙塊,不由讓成義憐惜得趕緊松手。他只能讓芙蕖的小手放到自己的厚繭手掌的上邊??墒擒睫≡诓≈校辉赣羞@種感覺,一會兒便退避著拿開了。芙蕖需要相對的安靜。
第二天,蓮花一早跑了進來,碰醒遲遲才睡的成義。
成義見芙蕖剛剛入眠,輕輕爬起,悄不聲兒,套上外罩,向菡萏喁語了聲,“我換你……”菡萏用手支開著,讓成義尾隨蓮花而去。
蓮花已經(jīng)在朝霞布天的晨光里梳洗理妝了一回。這時,她特別為夫君洗了頭,替夫君整齊了發(fā)式,又替夫君整裝了外衣和領口,都清理得精精神神了,這才手挽夫君,道:
“走,我們儀式儀式去?!?/p>
蓮花下樓的步履顛顛地快。成義幾乎趕不上她。出了圓門小院,繞過亂堆亂放的工廠院子,出了廠門,還走,還走。
看到古老巍立的水西門,蓮花的腳步才放慢了。蓮花回過身,伸手拉住了成義的手,那么自然,那么大方,那么成竹,那么情篤,趕早班的人們都認得這一對老夫老妻,卻沒有見過這樣一對老夫老妻,還像年輕人那番扯扯拽拽著。朝成義點頭打招呼的人,走過去了,還會扭扭頭看一看?;仡^率的內涵是艷羨。
蓮花領成義站到了水西門城甕。蓮花放下成義的手,幸福地說:“儀式開始了。我們要走一圈來回,上城門墻上去,下來再走一個來回?!?/p>
成義豁然開朗了。水西門,見證了他與她的機遇,現(xiàn)在,還要水西門作證他與她的婚姻。
成義這一次.主動握住了蓮花的手心,握得那么緊湊,握得那么熾篤。他突然掠過一絲怕捏痛了對方的擔心。他將蓮花的手捧到了面前察看,發(fā)現(xiàn)身材同樣瘦削的蓮花,既然擁有一雙跟他的大手不相上下的一雙手掌,也生著大片的厚繭,尤其是每個指節(jié),奇異般的粗大,跟蓮花嫵媚的紅顏很不對稱。一切明白了,一切盡在不言中!蓮花在這二十年里,承受著怎樣的勞作?這雙手就是說明。成義將自己的粗掌大手,完全貼住了蓮花這雙大手上。
水西門,古老的水西門,歷史的水西門,京城的水西門,南京的水西門,曾經(jīng)見證了金戈鐵馬,見證了辛酸窘迫,這一次,終于見證了柔情蜜意……。
作家李昌祥創(chuàng)作談
讓人讀了感嘆噓唏的這部小說《水西門》,是我忠實于生活的寫作。我就是要讓生活打動人心。生活不但促成了我的靈感,也給了我完整的故事。每個人生,只要不夭折,都會以一種完美的句號,給每一人生做成光環(huán)。另當別論的只是意外夭折。但也會有相應的惋惜。
故事涉及了一夫四妻。即使這是中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事,以后再也沒有這種明媒正娶的事情發(fā)生了,說來也還是諱莫如深。我的大膽,促成了我的勇氣。面對中華民族淵源流長的家族史,虔誠之心讓我為真知灼見付出了大膽。為甚么不能表現(xiàn)這一實在的故事呢?
我直接寫出了故事發(fā)生的真實地點——南京市的水西門,還有南京主城對岸的古鎮(zhèn)橋林。只是隱去了主人翁的真名真姓,也因此成了小說作品。因是小說,寫到主人翁夫婦在水西門見證劫后重逢,戛然結束,既讓人思緒翻云,得到文學享受,也是新一篇的懸念。
可以向讀者透露的,主人翁還活著,到如今百歲了,還精神矍爍。由于經(jīng)過了磨練,又自覺的堅持下來,百歲的老人還能豎列立,玩斗竹,扎馬燈。他的四房妻室一個個還健在,似乎不陪伴他過足了好日月,是成全不了天理人情似的。真正的少來夫妻老來伴!
也就在這內中看到了傳承中華民族禮儀文明的精誠所在。為什么在建設社會和諧文明的現(xiàn)代,不繼承那些品質的奚好呢?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六個字,所包涵的,正是對中華千年文明的海納!中華國學瑰寶的崇高,讓中華人品高尚起米!
我創(chuàng)作的大膽,正基于對民族深情的執(zhí)著,對和諧的至誠至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