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名妻”席慕蓉

在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天大姐命令我畫一個女人。

在當時，我的美術(shù)成績高低起伏很大，凡是成績優(yōu)異，甚至包括了一次比賽冠軍在內(nèi)的作品，都是大姐代為操刀的杰作；凡是成績低的，都是地道的拙作。

我想此時大姐命令我畫一個女人，一定是不存好心，要出我的洋相。于是頓時不服氣起來，拿過紙筆精心地畫了一個女人。大姐接過去一看，笑著說：“你將來一定怕太太，不是怕她兇就是怕她出名。”我問她為什么，她解釋說：“因為你畫的女人特別壯而且大?！彪m然我當時對她那一套心理測驗一點也不服氣，可是從此在心里種下了一些隱隱的憂慮。

進了大學(xué)，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敢對女同學(xué)講話，尤其是面對漂亮的女同學(xué)，簡直舌頭發(fā)硬，渾身發(fā)抖。出國進修以后，失去了家的保護，同時又感到女孩子實在可愛，只好鼓起勇氣來面對女孩子。正當我武裝自己準備面臨考驗時，居然發(fā)現(xiàn)女孩子并不像傳說的那么可怕和不講理。尤其是比我們晚四五年畢業(yè)的女孩，這些年輕的女孩會自費和你一同去吃飯、看電影，她們已經(jīng)把自己提升到和你平等的地位了。

當然，那時并沒有料到“名妻”就在這些女孩子中。在最初和她交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最具北國氣質(zhì)——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從心到口是一條平坦筆直的大道，沒有一絲拐彎抹角。

“來電”以后，想到的當然是婚嫁問題。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九成半以上的把握，她將來不會對我太兇。可是她是不是會出名呢？于是心中一盤算，她是學(xué)油畫的，環(huán)顧世界各國，看畫的人口畢竟有限，要想靠畫出名談何容易！于是下定決心，非她莫娶。

回國以后，“名妻”最初安分地作畫，開畫展，雖然名字也上了報，并不見得出了什么名。有一天，她靈機一動，畫了一張油畫并在其上題詩一首，后來這張油畫在展出時居然相當轟動——那首詩得到很多好評。食髓知味，除了在畫上寫詩以外，還在一幅較大的油畫上寫了散文。從此以后，雜志出版界開始接受她的詩和畫，并且常有稿約，她真的成為我的“名妻”了。

妻子出名，的確會引起一些窘事，以下略述一二。

名妻不在家的時候，總是我接下電話，請對方交代要轉(zhuǎn)達給名妻的訊息。就有那么兩三次，對方問我是誰，我回答說我是名妻的先生。對方順著說：“席先生，您好?！碧炷?，居然給我冠上了名妻的姓。當我正名“敝姓劉”以后，對方連連地道歉，我想他這時一定比我更尷尬。身為一個大男人，多少有點是沙文主義者，要想對這件事處之泰然，非要有很高很高的涵養(yǎng)才行。

那么，難道名妻沒有帶給我任何的方便嗎？其實不然，讓我再舉兩個例子供您參考。記得有一次計劃全家出游，名妻打電話到某飯店訂房。訂房小姐說那一天正值假期，房間都已經(jīng)訂出去了，但是仍然可以留下姓名，列入候補。當名妻一報上姓名，對方說：“您隨時來吧，一定有房間留給您?！闭媸峭纯鞓O了。一些常要去辦事的地方，柜臺小姐先由“名妻”打點好，事情一定辦得順利。

在家居方面，名妻也和別的家庭主婦一樣，有些事喜歡做，有些事不喜歡做。她最不喜歡做的事，恐怕就是買菜和燒飯了。提起她煮飯的歷史，就我所知道的，可以追溯到她剛出國的時候。那時她天不怕地不怕，以為自己什么都會，居然有一天自告奮勇，要燒幾桌菜請諸位同學(xué)品嘗。當菜一上桌，引起一陣歡呼，因為每一桌上都是五顏六色，構(gòu)成一幅幅美麗的圖畫，于是有位同學(xué)自告奮勇，沖到街上去買底片回來拍照留念。沒想到大家嘗了一口，就沒有人再講一句話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煩過她燒飯了。

每個月一到二十一號，名妻就坐立不安，因為這一天電話繳費通知單一定會準時送到。名妻和她的幾個好友都是講電話能手，一次在電話上聊個半小時是平常的事。只是家居石門鄉(xiāng)下，電話幾乎全是長途的，所以這幾家大概都是電信局的標準客戶。可能名妻怕我看到驚人的電話費會嚕蘇，所以守候郵差的駕臨，接下電話收費通知就藏起來，好讓我眼不見心不煩。

其實名妻也是一個很好的內(nèi)助，除了煮飯以外，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大多能做。我有一個“魔手”的雅號，因為一件東西一經(jīng)過我的手就不見了。有時候我翻箱倒柜都找不到的東西，名妻常能在第一時間和第一地點就幫我找到。如果我出門的時候穿得實在太不像樣，她會叫我回來重新?lián)Q一套。我的衣服實在不像樣時，她會拖著我去買新的。她已學(xué)會不擅自做主給我買衣服，這是我用拒穿換來的尊嚴。

常有人問我太太比自己出名是不是很不好受。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什么時代了，任何人都有不幸出了名的機會。就我個人來說，除了不能忍受給我冠上妻姓之外，很以擁有名妻為樂。

段中山摘自《現(xiàn)代家庭》馮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