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作為一種新興的文體,成熟于晚唐。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人登上詞壇以及《花間集敘》的問世,揭開了詞學(xué)思想史的新篇章,意味著這一文體的自覺?;ㄩg詞人對詞學(xué)思想的貢獻在于初步確立了詞學(xué)本色論,從而奠定了中國詞學(xué)思想的重要傳統(tǒng)。
“本色論”是詞學(xué)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命題?!氨旧币辉~,從語義學(xué)的角度來看,指本來的顏色,如《晉書#8226;天文志》所說:“凡五星有色,大小不同,各依其行而順時應(yīng)節(jié)……不失本色而應(yīng)其四時者,吉;色害其行,兇。”①后引申為本來的面貌、或本行本業(yè)之義。以“本色”一語論詞,一般認為最早見于陳師道的《后山詩話》:“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②這段話強調(diào)了詞的獨特性內(nèi)涵,顯示了對詞之為詞文體特征的認識。其實,在詞體形成之初,文人對詞體的“本色”就開始了探索。《舊唐書#8226;音樂志》載:貞觀年間,“有宮、商、角、徵、羽《宴樂》五調(diào)歌詞各一卷……詞多鄭衛(wèi),皆近代詞人雜詩”;“自開元已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③。“雜用胡夷里巷之曲”的“近代詞人雜詩”應(yīng)該是曲子詞,“詞多鄭衛(wèi)”則指出了曲子詞的“里巷”特征。當詞在晚唐作為一種新的文體基本成熟之時,有關(guān)詞“本色”的探討就逐漸明晰起來;至花間詞人登上詞壇,則初步確立了詞學(xué)本色論的基本框架?;ㄩg詞學(xué)本色論主要體現(xiàn)在“資羽蓋之歡”的詞體功能觀、詞為艷科的體性意識、以及“清絕”的審美理想。
一
當我們探究花間詞學(xué)本色論的時候,有必要回溯到詞論的萌芽時期。文人詞的創(chuàng)作大約始于盛唐,至中唐蔚成風氣,倚聲填詞者漸多,論詞的文字亦夥。白居易的《楊柳枝》:“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①劉禹錫的《楊柳枝》:“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苯钥芍^棄舊揚新文學(xué)思想的宣言。又劉禹錫《憶江南》紀錄倚聲之事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雹凇扒摹?,即樂曲之節(jié)拍。劉禹錫所謂“依曲拍為句”當有兩種含義:一是依樂曲準定歌詞句數(shù);二是依樂句準定歌詞句讀長短。這既是文人“依聲填詞”最早的自我著錄,亦是嚴格意義的詞論了。按隋唐樂曲無論是演奏還是歌唱,常敲擊拍板以按節(jié)奏。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中的“云韶樂”、“清樂部”、“龜茲部”、“胡部”等條列有拍板之名。拍板又稱“樂句”,王定?!短妻浴肪砹d,韓愈、皇甫湜于貞元中有“一代龍門”之譽。牛僧孺以文章謁見,“其首篇《說樂》,韓始見題而掩卷問之曰:‘且以拍板為什么?’僧孺曰:‘樂句?!虼蠓Q賞之?!雹?/p>
長慶二年(822)劉禹錫刺夔州作《竹枝詞》,其《竹枝詞序》肯定了民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以及“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澳之艷”的聲情美;同時也表明了改革民歌“傖佇不可分”、“詞多鄙陋”現(xiàn)狀的愿望,即:“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④此序涵蘊著以雅易俗的詞學(xué)思想。
長慶三年(823),李德裕獲張志和《漁歌子》真跡,因有跋《玄真子漁歌記》。李德裕嘆羨“玄真隱而名彰,顯而無事,不窮不達”的處世之術(shù),然而對《漁歌》本身,卻沒有作正面的評論。但是從“憲宗皇帝寫真,求訪玄真子《漁歌》,嘆不能致”⑤的史實紀錄中,宛然可見唐憲宗的嘆賞之情,時人關(guān)于詞的審美趣尚由此可見一斑。對這篇題記,吳熊和的《唐宋詞通論》說:“當作正式的詞論,似猶未可?!雹拗苁フf:“從形式看,不妨將李跋看作是后世詞序之濫觴;就內(nèi)容言,李跋尚不能算是正式的詞論?!雹呶乙詾殍b于中國文論即興隨感式的特點,此題記可視為詞論的雛形。
《竹枝詞序》與《玄真子漁歌記》是《花間詞敘》之前兩篇重要的論詞文字,前者作于長江上游的夔州,針對民間歌謠而發(fā);后者作于長江下游的潤州,針對文人之作而撰。盡管它們還不是標準的詞論,但可視為文人詞學(xué)思想的萌芽。
花間詞人的出現(xiàn),尤其是《花間集》與《花間集敘》的問世,意味著詞學(xué)思想的覺醒?!痘ㄩg集》編于后蜀廣政三年(940),著錄了十八家詞人的五百首詞?!痘ㄩg集》將溫庭筠列于卷首,錄其詞六十六首,為《花間集》之冠,有意將其推為花間典范。歐陽炯在《花間集敘》中特別提出:“近代溫飛卿復(fù)有《金筌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⑧黃昇《花庵詞選》亦稱其:“詞極流麗,宜為《花間集》之冠?!雹帷痘ㄩg集》中詞作的年代自晚唐至后蜀廣政三年經(jīng)歷了一個多世紀,這是一個以花間詞風為主要創(chuàng)作傾向的詞學(xué)時代。誠如吳世昌在《花間詞簡論》中所說:“作品的年代大概從唐開成元年(836)至歐陽炯作序的廣政三年,大約有一個世紀……北宋詞人奉《花間集》為詞的正宗,把此書的作品稱為‘本色詞’,不是沒有道理的。”⑩結(jié)合花間詞與《花間集敘》來考察,花間詞人在詞學(xué)思想史上的意義當是建構(gòu)了詞學(xué)“本色論”的框架,它的前提是溫庭筠等人的“離詩而有意為詞”,亦即詞與詩有明顯的畛域之分紒紜矠。但要說明的是,《花間集》是西蜀人所編,《花間集》未收而為《尊前集》等其他文籍所收的西蜀詞還有百首之多,花間詞代表的是一個世紀的詞學(xué)主流,故言花間詞,當不拘泥于《花間集》。
詞學(xué)本色論的建構(gòu)有其獨特的社會文化背景。唐代士人在“元和中興”的理想破滅之后,將人生的視野從廣闊的社會縮回到個體生活的狹窄圈子里。唐末五代之際,干戈四起,四海瓜分而豆剖,中國歷史進入了又一個衰落時期。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道德觀念日趨消解,士人們或苦悶抑郁而遁世于山林水澤之間,或縱情逸樂于歌兒舞女之所。在頹廢消沉氣息彌漫的社會氛圍中,情愛意識極度膨脹,文學(xué)思想的主要傾向則變言志說、明道說而為“緣情說”。詞遂成為這種時代風尚最合適的載體,偏安一隅的前、后蜀則是孕育花間詞風的溫床。
相對于動蕩的中原,前、后蜀政治局勢較為穩(wěn)定,經(jīng)濟文化相當繁榮,況且在其首府成都,游樂宴集之風由來已久。后蜀景煥《野人閑話》載:廣政年間,“城內(nèi)人生三十歲,有不識米麥之苗。每春三月、夏四月,多有游花院及錦浦者,歌樂掀天,珠翠填咽。貴門公子,華軒彩舫,共賞百花潭上。至諸王、功臣已下,皆各置林亭,異果名花充溢其中。”①“村落閭巷之間,弦管歌誦,合筵社會,晝夜相接?!雹诰饕喑聊缬诼暭扛铇分校缜笆裰魍踅ü阻严碌氖?,刻有盛大的伎樂浮雕場面這是其生活的真實寫照。前蜀后主王衍“年少荒淫,委其政于宦者”③,“尤酷好靡麗之辭,常集艷體詩二百篇,號曰《煙花集》”④,“又構(gòu)怡神亭,以佞臣韓昭等為狎客,雜以婦人,以恣荒宴,或自旦至暮,繼之以燭”⑤。其《醉妝詞》“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即其逸樂生活的形象體現(xiàn)。后蜀后主孟昶時期,“君臣務(wù)為奢侈以自娛,至于溺器,皆以七寶裝之”,孟昶也有詞傳世;其子玄喆率兵守劍門,竟“輦其愛姬,攜樂器、伶人數(shù)十以從”⑥,士大夫居然“以不耽玩為恥”⑦。從敦煌民間曲子詞緣事而發(fā)、拙樸自然的詞學(xué)思想到花間詞學(xué)本色論的建構(gòu),沒落奢靡的社會政治文化背景,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二
詞學(xué)本色論的基礎(chǔ)是“資羽蓋之歡”的詞體功能觀。在花間詞風形成的過程中,詞與詩也在文人心中筑起了一道藩籬:詩當有關(guān)風俗教化,詞則為娛樂消遣之用。花間鼻祖溫庭筠“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⑧,他對詩與詞功能的認識迥然不同。他視詩為寄情言志之具,如其《觀蘭作#8226;序》云:
余昔自西濱得蘭數(shù)本移藝于庭亦既逾歲而芃然蕃殖。自余游者,未始以芳草為遇矣。因悲夫物有厭常而反不若混然者有之焉。遂寄情于此。⑨
又《張靜婉采蓮曲#8226;序》則自道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因歌以俟采詩者”⑩即如“詩三百”一樣為“采詩者”以上達政用。故其為詩雖不乏輕艷情調(diào)的情愛之什,但也有懷古詠史、針砭時政之作;詞則局囿于離情別恨的范圍,顯示了詩詞分流的態(tài)勢。韋莊生逢亂世,“平生志業(yè)匡堯舜”(《關(guān)河道中》)紒紜矠,“有心重筑太平基”(《長年》),其詩以抒寫憂時傷亂為主;詞則于離情別恨之中,融入了思鄉(xiāng)懷舊之情。牛希濟論文主教化,他的《文章論》抨擊晚唐以來的文壇:“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艷為勝,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見矣,古人之道,殆以中絕?!雹僮髟~卻極“妖艷”,“須知狂客,拚死為紅顏”(《臨江仙》)、“夢中說盡相思事”(《酒泉子》)即其所為。顧敻“善小辭,有《醉公子》曲,為一時艷稱”②。為詩則以儒家詩教為旨歸,重視美刺功能。蜀通正元年,顧“以小臣給事內(nèi)庭,會禿鹙鳥翔摩訶池上,敻作詩刺之,禍幾不測”③?!霸娗f詞媚”已然成為當時文壇的創(chuàng)作風尚。
《花間集敘》的作者歐陽炯對詩詞有別也有理性的認識?!端问贰贩Q歐陽炯在蜀之日,“卿相以奢靡相尚,炯猶能守儉素”,“嘗擬白居易諷諫詩五十篇以獻,昶手詔嘉美,赍以銀器、錦彩”④。其為政守儉與為詩言志之態(tài)度顯而易見。但是他對詞的認識和詩卻不一樣,《花間集敘》對此作了理論性的表述。《花間集》的編者趙崇祚喜愛曲子詞,雖無詞作傳世,但他“廣會眾賓,時延佳論”,“以炯粗預(yù)知音,辱請命題”(《花間集敘》)。常與詞人一起欣賞、切磋詞藝,表現(xiàn)出自覺的詞體意識?!痘ㄩg集敘》還指出,趙崇祚編撰《花間集》旨在以“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為文人雅士提供歌詞的唱本。歐陽炯從理論上確立了詞體消遣娛樂的功能,即是“綺筵”時演唱助興的歌辭。據(jù)《云溪友議》載:“裴郎中緘,晉國公次弟子也。足情調(diào),善談諧。舉子溫歧為友,好作歌曲,迄今飲席多是其詞焉。裴君既入臺,而為三院所謔,曰‘能為淫艷之歌……’二人又為新添聲《楊柳枝》詞,飲筵競唱其詞而打令也。”⑤可見溫庭筠與裴緘的詞在當時主要流傳于酒席歌筵,花間詞人的作品莫不如是,如魏承班《玉樓春》:
輕斂翠蛾呈皓齒。鶯囀一枝花影里。聲聲清迥遏行云,寂寂畫梁塵暗起。玉斝滿斟情未已。促坐王孫公子醉。春風筵上貫珠勻,艷色韶顏嬌旖旎。
又如毛文錫的《甘州遍》:
春光好,公子愛閑游。足風流。金鞍白馬,雕弓寶劍,紅纓錦襜出長楸。花蔽膝,玉銜頭。尋芳逐勝歡宴,絲竹不曾休。美人唱,揭調(diào)是《甘州》。醉紅樓,堯年舜日,樂圣永無憂。
這些詞以一幅幅宴集游樂的圖畫,形象地體現(xiàn)了娛樂消遣的詞體功能。
《花間集》的編輯成書不是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在它之前,當有各種歌辭集流行,《云謠集雜曲子》就是一例。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考察,《云謠集雜曲子》是文人編選的歌辭唱本,編者與作者皆不詳,成書則比《花間集》至少要早二十多年,所錄主要是民間曲子詞?!痘ㄩg集》是“詩客曲子詞”,是一部文人的歌辭選集;《花間集敘》從理論上提出了詞體功能的娛樂說,其詞作也表現(xiàn)出與理論的一致性。
從“資羽蓋之歡”的社會功用和價值取向出發(fā),歐陽炯陳述了自己對詞體特征的認識,即詞為艷科。詞集以“花間”命名,即體現(xiàn)了詞為艷科的觀念。詞為艷科觀念之形成與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互相影響,即《花間集敘》所描繪的:“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置身于美酒佳人的溫柔之鄉(xiāng),歌詞自然以男女情事為主?;?qū)懪拥淖巳葜溃鐪赝ン蕖稓w國謠》:“雙臉。小鳳戰(zhàn)篦金飐艷。舞衣無力風斂。藕絲秋色染?!睂O光憲《浣溪沙》:
蘭沐初休曲檻前。暖風遲日洗頭天。濕云新斂未梳蟬。翠袂半將遮粉臆,寶釵長欲墜香肩。此時模樣不禁憐。
或?qū)憘x怨別之情,如:“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更苦。一葉葉,一聲聲??针A滴到明?!保赝ン蕖陡┳印罚疤m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皇甫松《夢江南》)甚至抒寫對情愛的渴求和性愛生活的感受,如牛嶠《菩薩蠻》: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鬟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又如歐陽炯《浣溪沙》:
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蕙風詞話》評之云:“自有艷詞以來,殆莫艷于此矣。半塘僧鶩曰:‘奚翅艷而已?直是大且重?!垷o花間詞筆,孰敢為斯語者?”①這些作品,凝結(jié)成了一個“艷”字,詞寫艷情的觀念至此已經(jīng)形成。由此以往,“艷”成為詞體的本色與特性,詞寫艷情便是極自然的事情了。花間詞人也有一些詠史懷古、人生感嘆、羈旅邊愁及風土人情之作,但從全部花間詞來考察,主要還是在寫“艷情”?!痘ㄩg集敘》在追溯“今曲子”的歷史時說:“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香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邇來作者,無愧前人?!睆脑~的歷史發(fā)展說明了艷情是時代的必然產(chǎn)物,從而肯定了艷情詞的歷史地位,這當是后人相對“詩言志”而提出“詞言情”這一命題的淵源。詞言情者,在花間即寫艷情之謂也。
詞為艷科的觀念,也基于詞是一種音樂文學(xué)的認識。敘文指出:“是以唱云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鄙瞎艜r期的歌謠,漢魏六朝的樂府,是歌辭文學(xué)的淵藪與近鄰。
三
《花間集敘》稱譽花間詞“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扒褰^”乃花間詞人的審美趣尚。所謂“清絕”是極清之意,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分析,清的本義是水清,與“澂”(澄)互訓(xùn)?!墩f文》:“清,朖也,澂水之貌”?!皾?,清也?!雹谝运钠届o清澈為經(jīng)驗基礎(chǔ),便提升出崇尚清淡的審美理想?!渡胶=?jīng)#8226;西山經(jīng)》有云:“丹木五歲,五色乃清?!惫弊⒃唬骸把怨怩r也?!雹墼谶@里,色彩光鮮謂之清,可見“清”非一無色彩之謂。較早將“清”作為文學(xué)概念的是陸機,《文賦》論文體曰“箴頓挫而清壯”,論辭意雙美曰“藻思綺合,清麗千眠”,論文詞簡潔曰“或清虛以婉約”④。陸云《與兄平原書》談及楚辭時說:“昔讀楚辭意不大愛之,頃日視之,實自清絕滔滔。”⑤在以后的歲月里,它逐漸成為一個具有多層面意蘊的審美概念,其義項之構(gòu)成,在不同的語境中,常常會呈現(xiàn)復(fù)雜而微妙的變化,歐陽炯之“清絕”也有自己的獨特內(nèi)涵。
鮑照曾與顏延之論詩云:“謝五言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雹贉菪菀喾Q:“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雹?歐陽炯的“清絕之詞”當本之于此。歐陽炯“清絕”的具體內(nèi)容是:“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彼^“鏤玉雕瓊”,追求綺麗香艷;所謂“裁花剪葉”,則追求清詞麗句。但要求“擬化工而迥巧”,“奪春艷以爭鮮”,自然鮮活,如奪天工?;ㄩg詞綺麗香艷者以溫庭筠為翹楚,清詞麗句者惟韋莊是瞻,如此論說,乃就他們的主要創(chuàng)作傾向而言。后人論詞有“溫韋”之并稱,也因為溫、韋是風貌不盡相同的詞人。究其實,溫庭筠有清新之篇,韋莊亦有綺艷之什。
溫庭筠審美趣尚的主要傾向是追求綺麗香艷。他的詞多以“繡幌佳人”、閨中思婦為描寫對象,以客觀冷靜的筆墨表現(xiàn)她們的綺羅香澤之態(tài)、綢繆宛轉(zhuǎn)之度。其《菩薩蠻》十四首中的女主人公皆衣飾華美,如“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玉釵頭上風”,“翠釵金作股”,“翠鈿金壓臉”;所居者是“玉樓”、“畫樓”、“金堂”;“香閨”中懸掛著“水晶簾”、“珠簾”、“繡簾”、“翠幕”、“畫羅”;臥具是“綠檀金鳳凰”的“山枕”、“頗黎枕”、“錦衾”。剪紅刻翠,鏤金錯彩,極為富艷。胡仔譽之曰:“工于造句,極為綺靡?!雹廴欢谶@華美的世界中隱約地透露了“往事那堪憶”、“寂寞香閨掩”、“無聊獨倚門”、“憑欄魂欲銷”、“錦衾知曉寒”的“孤獨的女性的心情”④,對“雙雙金鷓鴣”的期盼。溫詞秾麗綺艷的描寫中蘊含著幽約婉媚的情思,奠基了“要眇宜修”的詞境。誠如陳洵所云:“飛卿嚴妝、夢窗亦嚴妝。惟其國色,所以為美。若不觀其倩盼之姿,而徒眩其珠翠,則飛卿且譏,何止夢窗?!雹莼ㄩg詞人中受其影響的有牛嶠、毛文錫、歐陽炯、顧夐、魏承班、閻選、毛熙震等。如牛嶠的《女冠子》:
錦江煙水。卓女燒春濃美。小檀霞。繡帶芙蓉帳,金釵芍藥花。額黃侵膩發(fā),臂釧透紅紗。柳暗鶯啼處,認郎家。
又如毛文錫的《更漏子》:
春夜闌,春恨切。花外子規(guī)啼月。人不見,夢難憑。紅紗一點燈。偏怨別。是芳節(jié)。庭下丁香千結(jié)。宵霧散,曉霞暉。梁間雙燕飛。
這些作品皆典型地體現(xiàn)出綺麗香艷的審美追求。
韋莊審美趣尚的主要傾向則是追求“清詞麗句”。唐昭宗光化三年(900),韋莊編選詩歌集《又玄集》,序稱選詩的標準是“清詞麗句”。同年十二月,韋莊有《乞追賜李賀、皇甫松等進士及第奏》,指出這些“奇才”的“麗句清詞”流傳甚廣。作為文學(xué)批評概念的“清詞麗句”出自杜甫的《戲為六絕句》:“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雹薅鸥Φ摹扒逶~麗句”包含了屈宋辭賦的奇麗飄逸與南朝詩歌的清新婉麗,韋莊的“清詞麗句”當與杜甫一脈相承。韋莊極景仰杜甫,《又玄集》將杜詩列為一百四十二人之首,杜甫自稱“杜陵野客”,韋莊則自稱“杜陵歸客”。據(jù)其弟韋藹《浣花集序》載:天復(fù)二年(902),韋莊在成都“浣花溪尋得杜工部舊址……因命芟荑,結(jié)茅為一室,蓋欲思其人而成其處”,并將自己的詩集“目之曰《浣花集》,亦杜陵所居之義”⑦。臨終前“誦子美詩‘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⑧。韋莊有《題許渾詩卷》詩云:“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睂崬椤扒逶~麗句”之注腳。韋莊為詞也追求“清詞麗句”,周濟稱:“端己詞清艷絕倫,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見風度。”①韋莊詞多作于仕蜀時期,離情別恨是主要內(nèi)容,并在離情別恨中注入了身世之慨,深蘊著漂泊流寓的悲哀,有似淡還濃的主觀抒情色彩?!扒逶~麗句”在韋詞中有如下特征:
一是將沉郁深幽的情思融入江南清新明麗的景物中。春雨、春水、煙柳、月亮都成為感傷惆悵的意象。《花間集》收韋詞四十八首,以春天為背景的有四十首,其中月夜有二十來首。韋莊的月多是殘月,如“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菩薩蠻》),“惆悵曉鶯殘月,相別”(《荷葉杯》),“露冷月殘人未起,留不住,淚千行”(《江城子》)等,極盡凄清惆悵之能事。韋詞的抒情方式也不同于溫詞的幽隱,而是“似直而紆,似達而郁”②,其《菩薩蠻》五首最為典型,其二云: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在貌似曠達的情懷和直接的抒情方式中,蘊含著對故鄉(xiāng)的眷念深情,以及漂泊難歸的難言之隱。
二是語言的清新明麗。韋詞的清麗是清新爽凈,明麗天然,所謂“寓淡于濃”。如《浣溪沙》:
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起筆即奠定了全詞的抒情基調(diào),“山月”、“春雪”、“朝霞”等意象洋溢著清新的氣息?!耙恢Υ貉﹥雒坊ā钡闹x娘,是何等的豐姿綽約又冰清玉潔,詞境極清麗疏朗。與韋莊審美趣尚相近者尚有薛昭蘊、張泌、牛希濟、孫光憲、李珣等。如李珣的“晚出閑庭看海棠,風流學(xué)得內(nèi)家妝,小釵橫戴一枝芳”(《浣溪沙》),“秋月嬋娟,皎潔碧紗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酒泉子》),孫光憲的“茅舍槿籬溪曲,雞犬自南自北,菰葉長,水葓開,門外春波漲綠,聽織,聲促,軋軋鳴梭穿屋”(《風流子》),都寫得清淡婉麗。
花間詞人初步建構(gòu)了詞學(xué)本色論的基本框架,《花間集敘》的出現(xiàn)確實驚世駭俗,它不僅是當時詞體文學(xué)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反映,更是一種理論的認同,在一定程度上有著思想解放和文學(xué)觀念更新的意義?;ㄩg詞人關(guān)于詞的價值取向與審美趣味,顯然背離了儒家“興觀群怨”的詩教傳統(tǒng)。然而徹底地沉溺于兒女之情的士大夫是極少的,浸潤于儒家文化之中的騷人墨客,有時會站在傳統(tǒng)的詩教立場來對待淪為“艷科”的詞。孫光憲的《北夢瑣言序》說編撰是書的目的在于“非但垂之空言,亦欲因事勸戒”,其記詞壇事跡皆以“勸戒”為旨。如卷四記薛昭蘊事,稱他恃才傲物:“每入朝省,弄笏而行。旁若無人,好唱《浣溪沙》詞。”其知舉,一門生告辭歸鄉(xiāng):“臨歧獻規(guī)曰:‘侍郎德重,某乃受恩。爾后請不弄笏與唱《浣溪沙》,即某幸也。’”③《北夢瑣言》卷六載和凝少年時好作曲子詞,流于汴、洛一帶,“洎入相,專托人收拾焚毀不暇”。孫光憲評曰:“然相國厚重有德,終為艷詞玷之。契丹入夷門,號為‘曲子相公’。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士君子得不戒之乎!”④通脫之士則以不同的尺度來評價詩詞,表現(xiàn)出對詞的寬容態(tài)度。本色論就是在這樣的文學(xué)環(huán)境里生成并獲得了合理性的存在,從而奠定了中國詞學(xué)思想的重要傳統(tǒng)。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
責任編輯 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