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制造　清邁

李桐豪

泰國清邁是鄧麗君最鐘愛的城，小城故事多，處處是花徑綠墻和幽靜古寺，小狗大大方方躺在路中央酣睡，尾巴壓去了歲月一角。小城從輝煌蘭納王朝繼承許多能人巧匠，廚師、傘匠、織工等手藝人在此樸素度日，假日入夜，設(shè)攤賣藝，將城點綴得燦爛輝煌。來小城做客，學(xué)料理、學(xué)按摩，用手摸索小城之美，風(fēng)雅又樸趣!

步出清邁機場，明亮陽光壓肩頭，清晨自濕冷的臺北出發(fā)，在狀似白蠶的曼谷蘇汪納蓬機場轉(zhuǎn)機，迂回飛行，從冬天飛抵夏天。

清邁之夜

一開始就遇麻煩事。曼谷飛清邁，下機照理該到國內(nèi)航線行李提領(lǐng)區(qū)取行李，但杵在提領(lǐng)區(qū)，輸送帶像旋轉(zhuǎn)壽司轉(zhuǎn)盤繞了一圈又一圈，上面，空的。劍拔弩張地找值班工作人員理論，當(dāng)差的中年男子笑說：“所有的國際旅客，都要到另一區(qū)領(lǐng)取行李啦?！蔽覛怛v騰的憤怒在他燦爛笑容面前乖乖繳了械。驅(qū)車隨即前往下榻的湄賓飯店(Imperial Mae Ping)。清邁位曼谷北方700多公里，人口約160萬，是泰國第二大城，但沿途少見四層樓以上的高樓，街道兩側(cè)盡是低矮木造屋舍和香蕉樹，小狗在馬路中央酣睡，青年們倚著路邊停放的機車聊天，按摩店和藝品店林立，整個城市流露小巧、樸實的手工質(zhì)感。

假期總算開始了。戴上耳機，甜美女聲在耳畔吹氣：“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唱歌的女人是我的目的地，下一站，鄧麗君。

歌姬香閨

1994年5月，歌姬因氣喘病逝湄賓飯店，特務(wù)暗殺、撞邪、情殺，風(fēng)聲水影的傳說隨之蕩漾，也為氣派飯店憑添迷離色彩。14年過去，四季、文華東方等更多有型有款的旅館落成，飯店地毯起毛邊了，餐廳雪白的磁盤黯淡了，飯店，和謠言一樣都老了，惟獨鄰湄賓飯店的夜市繁華依舊。

歌姬生前鐘愛清邁的素雅恬靜，一年去兩三趟，一待就是三個月，歌姬曾說：“惟有在清邁夜市，我可以自由自在的逛街，吃東西，買水果?！比胍购笤谝故虚e晃，街上泰人擺幾張?zhí)僖?，就地做起按摩營生，一小時120塊泰銖，年輕漢子吆喝著生意，但軟綿綿的泰語聽起來都像情話。

牧人牽著小象在街道緩緩行走，露天餐廳的泰式炒面香氣在空中飄散，涼爽夜風(fēng)吹在身上，都有絲綢的光滑膚觸。但夜還黑得不夠徹底，小酒館中無聊的bar girl們索性照著電視跳起《YMCA》自娛。再往夜的邊緣走，則是一雙雙晶晶亮亮的邀請的眼神。老友K說他在此曾和當(dāng)中一雙眼神有露水姻緣，他在眼神深情凝視下，從一個七天擺渡到另一個七天，直至刷爆信用卡。歌姬在我的MP3輕唱：“那南風(fēng)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人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蹦蠂臏厝?，從歌里流泄到歌外面。

隔天，搭電梯上樓欲參訪歌姬人住的1502房，然而電梯門一打開，一名泰國青年坐鎮(zhèn)在柜臺，用英語說：“這是商務(wù)中心，我能幫您什么忙嗎?”。我問是否可以參觀歌姬生前住過房間，他微笑搖頭，說房間今天已有預(yù)定，正要下樓之際，青年又開口：“是Teresa Teng的fans吧?只給看一下下喔。”泰人從來都是這樣隨和大方。

棋盤城市

索價一萬三千泰銖的1502套房沒有多余的擺設(shè)和裝飾，簡單大方，歌姬入住之時，這房間擁有全清邁最遼闊的視野，從窗外俯瞰，灰蒙蒙天空下，低矮房舍挨著房舍，街交錯著街，構(gòu)成小小的城，這城，是蘭納王朝曾經(jīng)輝煌的在場證明。

蘭納王朝歷史始于一場流浪。公元6世紀(jì)，窮困云南騾車商隊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另覓安身立命之處，旅人翻山越嶺抵清邁，發(fā)現(xiàn)這里芳草鮮美，從此不走。13世紀(jì)，蘭納王朝開國霸主孟來王在一頭靈象指引下來此定都。

前年美國運通旗下的旅游雜志《旅游與休閑》(Travel+Leisure)評選全球十大城市，曼谷與清邁是兩個入選的亞洲城市，從15樓的窗眺望小城，納悶它何能擊敗東京、香港晉身十大?一個鐘頭后，置身小城之中拜師學(xué)做菜，我明白了為什么。

小城方正如棋盤，城的四方由紅磚城墻和護城河守護著，現(xiàn)時仍可見城墻斷垣殘瓦和護城河中的潺潺流水，城門外嘟嘟車轟隆隆川流不息，但岔入古城小路，都是花徑綠墻。墻上有貓優(yōu)雅地動，壁上貼滿廚藝課、按摩課程海報。旅人點了啤酒攤著書坐在小酒館外打發(fā)時間，陽光，一寸一寸地爬過臺階，精巧細(xì)致的街，手工的城。

“手工”在時尚雜志是個magic word。編輯與作者們用這字眼歌頌RIMOWA行李箱上一枚樸實鉚釘，或FENDI涼鞋的精致車邊。不量產(chǎn)，亦無規(guī)格化，工匠耗時間以嫻熟手藝雕琢少許機械表或小牛皮鞋。手工，獨一無二和霸占，將商品升華成作品，在時尚的物質(zhì)宇宙中，手工是美德。

而清邁絕對承受起這魔幻字眼的冠冕。稱它手工小城，其一是昔日蘭納王朝多能人巧匠，它繼承了大量廚師、按摩師、傘匠、織工等身懷絕技的手藝人；其二是小城的街具備太精巧細(xì)膩的質(zhì)感，手繪招牌、屋瓦墻壁油漆用色，街與街的風(fēng)景和雪花一樣，絕無重復(fù)。

手感老街

欣賞小城質(zhì)感，最宜用雙腳晃游，大太陽下永遠(yuǎn)有新鮮事：那巷弄少年們踢藤球，凌空翻身，漂亮身手；這街道有掃地的小沙彌童心大發(fā)，跨著掃帚佯裝自己是騎乘光輪兩千的哈利波特。另外用雙手摸索小城故事也很理想，學(xué)按摩、學(xué)料理，小城總不乏有趣的手藝課程。

我到Baan Thai拜師學(xué)藝，學(xué)做涼拌青木瓜絲、泰國咖哩雞，四菜一甜品學(xué)費八百泰銖。泰國菜食材簡單。也沒有高明烹飪技巧，但口感酸辣辛香、健康養(yǎng)生，是國際餐飲界新食尚。日本女作家筱藤由里說首次赴泰時，擔(dān)憂的祖母在電視上看到泰國菜市場情景就放心了，祖母說：“餐桌上有豐盛菜肴，人就能安心度日。”泰人樂天和一碗椰汁咖哩難道存在無法切割的關(guān)系?這回，我扮美食偵探王，用嘴解惑。

雙唇旅行

師傅是20歲的小廚娘Kim，一句話說完總以咯咯咯的笑聲做結(jié)束。上課前小廚娘領(lǐng)我們?nèi)鹘y(tǒng)市場采購食材。市集內(nèi)光泰國米種類就有20余種，水果攤上山竹、火龍果、西瓜等熱帶水果顏色刺激犯沖，朱紅翠綠的陳列像一幅野獸派畫作，魚露和榴蓮嗆人氣味在空中廝殺，形色各異的蔬果、香料我皆無法直呼其名，連含羞草也拿來做涼拌色拉。

上課前小廚娘先奉上“mieng-kum”迎賓小點心，酸橙、紅番椒、蝦米、姜，一股腦剁碎，用魚腥草包起來，淋上棕糖、魚露、蝦醬熬成的醬汁。一口一個，像檳榔一樣豪邁地丟進嘴巴，酸甜苦辣咸一應(yīng)俱全怪異到不行，咀嚼幾口，五味在嘴里相生相克，舌根的苦澀被津沫涌上的甘味制住，一股青木瓜絲的芳香溢滿口腔，好滋味。

小廚娘說泰國菜不講工火候，就是新鮮食蔬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煮什么，從來都知足，奧妙在香料和調(diào)味，講究融合、妥協(xié)，“mieng-kum”是例子。小廚娘是授廚藝，也是分析泰人樂觀民族性。

古城大小寺廟300座，街上總有黃袍僧人來來往往。1991年，當(dāng)權(quán)者下令古城內(nèi)建筑高度不得高于佛寺，在佛的國里，古城子民把燦美顏色都供給廟宇，佛的輝煌金身，七彩壁畫，白墻和金瓦相互輝映，香火繚繞的素帖寺和松達寺(Wat Suan Dok)，有佛國子民們對天堂最美的想象和渴望。

迷幻市集

佛寺燦爛，古城樸素，但輪到該放肆?xí)r也不會太客氣。清邁夜夜有市集，但周日傍晚從古城東門塔佩門(Tha Pae Gate)為起點，西以舊城Rajadamnoen路的創(chuàng)作市集不容錯過，手工小城的魅力以此為最。

黃昏層層逼近，從城的四方涌來的手藝人，把大花布一攤，賣起手工名信片、快樂歌聲，油畫上佛的拈花微笑，還有，油炸酥脆的蚱蜢蟋蟀。

沖著泰國阿卡族俗諺“潛入村子什么不吃就離開的，一定是敵人”，我買了十泰銖炸白蠶擺在掌心，白狗蹭到腳邊，我丟了幾枚炸蟲在地上，白狗用鼻子嗅了嗅，不領(lǐng)情地走開。閉上眼睛屏氣，吞蟲如吞釘，味道像是蝦米奶酪加茶葉。

沒有盜版好萊塢大片、仿冒Nike，琳瑯滿目的工藝品是手藝人對美好生活的想象，眾生對大環(huán)境或許無能為力，但退到花布上，他們是宇宙的主人，在攤販編織完一雙涼鞋，縫好一條裙子也就重新發(fā)明了自己。

市集中一盞盞的燈泡匯集成一片黃金海洋。燈火輝煌處，是手藝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眾人以黑暗夜色當(dāng)布疋，用燈泡金色光芒當(dāng)絲線、將臘染、漆器、巫毒娃娃一樁樁縫上去。清邁古城，一幅關(guān)于異地眾生的斑爛刺繡在夜晚綻放光采。黃昏以后，月落之前，燦爛僅止一夜，午夜過后眾人散去，小城老街恢復(fù)安靜樸素，而因為短暫和燦爛，創(chuàng)作市集于是有了煙花的風(fēng)景和身世。

(責(zé)任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