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 蕓
1
18歲以前我和別的女孩沒什么不同,18歲時一次悲傷事件將我推向人生低谷,我曾天真地以為事件之后我會重回原來的生活軌道,可是人生從此像倒了一張的多米諾骨牌一發(fā)不可收,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再也無法關(guān)上。12年了,我的人生走入了一條沒有出口的胡同。
18歲我中專畢業(yè)后進(jìn)了一家木器公司。此公司老板姓史,是從我們老家走出去的老鄉(xiāng),據(jù)說他從一個打工仔發(fā)展到今天擁有一個非常有規(guī)模的企業(yè),在我們老家是作為典范被頌揚的。
父親帶著我到他的辦公室第一次見他時,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原以為被人近乎神話了的他是一個老氣橫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可面前的他才30多歲,身材高大,非常精神。父親讓我稱他為史叔——一來是尊重,二來是為了區(qū)分我同外面的女工不同,我們是“沾親帶故的”。但他并未因此給我優(yōu)待,他說所有進(jìn)公司的人員都要從底層做起,在木板車間做滿半年到一年才考慮轉(zhuǎn)到別的部門。可能看我比較瘦弱,他溫和地說:“木板車間比較辛苦,你一定要堅持住。”
車間每天三班倒,的確很辛苦,每次回到宿舍我就一頭扎在床上昏睡過去。身體雖累,內(nèi)心卻很充實。我相信只要我好好做,我會一級級往上升,我期待將來自己能做到業(yè)務(wù)主管,到全國各地跑業(yè)務(wù)。生活似乎對18歲的我展開了笑臉,但,我萬沒想到,等待我的卻是一場近乎滅頂之災(zāi)的磨難。
3個月后的一天夜里,一個男人撬開我的門,醉醺醺地闖進(jìn)來,還沒等我從睡夢中完全清醒,他沉重的身體已撲到了我身上,我驚恐地大叫,他揮起拳頭狠命地打我的頭,不知在黑暗里撕扯了多久,那種絕望和恐懼的感覺至今仍讓我不寒而栗?;靵y和劇痛中,有人破門而入,把施暴者從我身上強(qiáng)行拉起。雪白的燈光下,我衣不遮體,床單上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一個事實已無法改變,我被強(qiáng)暴了!
當(dāng)時史叔正在上海出差,有人就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里一遍遍問我,要不要報案,我只是哭,說不出一句話,最后他說,“我馬上回來,你一定要報案。你放心,只要我在,什么都不怕?!笔┍┱叩母赣H在公司投了很多股份,他希望史叔能勸說我撤銷申訴,他會補(bǔ)償我很多錢:或者讓他兒子和我談戀愛。史叔斷然拒絕。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我們把他的兒子送進(jìn)了監(jiān)獄,他從公司抽走了全部資金,給史叔的經(jīng)營帶來極大的困難。
但,事情并未因此而結(jié)束。
2
為了換個環(huán)境,史叔把我調(diào)到了另外的車間,環(huán)境的改變并沒有緩解我沉郁而彷徨的心情,被人強(qiáng)暴的經(jīng)歷像一座大山每天壓在我的頭上,而且施暴者的家人不停地放風(fēng),說我自恃人長得漂亮,是我勾引了他們的兒子而非被強(qiáng)暴,一時間滿城風(fēng)雨。我本是受害者,但周圍的目光和非議卻讓我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我變得敏感、多疑,越來越孤僻。
那天中午吃完飯回到車間,我看到兩個女工正竊竊私語,一看到我馬上就分開了,我的心像針扎一樣,我知道她們又在議論我了。想到也許一輩子都不能擺脫這種恥辱,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壞。我打開了車床,就在一瞬間,我的左手已隨著木板一起卷進(jìn)了齒輪。我發(fā)出撕心裂肺般的尖叫,等到被人救下來,我的大拇指已被攪得粉碎,整個左手的骨頭和筋全暴露在外面。
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
手術(shù)后我在醫(yī)院里住了28天。只要史叔在城里,他每天都到醫(yī)院來看我。有一天晚上,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我說:“對不起!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彼膬芍皇志o握在一起。很不安地說:“傻丫頭,你怎么這么說?是我對不起你——我應(yīng)該給你換個工作,是我的疏忽,我沒有照顧好你?!?/p>
我的眼淚突然滂沱一樣流下來,哭得不可抑制。我說,我很害怕,為什么命運對我這樣殘酷,我被傷害了;我的手殘疾了;我不知還有什么事等著我。我曾經(jīng)做過很多美好的夢,現(xiàn)在永遠(yuǎn)都不能實現(xiàn)了。
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我感受到了從他身上傳遞過來的真心關(guān)懷和安慰,不由自主地,我把頭埋進(jìn)他溫暖的懷中,放聲大哭。此后3年我又動了4次手術(shù),正了骨頭又植皮,取鋼針、再植皮,史叔不僅陪著我到上海的醫(yī)院去治療,還為我花了近10萬塊錢的治療費。
對他,我漸漸有了一種依賴,只要他在身邊,我就無比心安,他出差,我會掰著手指計算他回來的日子。這個長我十幾歲的男人,他對我的這種不計回報的付出讓我在不知不覺中深深愛上了他??墒牵@種愛讓我惶恐不安。我知道他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妻子賢惠善良,在我出事的時候,她曾陪著我一起落淚;而史叔對我更多是出于一個老板或一個長輩的關(guān)懷,更或者是一個正直善良的男人對弱者的同情。我對他的愛和感激似海深,但,我一直沉默。我把所有的心聲都寫在了日記里。
3
面對深愛的人無動于衷是多么難,為了逃避,我最終選擇了離開。那天是他的生日,我知道他對這種事情向來不在意,家人不會為他準(zhǔn)備。我在酒店定了房間,打電話讓他過來??吹降案馑芤馔猓埠芨吲d:“從來沒有這么隆重過過生日,難得你這么用心?!?/p>
在說了很多祝福和感激的話后,我凄然地說:“我要走了?!?/p>
他握著酒杯,看著我,說:“小丫頭有了更好的發(fā)展了?”
這些年有時他叫我的名字,有時叫“小丫頭”或“丫頭”,想到從此再也聽不到他叫我的聲音,我心里萬分不舍,禁不住淚盈于睫。多少話在心里涌動卻一個字都不能說。分手時,借著酒力,我把頭搭在他肩上,我在心里說,只要他回抱我一下,我就留下??墒撬粍硬粍印N覐陌锾统鋈沼洷?,急促而羞澀地說“小丫頭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所有的話都在這個本子上?!?/p>
他沒有翻日記,只靜靜地說:“不管到哪里,都要好好保重自己;有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p>
如果說當(dāng)年被強(qiáng)暴是身體的痛,而如今,內(nèi)心的痛苦遠(yuǎn)大于當(dāng)年的痛。想到三年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變故,想到將來也許還會有不可知的命運等待我,從此不再有這個如父如兄的男人的庇護(hù),而我這一走就和他再無關(guān)系,我百感交集,不停地哭泣。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努力遏制住我對他的思念,生怕我一時后悔又回到他的公司。
4
我去了廣東,又輾轉(zhuǎn)到了蘇州。雖然離開了史叔,但他從未走出我的心,不論是現(xiàn)實和夢里,他的身影都與我時時相伴,給我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勇氣。我常常猜想他看過我的日記后的反應(yīng),但我信守承諾,幾年來一直沒有同他聯(lián)系。
在蘇州,我認(rèn)識了一個同齡的小伙子趙雷。也許見多了活潑外向的女孩,我的沉靜很讓他著迷。他帶我見過蘇州鄉(xiāng)下的家人后,我們決定訂婚。在外地安家一直是我希望的事,在家鄉(xiāng),我的經(jīng)歷盡人皆知,結(jié)婚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在一個與過去完全沒有聯(lián)系的地方,我希望我能獲得平靜、安寧的生活,也希望能把對史叔那份深沉的愛永藏心底不被打擾。
我一直以為趙雷很愛我,也很單純,
我萬沒有想到在訂婚前夕,他居然和舊日女友走到了一起,甚至發(fā)展到私奔。他母親一時心急住進(jìn)了醫(yī)院。我冷靜地問自己,還要不要挽回這段關(guān)系。我不愛他——除了史叔,我不會再對任何男人投入真正的愛。但我需要趙雷給我一份安定的生活。打定主意,我衣不解帶留在醫(yī)院照顧他的母親,老人家感激涕零,說這輩子只認(rèn)我這個兒媳。
或者是迫于父母的壓力,或者是在我的沉穩(wěn)和那個女孩的急躁中做了權(quán)衡,趙雷最終以“一時情迷做錯事,如今幡然醒悟”為由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們在蘇州郊區(qū)付了首付買下房子,我在一家公司做會計,趙雷在另一家電子工廠工作。24歲,我和他結(jié)了婚;25歲我生下兒子。為了生計、為了孩子,我們每天像螻蟻一樣奔波。趙雷是那種最安于現(xiàn)狀的男人,不論是工作還是感情,他都不肯用心經(jīng)營,有時間就到外面找工友打牌或者喝酒吹牛。為了不和他爭吵,時間久了,我?guī)缀蹙毦土丝梢园阉?dāng)空氣的心態(tài),能對他的種種劣跡視而不見——其實我內(nèi)心最明白,對他,沒有愛沒有期待,也就不會有恨,如此,幾年相處倒也風(fēng)平浪靜。
有時在匆忙的腳步中我會在蘇州河畔駐足片刻,想著那些近似前世今生的夢,無限悵惘。
5
孩子兩歲時,我?guī)丶疫^年。我留趙雷在蘇州陪公婆,表面上是我的善解人意,其實我有私心,唯恐家里人多嘴雜說出不好聽的話。除了結(jié)婚那次,這是我離開家鄉(xiāng)第二次回來。父母見了我很歡喜,爭著告訴我家鄉(xiāng)的變化,那個名字一次次被提起,我的心如熱浪般在翻滾。大年初一,有人來拜年,聽到父親驚喜萬分的聲音:“天哪!你怎么來了!”接著聽到一個男人的笑聲,我手里端著的碗掉在了地上。
6年了,他的名字,他的樣貌,他的一切,都從未離開過我的心,如今乍然相見,卻恍如隔世。見到我,他也有些失措:“你回來了?”而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有欣喜和激動。他43歲了,相貌蒼老了一些,但笑容和聲音依舊那么真切。屋子里很多人,都為他這樣一個“有錢人”的光臨激動不已。他說回家過年,給老鄉(xiāng)親們拜年。他看著我說:“你有好幾年沒回來了吧?真巧,今年就遇上了?!备改复曛终f著恭維和感激的話,他溫和地笑著。走時,他讓家里人留步,說:“讓小蕓送我吧。我順便帶她回公司看看?!蔽夷鲩T,他笑著說:“你也不穿件衣服?”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毛衣就出門了,天寒地凍居然沒有一絲冷意。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外套,我和他并肩出了大門。
上了他的車,他說:“我看看你的手。”我把左手伸給他,他仔細(xì)看看,又用手捏了捏,我的心里突然一陣悸動。他說手恢復(fù)得很好,又看著我笑著說“你過得也不錯?樣子變了很多——以前是個小丫頭,現(xiàn)在長大了。”淚水迷住了我的眼睛,6年了,他看過我的日記知曉我的心聲,卻從未找過我。我心底里突然有了怨氣,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他看看我,拍拍我的肩,發(fā)動了汽車。我不知他要帶我去哪里,在那一刻,天涯海角我都會跟他去。身后的父母、兒子以及6年的歲月都不見了,只有這個男人和我,我希望這一刻能成為永恒。
6
這次意外相見像洪水沖開了閘門,我多年的刻意隱忍和回避都瞬間崩潰,也讓我無比欣喜地知道,原來他心里也有我。
在隨他看過公司車間、廠房回到他的辦公室,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一霎間,我撲進(jìn)他的懷里,我感受到了他全身心的悸動。他沒有拒絕我,他吻了我。那種心醉和怦然心動,是我愿意用世間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來換取的。他啞著嗓子,喃喃低語,叫著我的名字。他不停地說“傻丫頭!你真傻!”可是,他分明是愛我的,不再當(dāng)我是他的晚輩、員工,不再當(dāng)我是那個青澀的小女孩,現(xiàn)在,倒在他懷里、被他緊緊擁抱著的,就是一個女人,一個愛了他很多年的女人。
我甚至開始感激我生命里的那些厄運——是為了讓我遇見他,是為了成全我的愛,才讓我遭受那些磨難的吧。他說他年歲漸長,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沒想到自己的愛也會這樣強(qiáng)烈,這樣沒有理智。我說“我18歲時,你33歲,我們近在咫尺,卻離得很遠(yuǎn);如今,我28歲,你43歲,我終于可以當(dāng)面對你說出我的愛了。你放心,除了愛你和被你愛,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做。我不會讓你的生活有任何改變——你沒有對我藏匿你的心,我已經(jīng)萬分感激了。”
春節(jié)后我回到蘇州,生活似乎又回到原有的軌道,但,一切都不同了。多年的愛有了應(yīng)答,我的生命里有了最強(qiáng)烈的牽掛,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那么的熱愛過生活。我看所有的事物都那么美好,連趙雷的種種不堪都能心平氣和地忍受。史叔——我還如此稱謂他,是源自一種習(xí)慣,但心底對他是最炙熱的男女之愛。他每過十天半月會開車來蘇州,我會早早安排好一切去奔赴與他的約會。我們愛得不顧一切、義無反顧,每一次的相聚都讓我們彼此陷得更深、更無力自拔。他常常發(fā)出戰(zhàn)栗的聲音,他說,他從未想到瘦弱的我會有這樣強(qiáng)烈的情感,而他會為了一份男女之情棄其他于不顧。我能聽出他的無奈與愧疚,他從未負(fù)過他人,但與我的感情已讓他背叛了他的妻,他為此深深不安。
可是,我不能放了他,我怎么能把我這么多年的期盼與渴望再還給命運?不!我絕對做不到!
7
兩年來,我的愛越來越強(qiáng)烈,我希望能經(jīng)常見到他,能時時刻刻與他在一起。我變得霸道、任性和固執(zhí)。如果哪一次他臨時有事不能來赴約,我多日的期盼瞬間落空,想到又要等不知多久,我的心緒一下子變得特別惡劣,我不能馬上見到他就無法度過當(dāng)日。我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我說你不來我就不吃飯不睡覺,一直在賓館等你;我的家、我的孩子我都可以不管,只坐在這里等你。
很多次,為了安撫我,他放下公事,開很長時間的車連夜趕來,我們只在一起待一兩個小時他就往回趕。我很心疼他,但我若見不到他,我又怎么活?
有一天我突然對趙雷說:“我們回山東吧?!?/p>
趙雷很詫異:“好好的為什么去山東?”
我冷然說:“不為什么,就是想回去。”
可是,房子,工作,包括趙雷父母那邊,還有,那個埋在心底的恥辱,都在一遍遍提醒我,怎么可以輕易回去呢?一天夜里我搖醒趙雷:“我們離婚吧。我只帶走孩子。”他憤然推開我:“我看你是瘋了!你走火入魔了!”
有時我會恢復(fù)清醒理智,告誡自己在這樣執(zhí)迷會把我和史叔推進(jìn)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但有時我又想,我受過那么多的磨難,我只想要一份真正的愛,難道這也有錯嗎?我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我的要求并不高,我甚至巴不得事情敗露,他能從此完完整整屬于我一個人。
8
一月份,山東下了一場大雪。我焦躁不安每時每刻看天氣,看路況,可是我還是等到了我最怕聽到的電話,他說高速公路封路了——我打斷他的話,問,然后呢?他遲疑了一下,又說,讀大學(xué)的女兒放假回來,他們一家人出去吃飯,他妻子和女兒食物中毒都在醫(yī)院掛吊瓶,他實在離不開。
我啪的一聲扣上電話,全身都在發(fā)抖。一股怨氣在我身體里亂竄,我被強(qiáng)暴的經(jīng)歷,我的左手受傷時的慘痛,這些永不能被磨滅的記憶,又一點一點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心頭,我覺得快要爆炸了。我撥通他的電話,一字一句地說,“你這次不來,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電話那端傳來他疲憊的聲音:“對不起!我真的不能!”
他不愛我了!
他煩我了!
他厭惡我了!
我?guī)缀跻舷⒘?我摔了手機(jī),像一只受傷的兔子在屋里亂竄。我放聲大哭,嘆命運對我的不公和殘酷。在賓館等了一夜,他果真沒來!到了下午,一個念頭靈光一閃:他不來,我可以去找他!我為自己的想法興奮不已,馬上打電話給火車站和汽車站,臨近春節(jié),車票早就賣光,而我又覺得它們都不夠快,到出租車公司定了一輛車,馬上就出發(fā)了。
大概是晚上9點,也不知到了什么路段,我只一味催司機(jī)趕路,他卻說:“沒聽新聞嗎?今天凌晨好幾輛車撞在一起,死了好幾個——就在前面路段。這種天氣,寧慢勿快啊!”
我正要怪他危言聳聽,手機(jī)響了,我以為是趙雷,卻是來自山東的電話。
她說她是史的妻子。我茫然不知所措。我聽見她說:“昨天晚上他跟我說出差,把我們娘倆扔在醫(yī)院,我知道他是去蘇州找你了。車子在路上出了車禍,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