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振國 劉玉寶
當(dāng)我把一張百萬元的銀行匯票遞到月兒湖村支書手中后,這位年逾60歲的老人激動得滿眼淚花,他翻騰著這片紙看了又看,然后抖著嘴皮子說:“肖老板,我們?nèi)?00來口人真不知道如何感謝你才好!你可幫我們實現(xiàn)了一樁多年的愿望吶!”
“為了孩子們,咱把學(xué)校建好!”我也深情地拍著老人粗糙的大手。
老支書趕緊說:“那是、那是,到時候你可一定要來剪彩吶!”
“我只想給孩子們上一堂課,就一堂!”我見老支書有點不解地泛了泛眼皮,又說,“其實我也是個老師,可惜沒登過一次講臺!”
“噢,老師,沒登過講臺?”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這月兒湖畔實習(xí)了好幾個月哩,很有感情??!”
老支書想了想,趕緊說:“噢,記得,記得,從前我們這兒是有個大學(xué)生勞動的牧場。肖老板,你要愛講,十次八次的只管講、只管講,我們歡迎!孩子們歡迎!”然后老支書把話題一轉(zhuǎn),又說:“肖老板,老漢我還想多問一句,你給我們這么多的錢,肯定不是為了講一堂課吧?”
老支書的這一追問,忽然讓我心口蕩了一下,多年前的記憶猶如洪水般迅猛地拍擊著我塵封已久的心扉。我沉默了,許久緩緩地說道:“我所以要在這兒建一所學(xué)校,也是為了紀念一個人,代她完成一樁幾十年前的心愿,你們還應(yīng)該感謝她??!”
1
1964年,時令進了驚蟄,光禿禿的陜北高原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一望無際的關(guān)中大平原已是春意融融一片碧綠了。我拖著連續(xù)幾天來坐火車的顛簸之苦和剛剛喪母之痛的身子,疲憊不堪地走出火車站,坐上公共汽車出了市郊,來到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站在路邊,我把行李放在了腳根旁,習(xí)慣地拍了拍身上灰土,抹了把自己紛亂的頭發(fā)。明艷的陽光下,舉目張望,我尋找著能夠指引自己到達目的地的路標(biāo),但是這兒什么也沒有,只有四條貌似一樣的黃土路,像筆直的尺子靜靜地擱在了廣闊而碧綠的田野間,直傲不遜地伸向了遙遠的綠色中……
正當(dāng)我為不知道去師大牧場該走哪條路發(fā)愁時,忽然看到前面突突突地駛來一輛東方紅拖拉機,跟著嘩嗒一響,??吭诹穗x我不遠的邊上,車兜里嗵嗵地跳下來兩個女青年,還有一個站在車兜上開始給她倆遞東西,看起來也都是些行李,還有用花色網(wǎng)套裝著的臉盆、茶缸、飯盒什么的,發(fā)出了清脆而零亂的金屬碰擊聲,讓本來就有點喧鬧的路口又多了幾分煩躁。我想,得趕緊去打問路,最好能搭上個便車立馬離開這兒。
稍一會兒后,車兜上最后的一個女青年咚地跳下來,大約是因為用力大了點,沒站穩(wěn),腳一崴,撲到了另一個女青年懷里,兩個人順勢打了個趔趄,都坐在了黃土地上,惹得那位站著的女青年,拍了一下巴掌,嗬嗬地笑起來,又伸出手去拉她們。我的目光被這笑聲吸引過去了,這時我看到一個農(nóng)民打扮的人正踏著一輛三輪車嘎吱嘎吱地向三個女青年走來,大約是為了引起注意,他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昧藥紫聞x車的把手,喊道:“哎——要車不?”
“要呀!”其中一個女青年回答。
“去哪?”
“師大牧場?!?/p>
“好嘞?!钡湃嗆嚨拇塘锞桶衍嚺さ搅伺嗄旮埃戳丝凑f,“可我這車只能坐兩個人,你們還帶這么多東西。”
“再給你加點錢嘛,路也不遠?!迸嗄暧终f。
“啥!不遠?足足二十里地哩!”蹬三輪的說,“我看再得雇一個!”
“可這急忙到哪里找呢?”年齡大一點的女青年跺著腳說。
“這好辦,只要你們愿意,我去喊。”蹬三輪跳下來回答。
“那好,你快去給咱找吧?!比齻€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當(dāng)我聽到“師大牧場”時,重新注意了這三個女青年,很快我發(fā)現(xiàn)在她們的胸脯上別著紅底白字的師大校徽,她們竟然是老師!我的心里不由咯噔閃了一下,有點不安。我在師大已經(jīng)上了近兩年學(xué)了,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幾個年輕的女老師,我又疑惑著抬眼細看,沒錯,千真萬確,她們是老師!我不由自主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躲遠了幾步,佯裝遠眺道路上成行的大樹和碧綠的麥田,顯出像是在等人的樣子。我心里暗暗地想著,她們是老師,我是學(xué)生,不便讓她們發(fā)現(xiàn),她們肯定也是要去師大牧場,這就好了,等啟程后,我就跟在她們的車后走。想到這,我緩緩地松了一口氣,眼睛又不由地向那三個女老師飄去,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看似年齡最小的女青年也向我這邊看著,臉上還泛起淡淡的笑意。我慌忙滑溜了一下眼皮,把目光移在了遠處。
“哎,我說那位同學(xué),你要去牧場嗎?”我忽然聽到喊聲,心口突兀驚了一下,渾身都提起緊張的勁兒,再看,那位女的已經(jīng)向我這邊走過來,我正猶豫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時,那女的又微笑著喊道:“問你哩,是不是要去師大牧場?”我慌忙點了點頭,流露出一幅窘迫的神態(tài)。
“我看到你的?;眨椭滥愫臀覀兪且粔K的!”那女的竟毫無遮攔地咯咯笑出了聲又說,“哪個系的?”。
“中文系的?!蔽艺嬗悬c慌張。
“你們不是開學(xué)就去了嗎?”
“家里有事,我請了假。”
“噢!”女老師轉(zhuǎn)口說,“這樣吧,兩輛三輪車正好能坐四個人,我們一起走?!?/p>
說著,她就要提我腳下行李上放著的小黃掛包,我眼疾手快趕緊搶過來,掛在自己肩上,提起行李,尷尬地對著這位女老師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說:“老師,要不,要不,你們先走吧?!?/p>
“咋?我們一起走,不是很好嗎?”女老師揚起臉,兩只眼睛炯炯地看著我,我正不知道再如何去回答的時候,前面的女老師忽然向這邊喊:“小程,快,車來啦!”
這位叫小程的女老師扭頭應(yīng)了聲,然后在我的袖口輕輕地拽了拽,大約是覺得有點不妥,忙改做招手,說:“還愣著干啥?快走呀!”
此時此刻,我的心里依然很矛盾,同她們一起坐車走吧,她們是老師,還都是女的,除了不好意思,渾身都感到別扭;不同她們一起坐車走吧,又沒有啥恰當(dāng)?shù)睦碛蓙砭芙^,更怕她們誤會我是害怕掏車費。我正這么猶豫不決時,小程老師又向我招手:“那個同學(xué),快來啊!”聽著這完全是老師命令學(xué)生的口氣,我噌地提起行李,趕緊跑了過去。小程老師一托手,把我的行李搭進了車,然后向我努努嘴,我一跨腿坐了上去,她看我坐穩(wěn),也麻利地上了車,和我坐在了一輛車上,面對著面。
很快三輪車嘎吱一響,跑了起來。
我們的車在前,那兩位老師的車緊緊跟在了后面。車很快就拐進一條向東行進的林蔭大道里。路很是平坦,兩邊一排排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像夾道歡迎的隊伍,齊唰唰地排列著,讓人一眼都看不到頭。那層層疊疊鮮嫩的綠葉遮擋著絢麗的陽光,但陽光還是頑強地在綠葉稠密的封堵中滲透進來,不時刺擊著我的眼睛,給我燦爛的眩暈。春風(fēng)拂拂,枝頭搖曳,有不知名的鳥雀在樹林間飛來飛去,不時發(fā)出各種清脆的鳴啼聲,非常悅耳。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綠的樹、綠的草、綠的麥田,連那絢爛的陽光似乎也被那碧綠的田野感染了,泛出了一派綠汪汪的耀眼來,真叫人賞心悅目又心曠神怡!
我始終沒敢正眼看一下近在咫尺的小程老師,我的目光盡管極力地在這美好的景色里尋找著支點,但還是感到了小程老師幾次把目光飄移到我身上,讓我同時感覺到了在她臉上洋溢出來的那充滿著恬美而又青春靚麗的笑意。一會兒后,小程老師大約也是被這美麗的田野風(fēng)光陶醉了,自言自語說道:“真美呀!”這話很快就被緊跟在后的一個女老師接過去了,喊道:“咱整天呆在高樓林立校園里,蠻以為校園的花池、草坪、林蔭道就夠美啦,誰知這廣闊無垠的田園才是真正的美景??!才是真正擁抱著春天的美麗女神??!”
另一個女老師趕緊插嘴:“只可惜你的那位沒有來,要不,你倆坐在這車上,像這春天擁抱大地一樣,那就更美,更浪漫了!”大家被這句話逗樂了,都開懷大笑。我也笑了,但我感到自己笑得極不自然,臉上也熱烘烘的,我的眼睛更不敢再去看她們?nèi)魏我粋€。這時小程老師忽然向后面的那兩位老師喊道:“干脆我們唱歌吧?”
“好啊,唱啥歌?”其中一個說。
“唱《紅莓花兒開》,怎樣?”小程老師說著就拿出自己的飯盒,舉起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昧藘上?,喊了聲一二,率先領(lǐng)唱了起來。很快那兩個女老師也拍著手,跟著唱了起來,小程老師用腳尖撞了一下我的腳尖,眼神機敏地示意了一下,我也不好意思地跟著唱道——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
心中熱烈愛情使我多痛苦,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他對這樁事情一點不知道,
有位年輕的姑娘對他日夜想,
河邊紅莓花兒已經(jīng)凋謝了,
少女的思念一點沒減少!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長,
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對他講,
沒有勇氣訴說盡在彷徨,
讓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2
這個學(xué)期是我在師大的最后半年,所有的課程都已上完了,并考試全部合格,學(xué)校安排我們參加社會實踐??蓜傞_學(xué)沒幾天,我就接到家里發(fā)來的加急電報,說母親病危,讓我趕緊回去。這時候我們畢業(yè)生已被分配到離市區(qū)60多公里外的一個牧場勞動。由于母親突發(fā)疾病,我只好請假回家。
待我急急忙忙回到陜北,回到家鄉(xiāng)那黃土小山村后,母親已經(jīng)下葬幾天了。妹妹哭訴著說,母親是流盡最后一滴思念我的淚水離開這個世界的。我一個人在母親的墳頭呆呆地坐了整整一天,又在老父親蒼涼的目光中,踏上了返校的歸途。過黃河,到了山西太原,我給學(xué)校打了個電話,學(xué)校說讓我直接去牧場報到,并告訴了我具體地址。
我來到牧場后,同學(xué)們早已分到了不同的小組,開始勞動實踐了。我們班長叫董亞芹,她同時還是學(xué)生會黨支部書記,也是我們這塊的負責(zé)人,她見我一身憔悴,又知道了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就有意照顧我,把我分配到了勞動強度相對輕松一點的飼養(yǎng)組。正好這時候飼養(yǎng)組的組長要求到勞動強度較大的耕作組去,我竟然被任命成了這個組的臨時組長。我們的主要任務(wù)是喂雞、放鴨、推磨、加工飼料等。
兩天后,董亞芹帶著小程老師來找我,一進門,董亞芹正要開口向我介紹,小程老師已微笑著搶先說道:“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币姸瓉喦垡苫蟮臉幼?,小程老師又補充:“哦,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坐在一個車上?!?/p>
“那好,”董亞芹看著我說,“肖玉峰同學(xué),那就把小程老師分配到你們組了,你是組長,給程老師安排個工作吧?!?/p>
我看了看一直微笑著的小程老師,又看了看平靜而透露著點威嚴的董亞芹,一時竟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次勞動實踐,只針對我們畢業(yè)班的同學(xué),咋又插進來老師?而且還讓我給分配工作,這不亂套了嗎?當(dāng)我的心口蹦出這樣一個并不恰當(dāng)?shù)脑~時,董亞芹見我疑惑著,就作解釋:“小程老師剛在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了咱們學(xué)校,后半年新生來了,她們才開始正式上課,所以學(xué)校決定讓她們也和我們一道參加勞動實踐?!闭f著,董亞芹又看著面相上比自己更顯青春的小程老師,問:“程老師,你覺得干啥合適?”
“啥都行,”小程老師看著我,微笑著說,“當(dāng)然,一切聽從肖組長的安排?!?/p>
由于我初來乍到,對這里的情況還不是很熟悉,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們的這些問題,就窘迫地站在那兒,緊張地搓著手,顯出無所適從的樣子。小程老師大約是看出了我的為難,就對董亞芹說:“董書記,我看先讓肖玉峰同學(xué)考慮一下,我今天還有點事要辦,等明天再來吧?!?/p>
“那好,你今天就考慮好,”董亞芹看著我說,“從現(xiàn)在起程老師就算交給你了,你們可要把程老師照應(yīng)好哇!”聽了董亞芹這話,我趕緊點頭。說完,董亞芹就帶著小程老師出了門,我把她們送到門外,小程老師忽然回過頭對我說:“我住在前面第一排3號,有空可以和同學(xué)們過來玩?。 蔽尹c了點頭,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小程老師走后,我趕緊到各分工點走了一圈,只有放鴨子和加工飼料這兩個工種比較起來更輕松點,時間上也相對自由些。場部還規(guī)定我們每人每天要給飼養(yǎng)室繳50斤青草,放鴨子的湖灘就是個天然的大草場,如果小程老師選擇了放鴨子,她正好可以順便完成任務(wù),而且那里離場部較遠,我也可以幫她,所以我就決定先把放鴨子這個工種推薦給小程老師。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老鄉(xiāng)、現(xiàn)在放鴨子的郝媛媛嫌這活臟,已經(jīng)申請了好幾次要到飼料組去。我來了剛兩天,她就找我這個臨時組長三次了,還拿出老鄉(xiāng)的架勢要我照顧她,否則斷絕關(guān)系。我想,如果小程老師不喜歡放鴨子,那就我去放,她想干啥就干點啥。
第二天一大早,小程老師就敲門了,我趕忙穿上外衣,打開門,小程老師已站在門口。她真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楊,沖我恬靜地微笑著。今天她穿了一件十分干凈、洗得有點褪色的勞動布上衣,藍褲子,白球鞋,大約是剛剛洗過頭,一把黑油油的頭發(fā)用一塊花手帕隨意綰著,清醇的香皂味立馬飄向我的鼻尖,把小程老師的美麗渲染得令每一絲流動的晨風(fēng)都要停下腳步來愣怔半天。我的眼睛也愣怔了、心也有點慌亂,渾身上下都充盈出一種青春不由自主的吸攝。我相信,這純粹是一種穿越整個精神的、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吸攝,是一種生命對生命美麗的吸攝,異性對異性欣賞的吸攝,青春對青春靚麗的吸攝。不僅我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一位年輕的男人這時候都沒有辦法來抗拒這強大的吸攝!
我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小程老師,鼻尖上竟沁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也許是我癡呆的樣子讓小程老師失笑了,她趕緊捂住半個笑臉,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我忙慌然在她美麗的視線里驚醒過來,結(jié)巴著說:“小……小程老師,請……進屋?!?/p>
“不啦,你忙,我等你!”小程老師依然微笑著,然后停頓了一下,柔美地說,“你是組長,我是組員,以后叫我的名字程碧蕓吧?!?/p>
我趕緊說:“可你終究是我們的老師!”
“我們是平等的!”小程老師又說,“其實……我們是同齡人,只不過我比你們早參加一年工作而已?!?/p>
我趕忙轉(zhuǎn)過話題:“那,你覺得放鴨子行嗎?”
“好啊,我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每學(xué)期都要到農(nóng)村去搞一次社會實踐,和農(nóng)民學(xué)過放鴨子,應(yīng)該算是內(nèi)行哇。”她又問,“咱牧場有多少只鴨子?”
我說:“共83只?!?/p>
小程老師咯咯笑著說:“那我可就成了個地地道道的老鴨婆了?!?/p>
我趕緊說:“不,應(yīng)該是個名副其實的鴨司令??!”
小程老師就和我相視一笑。
牧場的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月兒湖,其實是個人工大水溏。湖在離我們駐地約2公里的沙洼里,面積并不大,5平方公里的樣子,是牧場的水上養(yǎng)殖場,這里除了養(yǎng)著鴨子,還有魚、牛。湖邊還有我們的一個豬場,只是暫時還沒有豬。我們飼養(yǎng)組每天主要就是在那兒勞動。
牧場給我們每個組分配有一輛半舊的自行車,這車今天正好沒人騎,我就騎著車帶著小程老師去了湖邊的鴨棚。從我們駐地到月兒湖是一條架子車路,并不平坦。因為剛剛下過一次小雨,路顯得松軟了一些,加之我又小心翼翼地騎著,所以也不算十分的顛簸。
一路上我只顧專心致志地騎車,也沒有和小程老師說一句話,可心里卻別提多美氣了。早晨清澈的濕漉漉的空氣清凈地吻在我的臉上,微風(fēng)帶著田野芬芳的氣息不時鼓蕩起我的衣襟。自己的身后緊挨著是美麗的小程老師,我青春的熱血就一直澎湃著,在心里暗暗地激勵著自己瀟灑一點、再瀟灑一點。
很快我們到了湖邊,遠遠看去,蔚藍色的湖水靜靜地依偎在碧綠的草灘上,仿佛還沒有睡醒。放鴨子的那條小木船孤單地橫在湖水中,像沉浸在一枕幽夢里,顯現(xiàn)得那樣慵倦。鴨子一般是在中午后才放入湖里,我和小程老師先來到鴨棚,鴨子們早已經(jīng)醒了,老遠就聽到了嘰嘰嘎嘎的叫喚聲,也嗅到了在鴨棚里散發(fā)出來的那特有的、參合著淡淡魚腥味的氣息。
我和小程老師走過去的時候,郝媛媛正在鴨棚里做著清理,嘴上還不停地嘟囔著啥,不時舉起手中的家伙嚇唬著鴨子們,弄得雞飛狗跳的。她見我們來,就立起身,不好意識地笑了笑,然后跳出鴨圈,先喊了一聲程老師,又向我點點頭,說道:“這群苯鴨真臟,弄得我天天一身臭味!”然后掏出一塊漂亮的手絹,不停地在自己的鼻尖前扇著。
“我就是來代替你伺候它們的,讓臭味沖我來吧!”小程老師微笑著說道。
“真的?那太好了!”郝媛媛竟高興得拍起手跳了兩跳。
“真的,你現(xiàn)在就把管鴨子大權(quán)交給小程老師吧。”我也試圖幽默地說。
大約是郝媛媛感到自己剛才高興得有點太露了,就顯出不好意思地對小程老師說:“程老師,你這么漂亮,就不怕臟?”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放過鴨子,倒沒覺得咋臟?!毙〕汤蠋熎届o地回答。
“那好,我就把這群混蛋繳給你了!”郝媛媛微紅著臉說道,然后引我們到了鴨棚旁,開始給小程老師交代鴨子和工具。清點后,鴨子短下兩只,郝媛媛說:“那兩只鴨子已經(jīng)死了?!?/p>
我有點惱怒地瞥了郝媛媛一眼:“前天不是還好好的嘛,咋一下子就死了!”
“誰知道哩,反正死了嘛。你不信,到湖邊看去,尸首還在那晾著哩!”郝媛媛白了我一眼,“大不過扣兩塊錢罷了,瞎嚷嚷啥?!”
我見郝媛媛已經(jīng)發(fā)起了脾氣,就壓了自己的火,再沒說什么,小程老師也沒說什么。隨后,郝媛媛拍了拍手,哼著歌,輕松自在、還有點得意洋洋地走了。
從此,小程老師就開始當(dāng)她的鴨司令。
3
除豬場外,我們組的勞動點離得不十分遠,基本都在湖畔上,所以大家常常能遇到面,相互交流和幫助。我并不懷疑小程老師放鴨子的能力,只是擔(dān)心她每天必需繳到場部的50斤青草。
果然小程老師一連兩天都是最后一個才把草繳上來。這天,我看到她拖著十分疲憊的身體來到場部時,心里就無緣由地感到難過和心疼。我發(fā)現(xiàn)她握鐮刀的右手已經(jīng)纏了不少膠布,肯定是割草的時候擰爛的,這樣勞動起來就會鉆心的疼。
我就小心翼翼地問她:“放鴨子這活還能行嗎?”
她微笑著,簡短地回答:“能行?!?/p>
我又問:“是不是割草的任務(wù)太重了點?”
她說:“沒事的,能完成?!?/p>
我說:“你的手是不是起泡了?要不,給場部說一聲,休息兩天,等手好了再割草?”
“不用,纏膠布是為了保護手?!彼归_傷痕累累的手掌翻看了一下。見她這樣堅定地回答我,我知道小程老師現(xiàn)在是決不會答應(yīng)任何對她特殊照顧的。在同學(xué)們面前,她決不會顯現(xiàn)出一丁點兒軟弱、嬌氣,她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保持自己的形像!她要讓同學(xué)們看到她不僅在知識上是我們的老師,在勞動上同樣是我們的老師,她要處處做表率,贏得大家對她的信任和尊敬!
但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鐮刀柄上淡淡的血跡時,我的心又一次被牽動了。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堅強的意志與疼痛、勞累做著頑強的抗衡。我也知道一個剛剛開始勞動的人,特別是剛從大都市回來、還帶著滿身書卷氣的女大學(xué)生,再怎么堅強、怎么能吃苦,也不會一下子就適應(yīng)了強度這么大的勞動!事實上連我這個從黃土圪嶗里走出來的老農(nóng)民子弟,實實在在滿一年都離不開勞動的年輕后生都還感到有點吃不消,慢說是她一個一直生活在干部家庭里、又很少參加勞動的姑娘了??尚〕汤蠋熌歉矣诔钥唷⒏矣谔魬?zhàn)自己的精神,還是讓我刮目相看,心里更多了一份尊敬和感動,也有了一份關(guān)心和不安。不,我決不能就這樣看著小程老師這么吃苦!更不能對她的疼痛熟視無睹、莫不關(guān)心,我要幫助她!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到湖邊的草灘上開始為她割草。
黎明的月兒湖被一片薄薄的、白茫茫的水霧籠著,朦朧中顯得更加迷人。略帶點咸腥味的空氣潮潮地浮在我的鼻尖上,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清澈的雞叫,東方已經(jīng)露出了好大一塊魚肚白了,天馬上就大亮。我必須等到天徹底放亮之前,把草拿到鴨棚的架子上,如果再遲點,小程老師就會來了,這樣我就要被她發(fā)現(xiàn),她肯定會斷然拒絕我的這片好意,我?guī)椭挠媱澮簿腿柯淇铡?/p>
可我使出渾身的勁兒,趕到天大亮之前還是連一半也沒有完成。沒辦法,我只好將割下的草打成捆,放在鴨棚架上,然后快速跑回場部,偷偷地更換被露水打濕的褲子,裝作像剛起床的同學(xué)那樣跑廁所、打水洗漱,然后和同學(xué)們一道去吃早飯,開始一天正常的勞動。這樣過了兩天后,我覺得并不能徹底解決小程老師的困難,我想在她的手徹底好之前,我應(yīng)該把她割草任務(wù)全部包攬下來,這樣才能讓她的手好得更快一點,我也才能得到自己幫助她的目的。鑒于這種想法,我決定等到傍晚的時候,先出去割上一捆,寄放在草灘里,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割一捆,兩捆加在一起,就足夠50斤了。
一般來說,在牧場,吃過下午飯后,我們一天的勞動也就全部結(jié)束了。剩余時間,多半情況下是自由安排。男同學(xué)常常三五一群地集中到一起打撲克賭煙抽;我們場部后院立著個簡易籃球架,也有去打籃球的;愛好文藝的同學(xué)常常走到田頭地畔去拉二胡和吹口琴;女同學(xué)們則三五一群地聚集在一起,邊拉話邊洗衣服;有寫信的、殺棋的、跳皮筋的、打羽毛球的;當(dāng)然也有出去偷偷摸摸談情說愛的,但場部的紀律非常嚴厲,到晚上10點鐘必須回到宿舍睡覺。小程老師因為是老師,她和其他老師們都住在場部的最前排,吃的也是小灶,很少和我們在一起攪和,飯后我只見過她一次,是和女同學(xué)們在打羽毛球。
這樣我吃過下午飯后就不像往常那樣去籃球場了,我裝做散步的樣子一個人偷偷溜出場部,直奔草灘。鐮刀早已寄放在了那里,我輕車熟路地找到后,為了防止衣服被露水打濕、或者粘上泥土什么的,就干脆把自己的褲子和外衣都脫了,放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只穿短褲和背心,反正這會兒已是一片靜悄悄的,什么人都沒有。等做好這一切后,我尋了一塊水草肥美的地方,埋下頭,甩開膀子就是飛快地割了起來,我一口氣都不歇地拼命割著,很快就割下了一大抱。趕到暮色浮起時,我掂估了一下,已足夠完成一天的任務(wù)了。我把草打包起來,心情順暢地提著我的衣服來到了湖邊。
這時候,月兒湖已沉靜在一片墨青的光澤里,遠處籠著淡淡的晚靄,顯得深不可測又浩淼迷茫。我走進湖里,水還很涼,要不我肯定會痛痛快快地游一泳。我想再等上半個月,天氣熱一點,就能跳進這澄碧的湖中,展示自己在黃河大浪里練就的一身好水性了。我洗了泥腿,換上干凈的衣服,得意地打著口哨,返回場部。
參加牧場勞動后,學(xué)校雖然給我們每位同學(xué)每天補二兩糧,但依然只能吃個半饑不飽的。女同學(xué)們看起來似乎還好點,我們男同學(xué)普遍吃不飽,特別是像我這樣長得又大又高又有力氣,常常是餓著肚子。這些天來,加之擔(dān)負了小程老師的任務(wù),隨著勞動量增加,肚子就更餓了,特別是到了后半夜,真是饑腸轆轆,饑餓像無數(shù)條毛毛蟲一樣撕咬著我直流虛汗,常常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幾天后,我已忘記了自己是在幫助小程老師,還是在完成一份本來就屬于自己的必需完成的任務(wù),反正我看到小程老師每天都是提著我割的草來到場部繳任務(wù),她已經(jīng)默然接受了我對她暗地里的幫助。她肯定在心里感謝著這個人,甚至為這個人還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呢,我心里一時美滋滋的!其實,我并不想讓她知道是我在暗暗地幫助著她,我更不想讓她對我說一句感謝的話。我?guī)椭耆前l(fā)自內(nèi)心的、自愿的,也是純潔和愉快的,沒有任何理由與目的,如果說有一點點想法得話,那就是她曾關(guān)照過我和她一起坐車來到了這里,是她首先給了我平等、真摯和關(guān)懷,讓我因母親下世而悲痛的心,最早接受到了一絲溫暖、一絲亮堂。要說感謝得話,我首先應(yīng)該感謝她才對!
這天,因為想早點完成小程老師的任務(wù),回去給家里寫一封信,我第一個搶先吃完下午飯后,就直奔草灘。我一口氣割完草,洗了身體,太陽還沒有落下去。我想在這里先休息一會兒,等暮色浮起時再回去。我鉆進了湖邊的那片樹林里,把布衫鋪在了沙地上躺下來,兩只手交叉著墊到腦后,四仰八叉地舒展開身子,仰面而臥。嗬,真是好舒服啊!我在心里這樣嘀咕。自己的目光漸漸透過樹葉的縫隙,無意識地癡望著像湖水般清澈的藍天。帶著生機勃勃草木清香和淡淡咸腥味的空氣靜靜地吻在我的鼻尖上,嫵媚的斜陽安靜地灑在我身旁白楊樹筆直的桿上、灑在沙灘間,顯得愈加金黃斑斕;有小鳥甜美地鳴囀著,草叢里的昆蟲也發(fā)出了陣陣唧唧嗡嗡的叫喚,但并不煩擾。我感到自己仿佛隱遁進了一個世外桃園,不知不覺中竟迷糊起來。
這時候,從我的頭頂處,忽然有女孩子輕輕的歌聲悠揚地傳過來: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
心中熱烈愛情使我多痛苦,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
跟著,就聽到了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沖我走來。不好,聽聲音很像小程老師,肯定是她!她已經(jīng)走進了這樹林里,我慌忙噌地趴了起來,兩把套上褲子,還未等我把上衣的最后一顆紐扣扣好,小程老師就笑盈盈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肖玉峰同學(xué),我的草已經(jīng)割好了吧?”小程老師和顏悅色地望著我,面容里還帶著點淡淡的少女的羞澀。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結(jié)巴著:“程老師,我、我,你的手不是……反正……我也沒事嘛?!?/p>
“來,咱坐下拉拉話?!闭f著小程老師已經(jīng)坐在了沙地上,撐起腿胳膝,用手摟著,安靜地看著我。
我并沒敢坐,只是感到臉頰火燙燙的,局促地看著她。她見我還傻傻地站著不動,就努努嘴示意我趕快坐下來,坐到她的旁邊。我看著她自然而真誠的臉,緊張的神經(jīng)就放松弛了點,緩緩坐下,也沒敢挨近她,離得足有一丈多遠。她看著我害羞而不安的樣子,竟撲哧地笑了起來,搞得我更加慌亂。
“咋,不好意思?”小程老師睜著大大的圓圓眼睛看著我說,“學(xué)中文的不是講究浪漫嗎?我還聽說你寫得詩不錯,我也喜歡文學(xué)??!”
我趕緊說:“只是閑著慌,瞎涂鴉?!?/p>
小程老師打開了手包,話鋒一轉(zhuǎn):“割那么多的草一定餓了吧?來,我這還帶點吃的東西,咱一邊吃、一邊聊?!?/p>
我看到小程老師掏出了一袋面包,一瓶果醬,還有幾個鴨蛋,她一邊給面包上抹著粉紅色的果醬,一邊幽默地說:“你可別以為我這老鴨婆以權(quán)謀私哇,這蛋是我向老鄉(xiāng)買的,你看這皮都比咱的白多了。”
面包和果醬的香味早蕩進了我的鼻孔,勾動我的饞欲,肚子已經(jīng)不爭氣地咕嚕了幾聲,害得我直咽口水。小程老師用她白皙纖巧而美麗的手,極優(yōu)雅地抹好果醬后,遞給了我,一臉的平等與友愛。我稍微猶豫了一下,挪起身向她坐近了一點,接過她遞來的面包。這是我第二次吃面包,第一次是剛上大學(xué)后不久,和同學(xué)們在市區(qū)逛街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買了一個大面包分著吃了,吃完后也沒品出個啥滋味,反正在我的記憶里就是好吃、特別的好吃!但面包夾果醬還是第一次,這種吃法,我好像是在一部什么外國電影上看到過,自己心里一直認為那是西方上流社會才會有的享受,今天我卻能夠親口品嘗,這多少還是讓我激動了一下。
在吃小程老師遞過來面包的時候,我盡力告誡自己,要吃得慢一點、平淡一點、甚至要優(yōu)雅一點,不要讓她看出來自己是第一次吃這洋玩意兒,要保持住尊嚴!可是我還是感覺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吃快了,沒等小程老師把另一塊做好,我就已是風(fēng)卷殘云、手上什么都沒有了。小程老師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又給我遞過來一塊,我趕緊擺擺手說:“你快吃吧,我已經(jīng)吃好了?!?/p>
小程老師依然沒正面看我,只是平靜地說:“我能感覺出來,你是個直爽又真誠的男子漢,我喜歡這樣性格的人!”
我聽著這話,心口突兀地顛了一下,趕緊掩飾住自己的驚顫,似豪無意識地接過了小程老師又遞過來的面包。這一次我每咬一口都給自己提個醒,我感到自己總算是吃出來了一點面子。小程老師開始剝鴨蛋皮的時候,她似若無其事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肖玉峰同學(xué),你還沒告訴我,是哪里人啊?”
我趕緊說:“陜北?!?/p>
“陜北什么城市,延安嗎?”
“不,是黃河邊上的一個偏僻小山村?!?/p>
小程老師突然停下了撥蛋皮的手,抬起頭看著我,我也迎頭看著她。她恍惚間閃開我的目光,略有所思地又緩緩說道:“那兒,一定很美吧?”
“不,一點兒也不美,黃土圪瘩套黃土圪瘩,還很窮!”
小程老師就再沒問啥,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
4
小程老師和我達成了個君子協(xié)定,她接受我的幫助,直到她的手痊愈;但我也要答應(yīng)她一件事,就是她在家里帶來了不少好吃的東西,自己吃不了,如果再吃不完就會變質(zhì)(在場部吃又害怕別人說她耍資產(chǎn)階級小姐做派)的時候,她想每天下午帶來一些和我一起在草灘里吃,算是對我?guī)椭幕貓蟆P〕汤蠋熀芮擅畹卣f,其實吃她的東西也是對她的幫助,如果我不答應(yīng),她就決不接受我的幫助。我思考再三,還是同意了她提出的這個君子協(xié)定。
從此,每每快到傍晚的時候,估摸著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得差不多了,我們就不一而同地鉆進樹林里,鋪開報紙,或者塑料什么的,開始分享那永遠香甜可口的餅干、罐頭、糕點、雞蛋什么的,還有一次拿來了香腸和牛肉干,也有她吃不了的干饃饃片。當(dāng)然她也會帶些女孩子們愛吃的瓜子、炒黃豆啥的。有好些食品是我不曾吃過的,有的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我們常常會一邊吃著這些東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話。
這樣我知道了她原來出生在一個高干家庭,她的父親是市委秘書長,母親是市里一所大學(xué)的副書記,她的哥哥在莫斯科留學(xué),她本來畢業(yè)后打算留在上海工作,可母親死活不同意,她只能回到這個城市、回到父母的身邊來。
我也給小程老師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些我的家庭情況。我說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我們那兒用窮山餓水來形容一點也不差,鄉(xiāng)親們基本上都不會送子弟出去讀書,因為實在是窮得供不起。我的父親人比較機靈,做過小買賣,家庭在村子里相對來說還算殷實一點,所以他的眼界要比那些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高些。他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子當(dāng)文盲,想讓我們用知識來改變命運,就咬緊牙關(guān)供我和大哥讀書?,F(xiàn)在大哥高中畢業(yè)后已找到了工作,也成了家,自己顧自己去了。這些年,為了讓我和大哥讀書,母親累了一身病,就在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癱在了炕上。我這次所以沒能按時到牧場,是回去為母親奔喪,我的母親在彌留之際還一直念叨著我,盼著我趕快回來,讓她看上最后一眼,可是、可是,等我心急如焚回去的時候,母親還是帶著沒有再見上她小兒子最后一面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給小程老師講,在自己讀大學(xué)的兩年間,為了節(jié)約點路費,沒有回過一次家。我說,記得在我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離開村子上學(xué)的那天,癱瘓的母親執(zhí)意要把我送到大門外的鹼畔上,我怎么勸都沒用,母親淚水漣漣地說,媽媽病歪歪的,你這一去還曉得再能見上見不上了?我也雙眼熱熱地說,媽,你肯定能見上兒子的,等兒子畢業(yè)后掙上錢,就帶你到省城往好看病。母親說那她就一定等著。我說媽你一定等著我回來。當(dāng)我走下鹼畔,看到風(fēng)中母親那蒼涼的身影,忽然一陣心酸,淚水不由涌出了眼眶。我知道母親有眼疾,在這樣春天冷硬的風(fēng)里流淚,眼病會加重的。我再也走不動了,趕緊轉(zhuǎn)過身,三步并兩步地跑上去,把母親背回窯里,然后抹著淚水跑出門外,可等我剛?cè)肓舜宓?,抬頭一看,母親又坐在了鹼畔上望著我,旁邊還站著年齡尚小的妹妹,我真不愿意母親看著她的兒子默默走出村口,傷心流淚。我又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跑上去,把母親背進窯里,然后轉(zhuǎn)身拼命地向村口跑去……小程老師聽到這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圈紅紅的,噙著亮汪汪的淚水。
幾天相處,我感到自己和小程老師的距離拉得更近了,完全沒有了最初的生疏和身份的隔閡。我們已經(jīng)能很平等的站在一起、走在一起、說在一起了,好像已經(jīng)不是師生之間的交流,而是同學(xué)、或者朋友之間的交流。我們談理想、談文學(xué),談國際和國內(nèi)大事,有時我們甚至開始無拘無束地在大草灘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地對歌,其中不乏還有讓人心潮澎湃的情歌,但是我知道這些情歌是絕對不針對我們的,我們僅僅是唱唱而已。我感到和小程老師在一起無比的快樂,我也看到她同樣十分地開心。有時我們也開個小玩笑啥的,在碧綠的草叢間、在絢麗的夕陽下,你跑我追著,把青春張揚得色彩斑斕又激情澎湃。
直到有一天班長董亞芹找到我,她嚴肅地說:
“肖玉峰同學(xué),聽說你最近常常和程老師在一起?”
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怔怔地看著這個已經(jīng)成了家,并有一個孩子的女同學(xué)。
“程老師雖然和我們年齡相仿,但她畢竟是老師,要注意分寸!”
聽到這,我的腦袋里轟一下,好像全身血都憋上了頭,感到整個臉又紅又燒,心里一團亂麻,想說一句什么,又全堵在喉嚨眼上,噎得連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董亞芹接著又說:“當(dāng)然,我也知道你是在幫助程老師,可也要講方式,免得讓別人說三道四的,這樣對誰都有影響!”
董亞芹說完就扭身走了,我還在那兒愣愣地站著,始終沒有理出頭緒來。
夜里,我失眠了。我想自己難道做錯什么了嗎?或者哪些地方做得失去分寸了嗎?我對這些天里和小程老師的交往,又在腦海里像電影般一幕一幕地回放了一遍,覺得自己并沒有越過老師和學(xué)生正常關(guān)系的界限。我把小程老師一直就是當(dāng)自己尊敬的老師看待著、愛戴著,這種愛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師生之愛,連一絲一毫邪念都沒有!與她這些天的相處,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學(xué)到了不少在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東西,獲得了很多生活中我還不了解的、或者是完全不懂、不認識的東西,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我,給我生命增添了色彩和內(nèi)涵。這難道又有什么錯嗎?!
兩天來,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程老師,也煞有介事地觀察著同學(xué)們對我的反應(yīng)。我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究竟怎樣和小程老師相處?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再能不能再去幫助小程老師了?
第三天頭上,吃罷中午飯后,我正準備收拾勞動工具去拌飼料,忽然小程老師徑自來宿舍找我??吹剿哪且豢?,我完全慌了神,竟不知自己如果去應(yīng)對,甚至連問她一聲都在滿心繚亂中忘記了。小程老師倒大大方方地對我說:“肖玉峰同學(xué),牧場團支部決定在‘五·四青年節(jié)前組織一次篝火晚會,現(xiàn)在就要求開始準備節(jié)目,讓老師和學(xué)生互動,聽說你朗誦不錯,我們共同表演一個怎樣?”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與我住在一起的兩個同學(xué),都沖我笑了笑出去了,我趕緊給小程老師說:“我、我怕表演不好,要不,你、還是另選一個吧。”
小程老師再沒說什么,點點頭走了。
5
牧場的豬圈要重新啟用了,讓我去拾掇。這天下午,我正在臟兮兮、臭烘烘的豬圈里起舊肥,董亞芹突然趕來,向我一邊招手、一邊喊:“肖玉峰,你快出來,我有話說。”
我的心“呼”地緊張起來,趕緊放下鐵鍬,翻身跳出豬圈。
董亞芹兩眼盯著我,略帶著嚴厲的口氣:“肖玉峰,你這人是咋搞的嘛,那天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就當(dāng)真了?”
我聽著董亞芹這話,一時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董亞芹見我愣怔著,又說:“咱搞五四文藝活動,我知道你朗誦好,文學(xué)理解力也強,是我把你推薦給程老師的,你怎能那樣的態(tài)度?”
這時我才明白過來,肯定是小程老師見我沒答應(yīng),又找了董亞芹。我拍了拍臟手,抬起手背揩了一下腦門說:“我、我也沒咋呀,只是害怕自己不能勝任,所以才……”
董亞芹唰地搶過話:“這是咱組織的決定,決不可以你說能就能,說不能就不能!你和程老師搭配表演節(jié)目,也是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的,我們認為你倆一定能朗誦好!”
等董亞芹的話稍做停頓,我正要插嘴的時候,她又說:“你抓緊瞅個時間和程老師碰個頭,共同策劃一下節(jié)目,待節(jié)目定下來,就趕快報到我這兒,大家要一起審查。”董亞芹最后干脆地甩了一下自己的短發(fā),又特別強調(diào):“你要主動去找程老師,知道嗎?越早越好!”說著就“噌噌噌”走了。
第二天,勞動間隙時,我去了鴨棚找小程老師。我看到小程老師正在鴨棚前站著,手里還提著一只鴨子,鴨子的腿不時蹬一下,顯出難過的樣子。旁邊還站著個男人,他們在說話。我停下腳步,稍做猶豫后,趕緊躲在了一棵泡桐樹后面,準備等那人走了再過去。小程老師和那男人好像是在爭執(zhí)著什么事,都顯得很激動。那男人幾次表現(xiàn)出氣憤的樣子,小程老師也好像不大高興,她扭著臉,對那男人顯得很反感。我出于好奇,悄悄地轉(zhuǎn)在鴨棚背面,朝他們靠近了一些,在鴨棚和幾棵樹的掩護下,他們根本看不到我,但我卻能透過樹的縫隙看清他們的一舉一動。
原來那男人是我們政教系主任張錦庭。我知道,張錦庭是我校最年輕的系主任,人長得高大英俊,在眾多男老師里尤其顯得風(fēng)流倜儻,也是大家常常議論的對像。在同學(xué)們中間,還流傳著關(guān)于他的一些風(fēng)流韻事。比如他是我們學(xué)校跳華爾茲最好的,曾有個女學(xué)生迷上他的華爾茲,揚言要做他的情人;再比如前一段時間,他寫大字報對學(xué)校嚴格的考試制度提出了質(zhì)疑,質(zhì)問未來的社會主義課堂該由誰來執(zhí)掌教鞭、培養(yǎng)什么樣接班人的問題,引起軒然大波……總之,這位張錦庭主任在學(xué)校里是個風(fēng)云人物,很得學(xué)生們的追捧,特別是女學(xué)生,普遍對他有好感,甚至從心里崇拜著他。但我也聽到了一些反感他的流言蜚語,說張錦庭這個人有野心,是個口是心非、把道德握在自己手里玩耍的人;誰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樣,誰也看不透他,他總把自己隱藏在一個套子里。
張錦庭老師并沒有給我?guī)н^課,只是在學(xué)校禮堂,我聽過他一次激情澎湃的演講,從心里覺得這位老師好像是與別的老師有些不一樣。我敢肯定,他并不認識我,我也談不上對他感覺好、還是不好。但今天他忽然來到這兒找小程老師,還那樣激烈地說著啥,我就估摸到,他和小程老師一定有什么當(dāng)緊的事情。我心生疑竇地張望著他們,也滋生出來些好奇,很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說啥事。我悄悄地隱蔽好自己,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同時我也在心里給小程老師道了歉。我說,小程老師啊,我真不想偷聽你們的談話,也許這里邊會有什么陰私;但我看到你們都冒著火氣,我是出于對你的關(guān)心,或者說還想保護一下你,所以我才不得不做出這小小的對不起你的舉動來。
這時候我聽到張錦庭跺了跺腳,近乎懇求著小程老師說:“碧蕓,跟我回學(xué)校吧?我真的把假都給你請了,等回校后,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wù)劊 ?/p>
小程老師并不說話,她只是瞥了一眼張錦庭,用手緊緊地捏著鴨脖子,輕輕地甩了甩,鴨子嘎嘎地叫喚了幾聲,然后她扭頭向張錦庭輕蔑地笑了笑,抬起腿要重新跳進鴨棚勞動。張錦庭一把拉住小程老師的衣袖,說:“碧蕓,你,你就不能給我個說話的機會嗎?”
小程老師并沒有回答張錦庭的話,她甩了甩張錦庭拉她的胳臂,張錦庭又近乎祈求地說:“碧蕓,你要相信我,真的,那些全是流言蜚語,沒有得事!”
我看到小程老師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正面著張錦庭,輕藐地嘿了一聲,然后顯得極為嚴肅地說:“張老師,你沒有必要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什么,我們之間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只是正常的同事關(guān)系!謝謝你的關(guān)照,我是真不想回去!”說著小程老師跳進鴨棚,咕咕地開始往外轟鴨子,鴨子們拍打著翅膀,嘰嘰嘎嘎地叫喚著蜂擁而出。穿著筆挺的張錦庭趕緊躲開了鴨群,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隔著鴨群對著小程老師喊:“碧蕓,學(xué)校的車馬上就要回去,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小程老師并沒有回答張錦庭的話,她只顧趕鴨子,似乎張錦庭并不在她跟前,或者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張錦庭干巴巴地看了一眼小程老師,悻悻走了……
我是故意繞在月兒湖邊找到小程老師的,我對她說:“其實,我不是不想?yún)⒓友莩?,只是怕自己表演不好,反影響了你。?/p>
小程老師說:“大家都不是專業(yè)演員,僅僅搞個活動,貴在參與,真沒有必要想得那么復(fù)雜。”
我聽了小程老師這話,臉蛋發(fā)燒了。確實,這幾天來自己是想得復(fù)雜了點,其實在小程老師心里把我一定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看待,是很正常的師生交往,如果我把這種本來很正常的關(guān)系,硬要加上啥特殊色彩得話,那才真叫小程老師從心里笑話我呢,她肯定會對我另有看法,或者干脆看不起來我!
小程老師見我這么愣著,就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張報紙,遞過來說:“咱校報上有你一首詩,寫得不錯,很有情感,你朗誦一下,我聽聽。”
我接過報紙,展開看了看,上面確有自己的一首小詩《我的陜北》,這首詩是我去年發(fā)表的,沒想到小程老師會有這張報紙,還把它帶到這兒,拿出來讓我朗誦,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感動還是激動,總之心口立馬涌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來。
小程老師接著說:“哎,你肯定還不知道吧?場部同時決定,為了讓大家把節(jié)目排練好,凡參加演出的同學(xué)和老師,這段時間的割草任務(wù)全免了!”
“真的?嗬,那可太好啦!”我驚喜地喊了聲。
小程老師沖我笑了笑,點點頭,然后扭身面向藍色的月兒湖望去,在那美麗的云水間,她首先朗誦起了我的這首詩:
沒有一張臉
如此憨厚
一看就看出
我的陜北
我也轉(zhuǎn)向月兒湖,看著小程老師那楊柳般美麗的身影,跟著朗誦道:
沒有一雙手
如此粗糙
一摸就摸出
我的陜北
小程老師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問:“肖玉峰同學(xué),你說,我是個南方人,可為什么會無緣由地喜歡上了你們陜北呢?”我被小程老師這忽然一問,搞愣了,真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她見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就又說:“真的,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一聽到陜北這兩個字就感到特別親切,好像冥冥中我與她結(jié)下了一段不解情緣似的,總牽著我,我很向往陜北啊……”
“可能、可能陜北是革命老區(qū),課本上、歌曲上宣傳多的緣故吧?!蔽蚁肓讼胗终f,“你,具體喜歡陜北啥呢?”
“山、水,還有人,總之是說不清的那種感覺!”小程老師說出這話的時候她扭身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的臉上浮出了少女特有的那種像鮮花初綻的紅暈,淡淡的,那么強烈地撞擊了一下我的心口。
“肖玉峰,你能給我描述一下陜北嗎?”
“陜北其實很遼闊,也很深刻,語言是很難把她描述清楚的,要了解陜北,非得走進陜北不可?!蔽疫@樣有意推脫。
“那,你能帶我走進你們陜北嗎?”小程老師又轉(zhuǎn)口一問,“我可很想到你們陜北看一看啊!”
小程老師的這句話,又強烈地撞了一下我的心口……
6
我和小程老師表演的節(jié)目被場部評審?fù)ㄟ^那天,小程老師特別高興,她把這個好消息在第一時間里告訴了我。她說她也很喜歡文藝,在上海讀大學(xué)的時候就是個積極分子,她決心要和我一道把這個節(jié)目表演好,她有信心,希望我也要有信心,等演出成功了,她好好招待我一次。
看到小程老師異常高興的樣子,我心里就由不得感動起來,從前那種抱著試試看、或者還有點想應(yīng)付的思想,已經(jīng)在小程老師這巨大熱情中全部消融了。說心里話,小程老師是我在這所大學(xué)讀書兩年來,從心底里由衷尊敬和敬佩的少數(shù)幾位老師之一!她雖然沒有教過我的課,也沒有帶過一天我們班,僅僅是個剛剛畢業(yè)還沒有在學(xué)校正式上課的畢業(yè)生。嚴格說她的角色還沒有徹底轉(zhuǎn)換,不是我們真正的老師,可我依然把她當(dāng)老師一樣敬重。她樂觀大方,熱心助人,自信自強,沒架子、心腸好,對任何人都充滿著熱情,而且知識豐富、人又聰明漂亮……總之,我愿意把詞典里所有夸獎人的詞語全用在她身上,她完全配得上這些美好詞語。
是的,對于這樣一位令我打心眼里由衷尊敬的人,這樣一位魅力無限、并深深震撼著我心靈的人,要求我和她一道完成一件對她來說特別有意義、特別能讓她高興的事情。我——她的一個學(xué)生、一個崇拜者,一個常常能受到她諸多好處的窮陜北后生,還有什么可保留得呢?還有什么不能付出得呢?我又能為她付出些什么、饋贈些什么呢?恐怕自己只能自慚形穢了!我必須放下所有的顧慮,其實也根本沒必要有什么顧慮,全身心地投入到節(jié)目的排練中,爭取在這次文藝活動中獲獎。基于思想上的大轉(zhuǎn)彎,我就主動去找小程老師和她一起開始選節(jié)目!
幾天后,我們的參演節(jié)目在小程老師專心致志下搞定了,是在俄羅斯民歌《紅莓花兒開》音樂中,朗誦俄國著名詩人普希金的愛國詩作《皇村的回憶》片段。小程老師不知從啥地方搞到了一本發(fā)黃的《普希金詩選》,她先借給我,特別提醒我一定要把《皇村的回憶》全詩反復(fù)通讀幾遍,以便更好地理解普希金的這個作品。我聽了小程老師的話,用兩天時間專心致志地通讀了這本書。我為普希金充滿強烈的愛國熱情所感動,也為他對愛情和友誼的贊美而動心。我感謝小程老師給我推薦這本書,它提高了我。
排練節(jié)目,我們主要選擇在下午,因為沒有了割草任務(wù),我感到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思想的釋然,又使我在心里和行動上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總躲躲閃閃的了。有幾次我甚至還故意大大方方地去約小程老師,我們倆相跟著走出場部。在院子里我看到有幾個同學(xué)向我們投來了羨慕的目光,我心里忽然感覺到美滋滋的,頭也由不得抬高了,真有點得意洋洋的樣子。小程老師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這些變化,她大約是為了更增添我這點可憐的虛榮心,還有意靠近了我,臉上的表情也顯得興奮而快樂。
臨近篝火晚會正式舉行的前幾天,小程老師竟不知從哪搞到了一臺手搖式蘇制留聲機。我們到月兒湖邊排練的時候,她就把留聲機帶到了湖邊。我好奇地在留聲機上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小心翼翼拿起黑色唱片,對著太陽盯一氣,似乎要看出啥究竟來。小程老師見我這樣子,就撲哧地笑出了聲,說:“你的眼再尖,怕也不會在唱片里看到歌曲的,只有把唱針放到唱片上才能讀出美妙的音樂來。”
我說:“這東西我見過,就是沒有親手摸過。”
小程老師就問:“你知道它是誰發(fā)明的嗎?”我搖了搖頭。小程老師一邊放著唱片,一邊說:“這留聲機呀,是美國大發(fā)明家愛迪生在1877年發(fā)明的,它由旋轉(zhuǎn)機構(gòu)和唱頭兩部分組成……”嗨,我真被小程老師豐富的音樂知識折服了,在她面前我應(yīng)該是個真正的學(xué)生,雖然我和她幾乎是同齡人,可我明顯感到她總比我高一截,無論是在什么方面!
太陽姍姍從碧藍的天空中西沉,落在了玫瑰色的云頭上,很快就變得紅彤彤的了。月兒湖萬頃碧波在瑰麗的夕陽下閃爍著粼粼波光,又大又圓,通體像極了的玫瑰,極其神圣;而在她的周圍,暮靄已悄無聲息地簇擁過來,把那碩大而又生動的夕陽映襯得更加瑰麗和超凡脫俗了。當(dāng)留聲機里傳出了優(yōu)美動聽的《紅莓花兒開》音樂時,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深秋的白樺林,四周靜悄悄的,霜紅的樹葉落滿林間,像灑滿了眼前這瑰麗的夕陽,把一條林蔭道渲染得繽紛凜冽又美妙絕倫。忽然從樹林的深處出現(xiàn)了幾個美麗的蘇聯(lián)女紅軍戰(zhàn)士,她們穿著整齊的軍裝、扛著槍,在橘紅的晚霞里走來,在凝重美麗的秋色中走來……我的身后有了小程老師和著音樂的朗誦:
顫抖吧,異幫軍隊!
俄羅斯的兒郎正開往前線;
老少齊奮起,向頑敵發(fā)起猛烈的攻擊,
復(fù)仇的怒火燃燒在他們的心間,
發(fā)抖吧,暴君!覆滅的時刻已經(jīng)臨近!
我跟著朗誦道:
烈性的戰(zhàn)馬斗志昂揚,
滿山遍野布滿了士兵,
隊伍連著隊伍,人人敵愾同仇,
胸中激蕩著殺敵的熱情。
我的眼眶很快噙滿了淚水,淚水在每一句詩的震顫中潸然滑落。
7
我們的篝火晚會在月兒湖邊舉行。
夜幕剛剛降臨,月亮就又大又圓地懸在了高高的天空里,清澈得像一滴少女的眼淚。在我的記憶里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美麗這么明澈又這么令人萬般憐愛的月亮。我和小程老師表現(xiàn)得異常激動,我們的節(jié)目也表演得異常突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特別是當(dāng)我們朗誦到最后幾句時,大家都跟著唱起了《紅莓花兒開》,把篝火晚會推向了高潮。
這晚,小程老師是最漂亮、最攝人心魄的少女,她穿一件水紅色敞領(lǐng)半袖衫,發(fā)髻微微鬈著,給人高雅、靚麗、時髦,渾身都充滿著青春氣息的女性之美。我敢斷定,小程老師牢牢地吸引住了在場所有男人們的目光,她無疑成了篝火晚會上最引人注目的女主角,大家心里無可爭辯的美麗公主。我因和小程老師配搭表演,自然也粘了她的光,從始至終在我的身上都飄逸著羨慕、抑或嫉妒的目光??吹贸鲂〕汤蠋熓峙d奮,她的臉蛋始終是紅撲撲的,始終洋溢著美麗的微笑。特別是當(dāng)朗誦到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她竟然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毫不猶豫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們的手不由自主地緊緊相握在了一起!本來在排練的時候,并沒有這個動作,但小程老師即興增添的這一細節(jié),倒顯得合情合理又絲絲入扣,很好地烘托出了詩里蘊涵著的那激情飛揚的意蘊,也推動了晚會的氣氛,跟著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還夾雜著幾聲忘情的尖叫……
晚會結(jié)束后,大家余興未盡,又圍著紅紅的篝火,跳起了交誼舞。晶瑩的月亮懸得更高了,水一般明朗的光華靜靜地傾瀉在了碧綠的草灘上、傾瀉在遠處的樹林里、傾瀉在了月兒湖凝墨般的水面上,像籠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給人以詩意般朦朧的美,讓我們情感獲得了極好的滋潤,讓青春的火花肆意迸發(fā),人人都心情愉快,個個都激情昂揚。我們唱歌、跳舞、做游戲,在這美麗的月光下、美麗的月兒湖畔,把青春和友誼嫁接的花朵,開放得熱熱烈烈而又令人終生難忘!
待大家玩累了后,小程老師從她的包里拿出來一瓶紅葡萄酒,還有果脯、瓜子什么的一大包,我們一人一口地品嘗著那甜甜的葡萄酒。我還是第一次喝這么貴重的酒,等剩下最后一口、大家要小程老師喝的時候,小程老師說她已經(jīng)有點發(fā)暈了,提議讓我代替她喝。小程老師微笑著把酒瓶遞給我,我的臉呼啦一下火辣辣的,真不知道是去接還是不去接,瞬間的猶豫后,我看到小程老師又堅定地把酒瓶向我伸了伸,我鼓起所有的勇氣接過來,仰頭喝了下去……
夜里,我失眠了!
第二天,牧場特意給我們放了一天假。
因為昨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遲,天已經(jīng)亮了好長時間了,所有的人都還在沉沉地睡著。我總算迷糊了一會兒后,實在睡不住了,想出外面透口氣,就一個人悄悄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天,灰蒙蒙地陰著,濃霧沉沉地鎖蔽了四野,像牛毛般霏霏細雨溫柔地落在我的臉上,涼絲絲的好舒服。我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潮濕的空氣,走出牧場,漫無目的地徜徉在林蔭小路上。大地、山川、村莊好像還都沉浸在香甜的睡意中沒有醒過來,遠遠近近都酣眠在一派靜謐中,仿佛這濕漉漉的空氣也停止了流動。我的腦袋很快清醒了許多,我又一次回味起昨天篝火晚會中的一些情景,那美麗的《紅莓花兒開》音樂又飄在我的耳畔,小程老師那神情并茂的朗誦仿佛一直就在音樂中縈繞著,濃濃地籠在我的整個心頭上,像這雨這霧,總讓我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感覺又是那樣的甜美、馥郁和詩意纏綿。
這時,一個熱乎乎的詞眼兒冷不丁地撞擊進了我的心口,愛情,對,是愛情!一時間腦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緊跟著熱血嘩啦啦地涌向了我的腦袋,心狂跳起來,我倚靠在了一棵粗壯而濕漉漉的白楊樹桿上,閉住了雙眼,兩行淚水潸然滑落、傷感而又無緣由地滑落……
我努力地在腦海里趕著小程老師那吟吟的笑靨和美麗的身影,我不愿意把她、愛情和我聯(lián)系起來,也堅決不能聯(lián)系起來!雖然我對她充滿了景仰、愛慕,她令我舒暢、快樂、幸福,甚至失魂落魄;雖然我們年齡相仿、趣味相投,彼此又合得來、說得來,心里感覺到離得很近(最底我是這樣)。但她是老師,我是學(xué)生;她生長和生活在大城市一個有地位有財富的家庭里,而我卻生長和生活在陜北一個偏僻小村的農(nóng)民家庭里。她美麗高貴、楚楚動人,我窮困潦倒、老實巴交,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法讓我們最終有什么滿意的結(jié)果。我這樣漫無目地亂想著,竟覺得自己真是好笑!這肯定是自己在自做多情、在異想天開!
8
很快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還是沒有在牧場的任何地方看到小程老師的身影。我的心再也安穩(wěn)不住了,竟然開始毫無辦法地想念起她來。我的目光在小程老師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不由自己地搜尋著,像中了魔一樣。甚至我想跑出去,把女同學(xué)們的宿舍門一間一間地打開,一個一個地問她們小程老師這幾天為什么不見,她到底哪里去了?但我終沒有勇氣去這么做。幾次在場部的大院里我也想攔住董亞芹打問一下,可話到嘴邊,又思緒萬千地吞了下去;于是自己每天落落寡歡地沉郁著,從里到外整個精神委靡不振、情緒一落千丈!
這些天來,天氣也像我的心情一樣灰灰暗暗的,不時下起霏霏小雨。我常常一個人冒著這如傾如訴、如絲如縷又纏綿悱惻的初夏小雨,孤獨而漫無目的地走在田野上、草灘上、樹林間。我開始討厭起了群體生活,再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和同學(xué)們?nèi)ゴ蚧@球、搞活動了,雨天不出工的時候也不想聚在一起玩撲克、下棋或者諞閑傳了,而是變得像一只離群的小羊、掉隊的紫燕,迷茫、自閉、苦悶,而又期期艾艾。
我反復(fù)地猜想著小程老師這次突然離開牧場的原因,她是提前回學(xué)校了?還是生病到市里看醫(yī)生去了?或者是張錦庭又來把她尋走了?沒有答案,毫無線索,我又多么迫切地希望找到答案啊?!
倒是董亞芹心細,她看出了我這些天來神情的不正常。一次吃過晚飯后,她把我單獨叫出來,詢問了幾句組里的情況,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問:“肖玉峰,你這幾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搖了搖頭。她又問:“我看到你精神不大好,像有啥心事?”
我趕緊搪塞:“這兩天之所以心情不太好,是因為母親的原因?!?/p>
董亞芹知道我母親歿了的事,就理解地點了點頭,安慰我:“肖玉峰,我理解你,可人死了是不會復(fù)生的,希望你能化悲痛為力量,早日振作起來!再說,你母親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這個樣子……”聽著董亞芹的這些話,我眼里倏然一熱,淚水禁不住滾落下來。
董亞芹臨走的時候,似有意無意地給我說:“小程老師的母親病了,她回去照看一下,這兩天就返回來?!?/p>
我的心忽然開朗了一下,故意裝作并不關(guān)心小程老師的樣子,岔開話題問:“亞芹,咱們實習(xí)學(xué)課也快結(jié)束了吧?”
董亞芹像老大姐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肩胛,安慰地說:“馬上就熬到頭了,到月底全部結(jié)束,回學(xué)校等待分配!”
我臉上唰地亮了起來,微笑著給她點點頭??粗瓉喦鄣谋秤?,我為這位比自己大五六歲的老大姐,已是孩子母親的女同學(xué),投去了敬意的目光……
果然像董亞芹說的那樣,五天后小程老師回到了牧場,那會兒我正在幫郝媛媛拾掇鴨棚。在小程老師突然離開牧場后,牧場要換新的鴨種,于是就把那群鴨子全部賣了。場長今天來給我們說,新品種鴨子一兩天就到,讓我們趕快把鴨棚打掃干凈,讓新來的鴨子能有個良好的環(huán)境,這個任務(wù)就落實到了我和郝媛媛兩個人頭上。
郝媛媛在小程老師來之前管理著牧場的鴨子,是小程老師接了她的班,按說她對打掃鴨棚應(yīng)該有一定的經(jīng)驗。可她來看了看后,就噘著嘴,嘟囔董亞芹總對她扣扣掐掐的,像有什么深仇大恨,讓她來干這既骯臟與倒霉的營生,暗里整治她,給她穿小鞋。郝媛媛之所以敢在我面前這么放肆,可能是認為我和她是老鄉(xiāng)。在我們學(xué)校,陜北考進來的一共有二十六名,我們地區(qū)十一名,但都在不同的縣,而我們這級一共五名,我們班就占了三名,是我、郝媛媛和董亞芹,只不過董亞芹在另一個地區(qū),而郝媛媛不但和我在一個地區(qū),我們倆所在的縣還毗鄰著,所以我和郝媛媛在學(xué)校里就算是最親的老鄉(xiāng)了,她在我面前也常常顯得不一般。從心里說,我們確實感到要比其他同學(xué)親近一點,相互照應(yīng)得多一點。郝媛媛雖然生活在貧困的陜北,但她并不是真正的陜北人,聽說她的老家在江蘇,她爸爸是轉(zhuǎn)業(yè)到陜北的,現(xiàn)在是我們地區(qū)行署的工業(yè)局副局長,她母親是人民銀行的一個科長,也算干部子弟,生活自然優(yōu)越。事實上她也常常表現(xiàn)得很嬌氣,給人高人一等的感覺。只是她長得丑些,又很胖,走起路來還不太端正,給人有點跛的感覺。
郝媛媛來和我一起干活,我壓根就不指望她做什么,我想有我一個人已足夠了,何況她也干不好。我甚至想說,郝媛媛你干脆愛到哪就到哪去吧,回宿舍睡覺都行,這兒有你和沒你一樣,你離開,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干活就是最大的幫助!但我又怕傷害她的自尊,因為我了解郝媛媛是個很小心眼、很愛面子的女同學(xué);所以我也沒有對她說什么,也沒要求她進來幫我整理鴨棚,一切隨她便。
我在鴨圈里一邊整理著,一邊聽著郝媛媛對董亞芹沒有任何道理的埋怨。我想,郝媛媛肯定以為,這里沒有外人,我和她又是親老鄉(xiāng),我一定會站在她這邊說話的,所以她才敢這么毫無顧忌地越說越上勁。起初我并不在意她說什么,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可當(dāng)我越聽越不對味的時候,心里不由生了火,越燒越旺,真是壓都壓不住了!特別是當(dāng)我聽到她罵董亞芹是騷貨,是勾引男人的狐貍精的時候,我把鐵鍬當(dāng)啷一聲摔到了鴨棚上,瞪著眼看郝媛媛。郝媛媛忽然見我這個樣子,先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就鎮(zhèn)定了,她朝我這走了兩步,提高嗓門說:“咋,我說錯了嗎?她不是騷貨,為什么要和我過不去?”
“董亞芹為什么偏要和你過不去呢?你來這勞動,是她在照顧你哩!”我盡力壓著憤怒喊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咋,你敢罵我?”郝媛媛咆哮著。
“罵你?”我也沖到鴨棚旁,唰地摔斷了一根攔鴨子的木棍,伸手指著郝媛媛,近乎咆哮著:“你、你也太過分了,要是……我還想打你哩!”
我不知道哪里來這么大的火,現(xiàn)在想起來,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向女同學(xué)發(fā)火。郝媛媛畢竟是從城市里長大的姑娘,而且優(yōu)越的家庭可能早就嬌生慣養(yǎng)出了她肆無忌憚的霸道脾氣,她并沒有被我這陣勢嚇住,稍微定了一下后,抓起一把雜草,向我扔來,喊著:“來,姓肖的,你還敢打人,打啊,老娘不怕!”
我的火氣被她這一激,呼地躥了起來,完全不由自己地伸手拉下圈棚上的鐵鍬,唰鏟起一楸圈糞,照郝媛媛?lián)P去,猝不及防的郝媛媛被我給滿頭滿臉地蓋了一楸糞。她再沒有向我撲來,而是哇一聲尖嚎,踉踉蹌蹌地向場部跑去。
待郝媛媛的背影徹底消失,我嗵地癱坐在了鴨棚里,腦子一片漆黑,跟著就像被貓抓著一樣的難過、后悔。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會這樣失去理智地對待郝媛媛,與這些天來心情一直灰暗、郁悶有直接的關(guān)系。向郝媛媛發(fā)這么大的火,多一半是自我的爆發(fā)、釋放,唉——我怎么能這樣呢?
正當(dāng)我懊悔不已的時候,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我突兀心口一顛,這不是小程老師在叫我的名字嗎?我慌忙站了起來,看到小程老師正笑吟吟地向我走來。
我不爭氣的眼睛頓然一熱……
9
一連幾天的陰雨綿綿,終于在小程老師回到牧場的第二天,天氣開始好轉(zhuǎn),大塊大塊的烏云隨著強勁的北風(fēng),在毛毛細雨中向東南姍姍退去,到午后時分,天空就晴朗出了一大塊,還映射出燦爛的陽光。
我的心情也隨著小程老師的到來,像這天空一樣漸漸閃出了亮色。幾天后,我向郝媛媛道歉。我給郝媛媛說,因為母親的去世,自己這一段時間里心情一直不大好,那天真不應(yīng)該向她發(fā)火,更不應(yīng)該給她揚了糞土,特向她表示道歉,并保證以后再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郝媛媛見我來給她道歉,臉雖然緊繃著,但我還是看出了她那掩飾不住的高興。沉默了一會兒后,郝媛媛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不軟不硬的說:“肖玉峰,原來你可不是這樣啊,你變得那么兇,大概是覺得有小程老師給你撐腰吧?”
我沒有想到郝媛媛會在這時候提到小程老師,她或許看出了點什么。我不由慌張起來,害怕她再說下去,就趕緊想離開。這時候郝媛媛又說:“你就是真打我一頓,我也會原諒你的,因為我們畢竟是老鄉(xiāng),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有些人你還是離得遠點好!”郝媛媛說到這,先自走開了。
我站著愣了片刻后,突然聽到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我一驚,應(yīng)了一聲,趕快朝后看去,原來是我們帶隊的老師。他說,新品種鴨子已經(jīng)運來了,讓我趕快去鴨棚幫助小程老師去清點鴨子,新到的鴨子害怕不適應(yīng),這幾天我就在鴨棚勞動,和小程老師一塊飼放這些新鴨子。我領(lǐng)受了任務(wù)后,就趕緊騎上我們組的那輛爛自行車,飛也似地向湖邊跑去。
沒騎多遠,我就渾身出汗了。我干脆脫下外衣,光著膀子蹬車前行。我又想到了剛才郝媛媛說的話,很顯然她話中藏著話,她肯定不是指董亞芹,我和董亞芹好像從來也沒有因為私人事情單獨在一起過,這位嚴肅認真而又心地善良的學(xué)生會支部書記,應(yīng)該說是我們班集體的老大姐,她不論在什么方面都盡量照應(yīng)著每個同學(xué),關(guān)心著大家,我們都很尊重她,她在我們班、甚至學(xué)校里都很有威信。
可到目前為止,我和小程老師又存在著什么呢?又會有什么秘密呢?是因為我?guī)退瓿筛畈萑蝿?wù)嗎?是與她一起表演節(jié)目嗎?是和她一塊收拾鴨棚嗎?還是在小樹林里吃了小程老師的東西?我認為,這些根本不足以說明什么!在我們當(dāng)中,不是也有很多男同學(xué)幫助女同學(xué)勞動,女同學(xué)幫助男同學(xué)洗衣服,包括郝媛媛不也得到過我和其他男同學(xué)的幫助嗎?不錯,從心里講,在牧場的所有女人里,我更喜歡和小程老師交往。我和她在一起會感到無以言表的快樂!是她讓我走出了母親去世的悲傷,是她給我青春年華帶來了爛漫快樂的氣息;或者坦誠地說,我已經(jīng)愛上了她!郝媛媛一定是在捕風(fēng)捉影,一定是在瞎猜亂想!不過自己還是應(yīng)該和小程老師保持點距離,省得讓別人猜疑……
我正胡思亂想著,已經(jīng)聽到了鴨子嘎嘎嘎的叫喚聲了,打老遠看到小程老師正在手忙腳亂地往棚里轟著鴨子。有幾只鴨子并不理會她的指揮,撲閃著翅膀,扭動著腦袋,移動著腳步,狡猾地瞅著機會要往外飛騰。大多數(shù)鴨子還是老實的,它們隨著小程老師吆喝的手勢,紛紛涌向了鴨棚,鴨棚里就有了鴨子們嘎嘎呱呱的大合唱。
小程老師見我騎車趕來,立起身急忙舉起袖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微笑著喊道:“快,幫我趕趕!”
我也顧不得停穩(wěn),一蹬腿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車啪地摔在了一邊,我大步跑過去,就是幫小程老師轟鴨子,那幾只狡猾的鴨子,見我們增加了力量,也感到?jīng)]有戲了,便泄氣地垂下頭,不再嘰嘰呱呱企圖突圍了,很快都乖溜溜地進了鴨棚。
小程老師乘機拴上鴨棚的門,嗵地坐在了沙灘上,喘著氣,捋了把紛亂的頭發(fā),揚起臉朝我笑笑,看樣子她真是被這群鴨子給整累了。
“它們現(xiàn)在還不認我這鴨媽媽呢,養(yǎng)幾天就有感情了?!毙〕汤蠋燄堄腥の兜卣f。
“這兩天場部讓我?guī)湍恪!蔽铱粗鴿M臉汗?jié)n的小程老師。
“那太好了!”小程老師高興地說道。
“我來了,你就歇著,這里活我全承包了!”我盡量表現(xiàn)出高興的樣子說,“其實、其實這里有我一個人足夠了!”
“怎么,僅有鴨爸爸能行嗎?我看啊,這鴨爸爸、鴨媽媽可都得有,鴨寶寶們才幸福嘛!”小程老師停頓了一下,又似逗趣地問我,“你說呢?”
我的臉立馬漲得通紅,也不敢去回答,也不敢看小程老師一眼,心嗵嗵地狂跳開,真不知道小程老師是無意這么說,還是有意這么說??此瞧届o的樣子像是一句無意的逗笑,而聽她這話語又好像含蓄著另一重意思。如果是后者,我的天呀!這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10
一個小道消息很快在同學(xué)們中沸沸揚揚傳開。
我們畢業(yè)分配方案學(xué)校已經(jīng)制定出來了,等再勞動半個月后,就回去落實。有準備留在學(xué)校、或者打算分配到城市的同學(xué),開始特別地關(guān)心起這件事,想著法子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還聽說有些人已經(jīng)開始找門路四處活動了。牧場一下子不安起來,人心慌慌的再也不那么安分了。
學(xué)校已經(jīng)好幾次鼓勵和動員過我們,讓我們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做基礎(chǔ)教育工作,對于主動提出來的學(xué)生,學(xué)校還要給予表彰獎勵。我們陜北就劃進了學(xué)校動員的區(qū)域,我并不擔(dān)心自己回不到原籍。
自己的根在陜北,自己的歸宿在陜北,那里父親正熱眼盼望著我回去,那里的孩子們正翹首盼望著我教他們知識。我也曾給父母、給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說過,一定要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一名人民教師,報答他們對我的一片愛,教出更多的孩子,讓他們走出這片貧瘠、閉塞的黃土山窩窩,走向外面更加遼闊的世界,去尋找更加美好的生活!
兩年來,我遠離親人孤身在外求學(xué),父母在貧瘠的黃土地上躬耕勞作,用艱難的汗水養(yǎng)育著我、支撐著我、希望著我……此時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母親在黃土崖畔站著送我走出村口的情景。風(fēng)中,她飄揚的白發(fā)牢牢地牽掣著我的視線,讓我許久都熱淚模糊、許久都不敢再回頭望一眼我那白發(fā)親娘。母親沒有等到我學(xué)成歸來,沒有看到我穿上國家工作人員的中山裝,沒來得及享受哪怕一丁點兒子對她的孝敬,就帶著遺憾和牽掛走的,死不瞑目吶!雨霧里、深深的雨霧里,我又看到了母親的眼睛,她正在默默望著我,我的眼前倏忽一片淚水模糊……
我想到了老父親,這個大半輩子基本上沒有在土地上勞作的男人,憑借著自己的精明、利索的嘴巴、勤快的雙腿和節(jié)儉的品性,做著小本買賣,賺著小錢,維持了家計,還鑿了一溜石窯,供我和大哥讀書,這已經(jīng)在我們那算是奇跡了!這次回去為母親奔喪,我明顯感到父親蒼老了許多,背也駝了,神情也呆滯了。自從成立了集體農(nóng)業(yè)社,父親參加了社里的勞動,原來閑暇的時候,還允許出去搞點小生意,現(xiàn)在是越來越緊了,這條道怕是很快就會被砍斷。我看到父親已經(jīng)將他常常外出跑買賣的褡褳,裝了母親的一些遺物,放在那孔沒有人住的寒窯里了。照往常,父親是不會這么冷落他心愛褡褳的,它會很尊貴地放進我們住的正窯躺柜里,還要鎖上,因為那里面常常放著錢、貴重的條據(jù)或者是些什么時興小玩意兒。在我臨返校的前一天晚上,父親有意把我叫到了他住的窯里,和我拉了半宿話?;璋档穆橛蜔粝?,我看到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不少,基本泛了白,脖子上也橫七縱八地劃滿了深深的皺紋,人整個蒼老了許多,眼睛里也失去了原來做生意時那種伶俐、狡黠的光澤,顯得木呆凝滯了。
我的心里不禁一陣酸楚。
父親就著如豆的燈火,吸著濃烈的旱煙,緩緩地勸我,讓我不要為母親的去世而太過傷感了,落下啥病。父親說母親就是討得這個陽壽,誰也沒辦法,命里的事情,人是扭不過去的,咱該咋活還得咋活,痛苦是不頂用的……我看到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他渾濁的眼里閃出了淚花,被昏暗的麻油燈依舊照耀出亮亮的光澤。我知道父親是個膽小而又耿直的人,我上大學(xué)的這兩年,雖然不和他們在一塊生活著,但我明顯能感覺到父母的艱難和艱辛,感覺到他們?yōu)榱税盐遗囵B(yǎng)出來而強咬著牙所受的苦。我也知道父親這幾年走的并不順暢,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讓他沉郁著。雖然母親是個病人,分擔(dān)不了父親的多少憂愁,但母親的精明和賢惠卻在精神上給著父親莫大的支撐!這幾年父親所以還能出去做一些事情,除了兒女給他力量外,母親的力量也是同樣不可忽視的?。‖F(xiàn)在母親走了,所有的人都能看出來對父親的打擊比任何人都大,他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悲傷、痛苦,只是他不愿意在兒女們面前表露出來罷了。本來我準備在臨走之前好好和父親嘮嘮話,寬慰父親一下,沒想到父親卻反過來勸導(dǎo)我!啊,我偉大的父親,你總把自己當(dāng)成一塊黃土圪達下埋著的黑炭,把所有的光和熱都默默地發(fā)散出來,給自己留下的卻只有燃燒后的灰燼和孤冷!想到這些,我一把抓住了父親像老榆樹般粗礪的大手,嗚嗚地哽咽著……
許久,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長長地號了口氣,用粗糙的大手抹著我的臉,他的臉上也洇著蒼涼的老淚。我不能讓父親這么難過,立起身,拿過旱煙鍋給父親重新裝上一鍋煙,這時候麻油燈的油已經(jīng)快耗干了,發(fā)出了茲茲的聲響,火頭上也冒出一股黑煙。我要跳下炕去添油,父親攔住了我,說要熄就讓它熄去吧,不妨咱爺倆拉話。我看著那燈火慢慢地弱了下去,直到收了全部的光焰,成了一點紅紅的火燼。
燈滅后,整個窯里一片漆黑,所有的東西好像全被黑暗吞沒了,一時間我感到世界竟然是那么的脆弱、空蕩和寂靜,而我和父親又是那么地貼得緊,仿佛宇宙里只有我們爺倆了。也許是為了驅(qū)趕開一點濃重的黑暗,父親使勁地抽了兩口旱煙,旱煙鍋溢開紅彤彤的光芒,逼出我心里的黑暗。父親又給我緩緩地說,娃啊,你母親雖說歿了,可咱家還立著,到學(xué)校后啥也別想,好好讀書。在黑暗中我恩了聲。父親又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黑黢黢的窗口,低著聲說,你什么也不要擔(dān)心,爸雖說老了,沒體力了,可我知道咱生活沒問題,供你念書沒問題,給你娶媳婦也沒問題。說到這,父親探過身,幾乎是趴在我身上說,娃啊,你還不知道,咱家有“硬貨”哩!是爸年輕那會兒掙下的,土里埋著呢,誰也不知道!父親吸了兩口煙又說,這幾年供你和妹妹念書,給你媽看病我兌了一些,現(xiàn)在還夠,你啥也不要操心,等你畢業(yè)了,回來參加了工作,娶了媳婦,立個像樣的家,爸也就放心啦……我的淚水唰地涌了出來。
第二天,干旱的黃土高原迎來了一場久違的小雨,在淅淅瀝瀝春雨中,父親一直把我送到了村口。當(dāng)我匆匆地大步扯向前面的一個黃土山峁時,回頭看,父親依然立在雨霧中,他后面是蒼莽無盡、連綿不斷的的黃土群山。
果然幾天后,我們都接到了學(xué)校發(fā)來的一張?zhí)顚懛峙渥栽傅谋怼B犕瑢W(xué)們私下議論,學(xué)校發(fā)這表的意思就是想先摸摸底。學(xué)校后半年要擴招,想在我們這批畢業(yè)生中多留幾個,增加自身的師資力量。這一建議,已經(jīng)獲得了省教委的批準。學(xué)校想在自愿的基礎(chǔ)上,擇優(yōu)留用。這就給想留校的同學(xué)帶來了更大的希望,也讓大家更加不安起來,好像所有的同學(xué)都蠢蠢欲動,一心想著趕快回學(xué)校去,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分配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發(fā)現(xiàn),在整個牧場中,恐怕只有我和小程老師還能安心自己的事。我們照常放鴨子,打掃鴨棚,按時添加飼料。這天陽光燦爛,碧藍的湖水平靜得像一面碩大無朋的鏡子。我和小程老師簡單地拾掇了一下鴨棚后,就閑著無事了。我們來到湖邊,走進小樹林,坐在了綿軟的沙灘上,看著陽光下耀眼閃爍的湖水,竟誰也不想去說什么,生怕打動了這份美麗和寧靜似的。
許久,小程老師才說:“你,填表了嗎?”
我說:“填了?!?/p>
“有什么打算?”
“回到家鄉(xiāng)教書。”
“沒想過要留下來嗎?”小程老師定定地看著我。
我搖了搖頭。
小程老師又沉默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說:“如果、如果你想留校,我可以幫助你!”
我聽了小程老師這話,心里動了一下,但我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向她輕輕地微笑,表達了對她的感激:“我得回去,那里雖然苦點,但那里更需要我!”
小程老師似理解地點了點頭,像思考著什么,沉默了一會兒后,又說:“留在這兒,會對你熱愛的文學(xué)有幫助?!?/p>
“我沒有想過自己要當(dāng)一名作家,現(xiàn)在寫點東西只不過是玩玩而已。”
“可你具備這條件,”小程老師忽然提高了聲音,語速加快地說道,“你有很高的才情,別浪費??!”
我選擇了沉默。我知道小程老師是為我好,我也知道她有能力讓我留下來,這對于我可能是一生一世也只能遇到的唯一一次好機會、好運氣了,是別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我應(yīng)該感激小程老師才對,我應(yīng)該十分驚喜地答應(yīng)她,并表示出自己迫切的心情和激動的情狀;但是我卻這樣平淡,這樣無所謂,我是不是正傷害著小程老師的一片好心呢?
小程老師見我不說話,又對我說:“你先——考慮、考慮,不必急著回答我!”然后她話鋒一轉(zhuǎn),“肖玉峰啊,你看這月兒湖多美多靜呢,真像是在月亮上!其實我也厭煩城市里那種喧鬧而又心心事事的生活,也想獨自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領(lǐng)上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教他們讀書、唱歌、做游戲……如果可能得話,這月兒湖畔就最理想,辦上一所屬于自己的學(xué)校,早晨聽孩子們瑯瑯的書聲,傍晚來到月兒湖邊享受清風(fēng)明月,那該是多么多么地自在、快樂、幸福??!”
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小程老師的目光遠遠地眺望在墨藍而靜謐的湖面上,一臉的神往……
我必須回到家鄉(xiāng)去!當(dāng)然對于小程老師的這番好意,我要感謝她、深深地感謝她!也許我的這個決定會讓她很失望,可是我只能這么做!在自己個人前途和家鄉(xiāng)的需要、父親的殷切期望中,我只能選擇后者!這樣顛來倒去、恍恍惚惚想了近乎一整夜后,腦子完全處于了疼痛狀態(tài),輾轉(zhuǎn)反側(cè),心煩意亂,直到黎明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我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門,喊我名字。我唰地驚醒過來,一忽溜跳下地。細聽,,是小程老師的聲音,我慌亂中兩把穿上衣服,應(yīng)了一聲。小程老師隔著門說:“肖玉峰,場部通知,今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要來牧場檢查,讓我們把各自的衛(wèi)生清理一下,我先去鴨棚了?!?/p>
我趕緊應(yīng)道:“行,我也馬上就來?!?/p>
聽著小程老師離開的腳步聲,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開始慢慢整理衣服,收拾自己。洗蔌完備后,我草草吃了點東西,就直奔鴨棚。其實鴨棚在小程老師的照料下,一直都很整潔、規(guī)范,基本不用再怎么收拾,我們只是清掃了一下周圍,把一些農(nóng)具往整齊擺放擺放,就再沒有什么可做得了。
現(xiàn)在也不是放鴨子的時間,閑著無事,我和小程老師就漫無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覺來到湖邊。一股潮濕的涼意清靜地浮在我的臉上,略帶咸味的空氣彌散出一種海一般氣息,讓人心里忽然充滿了廣闊。早晨燦爛的陽光遮覆著蔚藍的湖水,湖水在無邊金色的光芒里,泛開細碎的波痕,像綻放在夢中的笑靨,特別能調(diào)動出人的好心情……
“肖玉峰,你知道那面有什么?”小程老師指著湖斜對面一道長長的沙丘問我。
“可能,可能是莊稼地吧?!蔽也聹y著。
“什么莊稼地呀?”小程老師回頭看了我一眼。
“可能,可能是玉米吧?”
“恐怕你永遠也不會猜到,那里真是太美了,像太陽,不,像太陽的襁褓;也不對,應(yīng)該是太陽的老家!”小程老師顯得有點兒激動,我真被她這些抽象而又朦朧的比喻搞糊涂了。她見我愣怔的樣子,又說:“干脆我們劃著船去那兒溜一圈,你肯定會被那美景震撼得目瞪口呆的!”說著,小程老師就朝不遠處停泊放鴨子小木船的湖邊跑去。她踏上小船的那一刻,身體還晃悠著,就向我連連招手:“肖玉峰,你快一點呀、快!”
我被她這一催,趕緊跑過去,唰地跨上小船,舉起長篙插進水底用力一點,小木船劃開平靜的水面,箭一般沖去。小程老師曲腿坐在船頭,先是看我撐船,然后就閉上眼睛享受著早晨燦爛陽光的沐浴,顯出幸福、浪漫又美麗的神態(tài),我大膽地看著她,不禁心襟搖蕩。我使勁地劃著小船,小船在金光閃爍的湖面上飛快地駛向彼岸。
“沒想到你不僅會撐船,還撐得這么好!”小程老師伸手撩起水花向我投來,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我還在黃河的毛頭大浪里都搬過船哩!這算啥?”我得意地回答。
“真的,那你一定會游泳啦?”
“告訴你吧,我的家就在黃河畔上,小時候的玩具就是黃河,毫不吹噓地說,我在這兒一個猛子可以游到對岸去!”
“哇,高厲害呀!那、那你現(xiàn)在就表演表演!”
“現(xiàn)在、現(xiàn)在?過幾天再說吧!”我有點難為情地說道。
“咋,吹牛了吧?”小程老師嗬嗬一笑。
我被小程老師這么一激,臉漲得彤紅:“吹牛?我才不會呢!”
“那下水??!”小程老師繼續(xù)激我。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把長篙遞給了她,船很快停泊在湖中,我一把扯下汗衫。小程老師見我真要跳水,臉色立馬嚴肅下來,小心翼翼地說:“你,如果不會就別胡來,我可是逗你玩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的雙手已插進褲腰,要褪褲子了??伤脑捯暨€沒落地,我的手就嘎然僵持住了,整個身子也凝固了,渾身冒出一層冷汗。因為我今天沒有穿內(nèi)褲,頭腦被小程老師一激,幾乎忘了這事,要不是小程老師最后這句話,我肯定已脫下褲子,渾麻溜棍地在她面前丟丑了。
我意識到這,趕緊重新系上褲帶,接過小程老師手中的長蒿,用力一撐,小木船又箭一般地向?qū)Π渡淙ァ?/p>
11
近兩個多月的牧場勞動,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月兒湖對岸。小程老師所說的那像太陽襁褓似的美景究竟是啥?我真想象不出來。我的心里自然充滿了好奇,而且離對岸那道黃沙圪梁越近,好奇心也就越強。等我們踏上岸的時候,我甚至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想先沖上沙丘看個究竟了。但是小程老師一把扯住我的衣襟,說:“肖玉峰,我要把你的眼睛蒙住,給你個最大的驚喜!”
“小程老師,真那么美嗎?有必要嗎?”我有點驚疑。
小程老師嘻嘻一笑,也由不得我再說啥,就從褲兜里掏出一塊花手絹,蒙我的眼。我只好順從地扭轉(zhuǎn)身,讓她把手絹綁在我眼上。
“肖玉峰,你可不能偷看啊!”
“不偷看?!?/p>
“我讓你看才能看,誰看是豬!”
“我偷看是豬兒子!”
小程老師把我的眼睛牢牢迷住后,又讓我拉住長蒿的一端,她拉著另一端,引我向綿軟的沙丘趴去。估摸十多分鐘跋涉,我感覺到已經(jīng)上了沙丘,果然又走了一會兒,小程老師停下了腳步。
“可以看了嗎?”我急切地問。
“不,你給我老老實實站著,十五分鐘后,當(dāng)你聽到我的喊聲,就可以看啦?!毙〕汤蠋熡謴娬{(diào)說,“肖玉峰,我可不愿意你做豬??!”
我說:“老師,你就放心吧,我說話算數(shù)!”
“那好,你聽著。”說罷,小程老師就離開了我。我聽到她近乎跑著的腳步聲,從綿軟的沙丘上噗噗嗒嗒地漸漸消失。我的眼前雖說是一片黑暗,但腦子里卻五顏六色的,像彩色的云霞隨著溫暖的風(fēng)從四處涌來,令我眼花繚亂又心猿意馬。我真不知道小程老師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眼前的景色究竟會怎么的絢麗奪目?小程老師急急忙忙跑開是去準備啥了?她為什么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等十五分鐘?……這一連串問題,交織在我的腦海里,讓我實在真理不出個頭緒來。
不過,我也不想理個啥頭緒,我現(xiàn)在只能扎起耳朵專心致志地聽小程老師的呼喊。我從心里估摸著時間,覺得已經(jīng)差不多的時候,果然在寧靜空曠的沙丘上,聽到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小程老師噢噢的吼聲。我唰地伸手抹下蒙在臉上的手絹,眼前忽然是一大片金黃,滔滔的金黃、洶涌的金黃,令我天旋地轉(zhuǎn)、身如浮蝣,完全置身在了太陽的襁褓里,被遍地的燦爛金黃頓然沉溺了、淹沒了。
整個一大片盛開的油菜花,似乎把天地間最純潔、最純粹的黃色全都集中起來,黃的那么響脆那么純真、那么霸氣那么高貴,神采飛揚又激情澎湃……讓人不能不挺起腰桿,深深地吸一口那金色璀璨的空氣,再吼一聲,掙破嗓子地吼一聲,把這金燦燦的黃、濕淋淋黃、火辣辣的黃、熱騰騰的黃,傳播得如同無邊無際的陽光。但我沒有喊,也不能喊,我害怕把這靜謐的黃給驚跑了??尚氖嵌ㄒ捕ú蛔×耍贿@金子般燦爛的黃緊緊地掣著,不能不與她一同飛翔,所有在我記憶里那些喧喧嚷嚷的色彩全隱退到了腦后,包括穹隆一般蔚藍的天空,包括海子一般蔚藍的月兒湖,包括我活奔亂跳的心兒……好像都無影無蹤了,只剩這金色的黃、濃烈的黃、霸道的黃。我為小程老師帶我到這里來,讓我平生第一次領(lǐng)略到這美麗的金黃從內(nèi)心里而感激她。
這一刻,當(dāng)我想到小程老師的時候,才忽然發(fā)現(xiàn)她并不在這片金黃里,已經(jīng)不知道隱身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開始左右盼顧,放遠目光四處搜尋,可周圍只有安安靜靜的黃。我想可能是小程老師要與我捉迷藏、故意隱蔽了自己。但不管怎樣,我得等待著她出現(xiàn)、或者是她的喊聲。我把自己再一次掣到美麗的景色之中,用欣賞的目光來觀察著這里的一切。大約又過了十多分鐘,小程老師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想喊,張了張嘴又喊不出來,只好越發(fā)焦急地等待著、也盼望著她的出現(xiàn);又一會兒過去了,還是沒有看到小程老師。我覺得不能再等了,得趕快走進那一望無際的油菜地里尋找小程老師。當(dāng)我跑了兩步后,地里忽然傳來小程老師的聲音:“肖玉峰,找我啊——找我啊——”
我心一驚,停下腳步,尋聲望去,我很快就斷定了小程老師藏身的位置。她果然是在和我捉迷藏,這點把戲只會哄住小孩子,我立刻就能把她活捉在這美麗的油菜花地里。想到這,我心里有點失笑,臉上也露出了輕蔑的神色,但我還是故意裝做被她迷惑住的樣子,高喊一聲:“小程老師,你在哪啊——在哪???”
隨著喊聲,我唰唰從沙丘上跑進地里。芬芳的油菜花香濃濃地鉆進我鼻孔、鉆進我嘴里,一種令我回腸蕩氣、清心清肝的感覺直灌神經(jīng)。頭頂是耀眼的陽光,兩眼是刺目的金黃,我只感到陣陣昏眩,倏然間又忘乎所以,天地仿佛唯我遨游。我站住緩了緩,深深地吸了一口金色斑斕又芬芳撲鼻的空氣,靈魂才回轉(zhuǎn)過來。我走入了齊腰深的油菜地,開始搜尋小程老師。事實上,我已經(jīng)基本斷定了她藏身的大概位置,為了滿足一下她的好勝心、或者說捉迷藏的快感,我故意在離她藏身的十多米處往外尋著,讓她感到我的判斷已經(jīng)嚴重失誤,她完全迷惑了我。尋找中,我嘴里還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一邊撿起了小樹枝不停地甩打,發(fā)出了嗖嗖唰唰的聲響。
一會兒后,我停站在了一道地圪塄上,裝出茫然四顧、舉足不定、沮喪失意的樣子。如果這時候小程老師在暗處看到我,她一定會讀出我這種無所適從、焦慮無望的表情,心里像開了花一樣高興的。我哀嘆著喊:“小程老師,你在哪、在哪???”一連幾聲后,油菜田里依舊靜悄悄的,遠遠近近只有輕輕搖曳的油菜花和嗡嗡而動的小飛蟲……
我想,應(yīng)該結(jié)束這場游戲了。到這會兒,小程老師那顆愛玩且好勝的心肯定已經(jīng)滿足了。我開始向她真正藏身的油菜地走去,小心翼翼地拔開油菜花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每一點蛛絲馬跡。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找到小程老師。我的心由不狂跳起來,呼吸也變得越發(fā)急促了,在這偌大而靜謐的油菜地里聲音是那么的響。忽然我看到了一小片倒下的油菜花,顯然小程老師就藏在那。其時,我更加心慌意亂,原打算悄悄過去嚇?biāo)惶南敕ㄒ搽S即取消,竟然是三步并兩步地緊跑過去,而眼前的一切頓然令我目瞪口呆。小程老師果然藏在這里,但她一動不動地躺在了柔軟的油菜地上,修長的身體勾勒出了無比美麗的景色,頭被蘋果色的府綢外衣籠著,純白的無袖內(nèi)衫緊緊扎進褲腰內(nèi),顯出玲瓏健美的身姿;兩條白皙的長臂交叉著護在胸前,真是一幅美妙絕倫的油畫!我倏然愣怔了,氣都不敢出一口,只感到自己云天霧地的一片昏眩;而整個身體卻橫生出一種發(fā)脹的感覺,特別是下身經(jīng)歷著從未有過的沖動、潮濕和火熱,讓我的心口怦怦狂跳,臉也紅得發(fā)燙發(fā)麻!我好像聽到小程老師的呼吸也是那么急促,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而四周卻靜悄悄的,連一絲低吟的蟲鳴都沒有了。天地間仿佛只有金黃的油菜花和燦爛的太陽交織成的亮晶晶光華,金光四射地圍剿著所有的生命。而我腦子里卻一片空白,真不知道該咋辦,手足無措又魂飛魄散。趕快跑開,還是就這么癡癡地站著?小程老師為什么要以這樣一種讓我永遠都無法猜出的方式來對待我呢?她用衣服蒙臉是期待著我去揭開,還是僅僅不愿意被太陽曬著?如果我蹲下來揭去衣服,她會反感嗎?如果她沒有……那又將意味著什么呢?
啊,啊,我不知所措、我心亂如麻,我真想騰地飛到天空中去!這時只見小程老師纖秀的手慢慢蠕動了,外衣緩緩地從她的頭上扯下來,她美麗、黝黑又散亂的頭發(fā)水花般舒展在綠瑩瑩的油菜上,我看到了她美麗的臉、白皙的脖頸,她的臉紅潤而潮濕,眼睛幸福地緊閉著,像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但我能給她什么呢?我敢那樣做嗎?!我真是個沒一點兒用的混蛋??!我真?zhèn)€沒有一點兒情味的畜生啊!啊、?。∥以撛趺崔k?我到底該怎么辦呢?!
熠熠的陽光下,我看到小程老師緊閉的眼角上淌出了一顆晶瑩的淚珠……我哇地高吼了一聲,沒命地跑出了金黃的油菜地、跑向了遠處的沙丘……
12
經(jīng)歷了油菜地情感與精神的雙重拷打后,我身心俱損、精神極度疲憊,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頹廢、失意和一些不可名狀的、消沉委靡的情緒難舍難分地糾纏著我,令我欲罷不能。
幾天來,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小程老師仰臥在金黃色油菜花地里的情景就活靈活現(xiàn)地浮在了我的眼前,晃蕩著我的肉體與靈魂,也一次一次地喚醒著我的性意識。我竟然做了個難以啟齒的艷夢,夢見我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在油菜地里裸奔著,無邊無際的美麗油菜花在我奔跑的風(fēng)里,濺起一串串一道道飛旋閃爍的金光,瞬間一大片油菜花紛紛倒下,小程老師正睡在金黃色的油菜花上,籠一塊紅色紗巾。當(dāng)我跑過來時,身上帶起的風(fēng)忽然把沙巾吹得飄飄而去,小程老師美麗的、一絲不掛的胴體全部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明艷的陽光白晃晃地灑在她身上,照耀出無限的誘惑,就好像是我在什么書上看到過的一幅外國油畫,但又不是油畫,而是小程老師真實的肉體!我倏然已血流澎湃、心猿意馬、呼吸急促,我貪婪地睜大了血紅眼睛,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我……遺精了。
恥辱、恥辱!我感到自己十分的恥辱!無地自容的恥辱!不折不扣的恥辱!小程老師是我從身心到靈魂都值得去尊敬的人,我怎么能這樣侮辱她呢?我陷入了不可原諒的自責(zé)之中,感到真抬不起了頭,一抬頭似乎就有無數(shù)的眼睛在睥睨著我、無數(shù)的手指在指責(zé)著我、無數(shù)的唾沫在沖我飛來。我得趕快逃離,躲得遠遠的?,F(xiàn)在,我只要清風(fēng)明月相伴,只要小路柳蔭相隨,只要孤獨懺悔相牽。啊、啊,美麗的月兒湖女神呀,你饒恕我吧、寬容我吧!我本來就是個純潔的青年,我沒有任何骯臟的想法,我的心地是干凈的,情感是真摯的,靈魂是圣潔的,品性是善良的。我甘愿為自己無恥的噩夢而黷罪,領(lǐng)受您的任何懲罰!
幸好董亞芹來又給我安排了個新的任務(wù),和牧場相臨的叫月兒湖的村子里有一個五保戶孤寡老人,我們來牧場后,有同學(xué)做好人好事自愿承擔(dān)起了給老人挑水的任務(wù),現(xiàn)在那位同學(xué)有事回市里去了,董亞芹說反正現(xiàn)在牧場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而且我們馬上就要都回去了,挑水算個重活,她想讓我代替那位同學(xué)完成給老人挑水的任務(wù),有始有終,也好給周圍的群眾留個不錯的印象;至于小程老師那里,她再派郝媛媛去。聽了董亞芹的安排,我心里忽然有了點寬慰,我現(xiàn)在正需要離開小程老師,一個人呆著,活就是再苦再累點我也不怕。
吃過中午飯,我就去了那個小村,找到了五保戶老人。老人其實歲數(shù)并不算大,五十來歲的樣子,身子還硬朗。他說,其實也不用麻煩你們娃娃們,他現(xiàn)在還參加著產(chǎn)生隊的勞動,完全能自己照顧好自己。他讓我回去吧,這里真的沒有啥營生可做。但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就拿起水桶要給老人挑水。老人一把揭開房檐下放著的大水缸,說:“來,娃娃,你看,都滿滿的,快流了?!蔽乙豢?,果然滿滿一缸亮汪汪的水。我正愁著不知如何是好時,忽然看到了院子里有一畦西紅柿地,就說:“大爺,那我就擔(dān)著澆西紅柿吧?!边€沒等老人再說什么,我已經(jīng)挑上水桶吱吱扭扭地出了小院,身后傳來了老人的喊聲:“那就擔(dān)上半桶,別累著哇!”我哎了一聲,興沖沖地向水井走去。
這周圍幾個村子的水井都在月兒湖邊上。我來到水井旁,向左一望,就看到了我們牧場的鴨棚,也看到了月兒湖蔚藍色的湖面和泊著的那條放鴨子的小木船。因為擔(dān)水并不當(dāng)緊,我把桶往井臺上一撂,自個兒鉆進了不遠處的樹林里睡覺去了。我把外衣脫下來鋪在沙灘上,頭枕在兩只交叉的手掌里,迷著眼,很愜意地睡著。
細碎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樹冠,灑下點點光斑,正好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眼睛里就忽兒又紅又亮、忽兒又黑又暗。帶著淡淡海腥味的風(fēng)爽爽地輕拂而來,不知名的小鳥在樹林里飛來飛去,不時飄過婉轉(zhuǎn)的啁啾,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
我神差鬼使地又想到了小程老師,她俊俏的身姿又開始在我的眼前晃動,纖纖而來,又纖纖而去;飄然而至,又猝然逝去。忽然她又從我思想的盡頭姍姍走來,玫瑰紅的披紗隨風(fēng)飄揚,那美麗而激蕩靈魂的胴體又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呼吸急促,臉蛋緋紅而發(fā)燙,渾身燥熱,汗水涌出胸口。我的下身跟著雄赳赳地勃了起來,將單薄的褲子頂成了傘狀。
這是在干什么?你這混蛋!卑鄙!無恥!嚴厲而勃怒的聲音橫空劈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騰地舉起手,照自己的褲襠很勁煽去,因用力過重,疼得我立刻站了起來跳了兩跳,雙手摟住褲襠嗷嗷直叫喚。待疼痛稍稍緩解,我感到口干舌燥,就去打水喝。走到水井旁,我趴在井口看了看,水并不深,黑亮亮地閃爍出銀白的光芒,看上去幾乎用手就能夠著,但我還是用扁擔(dān)鉤著水桶探了下去,很快就吊上來了半桶水。我趕忙傾斜水桶,一氣咕嚕咕嚕地猛往肚里灌。井水涼絲絲、甜滋滋的,真像喝砂糖水,令我通體爽快,火烘烘的感覺一下子蕩然無存。
我喝飽井水后,站起來抹了把嘴,滾圓的肚子晃蕩晃蕩地響著,這時我不由自主地又向鴨棚那兒望去。我想,如果能讓小程老師也喝上幾口這甘甜的井水該多好?。∷部隙〞裎乙粯庸嘁欢亲?,并連連叫好、給我個甜甜的笑臉。但我不能過去給她送水喝,其一是我這幾天來從心里害怕與她見面,現(xiàn)在還無法消除那天在油菜花地給我心里烙下的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其二是郝媛媛現(xiàn)在和小程老師在一起,我實在不愿意讓她看到我們的任何交往。
就在我這么獨自胡思亂想著的時候,猛一抬頭,我忽然看到了遠處有了小程老師的身影,很快又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身影,從輪廓上推斷,很像是張錦庭。小程老師被那男人拉扯了幾扯,她像是甩了甩,退開幾步。那男人又追了上來,好像情緒激憤地申辯著什么,兩只手不停地比畫出豐富的姿勢。小程老師也像很激動的樣子,立著脖頸,不讓那男人挨近自己寸步。我想,郝媛媛肯定不在鴨棚,如果有她,那男人大概也不會這么肆無忌憚了,我為小程老師捏著一把汗??磥砦椰F(xiàn)在還不能擔(dān)上水走,我得觀察一會兒。假如那男人再對小程老師動手動腳,我該怎么辦呢?是沖出去,還是暫且不要理會?如果那男人欺負小程老師,我又該怎么辦呢?我一邊躲在暗處觀察著他們的動靜,一邊在心里謀劃著自己下一步的行動。這時候,我看到小程老師急匆匆地向我這邊走來,我趕忙躲進樹林,并在樹的掩護下,穿梭向小程老師靠近。很快我就看清了那男人果然是張錦庭,他也扯著大步追趕著小程老師,見自己很難追上,就小跑了起來,嘴里喊著:“碧蕓,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wù)???/p>
“沒必要,我們根本不可能!”小程老師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究竟是為什么?你給我個明白!”張錦庭氣急敗壞地說。
“你心里最清楚!”
“那是造謠、造謠!”
“哼……再追,我可喊人啦!”
張錦庭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從褲兜里掏出手絹,抹了一把臉,又鬼頭鬼腦地四下里瞧了瞧,嗵地坐在了沙灘上。小程老師看到張錦庭坐下來,她也不走了,剛才緊繃的神經(jīng)似松懈了許多,不再注意張錦庭的舉動。就在這時,張錦庭呼地站了起來,猛跑到毫無防備的小程老師前,一把抱住了小程老師,喘著氣嚷道:“碧蕓,我太愛你啦,我為你發(fā)瘋、發(fā)狂、發(fā)傻……”還沒等張錦庭把這句酸溜溜的話說囫圇,小程老師不知那來一股勁兒,一甩就把張錦庭給甩在了一邊:“滾,衣冠禽獸!”
張錦庭一愣,又猛撲向了小程老師??吹竭@情景,我已心急火燎無法自持了,真想沖上去一把將張錦庭干倒,但理智又很快告訴我,自己還不能這樣冒失!因為我并不了解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不明白此時此刻小程老師的心境,或許好心會辦成壞事。正當(dāng)不知如何是好時,我忽然看到了前面立著一個破爛的被農(nóng)民廢棄的糞桶,我趕緊跑過去用腳使勁一蹬,那滾圓的糞桶順著沙坡向小程老師站著的地方滾去。我趕快躲在了一棵大樹后,糞桶嘩哩嘩啦的滾動聲音,把小程老師和張錦庭同時驚呆了,趁這時刻,小程老師趕緊掙脫了張錦庭的糾纏,向鴨棚跑去。這時候我聽到遠處傳來了郝媛媛喊小程老師的聲音,我徹底放下了懸著的心。
張錦庭鬼頭鬼腦地四下里瞧了瞧,悻悻走了。
13
三天后的早晨,我又去給老人挑水,當(dāng)快要走到水井旁時,我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了急迫的呼救聲:“救命啊——有人落水啦!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聽到這呼救,我心里咯噔一下,摔下水桶就是尋聲跑去。很快我看到在不遠處的湖面上漂著那只放鴨子的小木船,小船旁有失水者正在湖里亂撲騰著。船上還有一個人,像是郝媛媛,正用長篙慌慌張張地搭救著落水者,也發(fā)出了一聲聲急遽而尖利的哭喊,湖邊的岸上還有兩三個人也再大喊著。
不好,肯定是小程老師掉進湖中了!我拼命地向湖畔跑去,同時扯下了外衣,等跑到離船較近處時,我猛撲下了水。我把自己從小在黃河浪濤里練就的一身好水性全部地爆發(fā)出來,像一條大鯉魚一樣,箭一般地向出事點游去。在我抬頭換氣的霎那,我忽然看到小船上的那個人也沒站穩(wěn)掉進了湖里,心里就更加焦急,一個猛子扎了過去,托住水里正下沉的人,用力頂出水面。這時候我才看到了自己救起的人正是小程老師。我趕緊將她推到了船跟前,一邊喊著讓她抓住船幫,一邊使出渾身力氣將已經(jīng)淹糊涂的她托到船上,但因用力過猛,船向前移開,人又跌進了水里。我再一次將她的一只胳臂拉住,游到船前,大喊一聲將她高高托起來,小程老師也似精明了一下,兩只手死死地卡住了船幫,我又一用勁,終于把她送進了船艙。待我開始尋救另一個落水者時,營救的木船也趕到了,他們向我拋下兩個充氣的拖拉機內(nèi)胎,然后指揮著我去救人。我順著他們指的方向游去,一個猛子扎到了湖底,摸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摸到人。我鉆出水面換了一口氣,這時候我才知道另一落水的人正是郝媛媛。船上又跳下來兩個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我們開始分頭去摸。我知道如果再耽誤一會兒,郝媛媛肯定沒命了。我也顧不得多喘口氣,又一頭扎到了湖底開始摸,我摸到了一塊石頭,還有沉下的破魚網(wǎng),待我用力去拉魚網(wǎng)時,我感到自己蹬在湖底的腳忽然向被什么扎了一下,一股鉆心的疼痛讓我不得不趕快浮出水面。這時候,那個農(nóng)民已經(jīng)找到了郝媛媛,把她拉出了水面,大家正七手八腳地將她扯上船。全部救出人后,我才感到自己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像根軟黃瓜,連趴上船的力氣都沒有了,全憑人們把我拉扯上去。
船迅速回到岸邊,岸上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人,幾乎牧場的所有師生都趕來了。大家把溺水的小程老師和郝媛媛抬上岸后,放在了沙灘上,由隊醫(yī)開始搶救。我則渾身癱軟地躺在沙灘上只顧喘氣,大家的神經(jīng)全都集中到了兩個溺水者身上,也沒有誰來理會我。接著有車開來,小程老師和郝媛媛被抬上了車,到市里的醫(yī)院搶救去了。這時候有人忽然喊我的名字:“肖玉峰,你的腳冒血了。”我趕緊爬起來,搬轉(zhuǎn)腳板一看,腳掌上有個寸把長的口子,可能是在湖水里浸泡時間長的原因,傷口已經(jīng)發(fā)白,粉紅的血肉里粘滿了沙土,不停地往外滲著血水。我站了起來,一顛一顛地走到湖畔,清洗傷口。當(dāng)我把傷腳伸到水里后,一股鉆心的疼痛讓我渾身一顫,冒出了一頭冷汗。最后我在同學(xué)的幫助下,用一塊舊衣服布包扎住了傷腳,被同學(xué)們用自行車推回了牧場。
第二天,關(guān)于事故的情況就傳到了牧場,小程老師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但郝媛媛卻沒有搶救過來,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個世界,永遠地走了。這悲痛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靂,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都沉浸在了無比的悲痛之中,像烏云遮蓋了整個天空、整個牧場、整個人心,大家沒有誰再像從前那么的說笑、打鬧、耍逗了,連空氣都是死氣沉沉的。到中午的時候,場部也發(fā)了消息,除通報了郝媛媛的噩耗外,還通知全體師生停止在牧場的一切勞動,等待下一步安排。
因為場部的醫(yī)生陪同小程老師和郝媛媛進市里醫(yī)院去了,所以我的腳傷只能自己來處理。我向場部要來碘酒和藥棉,用鹽水清洗后包扎,每次都疼得我呲牙咧嘴、滿頭冒汗。我在宿舍里整整睡了一整天,為郝媛媛的不幸遇難而難過。我一閉上眼睛,郝媛媛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那胖乎乎的臉膛、黑黝黝的眼睛,總閃著精明的光芒;她笑的時候,又憨憨的給人一種親近感;有點跛的走姿,竟然也顯得不那么難看了,倒讓我感到很可親。我想到了她給我的很多好處,也想到了上一次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我的淚水一次又一次蓄滿了眼眶……
這樣過了兩天,場部突然通知我們社會實踐提前結(jié)束,全部回到學(xué)校等待分配。接到這個消息后,大家奔走相告,臉上都露出了幾天來難得的笑容,都開始收拾東西隨時準備回去。我則帶著傷腳,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獨自一個人又來到了月兒湖畔。
自從那天出事后,鴨棚已由牧場派來的一個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代管了。鴨子已經(jīng)被這位農(nóng)民全趕到了他們村集體的鴨棚飼養(yǎng)。所以這里是一片靜悄悄的,給人一種人去樓空、孤寂破敗又凄愴悲涼的感覺。我一個人顛著腳圍轉(zhuǎn)著鴨棚走了一圈,往昔的人和事仿佛又回到了眼前:我仿佛看到了小程老師彎腰拾掇鴨棚的情景,聽到了她咯咯的笑聲;看到了我第一次來到這兒,郝媛媛掏出一塊漂亮的花手絹,不停地在自己的鼻尖前煽打,累了又換在另一個手里的樣子……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好像是眼前才發(fā)生的一樣,全都歷歷在目啊!
唉——人世間的事情,真就像一場夢、一片煙云,說散就散得無影無蹤了。
現(xiàn)在我卻要走了,徹底地離開這里,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雖然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但這里的很多事情將永遠、永遠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我青春最美好、最浪漫、最幸福而又最煎熬、最悵惘的一段情感就誕生在這兒、也消逝在這兒。這里的雨浸潤過我多思的彷徨,這里的月亮見證了我徹夜的難眠,這里的湖水蕩漾過我青春的快樂,這里的田野生長過我的純潔的愛情,這里的黑夜同樣驛動著我的傷感……有眼淚、悔恨、遺憾、悲傷,這統(tǒng)統(tǒng)的一切,一生一世,我相信自己真是永遠也不會忘記了,她們會與我的生命一樣短長、一樣有血有肉且無法割舍!
我走向了月兒湖,湖面依然像鏡子一樣平靜,似乎還在睡夢中。我真不愿意再去打擾她了,這美麗的湖水,此時此刻,一定還飄蕩著郝媛媛的亡靈,她孤獨嗎?她悲涼嗎?她難過嗎?她還記恨上次在鴨棚勞動,我給她發(fā)態(tài)度嗎?唉——我真后悔自己!而今,我們卻要都離開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永遠地留在這里!我的淚水從眼眶內(nèi)滂沱而下,泣不成聲。但愿這月兒湖清澄的水波,能送她到幸福的天國去,真的!
14
回到學(xué)校后,我的腳開始紅腫,疼得更加厲害了。我獨自到醫(yī)務(wù)室找過兩次校醫(yī),可都不在,我只好自己給傷口抹藥水。
整個學(xué)校好像都在忙著為郝媛媛開追悼會的事,男同學(xué)們?nèi)逡蝗旱鼐奂谝黄?,開始寫各種各樣的悼念標(biāo)語、文章、挽聯(lián),更換走廊板報的內(nèi)容、掛橫幅、布置禮堂;女同學(xué)們開始扎白花、制作花圈、花籃什么的……總之,每個同學(xué)和老師的心頭都籠著一層厚厚的陰云,整個校園都沉浸在一片悲傷而又忙碌的特殊氛圍中,連飛過的小鳥也想垂淚!
開追悼會的前一天,小程老師從醫(yī)院特地回到學(xué)校。本來醫(yī)生讓她再觀察幾天,但她執(zhí)意要參加郝媛媛的追悼會,就一個人偷偷跑回來了,這是我從同學(xué)們口中聽說的。當(dāng)我知道她已經(jīng)徹底脫離了危險,心里感到了一絲難得的快慰。我從牧場回校后一直想去醫(yī)院看看她,但因為自己越來越重的腳傷和眼前這情景,只好從心里祝愿她能夠早日康復(fù)!現(xiàn)在小程老師回到了學(xué)校,我真應(yīng)該去看一下她,向她問個好;可我現(xiàn)在卻只能躺在床上,渾身乏力、發(fā)疼,就是連站起來都很困難了。
到傍晚的時候,我的病情進一步惡化,開始發(fā)燒。等同學(xué)們把郝媛媛開追悼會的靈堂布置好回到宿舍,我的神志也泛起迷糊,自己好像飄飄然然的,感覺一會兒獨自在爬一座很高很陡的懸崖絕壁,一會兒又和郝媛媛相跟著走在一條荒蕪人煙的山路上。有那么一刻精明過來后,我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但心里卻一點也不恐懼,甚至還有點高興,因為有我陪著郝媛媛,她不會孤獨了,我愿意和她一路相伴,向著開遍油菜花的金色燦爛的遼闊田野走去……
等我從金光閃閃的夢里醒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那美麗的油菜花世界里,而是在醫(yī)院。小程老師坐在我的病床邊,她見我醒了,蒼白的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我、我怎么會在這兒?”我努著勁兒試圖爬起來。
“你已經(jīng)迷糊兩天多啦!”小程老師摁住我的肩膀,悄聲地說。
原來我的傷口嚴重感染,引起了高燒。就在那天晚上,病得昏迷的我被學(xué)校送到了小程老師住著的醫(yī)院,醫(yī)生給我做了清瘡手術(shù)。第二天,小程老師得知我住院的消息后,待郝媛媛追悼會一結(jié)束,她就趕了過來,以自己繼續(xù)康復(fù)為由,照顧昏迷不醒的我。學(xué)校把我送到醫(yī)院后,在第一時間給家里發(fā)了電報,妹妹已經(jīng)起身了,但由于路途遙遠又交通不便,直到現(xiàn)在妹妹還沒有來。學(xué)校派了個男同學(xué)照應(yīng)我,小程老師來后就把他打發(fā)回去了,這些時間完全是小程老師像親人一樣在看護著昏迷不醒的我!
當(dāng)我知道這一切后,心里萬分感激,也沒想什么,就抓住小程老師涼絲絲的手,默然無語,唯有心內(nèi)翻江倒海。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這感激之情。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也不想、更不愿意在小程老師面前落淚;但此時此刻,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小程老師看到我這樣子,掏出手絹塞到我的手里,一個人悄悄走出了病房。在她拉上門的那一刻,我的情感整個不能自抑了,淚水滂沱而下,竟哽咽出沉沉的哭泣聲……
大約半小時后,小程老師給我端來一茶缸熱氣騰騰的餛飩,她說自己出外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家賣餛飩的小攤。她讓師傅做了碗優(yōu)質(zhì)的,味道很是不錯,就趕緊給我拿來。說著她扶起我,坐在床頭要給我喂。我立起身吃過她喂過來的第一口后,執(zhí)意要接過茶缸自己吃,她也沒有再堅持,坐在一旁看著我吃。餛飩真不錯,是我吃過的有限幾次中最好的。我也沒問小程老師吃了沒有,只顧自己吃,不大一會兒就一掃而光了。吃完后,我才想到自己怎么連小程老師也沒讓一下,看著小程老師去洗茶缸的背影,我心里一陣懊悔。我想,等自己出院,一定請小程老師好好地吃一頓!
后來,小程老師告訴了我一些郝媛媛追悼會的事情。她說追悼會開得很隆重,來了不少領(lǐng)導(dǎo),郝媛媛的父親在她妹妹的陪同下也來了,他還在會上講了幾句話。女同學(xué)和女老師們都哭了,最后幾乎是在一片哭聲中結(jié)束的。她看到郝媛媛的妹妹抱著姐姐的骨灰盒上了車,消失在學(xué)校的林蔭道后,心里真是萬分難過。小程老師還說,郝媛媛同時被上級追認了好幾個榮譽,學(xué)校已經(jīng)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學(xué)習(xí)活動,到處是郝媛媛的遺像和悼念文章……可我想,一個前幾天還那么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凋謝了、結(jié)束了,曾經(jīng)多少次都是那么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地走進校園,而今卻成了一把灰土,在眾人的淚水中默默地離開了可愛的校園,這是多么、多么地讓人悲傷??!
我的淚水再一次涌出來……
一天后,我妹妹終于帶著一臉的焦慮和憔悴,驚驚顫顫地推開了病房的門,當(dāng)她看到我躺在病床上時,嗚嗚地哭著跑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肩膀:“哥,你活著就好,只要活著就好!”
我也伸出雙臂摟緊了妹妹,淚水奪眶而出:“妹妹,哥活著,哥命大,哥死不了!”
等妹妹穩(wěn)定住了情緒,我問了她一路上的情形。按正常情況坐車三天就到了,可妹妹整整走了七天!妹妹給我說,她在路上遇了兩次困難,離開家進城后,已經(jīng)沒了客車,唯一放省城的長途車的票已經(jīng)全部售完。妹妹失望地在縣城的車站徘徊了老半天,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坐上這趟車。她就找到了司機,司機是位老師傅,妹妹說了自己的特殊情況后,師傅說票是沒有了,只能站著。妹妹說只要能拉上她,怎么都行。師傅就讓妹妹一大早到城外公路邊等著,車過來招手。妹妹得了師傅這個確切的回答后,在候車廳的長椅上睡到了黎明三點,就起身跑到城外的公路邊老等著。凌晨四點鐘的時候,車過來拉上了妹妹。另一次是第三天遇到了大雨的襲擊,當(dāng)時車正在爬一道山坡,突然而降的大雷雨,讓車只好停下避雨。為了安全,師傅讓妹妹和另外一個乘務(wù)員抱幾塊石頭塞在車輪下,妹妹就冒著傾盆大雨跑到山畔抱來石頭,當(dāng)妹妹正要爬到車輪下往里邊塞石頭的時候,車忽然滑開,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危急時刻,妹妹奮不顧身地使出全身力氣,將石頭塞到了下滑的車輪里,車停了下來。待妹妹上車后,車上所有的人都為妹妹奮不顧身的舉動鼓掌了。師傅將乘務(wù)員的座位也獎勵給妹妹??捎捎趲滋靵淼膭诶郾疾?、雨淋和驚嚇,妹妹病倒了。更要命的是前面路已被沖斷,車只好停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山野嶺等著,幸虧司機帶著幾種常用藥,給妹妹吃了幾片。經(jīng)過一天半的等待,路總算通了,妹妹的病也有所減輕。后來司機退了妹妹的車票錢,直接把她送到了我這里。對于一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女娃娃來說,這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粗妹勉俱驳拿嫒?,我聽著聽著眼眶又一次蓄滿了淚水……
妹妹來后,小程老師就回學(xué)校了。她雖然和妹妹認識不到幾小時,但已經(jīng)給妹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小程老師走后,妹妹問我:“哥,她是你的同學(xué)吧?”
我說:“不是,是哥的老師?!?/p>
妹妹聽了這話,驚訝地盯著我看了老半天,然后,又自言自語地說:“大學(xué)里還有這么年輕、漂亮的老師?”
我說:“小程老師比我才大一歲?!?/p>
突然,妹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有點害羞地問我:“哥,我如果能有這樣一個嫂子,咱爹該多高興?。≡鄞謇锶嗽撚卸嗔w慕?。 ?/p>
妹妹的這句話咚地撞在了我的心口上,讓我倏然思緒萬千又泯然難過。許久,我沒說出一句話來,妹妹見我情緒瞬間低落,就想離開。我趕緊拉過妹妹的手,撫摩著,緩緩地說:“哥要回去,那有咱大、咱鄉(xiāng)親,那更需要哥……”
15
幾天后,我的病情明顯好轉(zhuǎn),傷口也開始愈合。這期間,小程老師來照看過我一次,她說現(xiàn)在的形勢變化得真快,從社會到學(xué)校,從報紙到廣播,政治氣候好像是越來越不對味了,似乎正在醞釀著一次什么大的政治風(fēng)暴。學(xué)校已經(jīng)從悼念郝媛媛的主題中逐漸演變,開始了對現(xiàn)行教學(xué)的反思和辯論。有些同學(xué)寫的大紙報很尖銳,矛頭直指幾位最賦名望的老教授,說他們不是在為無產(chǎn)階級培養(yǎng)接班人,而是為資產(chǎn)階級的復(fù)辟做準備……總之,一切的一切,好像越來越讓人感到費解和驚訝了。小程老師最后說,幸好你們馬上要畢業(yè)了,第一次分配方案就在這幾天出臺,留校名額是6個,她知道有很多學(xué)生在爭取著這個名額。她最后問我,到底想不想留下來?如果有這打算,她能夠幫助我!我聽了小程老師的這話,默然許久。
無論如何,我不能留下來,也不會留下來的!我要回去,我知道,只有家鄉(xiāng)才是自己成家立業(yè)的福地!我竟然是那樣固執(zhí)、那樣迷信地相信著自己的這種預(yù)感;因為那里有我的鄉(xiāng)親們、有孩子們、有我的父親和親人,是他們讓我這樣迷信著、執(zhí)迷著!小程老師見我一言不發(fā),就又說,她真希望我能夠留下來!看著她滿臉的真誠和期待,我心里真是五味雜陳,沉默、沉默,此時此刻,仿佛只有沉默才能遮蔽我的痛苦、悵惘和煩亂的心!
小程老師走后,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趕快回到學(xué)校去!
第二天,我就一顛一拐地在妹妹的攙扶下去辦了出院手續(xù)。醫(yī)生說我的傷口還沒有徹底好轉(zhuǎn),最好是再呆上三五天。妹妹也讓我聽醫(yī)生的話繼續(xù)留在醫(yī)院治療,等徹底好了再回去??晌乙研募比绶?,一時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到學(xué)校,去處理一些比看病更當(dāng)緊的事情!我的執(zhí)意,終于說服了醫(yī)生,他給我開了出院證明,又配了些藥。
當(dāng)我一顛一拐地走出醫(yī)院大門,早晨燦爛的陽光正好打在我臉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濕而清涼的空氣,心情一下子暢快了許多,仿佛生活又為我翻開了新的一頁,許多美好的東西正在遠處等待著我。我不禁在心里鼓勵自己,趕快振作起來吧,精神抖擻地全身心投入到這火熱而美好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中去!想到這些,腳的疼痛早已不再是那么重要了,好像它已經(jīng)淡出了我的身體!
我甩開妹妹的手,堅毅地朝著陽光遍浴的大道走去!
當(dāng)我和妹妹到了學(xué)校門口時,妹妹站住了,她說:“哥,你回到學(xué)校,我就放心了,今天我就想回家?!?/p>
我看著妹妹,看著她由于營養(yǎng)不良而稀疏發(fā)黃的頭發(fā)和憔悴的面容,一時竟不知說點什么好。
“哥,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藥,傷口現(xiàn)在還經(jīng)不起折騰!真的,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咱家可就指靠你了!”妹妹見我一言不發(fā),又說,“我看那小程老師挺好的,有這樣的好人和你在一起,哥,真是你前世修的福分??!”
此時此刻,我的眼里已經(jīng)熱辣辣的了,我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僅有的10元錢來,遞給妹妹:“拿著,路上用!”
妹妹一把擋回了我遞過來的錢,說:“哥,我還有哩,路上夠用,你留著賣點好吃的,補補身子,看你現(xiàn)在垮成甚啦?”說罷,妹妹就扭頭走了。陽光下,我忽然看到瘦小的妹妹竟然是那么的無助、那么的渺小,當(dāng)她那褪色已褪得很難分辯出顏色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叢中時,我的淚水嘩啦流了出來……
就在我回校的這天下午,學(xué)校對我們兩個畢業(yè)班共118人的第一套分配方案張榜公布了。晴天霹靂,我竟然被留校了!這是萬萬不可能的,可這又的的確確是事實!我的名字——肖玉峰,這三個對于我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字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端正正地趴在留校一欄里,那么戧眼又那么扎眼。在留校的6個學(xué)生中,看看哪一個不是有著很硬的個人背景?張方成是省委組織部長的兒子,李角亮是我們副校長的外甥……除了我,一個地地道道的陜北農(nóng)民的兒子外,其他5個都生活在這個大城市里,都是領(lǐng)導(dǎo)的直系!
我堅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又一次來到了那用三張通紅的紅紙寫著的榜下。我的名字赫然在留校一欄里,千真萬確!在這個學(xué)校里再沒有第二個人叫我這名字的了。我,只能是我!很快我就聽到了來自同學(xué)們絮絮叨叨的議論聲和異樣的眼光,還有兩個同學(xué)用不陰不陽的腔調(diào)問我:“哎呀,看看人家肖玉峰,竟然留了校,真是尿尿沖起天大的運氣??!”
糊涂,無可名狀的糊涂!憤怒,難以抑制的憤怒!我要找教導(dǎo)處的領(lǐng)導(dǎo)去,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們昏了頭,搞錯了!當(dāng)我?guī)е欢亲右蓡杹淼浇虒?dǎo)處,主任不在,只有副主任。他聽了我的話后,先是發(fā)了一愣,接著上下打量著我,然后一板一眼地告訴我:學(xué)校沒錯,之所以要把我留下來是校長親自點的,至于為什么,要我問校長去。此時此刻,我已恍然大悟,這一定是小程老師給校長做了工作!小程老師曾給我親口說過,她的父親和校長是老同學(xué),私人關(guān)系相當(dāng)不錯。對,肯定是小程老師!我的心里忽然火熱起來,小程老師美麗的倩影又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眼前,讓我百感交集又茫然沮喪。
我頭腦跟著一熱,也沒再想啥,就問副主任:“最后一次分配的時候,能不能把我分出去!我不愿意留校,我想回家,回到我們陜北去!”
副主任驚訝地扶了扶眼鏡,又盯著我看了看,然后有點失笑地說:“嘿喲,有多少人要留校都辦不到,你好容易留了校,卻要回去,真是不可思議!”
我說:“這不是我的意愿!”
副主任說:“那是誰的意愿,會讓老校長親點呢?面子可好大呀!”
我說:“不管怎樣,我希望回去,真的!”
副主任又說:“那好吧,去找老校長,這還得他親點!”
我走出教導(dǎo)處,茫然四顧,又無所適從。這時候正是學(xué)校晚飯的時間,同學(xué)和老師們都到飯廳吃飯去了,校園里顯得靜悄悄的。高大挺拔的法國梧桐擎著蒼綠的樹冠,給這片寧靜增添了些許異國的情調(diào)。我的腦海里忽然響起了蘇聯(lián)民歌《紅莓花兒開》那優(yōu)美的旋律,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了梧桐林里,靠在一棵粗壯的樹桿上,閉上了眼睛:遠方出現(xiàn)了一輛飛跑的三輪車,出現(xiàn)了小程老師,出現(xiàn)了我,我們一起在牧場的情景仿佛發(fā)生在現(xiàn)在,那優(yōu)美的歌聲很快將我們的心窗打開了: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
心中熱烈愛情使我多痛苦,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
16
一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的思前想后,使我整個精神委靡不振,傷口又像針扎一樣疼了起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有幾天沒換藥了。我趕緊穿上衣服,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去了校醫(yī)室。幸好校醫(yī)正在,她檢查了我的傷口后嚴厲地說,你怎么能這樣粗心大意呢?傷口的感染面又開始了紅腫,如果再遲來兩天,恐怕還得手術(shù)!
我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從來也沒有受過任何創(chuàng)傷,總以為已經(jīng)結(jié)了痂,算好了,沒想到會復(fù)發(fā),還這么嚴重,以后一定聽醫(yī)生的話,按時來換藥。
校醫(yī)開始為我清洗傷口,一股鉆心的疼痛迅速占據(jù)了我整個身體,我疼得出了一身冰涼的汗水,幾次感覺自己已經(jīng)頂不住了,但我還是緊緊地咬著牙。我是個男子漢,應(yīng)該像鋼鐵戰(zhàn)士一樣,刀山火海也毫不畏懼,何況是這點小小的疼痛了!我這樣鼓勵著自己,直到校醫(yī)為我包扎好傷口,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渾身像稀泥一樣灘軟在椅子上,好長時間都一動不動……
聽老師們說,學(xué)校公布最終的分配結(jié)果,大約還需要半個月。我決定等傷口徹底好轉(zhuǎn)后,瞅個機會見一見老校長。在學(xué)校兩年的學(xué)習(xí)生活,我還沒有和校長有過什么正面的接觸,唯一的一次是去年我在校園文學(xué)大賽中獲了一等獎,校長為我親自頒了獎。我記得,他把獲獎證書遞到我的手上后,還笑瞇瞇地和我握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為了慎重起見,我寫了一頁語氣和情感十分懇切的申請書。我首先感謝學(xué)校對自己的關(guān)愛和器重,使自己能夠留校;接著我又陳說了自己不想留校、想回到家鄉(xiāng)工作的理由。我還特別提到了自己之所以有條件來念大學(xué),除了父母一直支持外,還有村里鄉(xiāng)親們的幫助,是他們這家一升米、那家一塊錢地把我送進高中、送到大學(xué),直到今天畢業(yè)。如果沒有他們幾年來對我無私的幫助和鼓勵,我是萬萬不會有今天的。鄉(xiāng)親們希望我能夠?qū)W成歸來,為他們的孩子當(dāng)老師。直到現(xiàn)在,在我們鄉(xiāng)鎮(zhèn)里還沒有一個真正從師專院校畢業(yè)的老師,有不少代課老師僅僅是個初中學(xué)生,甚至還有念三、四年小學(xué)的人在代課,教育質(zhì)量可想而知。鄉(xiāng)親們都盼我能夠回去改變這個現(xiàn)狀。我還提到了自己七十多歲的老父親,他需要我的照顧。我相信,自己的這份申請書肯定能夠打動校長,在最終公布分配方案時將我分回原籍!
大概像我這樣來自窮鄉(xiāng)僻壤、從苦水汗水里長大的人,總像一株山野地里常常經(jīng)受粗礪的風(fēng)和狂野的雨摔打的野草一樣,生命力極強,自我抵御災(zāi)病的素質(zhì)也極強。換藥后的第二天紅腫就不那么明顯了,疼痛也減輕了許多。我感到新的生命的肉體正在向傷口四面圍合,感染我的細菌正在一批一批死亡,愈合的創(chuàng)痂正在建立嶄新的防線。我的心情也隨著傷痕的快速愈合而明朗起來。等到再一次換藥的時候,連校醫(yī)也不得不驚訝地搖搖頭說,哎喲,你小子真是天照應(yīng)著哩,我還擔(dān)心又要挨一刀,沒想到好得卻這樣快,真是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次換藥后,我的腳就能放心著地了,走起路來也不用一顛一顛的了。為此,我心里涌出了一股高興的潮水,并迅速在灰暗的情緒中漫溢開來。是的,近一個月的病痛已經(jīng)讓我心力憔悴,情緒十分低落、寒涼。大病初愈,再怎么說也是一樁令人心情快樂的事情!就像家鄉(xiāng)那經(jīng)過嚴寒酷凍的塞上柳,忽然遇到了溫煦春風(fēng)的吹拂,一下子就活轉(zhuǎn)過來,精神騰然抖擻,只想展展地張開胸懷迎接早晨第一縷燦爛的陽光!
我想去找一回小程老師,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之所以能留校,肯定是她在下面做了工作。她的一片好心除了令我感動外、還是感動,萬分的感動!但我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樣留下來和她在一起工作、一起探討文學(xué)、一起再唱那首優(yōu)美動聽的蘇聯(lián)民歌《紅莓花兒開》了;或者是像她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在美麗的月兒湖畔建一所屬于自己的學(xué)校,我們一邊教孩子們讀書,一邊寫小說、散文,傍晚的時候,我們相互依偎著來到月兒湖邊,看那蔚藍的湖水,看沉溺在湖水中晶瑩剔透的月亮,但這一切都只是夢想而已!真的,我不能和她在一起,這是天意、是命定,也是生活和命運對我們無法抗拒的擺布,誰都沒一點兒辦法!我忽然想到這些,自己的情緒一下子又跌入了深壑,渾身緊縮,不禁對著天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覺得在找校長前,首先還是要把這件事告訴小程老師,除了對她表示尊敬和感謝外,我還想給她解釋一下。我決定把自己剛剛寫成的申請書也帶上,讓她看看,我想她會理解我的!我忐忑著走進教師辦公樓后,她的宿舍卻掛著一把大大的黑鎖子。小程老師不在,她會到哪里去呢?我在樓道上茫然四顧。這時候照看教師辦公樓兼搞衛(wèi)生的大嬸正過來分發(fā)報紙,我問她見小程老師沒有。大嬸說小程老師這幾天請假了。我又問小程老師為什么請假,什么時候回來?大嫂說小程老師的父親病了,回去照顧她父親去了,恐怕還得幾天。我聽了大嬸的話,趕緊走出了教師辦公樓。
我想,不能再等小程老師了,自己得趕快去找校長,把申請遞上去,如果再推幾天就怕是遲了。還好,校長一直在學(xué)校,我第一次到他辦公室就有。當(dāng)我說明了情況,把申請書恭恭敬敬雙手遞給他后,老校長同樣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然后坐在辦公桌前細細地看我的申請書,問我,小程老師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是普通的師生關(guān)系,老校長就再沒有說什么了。他看完申請,見我還站著,就打了個坐在椅子上的手勢,然后抽出一只煙,我見是“大前門”牌香煙。老校長在手里揉了揉那只香煙,又在辦公桌放著的煙缸里拿起吃剩的小半只,將兩只煙對接在一起,煙就長了許多。這時校長好似想到了我的存在,拿起煙盒向我晃了晃,示意我也抽一只;見校長這樣抬舉我,我慌然站起來微笑著擺了擺手,校長也沒再堅持。他把那長長的煙叼在了嘴上,拿起火柴,抽出一根來,左手捏著火柴盒,右手捏著火柴棒閃了閃,“哧”地打燃火,點了煙,貪婪地吸著,不時嘴里輕輕地吐出一絲柔長的煙霧來。
我曾經(jīng)聽同學(xué)們說過,我們這位校長是從英國伯明翰大學(xué)畢業(yè)的留洋生,不僅學(xué)識淵博,而且在教學(xué)上相當(dāng)有能耐。他原來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是省上一位領(lǐng)導(dǎo)專門把他請回來的。前幾年他在省教委任職,后來耿直的他得罪了上司,才被貶到我們學(xué)校當(dāng)校長。他煙癮很大,英國回來后,一直抽煙斗,他有好幾種形態(tài)各異的煙斗,如果有人求他辦事,送錢送物都不頂事,但只要拿上個不錯的煙斗來找他,他就會馬上對你親切起來,甚至還能辦成事。有一次在全校開學(xué)典禮上,我就看到他發(fā)言后,拿出煙斗抽的那股紳士風(fēng)采。
老校長過罷煙癮后,抬起頭看著我,簡潔地問,決定了?我說,決定了!老校長又說,那好,你回去吧。我不知道老校長說的是分配上讓我回去,還是現(xiàn)在讓我離開他的辦公室。他見我還愣著,就擺擺手,示意送客。我趕緊站起來給老校長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偌大的校園此時此刻依舊靜悄悄的,我忽然又想到了小程老師,她這時候在干什么呢?她父親的病好了沒有?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現(xiàn)在可真想見見她啊!
17
校傳達室的師傅忽然來叫我,說有我的電話,讓我趕快去接。我的心“唰”地緊提了起來。兩年多來,除了家里是再沒人給我打過電話的,家里也除了十分特殊或者危急的事情才會打電話,像母親病危這樣的生死大事。
我的腳傷已經(jīng)徹底好了,連痂也掉了。我趕緊穿上鞋,慌慌張張地三步并兩步向傳達室跑去。當(dāng)我哆哆嗦嗦接起電話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喂,是肖玉峰嗎?”這是小程老師的聲音,一點兒也沒錯,是小程老師的聲音!我慌亂著用兩只手抱住電話,緊緊貼在耳朵上,激動得竟一時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是、是,我、我是肖玉峰!”我總算噫呀出了聲音。
“你今天下午有事嗎?”
“沒、沒事!”
“那你下午5點到鐘樓前來,我等你?!?/p>
“等我?行,我來!”
我剛說完,那端就嘟一聲斷了。放下電話后,我一片茫然,繼而有點懊悔。我想自己怎么能順著小程老師的話不加思索就答應(yīng)呢?這是不是有點貿(mào)然了?本應(yīng)該再往清楚問幾句,然后回答,可能會更顯穩(wěn)沉一點,效果也會更好一點,可我卻像小孩子般一慌神就什么都忘了。
我又想,小程老師為什么這樣急急忙忙地約我出去和她見面呢?難道是老校長告訴了我去找他的事嗎?還是她遇到了什么困難需要我?guī)椭??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我現(xiàn)在是多么多么愿意幫助她??!我病倒后,一連兩天,是她沒黑沒夜地在醫(yī)院陪著我,還悄悄在下面為我分配出力……從現(xiàn)在,一直追溯到我們坐著三輪車去牧場,這短短的幾個月來,她給我的幫助、給我的力量、給我的快樂還少嗎?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她才好啊!我想,不論有多么多么的難,我都會拿出自己所有力量去承擔(dān)。可對于像我這樣一個既沒錢、又沒權(quán),要什么沒有什么的山鄉(xiāng)窮小子來說,又能給她以什么幫助呢?我又有什么資本去幫助別人呢?!
我揣著這種種疑問,踏上了去鐘樓的公共汽車。
從我們學(xué)校到市中心的鐘樓,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左右,中途換一次車。我們學(xué)校離公共汽車始發(fā)點只有一站距離,而且又是個站點,一般來說搭車較為方便,常常都有座位。我搶到了窗口一個位子后,就踏踏實實地坐下來,在車的晃蕩中出神地看著外面的景色。秋天已經(jīng)悄然來臨,兩旁高大的樹木若隱若現(xiàn)地染出淡淡的秋意,有無數(shù)蟬還在嘶鳴著,一路都高揚著它們的熱鬧,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它們的舞臺,但我卻不覺得煩!
我按時到了鐘樓前指定的位置,這時候小程老師還沒有來,我就一個人看著街景等她。西落的太陽斜斜地打在了眼前那座千年古樓上,多好多的燕子在頂部盤桓著,天空中劃過了一道又一道黑色而優(yōu)美的弧線,顯示出一種歲月滄桑的壯美。在樓的東北拐子角下圍著一圈人,有人正在吼著秦腔,那高亢有力而又略顯專橫跋扈的聲音在胡琴和梆子的節(jié)拍中,讓遠處的我聽起來還是那么蕩氣回腸、熱血澎湃。
不知什么時候,小程老師已悄悄來到我的身邊。她今天打扮得十分漂亮,淺綠色素花府綢半袖衫,圓圓的領(lǐng)口上還打了個蝴蝶結(jié),水蘭色褲子將半衫緊緊地縮進腰間;她的頭發(fā)也不像以前那樣披著了,而是辮了兩個纖巧的小辮兒,很自然地盤在腦后,整個人顯得挺拔、青春、新朝又富有魅力。我看到她不由心口慌了慌,臉也肯定紅了。她抿嘴笑著,顯出點兒嬌羞,給人感覺好像是第一次約會似的。
“小程老師,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突兀問。
“走,我請你吃一碗正宗的羊肉泡饃!”小程老師翹起頭來,笑瞇瞇地望著我。
“我、我已經(jīng)吃過了?!?/p>
“那,你就陪我吃一碗?!?/p>
說著小程老師從我袖口上拉了一下,我只好跟她進了附近一家羊肉泡饃館。我知道這是市里最有名的一家羊肉泡,只要營業(yè)著,人什么時候都不缺。羊肉泡的香味已經(jīng)勾動了我的饞液,可我們等了一會兒才占到位置。小程老師已提前買好了兩份餅。我想說什么,欲言又止。我覺得在小程老師面前真沒必要裝腔做勢,更沒必要為了保點面子而虛偽著。當(dāng)她給我遞餅時,我就再沒推讓地接過來,和她一并坐下,開始一邊拉話一邊掰餅。
“其實這事也不大,不過你要覺得為難,完全可以拒絕,這沒什么。”小程老師兩眼盯著手里的餅,不緊不慢地說。
“如果我真有幸?guī)湍泓c啥,我會很高興的!”我也掰著餅。
“不過,我還是說,希望不為難你,真的,你一定要愿意,我才敢開口?!边@時候小程老師停下手,怔證地看著我。
“當(dāng)然,肯定我要愿意,你放心,我不會勉強自己的!”
“這,我就放心了!”小程老師一下子表情顯得很是嚴肅地說,“有人向我求婚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那個人你認識,就在咱學(xué)校;家里也贊成這個人,可我堅決不答應(yīng),原因嘛,是我太了解這個人了,面子上他幾乎沒有一點兒問題,很優(yōu)秀,但內(nèi)心里臟,不客氣地說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小程老師停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似浮起了一片遙遠而又清晰的悲傷。她又重復(fù):“那人你認識!”
“難道、難道,是張錦庭?”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小程老師,低聲探問道。
小程老師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話,她又說:“上大學(xué)前,他和我曾在一個學(xué)校里讀書,只是我在這個學(xué)校的附中,他已經(jīng)是大二生了。我們高中部和大學(xué)部都在一個校園里,彼此都能接觸上,年齡又差不了多少,有時候還一起搞些文體活動什么的,來往也比較多些。那是在一次慶?!濉に那嗄旯?jié)的晚會上,高大、英俊又富有文藝天賦的他,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他也注意到了我,并主動和我接近,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后來我們戀愛了,而且很熱烈。那時候我真小、真幼稚,對他的花言巧語深信不疑。大約兩個月后,在一次舞會上,他勸了我不少酒,我就徹底糊涂了,認定他就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終的情人和未來丈夫,于是……”說到這,小程老師又停頓下來,好像有什么難言的隱痛,她看了看我,緊緊地咬著嘴唇,仿佛回到了過去的回憶之中。
我靜靜地聽著,我相信小程老師對我的真摯和信任,我感謝她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推心置腹地和我交流。但我又想,她之所以要給我講述自己的過去,甚至是含有隱私成分的過去,又是什么意思呢?小程老師究竟想讓我?guī)退裁茨兀空?dāng)我疑惑不解亂想著的時候,小程老師又說:“后來我父母知道了這件事,他們說我年齡尚小,根本不到戀愛的時間,開始還干涉,后來見我已經(jīng)死心塌地,也就默認了。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因為學(xué)校安排我們參加社會實踐,我一年沒有回來,我和他只能書信往來。那時候我對他的感情是最真摯的,他就是我現(xiàn)實的全部,也是我夢想的全部??梢哉f,我把自己所有的都繳給了他!可當(dāng)我滿懷著一年的相思和盼望回來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他竟然和他帶班的一個女學(xué)生……而且已經(jīng)有了身孕。當(dāng)時我氣憤得真想把他千刀萬剮,可他在事實面前還百般抵賴,甚至還想要挾我!我算徹底看透了他,堅決和他這種披著人皮的畜生一刀兩斷!今年我畢業(yè)和他分配到一個學(xué)校后,特別是當(dāng)他得知我父親轉(zhuǎn)業(yè)到市委,當(dāng)了秘書長,他就開始猛追爛纏我,但我絕對不會和他有什么了,我已經(jīng)徹底看穿了他,和這種人在一起,惡心!”
小程老師說到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看到她不堪回首的樣子,心里也真為她這次失敗的感情付出而傷心。我想安慰幾句,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我想了又想,就問她:“老師,那、那你需要我怎幫?”
小程老師緩了緩說:“前些日子,那人見了我的父親,家里也一直以為我還和他好著,就催我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但是我說那人不合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已經(jīng)另外有了男朋友。家里人不相信,老為我擔(dān)心著,特別是父親這次大病后,對我的個人事情顯得更急燥了,為了安慰父親,我就想、想讓你假扮我的男朋友,見父親一面,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聽到這,我的心口“嗵”地跳了一下,抬頭看小程老師,小程老師也看著我,我慌然把目光移開,幾乎想都沒有想地說:“我愿意,小程老師,真的!”
“那好,今天父親的心情看起來不錯,我就帶你去我家。”說著小程老師就和我走出了飯店。
18
小程老師的家在離鐘樓不遠處一條小巷里,小巷用青磚鋪著,很整潔。我們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是一座很有點年頭的小院,同樣很整潔。小程老師家在正面,大大的玻璃窗子里映射出了明亮的燈光,讓人一踏進大門就感到了溫暖。
小程老師說,這院子原來是個很大的四合院,曾是一位清朝三品大員的私宅,后來還住過一位國民黨的高級將領(lǐng),解放后一直歸市政府管理,前兩年才被改建成了這住宅小院,父親轉(zhuǎn)業(yè)到市政府后,沒有住房,就分了一套。燈光下我看到,小院里種著一畦花草,有美人蕉、雞冠花、月季花、指甲草等等,開著大大小小的各色花朵,中間還有兩株夾竹桃,給人迎面撲來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忽然忐忑起來,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扮演好這個角色,甚至還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在心里一閃而過。小程老師把我?guī)нM屋子后,她的父親正坐在燈下的軟椅上看著報紙,見我們進來,抬起頭看了一眼。小程老師先叫了聲爸爸,我也趕緊叫伯父好。他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來。這時候,從里間走出了小程老師的母親,看起來她比小程老師的父親年輕多了,小程老師又給母親介紹我說:“媽,這就是我的同學(xué)肖玉峰?!蔽以趺匆幌伦訌乃膶W(xué)生轉(zhuǎn)換成同學(xué)了呢?我想也許是小程老師有意要抬高點我的地位,讓我在她的家人面前好有點面子,或者說她是為了讓自己的父母對我好接受些。小程老師話音剛落,我又趕緊叫了聲伯母好。小程老師的母親盯著我細細地端詳著,令我渾身燥熱,腦門上涌出一層汗水。小程老師見我局促的樣子,就有意喊了一聲媽,她母親才放松了我,轉(zhuǎn)身沏了杯茶。我雙手接過茶后,她又問我:“孩子,家在啥地方?”
我說:“陜北?!?/p>
“那可是個艱苦的地方吶!”小程老師的母親隨即感慨道。
“是的,我們那里是很艱苦?!蔽腋f。
“艱苦才能鍛煉人嘛!我爸爸不就是跑到延安參加革命的嗎?”小程老師趕快插嘴。
“那是革命時期,陜北、延安是全中國青年向往的圣地吶!現(xiàn)在可是建設(shè)時期!”小程的母親又說道。
“建設(shè)時期怎么了?難道陜北就不會建設(shè)、不會發(fā)展了嗎?”小程老師向連珠炮一樣直問她的母親,“要我看啊,再過二、三十年,陜北恐怕比咱這兒還要發(fā)展得好哩!”
“好,好,會發(fā)展的!會好的!”
“就是嘛,一定會發(fā)展好的!你說呢?”小程老師看著我。
我搓著手,腦子里亂糟糟的,無以言對。
“好是好,可惡劣的自然條件恐怕永遠也改變不了呀!”小陳老師的母親忽然話題一轉(zhuǎn)。
“那我爸爸為什么還常常念叨起他在陜北那段難忘歲月呢?”說著小程老師走到她正讀報的爸爸跟前,拽了一把爸爸的肩膀頭,似有點兒撒嬌地問,“爸爸,你說呢?”
父親把小程老師的手拿下來,拍了拍,繼續(xù)讀報。
“反正,我認為陜北好!我向往那兒!”小程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我心口呼地一提,一股熱流迅速涌遍全身。
“好,好,你說好就好嘛!”小程老師的母親說著走進里屋。小程老師看著我,調(diào)皮地給我吐了吐舌頭。小程老師的父親始終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報紙,仿佛我們都不在他周圍,這里只有他一個人。我如坐針氈,也不知道自己再該說點啥好?就看著小程老師,希望在她那里能及時得到一點兒暗示。這時候小程老師也走進了里屋,很快我聽到里屋里傳來了小程老師的話:“媽,你怎么能當(dāng)著我同學(xué)的面說他家鄉(xiāng)不好呢?你讓人家多沒面子嘛!”
“好,好,我們的意見只作你的參考,種什么籽結(jié)什么果,世上可沒有后悔藥哇!”
“媽,我都這么大了,懂,你可別擔(dān)心??!”
“媽不擔(dān)心,誰擔(dān)心?”
“你真是我的好媽媽呀!”說著,小程老師走了出來,她穿了一件白底藍格外套,瞬間展示出了知識女性特有的那種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來,然后對著依舊在看報紙的父親說:“爸爸,我送送同學(xué)?!?/p>
小程老師的父親依然看著報紙點了點頭,我也趕快給他鞠了個躬,同小程老師走出院子,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夜色已經(jīng)完全降臨,無數(shù)星辰閃現(xiàn)出點點光芒,像一顆顆亮晶晶的圖釘,將遼闊天幕釘在了高高的蒼穹上。清涼的晚風(fēng)寧靜地穿過巷道,讓我悶熱而發(fā)漲的頭腦漸漸清醒過來。巷子里的路燈老遠才一盞,淡淡的燈光籠著詩意般迷蒙,讓我忽然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小程老師掛著個包和我緊緊地相跟著,我清晰地聽到了她溫柔的呼吸,嗅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薄荷般清幽的香味?,F(xiàn)在我們可真像是一對熱戀的人,相依相偎著,走不上幾步,還彼此相互看一眼,臉上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玉峰,把你的照片能給我一張嗎?”小程老師忽然停下腳步對我說,“做個紀念嘛!”
聽到小程老師這樣親切而溫柔地叫我名字,我心里一熱,也停下腳步來,深情地看著她那美麗而青春的臉龐,涌出了一種很特別很激動的感覺。我真想一把猛烈地摟住她,把她全部地、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但是我還是攥住拳頭,及時克制了自己的沖動,趕快顯出很失望地說:“可我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滿意的照片,真的!”
“這不要緊,巷口就有一家照相館,干脆我們?nèi)フ找粡?!”小程老師睜大眼睛望著我?/p>
我聽了她這話,心里咯噔一下!小程老師竟然主動提出要與我照相,兩個年輕男女照相,而且我還扮著她的戀人,這二者之間相連得如此緊密,其中的含義是什么呢?難道僅僅就是為了做紀念嗎?我真不敢在往深刻的地方去想了!但我又沒有更合適的理由來拒絕小程老師的這番美意。我又想,不就是照個相嗎?這又不是讓我犯啥錯誤,何況很快就要分手了,而小程老師和我的友誼令我今生今世是不會忘記的。打心眼里講,我確實也很希望有她的一張照片在自己身邊。
想到這些,我就跟著她走進了照相館。照相師傅是一位戴著圓片金絲邊眼鏡的老頭,他扶著眼鏡向我倆瞅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略帶著懷疑的口吻說:“你倆一對?”
小程老師點點頭,忽又搖搖頭。我看到她抿嘴微笑著,臉上飄出了幸福的紅暈,也沒有正面去回答老頭的話,只是尷尬地挪動著兩腳。
“看你倆長相倒挺般配的!”老頭過來拉了拉我衣服的袖口,對著小程老師說,“就是、就是這位先生的衣服,可差得也太遠了點,照出來怕不大合適吧?”
聽著老頭這話,我心里很快燥熱起來,真有點站不住了,想走出去,不照這相了;但小程老師卻看著我,我在她的目光里讀出了一種對我的撫慰和信任。老頭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失口,就又說:“來,你們也別去換衣服了,我這兒就有現(xiàn)成的。”很快老頭走在邊上拉開一塊布簾,里面掛著一溜各式各樣的衣服,從中取出一身藍西裝,又取出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玫瑰色領(lǐng)帶,遞到了小程老師的手里。我看到小程老師猶豫著,就趕緊接過,自己走進了更衣室。
當(dāng)我換好衣服出來后,老頭過來邊拽住我的衣服,邊說:“你肯定是個國家干部,剛下鄉(xiāng)回到城里吧?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吧?這不,看看,這下你倆就般配啦!”
我臉一紅,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小程老師,她已經(jīng)坐在了照相的風(fēng)光背景前,抿嘴微笑著。老師傅把我也拽著和小程老師坐在一條板凳上,挨緊后,燈光就依次打開。強烈的光線霎時照著我和小程老師,有一種把我們倆的戀情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覺,令我又猛地心慌眼跳起來,渾身涌出了一層汗。只聽見老頭向我倆喊:“再靠近點,哎,好,好,這位先生挺挺腰,對,這就好啦!”隨著老頭的話語,一道亮光從眼前閃過,我知道我和小程老師已經(jīng)被雙雙照在了一張底片上……
19
幾天來,學(xué)校倒顯得很平靜,特別是我們畢業(yè)班,大家已沒有什么事情可做,老等著公布最終的分配紅榜。如果說要有點什么躁動得話,那就是越來越逼近的依依惜別之情了。
班長董亞芹組織我們照了畢業(yè)照,開了第一場“畢業(yè)告別晚會”,幾乎所有的女同學(xué)都抹了淚,弄得我們男同學(xué)眼睛都紅幽幽的。是的,大家畢竟一塊學(xué)習(xí)和并肩戰(zhàn)斗了二年半!在人生的道路上,同學(xué)是十載寒窗下的伴侶、是青少年就約定的相知,這在人生成長期里就淤積起來的情感,應(yīng)該是最純潔、最美好、最值得去珍惜和珍藏的,它會影響人的一生,并帶來無法估量的生命快樂和人生財富!
兩天后,小程老師又打來電話,約我出去。說我們的相片她已經(jīng)取回了,效果不錯,本來她要拿到學(xué)校給我,無奈父親的病還沒有痊愈,每天都要到醫(yī)院輸一次液體,她現(xiàn)在還不能返校,所以讓我過來拿。這次約會,她把地址改在了一個公園的門口處,而且時間還比上次推遲了一小時。
我是準時到公園門口的。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徹底落山,傍晚朦朧的氣息漸漸浮起,街上流動的風(fēng)也帶來了淡淡的涼爽,秋意已悄悄落在了人間。是啊,畢竟時令已經(jīng)轉(zhuǎn)秋,連公園里傳出的蟬聲,似乎也染上了秋色,聽起來已經(jīng)不那么熱烈和聒躁了。
小程老師遲到了近半小時,她說今天下午醫(yī)院里輸液的人特多,所以耽誤了一會兒。我說反正自己又沒啥事,再遲一點也無所謂。小程老師就挑起眼睛看我,臉上浮現(xiàn)出恬恬的笑意,讓我感到既親切又溫暖。跟著小程老師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相片還沒有洗好,照常規(guī)昨天就應(yīng)該出來了,可她剛才路過取的時候,師傅說這兩天老停電,恐怕還得等幾天,是她把事情想得有點簡單了,真不應(yīng)該對我說謊話,大老遠地繞過來,希望我能原諒。我聽了這說,再看看她那誠懇又略帶愧疚的樣子,倒覺得像是自己給小程老師添了麻煩。我趕緊笑著說,這有什么呢?過兩天就過兩天唄,遲飯才是好飯嘛!小程老師聽了我這話,含情脈脈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抬起腕看著表說,公園十一點鐘才清客,現(xiàn)在還早,干脆我們進里面找個地方坐一坐、拉一拉話。我自然也很愿意進公園里溜達一會兒。說實在的,自從我來到這個城市讀書,還沒有真正這么輕松自在、感覺美好地進過一次公園?,F(xiàn)在,有年輕漂亮的女大學(xué)教師在這般美好的傍晚,帶我逛公園,這是多么多么美氣的一件事啊,別人求都求不來呢!包括那位英俊瀟灑、紳士般神氣十足的張錦庭,他都沒有這個福分和小程老師肩并著肩穿過公園的林蔭長廊、小橋流水,而我、一個來自陜北偏僻鄉(xiāng)村的窮小子,卻能帶著這樣漂亮的姑娘逛公園,這是多么令我激動的一件事??!
在我和小程老師有限的幾次大街上行走中,小程老師的回頭率是蠻高的,這我已經(jīng)真切地領(lǐng)略到了。今天當(dāng)我倆走到公園入口處時,連工作人員都端詳著我們,看了又看,一臉的犯傻。是的,無論怎么看,我這身打扮、這土里土氣的樣子,是很難和小程老師站在一起的。為了增添自己的自信心,我甚至高高地揚起頭,比小程老師還走得稍前一點,以體現(xiàn)出不是她在帶著我,而是我在帶著她!
這時候,公園里幾乎都是熱戀中的年輕人,草叢中、樹林里、長廊上,離不遠就總有一對兒親親熱熱地或坐在一起軟聲細語地攀談著、或摟摟抱抱地親昵著、或嘻嘻呵呵地逗耍著,把青春與愛情招搖得既濃烈又甜蜜。我和小程老師散漫地走在彎彎曲曲的鵝卵石林蔭小道上。高大而濃密的樹木更增添了晚色初起時的靜穆,清新的草木馨香帶著涼絲絲的潮氣彌漫開來,叫人真想多呼吸兩口。我們誰都不說一句話,只管靜悄悄地走著,而我的心卻亂七八糟地想著些無邊無際的事情,總不能與這景色一同清靜下來,幸好越來越濃郁的夜色暗暗地遮蔽了我的多思。小程老師幾次抬頭看我,似乎想和我說點啥,但見我一臉的平靜和毫不游移的目光,也就做罷了。
公園的小路終于被我倆走到了頭,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草地,不遠處是個人工湖。少了樹木的阻擋,我們的視線頓時開闊起來。天上一彎瘦月,高懸在深邃的夜幕里,顯得是那么的清越和孤傲,薄薄的光華與湖邊涼亭上的燈光交融后,穿過湖心迷茫的煙水,淡淡地打過來,我的眼前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感覺。
“真美呀!”小程老師不禁有所觸動地感嘆。
“是啊,此景只在天上有!”我也不禁感嘆道。
“人間哪得幾回見?可我們倆此時此刻卻置身在了其中,真有點兒比翼仙境的感覺吶!”小程老師柔媚地瞟了我一眼說,“玉峰,我們還能來享受幾次這樣的美景呢?”
當(dāng)我再一次聽到小程老師這般親昵地稱呼自己時,我忽然感到了一種更加貼近的親切,渾身更加溫暖了?,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像是我的老師、我的一般朋友,而更像是我一位最親最近的人了。我親切地看著她,但我實在是無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就像一株走進了秋天的花朵,不再希望自己的果實能夠成熟一樣。其實有時候,生命只要燦爛一下也就夠了,就值得回憶終生了!我只愿把它珍藏起來,真的,永遠地珍藏起來!
我不在意地對小程老師笑了笑,裝做不明白的樣子。小程老師見我不回答她的問題,就又說:“玉峰,真的,你在這里會有更好前景的,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起,你的心里要有這個準備!”說到這兒,小程老師徑自走入草叢,坐在了一條供游人休息的長椅上。月色朦朧里,我看出她的笑靨,看出她正在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感到一股熱烈勁兒更劇烈地開始從自己心口蔓延,渾身都不自然起來,呼吸也不再均勻了。我知道藏在我心間的那道感情的堤壩正在一點一點地潰決。我不能讓它潰決,我必須牢牢地堅守住自己的決心,千萬都不能動搖、千萬都不能松懈!一旦松懈了,它將會徹底把我淹沒!我想到這些,身上滲出了細細的熱汗。真的,從感情上說,我和小程老師在心里都明白,我們已經(jīng)陷得是越來越深了,即便我們還沒有相互之間談到這一點,但彼此肯定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種來自對方靈魂、來自心域、來自冥冥中無法擺脫的青春之愛、生命之愛。我們的心窗僅僅是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紙,誰都能看到對方的心思,但總是小心地呵護著,沒有通破它!我很擔(dān)心,或許那一天,等到一個適合的環(huán)境、適合的機會,這樣一層似是而非的薄紙就會不攻自破!而且這一天已經(jīng)越來越離我們接近了!也許、也許就在今天,就在這朦朧的月光中……
可不論小程老師怎么想,從我來說直到現(xiàn)在,之所以能夠堅守得住,這全在于自己的頭頂始終懸著一雙眼睛,始終有一條長長的根在牽引著我。日漸衰老的父親、貧瘠而厚重的黃土地、默然送我上路的鄉(xiāng)親們,還有淌著鼻涕、睜著黑黝黝眼睛的孩子們……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淡淡的月光下,我看著小程老師安詳、恬靜而又像期待著什么一樣坐在那兒,活脫月宮里的仙子,將眼前的精致裝點得竟是那樣的美輪美奐。迷離中,我感覺到她把所有的目光都投給了我,令我心神不寧又自慚形穢。是的,我和小程老師本來就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我和她終究是坐不在一起的,在這一點上,我心底最清楚,它時刻在告誡著我,讓我決不能逾越雷池。想到這些,我的心平穩(wěn)了許多。我知道,即便我現(xiàn)在和她坐在了一起,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了,我們會像這淡淡的月光一樣,在這激情澎湃的美好夜晚里都能波瀾不驚。
大約是小程老師見我并沒有過來和她坐在一起的意思,就站了起來,悄悄地向我走近。她那細碎的腳步踩在薄脆的月光上,似有嘎嘎碎裂的聲音。我的心噗噗狂跳起來,感情的潮水迅速漫溢,洶涌彭湃,無法阻遏。我不敢轉(zhuǎn)身,不敢向小程老師看。真的,我一看她,自己就肯定會稀軟得像這湖里浮起的霧嵐,被漫溢的潮水吞沒!我感覺到小程老師已經(jīng)走在我的身旁,我已經(jīng)清晰地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我不由自主地扭過了的身,四目相對,小程老師的眼睛竟是那么的明亮、潮濕,我臉蛋子、嘴皮子、頭發(fā)梢子,渾身的渾身、包括靈魂,在她水一樣的目光里倏然顫抖了,像猛烈的狂風(fēng)暴雨向我四處襲來,像閃耀的電光雷鳴在追擊著我,我已經(jīng)徹底無地自容、無法逃避了!
“玉峰,你咋這么傻呢?”小程老師緊緊摟住我,說:“玉峰,相信我,我是純潔的!”
此時此刻,天地間好像只剩下我們倆……
20
最后的分配方案終于張榜公布了,我被改分回了原籍。
這也是最終的分配方案,已經(jīng)沒有任何懷疑和改變的可能了。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地平靜。在我的背后同學(xué)們也議論著這事,但大家已沒有上一次公布時那樣驚訝的表情了。我和他們沒有什么兩樣,本來就應(yīng)該回去,上一次不過僅僅算是學(xué)校出了點小小的差錯,現(xiàn)在改正了,這很自然,也很好!
只有班長董亞芹在校園等上我后,叫住問:“肖玉峰,怎么上一次公布你留校,這次又回去,這學(xué)校究竟是搗啥鬼呢?”
我沒有正面回答董亞芹的話,對她笑了笑,反改口問:“亞芹,你知道學(xué)校啥時給咱們辦手續(xù)?”
董亞芹說:“現(xiàn)在就開始辦了,大家也就等于散伙了,不過有好些同學(xué)還想多呆幾天,最后逛逛這城市,和老師們再聚一聚?!?/p>
“如果是這樣,我明天就想回去?!蔽铱粗@位老大姐,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種少有的不舍,嗓子眼熱熱的。
“你,咋這么急?”董亞芹不解地問道。
“我父親有病,已經(jīng)催了好幾次了?!?/p>
“噢,那我就提前和你告?zhèn)€別,祝你一路順風(fēng),回去后工作順利,相信你一定會盡快取得好成績的!”說著,董亞芹伸出了手,我們緊緊握在一起……
中午,我就到校部辦好了手續(xù),打包起自己的一些書和東西。有好些東西我已經(jīng)提前拿回去了,所以這次要拿的并不多。然后,我就去買明天的火車票。當(dāng)我不動聲色地做好這一切后,已經(jīng)是下午了。
吃過學(xué)校的最后一次晚飯,我到校園里隨意散步。是的,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個生活和學(xué)習(xí)了兩年半的可愛校園了,此時此刻真有點別情依依、難舍難分?。∥也恢挥X走進了那片熟悉的梧桐林里。我又不由地想到了小程老師,她一定不會知道我已經(jīng)分配回原籍,她也一定不會知道我明天就要離開學(xué)校、離開這個城市,一個人悄悄回到我的陜北、回到那個幾乎是與世隔絕、偏僻蒼涼、窮困潦倒的小山村了。
我靠在一棵粗壯的樹桿上,閉上了眼睛,腦海里忽然又響起了蘇聯(lián)民歌《紅莓花兒開》那優(yōu)美的旋律。小程老師美麗的身影恍惚從遙遠處姍姍走來,在我的眼前越來越真切,漸漸地幻化成月光下我們相擁的那一瞬。我感覺到小程老師正全部地扎進了我的懷抱中,我們又擁抱在一起,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們倆,月亮屬于我們,我們被一種至純至潔、至高至上、竭盡完美的愛包裹著,因為,我們的愛是純潔的,像天空的那彎瘦月一樣純潔。
但,這愛又注定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僅僅是一朵熱烈開放而又隨即凋謝的秋之花,一道絢麗展現(xiàn)而又隨即湮沒的夜之虹。而我已沒有什么可惋惜得了,我享受到了人生真愛的幸福,度過了一個學(xué)期美好而快樂的時光。
我想到這些,淚水不禁黯然滑落!
正當(dāng)我孤獨地沉浸這種美好的回憶與悲傷的告別之中時,我忽然聽到了說話的聲音,抬頭一看,是張錦庭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學(xué)生,走進了梧桐林里。他扭頭給那個女學(xué)生說,你們難道不覺得我們學(xué)校正被一種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教育思想所籠罩著嗎?那女同學(xué)怯怯地問,張老師,那你說我們下一步該怎么搞?張錦庭停住了腳步,拍了一下那男同學(xué)的肩膀和那兩個同學(xué)向我這邊走過來,我趕緊躲了出去……
第二天,我看到窗口剛剛有了一點亮色,就悄悄起床了。我穿好衣服,宿舍的同學(xué)們都還沉沉地睡著,我之所以行動得這么早,就是不想驚動他們。我?guī)Ш米约旱臇|西,悄悄地走出門。這時忽然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竟然是我們班長董亞芹。
“我送送你吧!”說著董亞芹就伸手要提我手里的兜。
晨光朦朧中,我愣怔地看著她,心口涌出了一股熱流,很快漫溢到我的全身。我閃開了她的手,說:“亞芹,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來為我送行!”
“那,咱走吧?!倍瓉喦塾稚焓忠嵛业陌?,被我擋住了,我趕緊搗鬼:“我今天并不回去,是去老鄉(xiāng)那住兩天,后天才一塊兒相跟著回去?!?/p>
“噢,那我就把你送到學(xué)校門口的公共車上吧?!倍瓉喦壅f著就和我一道走出了校門,這時正好有一輛公共汽車過來,我和董亞芹匆忙握了一下手后,急急地跳上了車,隔著車窗,我看到董亞芹一個勁兒地揮著手,淚水不由濕潤了我的眼睛……
到了火車站,天已經(jīng)徹底亮了,但卻厚厚地陰沉著,濕漉漉的灰霧彌漫在上空,漸漸飄起了毛毛細雨。等我上了火車,雨已經(jīng)越下越大,變成小雨了。離開車還有十多分鐘,我打開車窗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看著濕淋淋的通向遠方的冰冷黑漆的鐵軌,一種無緣由的傷感迅速漫向了心頭。我探出腦袋向窗外望了望,旅客們已經(jīng)全部上了車,整個站臺顯得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工作人員還站在雨地里,等待著火車出發(fā)的第一聲汽笛。我又想到了小程老師,如果她要是知道我今天離開,肯定會跑來為我送行的,她會眼淚汪汪地舉著手,在緩緩啟動的火車車輪聲中喊著我的名字,追趕著越來越飛馳的火車,直到火車把她甩得很遠、很遠。
但是,現(xiàn)在她不知道,我也決不能讓她知道,我就要這樣悄悄地離開這座城市,離開她、離開我的愛……火車的汽笛終于在煙雨迷茫中發(fā)出了沉悶的嘶喊,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窗外的景色緩緩向后移動。我不由自己地把頭伸出車窗,空曠寂寞的站臺在蒙蒙煙雨里越來越遠了。我又不由地伸出手毫無目標(biāo)地揮了揮,淚水跟著盈滿了眼眶,而心里卻在一個勁地喊著:再見了,小程老師!再見了,美麗的月兒湖!再見了,可愛校園、可愛的同學(xué)們……
不多久,火車就飛馳在一片連著一片金黃麥田的渭北大平原上,雨越下越大了,“唰唰唰”地打在了車窗上,打在了廣袤的平原上,也打在了我的心口上。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
心中熱烈愛情使我多痛苦,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
尾聲
我回去后,郝媛媛的父親已經(jīng)升任成了我們地區(qū)的教委主任。他對我沒有先救他女兒郝媛媛一直懷恨在心,故意找出種種理由不給我分配工作,直到一年后我才被分到了縣城最偏遠最艱苦的一個山村小學(xué)教書。這個小村有9個孩子,加上鄰村5個,一共14個,分三個年級,由一名民辦教師代著。這位民辦教師是村支書的侄女,剛剛初中畢業(yè)的小姑娘,我來后就意味著她要下崗。村支書到縣上活動了一下,就把我這個正兒八經(jīng)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以政治不合格的名義頂了下來,成了個實習(xí)教師。我的具體工作是種好村里給學(xué)校分的一畝菜地,直到離開這個學(xué)校,我也沒有登過一次講臺,給孩子們上過一堂課。其間,小程老師給我來過兩封信,其中一封內(nèi)裝著我們的合影,但因為我所在的村子不通郵,被送到了縣教育局代轉(zhuǎn),而教育局也無法捎給我,就那么一直放著。
很快,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作者簡介 單振國,作家,陜西神木人。迄今已在《中華散文》、《散文百家》、《雨花》、《飛天》、《延河》、《新故事》、《朋友》、《農(nóng)民日報》、《解放日報》、《云南日報》、《北京晚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有作品被《散文選刊》、《傳記·傳奇文學(xué)選刊》、《小小說選刊》、《意林·金故事》及《2006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當(dāng)代散文小品20家——別樣的天空》等書刊選載。多次獲《人民文學(xué)》、《微型小說選刊》、《文學(xué)報》、《經(jīng)濟日報》等全國性文學(xué)獎。著有散文集《土地的歌謠》、《幸福樹上的鳥》、《美麗的陜北》,中短篇小說集《麟州舊事》。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