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 遠(yuǎn)
遙遠(yuǎn) 原名葉文軍,蒙古族后裔,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其作品散見于《十月》、《芙蓉》、《天涯》、《作家》等多家期刊。有作品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21世紀(jì)年度小說2003短篇小說》等轉(zhuǎn)載和收入。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圖像與花朵》、《永遠(yuǎn)的羊》、《無羽之鳥》等。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現(xiàn)供職于新疆某電力企業(yè)。
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鐘了,呂友元一行三人還沒有找到滿意的旅館。私人開的小旅館骯臟且不說,大都是好幾張床位的房間,即使有單間,也是用一人來高的三合板隔開的,實在是不方便住,因為呂友元帶著他的妻子呢。那些豪華干凈的賓館,他又嫌太貴。
他們沿著人民路向東走,呂友元一邊走一邊晃著腦袋尋找旅館的招牌。他妻子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身后。第一次到省城來,昨天她特地從鎮(zhèn)上買了皮鞋和牛仔褲。鞋有些擠腳,鞋跟又尖又高,支撐著她一百七十斤的體重。她覺得腳踝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這會兒她已經(jīng)走得大汗淋漓,牛仔褲下面緊箍著肥碩的臀部,這種滋味比在田里除草還要難受百倍。那個同來的年輕男人被他兩口子落下有十幾步遠(yuǎn),他身高腿長,為了與呂友元拉開距離,不得不故意放慢步子。他開始后悔了,為了掙一百塊錢跟著呂友元來買汽車。走到一家招待所門前,呂友元停下腳步。他妻子一屁股坐在店門前的花崗石臺階上,疲憊加上腳疼已經(jīng)使她顧不上得體不得體了。
“俺一步也不能走了,”她說,“你進(jìn)去看看,差不多就住下。”
后面的那個男人趕了上來。呂友元對他說:“國良,你跟著我進(jìn)去問問?!?/p>
“你自己去問吧。”秦國良說。基于上幾次的經(jīng)驗,他知道這次肯定還是沒戲,因為這家招待所的門面看上去挺氣派的。
呂友元推開大玻璃門進(jìn)去,不一會兒就出來了。他妻子正仰著臉和秦國良說話,被后者的一句調(diào)皮的話逗得渾身亂顫。看見呂友元走過來,他妻子止住笑,問道:“成嗎?”
“條件倒不錯,有彩電,”呂友元說,“兩個人的房間六十塊錢?!?/p>
“依俺看就住這兒吧,”他妻子說,“俺可是一步也走不動了。想找便宜的,你自己去吧。”
接待室里坐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呂友元將頭伸進(jìn)小窗口,問她:“最便宜的床位多少錢?”
“十二元,六個人的房間?!?/p>
呂友元便說要一個兩人間和一張十二元錢的床位。他身后的秦國良卻說:“我要個包間?!?/p>
“一個人住也是收六十元?!苯哟业呐苏f道。
“好歹只是一宿,伙計,”呂友元沖著秦國良努努嘴,做了個可憐相,“你就給我省五十塊錢吧?!?/p>
“這五十塊錢我自己拿,回去你從我那一百塊錢里扣出來就是了?!鼻貒纪nD了一下,又解釋說,“和生人在一個屋里,我睡不著覺。”
呂友元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心里卻對他充滿了鄙視。他妻子也在古怪地看著秦國良,好像以前并不認(rèn)識這個人似的。他們是一個村的,兩家住得并不算遠(yuǎn),隔著一個水塘。可是對秦國良家的情況并不怎么了解,她太忙了,除了洗衣做飯,還要幫著丈夫照顧生意,管理賬目。呂友元是個門里出身的木匠,前幾年開始加工木板,生意做得有聲有色。有人便效仿他,村里增添了好幾臺刨木機(jī)。
呂友元就賣掉機(jī)器,把別人的產(chǎn)品統(tǒng)統(tǒng)收購過來,再由他銷往外地,賺錢居然比以前更多。為了省掉運(yùn)費(fèi),他決定買輛汽車。依他妻子的意思是要長期雇個司機(jī),呂友元算著連管飯帶開工資,一個月沒有一千塊錢下不來,他以前開過拖拉機(jī),覺著在曬谷場上練習(xí)兩天,自己就能開著汽車上路了。她的目光從秦國良臉上移到他那身藏青色的西裝遮蓋下的挺直的腰板上。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可真好看。
她知道他當(dāng)過幾年兵,在部隊上學(xué)會開車,退伍的時候還領(lǐng)回來個四川女人;她還知道他家很窮,結(jié)婚好幾年了還住這兩間破房子,他給人開車錢沒掙多少,可是兩口子全都好吃喜穿,成天打扮得像個城里人似的。
呂友元填好登記表,連同身份證一起遞進(jìn)小窗口。他掏出幾張十元的鈔票,攥在手里,沖著登記室里的女人笑著說:“師傅,照顧照顧,便宜些吧?!?/p>
對方白了他一眼,說:“你以為這是在市場上買白菜呀!討價還價的?!?/p>
碰了一鼻子灰,呂友元并不在意,他嘿嘿笑著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也是個生意人,可是我做生意就沒你這么死板?!?/p>
“你到底住還是不住?”對方有些不耐煩,把剛要遞出來的房間卡又收回去了。
“誰說不住了?”呂友元仍然黏黏糊糊,他妻子擰了把他的屁股,他才把手里數(shù)好的錢遞過去。
房間里鋪著地毯,雖然臟兮兮的,踩上去還是很軟和的。呂友元對房間很滿意,往沙發(fā)上一坐,對他妻子說:“給我倒杯水來,渴得我嗓子都快冒煙了?!?/p>
他妻子正坐在床沿上,脫了鞋,抱著腳丫子查看磨出的水泡,頭也不抬地說:“想喝水自己倒呀?!?/p>
呂友元起身倒了杯開水,然后掏出記事本,一邊記賬一邊嘀咕:“從家到縣城車票九元,縣城到省城三十六,買煙兩盒四元,燒餅兩元,住宿一百二,今天一共花了一百七十一元,再減去五十。你要記著點兒,回家給秦國良錢的時候,提醒我一聲,別忘了把這錢扣出來。”
“你當(dāng)真要讓人家自己拿五十塊錢呀?”
“當(dāng)然要讓他拿了,”呂友元說。
“你就不怕他回家一說,村里人笑話你嗎?”
“還不知道笑話誰呢,”呂友元說,“這小子欠了一屁股債,愣想充大款?!?/p>
“可他是幫著咱家來買車的呀,俺總覺得這樣不太好?!?/p>
“咦,你怎么向著他說話呢?”呂友元說,“他為了掙一百塊錢才來的?!?/p>
他妻子便不吱聲了,埋頭揉搓腳丫子。呂友元把記事本裝進(jìn)口袋里,說:“該去吃飯了,你去叫他一聲,和咱這屋隔一個門。又沒有干啥活兒,咋他娘還這么累呢?得好好喝兩盅,解解乏?!?/p>
出了招待所往西走,不遠(yuǎn)就有一家餐館,門口豎著一個大廣告牌:本店隆重推出自助涮羊肉,每位二十八元,酒水免費(fèi)。呂友元站在門口看看廣告牌,又扭頭望望餐館里面。透過明亮的大玻璃窗子,他看見大廳里幾乎坐滿了顧客。
“出門在外就得多個心眼,”呂友元對他妻子說,“這家飯館生意這么好,進(jìn)去絕對挨不了宰?!?/p>
他妻子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這會兒正望著前面的一輛小汽車若有所思。那是一輛紅色桑塔納,锃亮的車身映著餐館上方的霓虹燈,晃得她的眼睛一片迷離。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從駕駛座上走下來,打開后面的車門,攙出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
呂友元拍拍秦國良的肩膀,說:“伙計,我?guī)汩_開眼界,吃回涮羊肉。”
秦國良撇著嘴角,輕輕地哼了一聲。
兩位穿著大紅旗袍的迎賓小姐一左一右為他們撩起店門上掛的塑料門簾。呂友元問左邊的那位:“妹妹,多少錢一位?”
“二十八元一位,歡迎光臨。請問先生您幾位呀?”
“三位?!眳斡言M(jìn)一步核實,“是不是羊肉盡吃啤酒盡喝?”
“是的,先生。我們這是自助餐館,只要不帶走,您吃多少都行?!?/p>
服務(wù)員把他們領(lǐng)到一張空著的長方桌前。
“三位坐這兒吧,服務(wù)員馬上就過來給你們點火鍋?!彼噶酥缸筮叺囊慌挪讳P鋼架子,那上面擺滿了菜盆,她說:“想吃什么自己去取,吃多少拿多少,別剩下了?!?/p>
呂友元去取菜。秦國良端來三杯啤酒,一人面前放了一杯。呂友元的妻子把給她的那一杯推到秦國良面前,說:“俺不會喝啤酒,這一杯你也喝了吧。中午飯也沒撈著吃,你餓壞了吧?待會兒你多吃點兒。”
“我沒事兒,成天開車在外,吃飯從來沒個定時?!鼻貒及哑【朴侄说剿媲?,說,“啤酒養(yǎng)顏,城里的女人大都喝啤酒,所以她們看上去就顯得年輕。嫂子,你就喝一杯吧。”
兩人正在推讓,呂友元端著兩大盤子羊肉片回來了。
“怎么回事?”她問妻子。
“國良想讓俺喝啤酒。”
“不喝白不喝,白喝你怎么還不喝?” .
聽見自己脫口說出這么高明的話,呂友元很得意。他屬于那種看見酒肉就暫時不想別的事情的男人,對著眼前鮮紅的羊肉片,他有些激動,把上衣脫了搭在椅背上,一口氣就喝下去大半杯。他妻子呷了一口啤酒,說:“俺喝不慣這個味兒。”
兩個男人坐在她對面,她自己坐在桌子的這一邊。她看到呂友元的腦袋瓜才到秦國良的肩膀。這會兒秦國良也把上衣脫了,里面穿著一件方格花襯衣,他的脖子雖然又細(xì)又長,但是肩膀很寬,胸部肌肉發(fā)達(dá)。她的眼光從他身上移到呂友元的灰色羊毛衫上,那下面覆蓋著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軀體,溜肩膀和像扣了半個皮球似的肚子?;疱伬锏乃畡傄序v,呂友元就急不可待地倒進(jìn)去半盤羊肉。他雖然身材小,可是飯量有時卻大得驚人。她至今還耿耿不忘他第一次跟著媒人去她家提親時,帶了四瓶酒和一大塊豬肉。媒人不是別人,是她三舅。她娘把豬肉燉了半鍋,留他們吃飯。呂友元和她三舅喝酒對了把,兩人劃拳行令,直到天黑方散。半鍋豬肉和四瓶酒全都消滅了。當(dāng)天晚上她哭了半夜,那一年她十九歲,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她喜歡看書,一心想找個吃國家糧的,好把她帶出去,而呂友元小學(xué)都沒有念完。可是她娘卻相中了他是個木匠,說是手藝能發(fā)家,果然被她老人家言中了,呂友元成了一方首富。一轉(zhuǎn)眼十五年過去了,如今兒子小波已經(jīng)十四歲。
“國良,今天讓你受累了,”呂友元說,“來,咱兄弟倆喝一個,干了?!?/p>
秦國良喝了一口。呂友元仰臉喝干了,把空酒杯遞給她妻子,說:“你去給我弄一杯來,南邊柱子旁邊的那個就是啤酒桶?!?/p>
“你多大了?快三十了吧?”呂友元問秦國良。
“屬雞的,正好三十?!?/p>
“當(dāng)兵回來幾年了?”
“七年?!?/p>
“你才比我小六歲?!眳斡言f,“咱兄弟倆不是外人,有些話我才對你說的。你看你這七年是怎么混的,連幾間新房子都蓋不起,咱村里有幾家還住土房子的?我去年蓋的那處院子花了八萬多都快九萬了。”妻子給他端來啤酒,他又讓她再去拿羊肉。
“我看你呀以后花錢不能那么大手大腳的,”他接著對秦國良說,“也不能老是給別人扛活,應(yīng)該自己干點兒事情。你媳婦我很長時間沒看見她出門了,又回娘家了?”
“沒有?!鼻貒颊f,“她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娘家了?!?/p>
“我覺得你也不能讓她在家里閑著,你看看咱村里的婦女不是養(yǎng)雞種菜,就是去鋸木廠干活?!?/p>
“她不愿意拋頭露面,”秦國良說,“她每天就在家里洗洗衣服,看看電視?!?/p>
“又沒有孩子,光是兩個大人能有多少衣服可洗?”
“你們還沒有孩子嗎?”呂友元的妻子插嘴問道。
“她想晚幾年再要孩子,多清閑幾年?!鼻貒家贿呎f,一邊舉起筷子在火鍋里夾出幾片羊肉,蘸了調(diào)料,放進(jìn)嘴里。
“這肉老得像牛肉,”他說,“如果不是牛肉,這只羊起碼也有三歲了?!?/p>
不知不覺地他們吃了五盤羊肉,呂友元喝了七杯啤酒,秦國良喝了兩杯。呂友元晃著空杯子,讓他妻子去要酒。
“別喝了,”他妻子說,“那兩個服務(wù)員一個勁兒地往咱這邊看,看得俺怪不好意思的?!?/p>
“有啥不好意思的?顧客就是上帝,”呂友元說,“羊肉我吃不下去了,啤酒還能喝它幾杯?!?/p>
“友元哥能喝就使勁兒喝吧,咱得把八十四塊錢撈回來,”秦國良去拿呂友元的酒杯,說,“我去幫你要酒?!?/p>
“別價,”呂友元擋開他的手,說,“還是我自己去吧。”
他妻子望著他的后背消失在放啤酒桶的那個架子后面,轉(zhuǎn)過面來對著秦國良說:“不能讓友元再喝了,你沒看見他走路都開始搖晃了嗎?”
“我沒有勸他喝呀?!?/p>
“再喝他真的就醉了。”
“醉了我背他回旅館?!?/p>
“你不知道他喝了酒有多纏人,”她滿腹委屈地說,“每回都折騰得我夠嗆?!?/p>
“那就干脆讓他喝挺,醉得像灘爛泥,他就不能怎么著你了?!?/p>
她感到桌子底下她的腳被他踢了一下,她挪了挪腳,他又踢了她一下,接著就開始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用腳尖碰她的腳踝。這時她臉皮發(fā)燙,身上一陣燥熱。她將腳收回來,放到自己的椅子下,不敢去看他的臉,便將頭扭向一邊,發(fā)現(xiàn)旁邊一張桌旁坐著的正是她在門口看到的從小轎車上下來的一對男女。兩人一邊細(xì)嚼慢咽,一邊輕聲交談。他們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她很納悶?zāi)莻€女人的睫毛怎么能長得那么長。
“國良,一輛小轎車要多少錢呀?”
“從五萬到一百萬的都有,就看你想要什么檔次的了?!鼻貒颊f,“明天別買大貨車了,買輛桑塔納開回去吧,那多舒服。”
“俺可做不了這個主?!?/p>
呂友元去了半天還沒回來,他妻子便過去找他,卻發(fā)現(xiàn)他坐在酒桶旁邊睡著了,懷里還抱著那只空酒杯。
呂友元這一覺就睡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屋里一片漆黑,起初他不知道是躺在哪兒,過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是來省城買汽車的,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記起了吃涮羊肉時的情景,卻忘記了自己是怎么喝醉的,也想不起來如何回的招待所。他伸手在身邊摸索,卻沒有摸著他妻子的身子。他叫了她一聲,沒人答應(yīng)。他有些生氣,自己此時難受得五臟如焚,她倒睡得香甜。他想下床去把她擰醒,腦袋卻沉重得像壓了個大包袱,胃里一陣陣痙攣,像有千軍萬馬在里面奔騰,想吐又吐不出來。他終于在床頭柜上摸到了電燈開關(guān),燈光刺得他眼睛疼。他妻子并不在旁邊那張床上。這時他猛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激靈一下子酒醒了許多,趕緊爬起身子尋找。在被子下面他找到那條紅布縫的腰帶,這是過春節(jié)的時候他妻子給他縫的,說是在本命年系上它能除災(zāi)避邪,另外它還有一個用處,出門的時候裝錢,這次買車的十萬塊錢就裝在那里面,鼓鼓囊囊的像個子彈袋。
他看了看手表,3點20分。他熄了燈,在黑暗中恨恨地躺著。走廊里寂靜無聲,外面的街道上偶爾傳來夜行的汽車聲音。酒精和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折磨著他,使他覺得時間簡直凝固不動了。走廊里終于響起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他的房門吱扭一聲被打開又被輕輕地關(guān)上,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走到另一張床前,慢慢地脫去衣服爬上床。
“你上哪兒去了?”他在黑暗中問。
“唷,”她似乎被嚇了一跳,說,“你醒了嗎?”
“你干什么去了?”
“去了趟廁所,”她說,聲音出奇的溫柔,“你醒了多大一會兒了,現(xiàn)在還難受嗎?”
“現(xiàn)在幾點鐘了?”
“我不知道,”她說,“可能得有五點了吧。”
“你這一泡尿真夠大的,尿了好幾個小時?!?/p>
她不吱聲了。
“你過來?!?/p>
“干什么?”
“到這兒來睡,”他說,“把衣服脫光,讓我摸摸。”
“你這熊樣,酒氣沖天,”她躺著不動,說,“碰見不花錢的酒喝起來就不要命?!?/p>
“你嫌我臭,別的男人就很香嗎?”
“你別胡說八道啊,我警告你!”她說,“我不像你似的,弄了人家飯店里的小姐不給錢,讓她跑到家里找我要賬?!?/p>
這一招殺手锏把呂友元砸得半天啞口無言。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在鎮(zhèn)上一家飯店里喝酒,和服務(wù)小姐搞了一把,完了不付錢提起褲子就走。小姐也不含糊,第二天就登門找他要錢去了。他還想和她好好理論一番,可是她那邊卻傳來均勻的鼾聲。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們辦好手續(xù),開著一輛東風(fēng)汽車疾駛在回家的路上,呂友元還在生氣。他悶悶不樂地坐在駕駛室中間,繃著嘴,透過擋風(fēng)玻璃望著被陽光照射得發(fā)白的路面。他妻子坐在他右邊,向車窗外扭著臉。春風(fēng)從半開的車窗里灌進(jìn)來,吹得她愜意地瞇著眼。路邊的田野里到處可見鋤草的農(nóng)民,四月的麥苗綠得流油。秦國良挺著腰板,緊握著方向盤,他扭頭看了呂友元一眼,說:“酒勁兒還沒有下去嗎?昨晚兒那酒里八成兌了酒精。”
呂友元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在這之前,他最憎恨的是一個叫吳川慶的河南人,那個人曾巧妙地騙了他一車木板;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最可恨的就是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大個子了。他用眼睛的余光注視著秦國良的一舉一動,留神觀察如何換擋,心想開汽車和開拖拉機(jī)也沒有什么區(qū)別,無非就是汽車多兩個擋位,比拖拉機(jī)跑得快罷了。他打算一旦有機(jī)會就把這小子甩下,自己把車開走,遛遛他。
“這輛車真棒,又快又穩(wěn)。”秦國良說。他拍打著方向盤,有些興奮,就像一個騎手遇到了一匹寶馬良駒??墒菦]有人回應(yīng)他,這兩口子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只聽見車體帶動氣流的呼呼聲。.
中午時他們已經(jīng)走了接近一半的路程,再有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家了。他們停在路邊一家飯店吃飯。呂友元幾口就把一碗米飯扒進(jìn)肚里,他說:“國良,把車鑰匙給我,我上去試試?!?/p>
秦國良放下筷子,掏出車鑰匙擱在桌子上。
“回家到大場上再練不行嗎?”他妻子說,“路上車這么多?!?/p>
“我就在停車場上轉(zhuǎn)幾個圈子。”呂友元向他妻子使個眼色,說,“你上來幫我看著點兒?!?/p>
“俺又不懂,”她說,“再說俺還沒有吃飽呢?!?/p>
呂友元剜了她一眼,摔門而去。他們看見呂友元打開車門,鉆進(jìn)駕駛室,聽見他發(fā)動引擎,發(fā)動機(jī)一陣吼叫,排出一股黑煙。接著引擎聲低下來,他開始掛擋起步,汽車猛地往前沖了一下,熄火了。他重新發(fā)動引擎,這次他慢慢地放松離合器,把油門加得很大。汽車響了幾下,向前駛?cè)?。屋里,這兩個人驚訝地看著呂友元不是在停車場上繞圈子,而是徑直駛上了公路。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就聽見一聲巨響。一輛時速八十公里的黃河大貨車裝著二十噸煤,與呂友元的汽車迎頭相撞。他妻子手里的飯碗啪地落到地上。
“誰讓你把車鑰匙給他的?”她瞪著秦國良問。
“廢話?!彼f,“汽車是他花錢買的,他當(dāng)然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了。”
這個女人歇斯底里地哭著沖出飯店門,向出事地點跑去。
昨天晚上他大半夜沒有睡著。明知道爸爸媽媽不可能當(dāng)天就能趕回來,可是他還是側(cè)耳聽著外面的動靜,有幾次他仿佛聽見了汽車的聲音,一骨碌爬起來才明白那是遠(yuǎn)處干夜班的鋸木機(jī)聲。他十四歲了,個頭快有他爸爸高了,書才念到五年級。他媽媽希望他能考上大學(xué),替自己圓一個夢,因為他糟糕的成績,她沒少揍他。他爸爸在這方面卻顯得無比寬容,要求他初中畢業(yè)就算完成了任務(wù)。就連他在外面惹是生非,被人家上門告狀,爸爸也總是為他辯護(hù),甚至私下里還認(rèn)為兒子有出息呢。為此他當(dāng)然擁護(hù)爸爸,而對媽媽隱隱地懷著一絲敵意。
像村里其他男孩子一樣,他也喜歡養(yǎng)狗、捉魚。使他不同于別的孩子的,是他身上總有大把的零花錢。他知道家里的錢放在哪個柜子里,也知道他爸爸總是把鑰匙藏在枕頭底下。所以他的身邊總是前呼后擁地跟著一群小兵,他能把比他大好幾歲的孩子像條小狗似的使喚。如今他家就要有輛大汽車了,更增加了他在伙伴們面前炫耀的本錢。第二天他坐在村頭等了一整天。夜幕即將降臨時,駛過來一輛汽車,是一輛白色的面包車。他失望地望著面包車從眼前駛過,卻恍恍惚惚地看見他媽媽和秦國良都坐在里面,開車的是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人。面包車駛進(jìn)了他家的大門。他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到家的時候,他看見媽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聞訊趕來的的鄰居和秦國良從車上抬下來一具罩著白布單子的死尸。他不能相信這個死人就是他爸爸。直到下葬幾天之后,他仍然有一種爸爸還活著的感覺。
這幾天他沒去上學(xué),牽著一條小狗在村西小河邊漫無目的地游蕩。他躲著媽媽,不愿意看見她。他在村里的一家飯館里吃飯。兩個比他大的孩子陪著他喝酒。
“小波,你聽見村里的人都怎么說了嗎?”一個孩子問。
“怎么說?”
“他們說是秦國良和你媽合伙害死了你爸爸?!?/p>
“你聽誰說的?”
“都這么說,不騙你。不信,你問問小磊?!?/p>
叫小磊的孩子正忙著啃一條雞腿。他說:“我也聽見人們是這樣說的,要不然為什么他倆一點兒也沒傷著,單把你爸撞死了?”
“我媽說是他們吃飯的時候,我爸自己把車開走的?!?/p>
“別聽她的,”先前說話的那個孩子說,“八成是你媽和秦國良好上了,兩人串通一氣干的。”
“你放屁!”小波端起酒杯照著說話的孩子臉上潑過去。那孩子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不敢吭聲了。
“不管怎么說,決不能便宜了姓秦的那小子,”另一個孩子討好地說,“小波,你去買一桶汽油,咱們夜里潑到他家里,燒死他個龜孫?!?/p>
“逮著還不得槍斃嗎?”小波說。
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一個報復(fù)的辦法。三天之后,汽車修理廠打來電話,說是汽車快修好了,讓去人看看是否滿意。他媽媽和秦國良就去了,她打算直接把車開到交易市場上賣掉。晚上,小波來到秦國良家。秦國良的妻子一個人在看電視。她把小波讓進(jìn)屋里。小波說:“我媽和國良叔去汽車修理廠了,我自己在家里有點兒害怕,過來在你家玩會兒。”
小波在沙發(fā)上坐下。她給他端來一盤瓜籽兒。
“我不喜歡吃瓜籽兒。”他說。
“那我去給你洗個蘋果?!?/p>
她起身離去。小波環(huán)視著屋里。房子雖然從外面看著很舊了,但是里面的墻壁粉刷得雪白。屋里東西不多,收拾得干干凈凈,中間放著一張席夢思床,上面趴著一只大玩具熊??諝庵杏幸还珊芎寐劦南阄秲?。小波看見她在廚房里彎腰洗蘋果,一頭長發(fā)披散下來,遮住雪白的臉龐。她穿著一身米黃色的休閑服,上衣向背上爬去,露出一截白皙的腰。她一點兒也不像村里的那些娘們兒,說話聲音洪亮,還像個大姑娘那樣輕言細(xì)語的。她洗好蘋果,在小波身邊坐下,拿起一把小刀,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小波。小波接過來放在茶幾上,他架起二郎腿,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點著火裝模作樣地吸起來。她看在眼里,輕聲笑著問:“小波,你念幾年了?”
“快上初中了?!?/p>
“成績好嗎?”
“一般。”
小波心里咚咚地跳,不知該如何使出他的計劃,盡管已經(jīng)在心里預(yù)習(xí)了好幾遍,可是一旦要讓他真的面對她的時候,又感到害怕了。他臉朝著電視,眼角卻斜視著她。后來他假裝困覺,腦袋歪在沙發(fā)背上睡著了。她發(fā)現(xiàn)了,叫了一聲小波。他沒答應(yīng)。
“這孩子說睡就睡著了?!彼f。
她過去扯起他的胳膊搭在肩膀上,費(fèi)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他抱起來,抱到床上。
她給他脫鞋,腳臭熏得她皺起眉頭。她給他洗腳。癢得他老是想笑。她給他脫去外衣,蓋好被子。此時電視上已經(jīng)到晚間新聞了,她關(guān)了電視,熄了燈,在小波身邊躺下。就在將要睡著時,她感到小波在動。接著一只手伸到她身上亂摸,她想把它拿開,但又忍住了。當(dāng)這個十四歲的孩子笨拙地脫下她的內(nèi)衣,甚至當(dāng)他趴在她身上一陣撲騰時,她都假裝睡著。與其說是出于一種善良的天性,而不愿意讓一個孩子難堪,倒不如說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使她任由這個孩子胡鬧。
幾分鐘之后,他就離開了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穿上衣服,然后打開屋門,沒有顧得關(guān)上,就邁著大步激動地走進(jìn)寂靜的夜里。
她起身關(guān)好屋門,打開燈,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被窩。這時她發(fā)現(xiàn)床上多了一條紅布,拿在手上端詳了一會兒,她把它卷起來扔進(jìn)墻角的垃圾桶里,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她過去把它撿起來,放在沙發(fā)上。她打算等丈夫回來后,當(dāng)一個笑話講給他聽,沒準(zhǔn)能讓他樂半天呢。
責(zé)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