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昔爸
我的女兒昔昔,是我永遠也難以愈合的痛。
在得知昔昔是癡兒之前,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親親她的小臉蛋,我的妻子就會嗔怪我,說我的胡子扎著孩子的臉了,孩子被扎得笑起來……啊,那時候,我還曾經(jīng)愛過這個小孩。
兩歲,昔昔被醫(yī)生診斷為癡呆癥。以后,她與同齡孩子的差距暴露得更加明顯了。她走路不穩(wěn),力氣卻奇大,啪的一巴掌莫名其妙地就迎面打過來了,家里所有的人都被她打過,也習以為常了。
她四歲時我送她去幼兒園,好說歹說,花了兩倍的錢才愿意收昔昔。那天,昔昔被一群小朋友捉弄,忽然犯了瘋勁,她打小朋友,還咬人,撕人,局面一團糟。老師把她鎖起來,通知我去帶她走。
我趕到,打開門,昔昔已經(jīng)不鬧了,哭累了的臉上沾滿了灰。她看到我,忽然像看到了救星一樣,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向我傾訴:“打我,打我?!?/p>
這一刻我的心里被這個女兒煩透了。我大聲地質(zhì)問昔昔,打她,打著打著,我發(fā)現(xiàn)她是被捆起來的,她瞪著迷茫的眼睛看我,眼睛里滿是淚水,她仿佛在說,別人都打我,我好不容易等到爸爸來了,為什么你也打我呢?
忽然之間,我憤怒了,我對老師說,你們太過分了,你們憑什么鎖這么小的孩子,還捆著她?園長趕來了,一個勁向我賠禮道歉。我怒火平息之后,推著自行車默默地離開了,我知道她們也不容易。
我給昔昔買根棒棒糖,她馬上就高興地噢噢叫起來,畢竟是癡兒,立刻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她坐在搖搖晃晃的自行車的后座里,把臉貼在我的后背,對于她而言,這一刻我就是她的天堂。
可是對于我而言,昔昔就是我的地獄。
不上學只有雇保姆看護她,但即使付高額的保姆工資,也沒有人愿意來干。我妻子只好放棄了工作在家里帶她。昔昔好的時候,誰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她畫畫的時候,令所有人吃驚,她比正常孩子學得都快,都專心。她還善于把碎紙片拼成漂亮的畫面,創(chuàng)意連大人也意想不到。但這點安靜是僅有的優(yōu)點了,如果稍有不慎畫完的畫就被她點燃了,家里因此失了幾次火,摔瓶瓶罐罐自是常事了,而且大小便隨處拉,不分床上床下。我們很少放她出去,僅僅在一個家中,她就無數(shù)次被燙到、電到、燒到、傷到,這些自是常事。動步要人拉著,否則就向前沖,拿什么也不穩(wěn),嘴里呀咿有聲。我實在是怕回家,也怕客人到我家。有一天,她扭開了煤氣灶,我們?nèi)叶济簹庵卸玖?。也許是窗戶門關得不嚴實,鄰居發(fā)現(xiàn)了,我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昔昔究竟死了沒有呢?
很少人能知道面對一個癡兒的艱辛與痛,能了解做父母這種愛恨兼具的心。有人勸我說上海有家醫(yī)院,許多人把不治的孩子扔在那里,然后醫(yī)院收留下來,作為研究課題,居然很多孩子都治好了。
我們決定,把昔昔扔到上海那家醫(yī)院里。
我給她辦了住院手續(xù),計劃將她丟在病房里。我搖著她的小肩膀:唉,我的傻女兒啊,爸爸不是人,爸爸對不起你,爸爸是畜生啊!我不禁淚流滿面。昔昔像懂了一點似的,不吃了也不笑了,伸手擦我的眼淚,然后又呵呵地笑了。我拿起她擦我眼淚的手,內(nèi)心在動搖著。但是這么多年我受夠了,我握住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深深地埋下我的頭,親吻了她一下,然后扭頭走了。
我走到大街上,又折回來,躲在隱蔽的地方偷偷看著她,她在病房大廳里哭了起來,四處找我,嘴里喊著“爸爸爸爸”。她的一聲聲哭喊,使我的心像中了炮彈一樣,痛起來,揪在一起,我想沖過去,把她抱在懷里。但是我能嗎?
我坐在火車站許久,多久,我不知道,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一天一夜。我握著車票,我邁不開去檢票口的腳步。離開我,我的昔昔會哭嗎?會冷嗎?會熱嗎?會餓嗎?會怕嗎?
我又折回醫(yī)院,已經(jīng)不知道她在哪兒了。我發(fā)瘋地往病房里跑,大聲地呼喊著昔昔。我的內(nèi)心也在瘋狂地呼喊:昔昔,昔昔,是爸爸不好,爸爸是個畜生啊!我四處呼喊著,尋找著,焦灼與傷心炙烤著我,就像天上的太陽那樣,我抬頭看著天,世界忽然在那個時候沒有聲音了,非常的安靜,天上的云,樹影和人的臉在我面前旋轉(zhuǎn),黃昏好像在那個時刻來臨了。
到我清醒的時候,昔昔就蹲在我的旁邊,她小手撫摸著我的臉,嘴角涎出口水,可是還是在嘴里喊著:“爸爸,爸爸。”我真不能懂一個傻子的內(nèi)心,她對一切那么愚鈍,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對我的感情,卻和任何一個正常的孩子沒有一點區(qū)別。
我決定帶她回家,在買好車票的時候,我想我怎么動搖了呢?昔昔在我腳下玩耍,我出神地盯著她看,她,她這么愚鈍,她哪能知道我的心里在想著什么呢?我已經(jīng)看見了,火車站的候車室里有著一些乞丐,有的是精神病,有的是殘廢的人,我知道這些人都是背后有人組織起來的。他們?nèi)テ蛴懀麄兪毡Wo費……
我又一次動搖了,在火車快離站的那一刻,我頭也不回地沖進洶涌的人群,火車,長嘯而去。
我坐在火車上,渾身的虛汗都出齊了,我的大腦里有八面大鼓在擊打,心臟像打鑼一樣地狂跳。我強迫著自己不能去想這些事,我,坐在這里,周圍這么多人。一切顯得這么平靜,有誰能想到,這里坐著一個人,一個齷齬的人,剛剛就在火車站里,拋下了他五歲的女兒,而那個癡傻的孩子,在十分鐘之前,還把她認為最好吃的點心塞到她父親的嘴里呢!她為什么那么依賴我呢,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憨的心眼,卻在心里沒有一絲的懷疑,她對我的愛,是全心全意的依賴,沒有一點的折扣啊。我把她帶到了這個世界,我又把她給拋在了這個世界。我無情地走了,把生死存亡喜怒哀痛扔給了一個五歲的孩子。
對面的父親正給他的女兒剝一個香蕉,女兒還在鬧,母親呵斥著孩子,多么感人的畫面啊!我站起身來,到洗手間里,頭向火車猛烈地撞擊,火車報我以巨大的轟轟隆隆聲,在臭氣烘烘的洗手間里,我不禁哀哀痛哭,我感到我的污穢,我靈魂里的污穢比這個洗手間更臟!
妻子看到我回來了,什么都沒有問我,她看了看我。我慢慢地蹲下,抱頭痛哭。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我扔掉的是我的女兒啊!是我兩千個日夜相伴的女兒啊!我的妻子走過來,抱著我的頭,夫妻倆蹲在院子里抱頭痛哭失聲。我不知道,在茫茫人海中,我是否還能再見到我的昔昔了。
家里寧靜了,不再有個孩子放火了,不再有個孩子鬧人了,不再有個孩子拖著涎水出現(xiàn)在客人面前了,不再有個孩子四處搗亂了,不冉會有家具電器損壞了,不再,不再,不再,再也不會有一個孩子那么信任地把她的手鉤在我的脖子上,再也不會有個孩子拿著棒棒糖把她的小臉貼在我的后背上了,再也不會有個手腳捆綁臟兮兮的小孩瞪著淚汪汗的大眼睛對我說,打我打我了。
我每天瞪著眼睛無謂地向窗外望,聽著妻子哀哀哭泣。家里如此的安靜,靜得可怕,像古墓一樣,昔昔走了,帶走這個家里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感覺,我們行尸走肉地待在家里,鼻孔里還喘著氣。昔昔走了,這個家里還有什么呢,干凈了,整潔了,家里如此的空洞。我以為棄掉昔昔我就會幸福,我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棄掉了昔昔,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幸福了,我們將一生生活在黑暗的煉獄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我想昔昔,想她。
我二度到了上海。四處尋找昔昔,每天手拿著大相片站在各種公開場合,把復印的傳單到處發(fā)貼,派出所、街道辦事處我都去過了。
十八天,整整十八天,派出所在一個收留流浪兒童的地方找到了又黑又瘦的昔昔。
當我再看到昔昔的時候,我不敢想象在這二十一天里,女兒怎樣度過了這一生中最黑暗最絕望的日子。昔昔看到我,不過來,就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哭,不說話,我們父女倆相互望著,抽泣著,哽咽著。二十一天,短短二十一天,昔昔好像長大了十歲,她竟完全以成人的目光那樣看我,這是一個弱智兒成熟的目光,我不敢直視她,她的智力缺陷,但她的感情和所有正常的孩子是一樣啊!
我走到昔昔的面前,蹲下來抱住她,抱住這個又臟又傻又令我心酸的小孩。昔昔舉起她那大力的巴掌,向我臉上打去,一下,兩下,三下,一邊打一邊哭,我撲通一下跪倒了,跪在我女兒的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打了我之后,又一下?lián)淙胛业膽牙?,緊緊地抱著我,同時又捶打著我的胸膛,一聲尖利的刺心入肺的稚嫩的:“爸爸,爸爸啊!”
在她以這樣的方式原諒我的時候,我的心痛得像一片片羽毛那樣飄散著碎了。她就這樣在我的懷里,反復拉著我的衣襟,捶打著我胸口,一聲聲,一聲聲,大聲地,撕心裂肺地喊著我:爸爸,爸爸啊!
我所有的精神防線在那一刻全部崩潰了,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不會離開我的女兒了,無論我是病著痛著苦著,無論世界上發(fā)生了海嘯、地震、戰(zhàn)爭……我都會站在我女兒的身后,給她溫暖給她食物給她關愛給她安全,永遠不會獨自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