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書”之《黃琉璃》片段

曹文軒

茫終于走出這片密林時，已是繁星滿天。

羊群一直慢慢地跟隨著他。

草草吃了一些從地上撿來的果實后，他躺下了。

像往常一樣。羊群將他圍在當中，一只一只，互相緊挨著臥在地上。

茫看著天空的星星與夜行的飛鳥，看著看著，便睡去了。睡到半夜，他突然醒來，隨即他感覺到有一個心思藤蔓一般在糾纏他，很快，他便明白了自己仍在心中對那本書念念不忘。他想讓自己忘掉那本書，好好睡覺——明天還要放羊呢。但那本書卻總是在他眼前翻動不停。于是，他便開始數(shù)天上的星星。天空像藍綢——那些星星仿佛本是包裹在藍綢里的，現(xiàn)在藍綢打開了，它們一顆顆露了出來。深夜的星星，才叫亮呢，一顆顆，都是鉆石。剛數(shù)到九，那本書就闖進他的心，將他的思路打斷了。他很不服氣，又重新去數(shù)。這一回，在數(shù)到十五時，那本書又閃現(xiàn)出來。接下來，他就跟自己生氣，跟自己過不去，發(fā)誓不數(shù)到一百，就絕不罷休，結果是連連失敗。他終于失去了信心。那本書就這樣牢牢地抓握和控制著他。

遠處，有貓頭鷹在空中叫。

茫坐了起來。他企圖辨認出那本書放置的方向。但怎么去回憶，都不能很有把握地確定。

羊群在月光下熟睡。

那只叫坡的羊，居然還打鼾。

茫站了起來，借著月光，尋找著落腳的空間，不一會兒就從羊群中走了出來，他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羊群，撒腿朝著一個大概的方向跑去。他著魔了，他一定要找到那本書。

跑了一陣，他便放慢了腳步，低頭尋找起來。

找了一陣，他便疑惑起來：是這兒嗎?夜晚，景色模糊一片。他覺得像是那個地方，又覺得不是。他轉動著腦袋，向四面張望。白天所見到的那些樹、那些湖泊都看不到了。他便又換了一個方向，但找了一陣，覺得更不像是那個地方。接下來，他就開始胡找一氣，那樣子像一只餓暈了頭的夜狼，為找點兒填肚子的食物，東嗅西嗅，沒頭沒腦地到處亂跑。

跑到后來，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起來。那喘息聲，分明就是一只狼的喘息聲。

那個有大書的地方，仿佛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越是找不到，他就越想找到。

他低頭尋找時，撞到了一棵大樹上，直撞得天旋地轉，兩眼金花四濺。清醒后，他對那棵大樹一頓拳打腳踢。并朝它吐了十三口唾沫。

月亮已經(jīng)偏西。

他終于失去了斗志，也終于精疲力竭。他倒在草地上，他不想立即回到他的羊群那里。他很生它們的氣：這群畜牲。你們?yōu)槭裁淳筒蛔屛夷玫侥潜緯?難道那本書是本魔書不成?他要讓它們一早醒來時，因為見不到他而陷入一片恐慌。

他實在太困了，便合上了眼睛。

將睡未睡時，他似乎聽到了熟悉的嘩嘩聲。起初，他以為是不遠處的溪流聲，但很快地便認定那就是那本書翻動書頁時所發(fā)出的聲音。那聲音就在他頭頂?shù)那胺健Ｋ艘粋€身，由躺著的姿勢轉為趴著的姿勢。他睜開了眼睛——

不遠處的草叢中，那本書正在掀動著書頁。

他的心開始顫抖起來。

他沒有去拿那本書，而是把臉埋在草叢里。他聞到了一股干草被露珠浸潤后所散發(fā)出來的苦澀味。

月光下，那本書顯得十分安詳。

茫一邊用兩只瞪得大大的眼睛看著它，一邊朝它慢慢地爬去。

遠處，傳來了一片“吃通吃通”的聲音，猶如巨大的冰雹密集地砸在地上。

茫的目光越過草尖向前看去時，見他的羊群在月光下如潮水一般向他涌來。

他笑了一笑。

他一伸手就能拿到那本書。

但他沒有立即去拿。而是朝著他的羊群哈哈大笑起來。

那本書或許是因為羊蹄震動了地面，竟在草叢中不住地抖動起來。

就在羊群到達前的頃刻，茫一伸胳膊，將那本書抓到了手上。

就在那一刻，森林背后，有一道藍色的閃電劃過，隨即便是震撼天地的巨雷。

茫一驚，差一點扔下那本書——但，就是沒有扔下，那本書好像長在了他的手上一般。他頓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一切都改變了!天不再是他作為放羊娃時眼中的天了，地不再是他作為放羊娃時眼中的地了，他也不再是那個放羊娃了。他覺得他的心靈與大腦于一瞬間注進了別樣的東西。他覺得他的眼睛忽然不可思議地變得那么的明亮。他居然在夜色中看到了坡的雙眼：那雙眼睛里是一片無奈與擔憂。他的血管里，熱血在奔涌，并在撞擊著他的心靈，心房猶如一層薄薄的紙在呼扇，隨時都可能破裂。他甚至覺得他的外表都改變了，要是在白天，他會立即沖到水邊去打量一下他現(xiàn)在的模樣。

一股恐懼感襲上了他的心頭。

但他還是沒有扔下那本書——非但沒有扔掉，反而將它抓得更牢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才漸漸歸于平靜。他坐了起來，把那本厚重的大書捧在胸前。

天空，一朵朵云彩在奔騰。不時地掠過月亮。

?？吹剑难騻儾恢鞘裁磿r候忽然全都停住了，而此時此刻，一只只都用前腿跪在地上，一律無聲地面朝著捧著大書的他……

茫打開那本書的那一刻，聞到了一股特別的氣味，像草地的味道，又像是瀑布的味道，還像一種山風的味道。更有一種千年塵封的荒古氣息。他一頁一頁地翻看下去時，發(fā)現(xiàn)這本書是完全不連貫的。并不都是文字，還有畫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甚至不時地就會碰上空白——整頁整頁的紙，竟不著一字，也無其他任何東西。那些文字讀起來，不是晦澀難懂，就是讓人覺得在云里霧里，不得其解。茫企圖讀懂那些句子，但失敗了——并不是讀不通那些句子，而是搞不明白那些句子所含的意思。這使他感到很煩躁，甚至很生氣。不久。他還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頁碼是會在你毫無覺察的情況下變換位置的。他明明記得，那畫有馬匹的一頁是在有一段文字的一頁之前，但在他再一次翻開時，有文字的一頁卻跑到畫有馬匹的一頁前面去了。更使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又一次翻看，他竟然再也找不到那些馬了，他不死心，就一頁一頁地找下去，最終的結果是：那些馬永遠地失蹤了!他惱怒地將它擲在了灌木叢里。

然而，最后他還是撿回了它。

這時出現(xiàn)了一件怪事：他打開這本書時，看到了一幅人像，而在此之前，他有過許多次翻看，卻從未看到過這個人像。

這是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高大漢子，是那種叫“美髯公”的男人。他手牽一只毛色光亮的灰色獵犬，那獵犬的脖子上套著銀色項圈，項圈上掛著銀色的鈴。

那男子一副神采飛揚、活靈活現(xiàn)的樣子，仿佛隨時都可能從書中大步走出，而那只獵犬同樣躍然紙上，茫甚至聽到了項圈上的銀鈴發(fā)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

那男子以及那獵犬，似乎都在出神地看著他。

茫一時忘了這些書中的圖像，竟然與他們對望起來，就像是趕著羊群走路，忽然在路上遇到了一個陌生的人和一條陌生的狗。

似乎又不特別的陌生。

在茫的眼中，那個氣度不凡的男子很和藹，甚至很謙恭。而那條獵犬，對他也無一絲兇狠，甚至顯得有點兒溫順。

羊們停止了吃草，那神態(tài)仿佛是它們也都看到了那個男子與那條獵犬。

當一陣輕風吹過，掀動書頁時，茫突然意識到這是書中的圖像，不禁一陣恐

懼，立即將書合上了，并四下張望。

四周，除了羊群，就只有草地與森林。

但茫又似乎看到那男子牽著獵犬朝他走來。

他不想看到那男子，但他做不到。他又一次打開了書，很幸運，那個牽著獵犬的男子沒有像那些馬一樣消失。但，他同樣感到了驚愕，因為，他看到那個牽著獵犬的男子，本是正面朝他走來的，而現(xiàn)在，卻已轉身，似乎朝蒼茫的遠方走去了。

那個男子的背影似乎更加令人著迷。

茫一直看著這個背影……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黃昏，茫坐在一塊石頭上，看吃飽了的羊們正在向他聚攏準備迎接夜晚時，偶然一抬頭，看到橘紅色的滿天霞光里緩緩走過一個牽著一條狗的男子。

這個男子越走越近……

茫一下子認出了：他就是書中的那個男子!

茫的心開始瑟瑟顫抖，雙手也開始顫抖不已。

所有的羊都朝霞光處張望著。

茫連忙去翻看那本書，但他卻再也找不到那幅人像了。

悅耳的鈴聲在霞光里響著，那男子一直走到了茫的面前。

他實際上比茫從書中所見到的更具風采，深邃的雙目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茫要站起身來，那人卻擺擺手，示意他繼續(xù)坐在石頭上。

那條灰色的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息著。

他好像認識茫手中的書，說：“那是書中之書，是王書，是大王書!”

茫低頭看著那本被霞光染紅了的書。

“從今以后，你不可能離開它了，它也不可能離開你了!”

茫立即將它放在了石頭上。

他微笑了一下：“從今以后，你也不再是一個放羊娃了!”

茫一把摟過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羊羔，惶恐地望著他。

他不無傷感地笑了笑，然后回頭望著變得越來越華貴的霞光。過了一會兒，他掉轉頭來。望著茫，發(fā)出一聲長嘆：“世界就在你手上了!”

這句話讓茫打了一個寒噤，他不禁緊緊地摟著那只小羊羔。

那只小羊羔的眼睛與茫的眼睛一樣亮，也一樣充滿惶惑。

他卻很平靜地看著茫。他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的出現(xiàn)。而現(xiàn)在這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雖然這個人只不過是一個放羊娃。旁人看上去。也許會覺得這個孩子與其他任何一個孩子相比，并無兩樣。然而，他卻是一眼看出了這個放羊娃的非同尋常。

他是對的。

茫的身上，有著一下子無法說清楚的東西。他第一眼看到茫時。猶如在寒冷的黑夜里忽地看到了天空一顆明亮的星星。他的心著實震動了一下。

臟兮兮、亂糟糟的放羊娃的形象包裹著一顆特別的靈魂。

這個靈魂為天地所造就。

舅舅對于茫而言，不僅僅是教會他識字，更是讓他懂得了常人難以領悟的關于這個世界的奧義。當羊群通過千年的冰大坂時，當冬天的第一場夜風吹過帳篷的尖頂時，當漫山遍野的青草于一夜之間變得憔悴時，舅舅會用這世界上最樸質的語言，給他的靈魂以啟示。

他喜歡凝神看高闊的天和遙遠的地平線。風吹草動、花開花落、雁來雁去、霞飛霞滅……他都用心地看。用心地聽。他看到了風的顏色，聞到了月光的氣味，聽到了遠方的花地經(jīng)雨水之后芬芳而潮濕的腳步。一草一木，一枝一葉。都在日夜向他訴說——一個一個玄妙而透徹的道理。

舅舅把一句話深深地烙在他小小的心靈上：“天下最深奧的道理，并不在書上，而在天地之間?！?/p>

這個沉默的放羊娃早屬于天與地了。

他——“美髯公”從看到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這一點。

“我想，我們還會見面的?！彼f完，帶著他的灰犬走了。

?？粗谋秤埃潜秤芭c他在書中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樣。

茫站了起來……

那人回過頭來，大聲地說：“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柯!”

不一會兒，霞光便吞沒了他和他的灰犬……

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森林沼澤地一帶，聚集了成千上萬的難民。他們都是為了逃脫熄的魔法，九死一生逃亡到這里的。這些人只有一個念頭：積蓄力量，有朝一日，殺回故地，推翻熄王朝，重回昨日。他們有的是舉家遷徙。有的是拋妻別子只身一人踏上這逃亡之路。一路勞頓，加之熄王朝軍隊的追殺，死的死，傷的傷。十人當中，也就是四五個得以逃生。春去秋來，他們身后一路的白骨，令活著的人不敢回首。

荒無人煙之地。

艱難竭蹶之中，不時地有人在郁悶與饑餓中悲慘死去。

活著的人依然堅忍地活著。他們開荒種地、打魚捕獵、采摘苦澀的果實。甚至啃樹皮吃草根。他們之所以堅持活著，是因為他們相信總有一天會求得一個破法之道。他們在苦苦地、默默地等待，但不知道是等待靈光的閃現(xiàn)，還是在等待一個降魔之人。他們在世界的邊緣，在大洪荒里流動著，并向故地日夜眺望。

一年一年過去了，除了無法阻止衰老與死亡，他們沒有看到任何希望的光芒。來自于家鄉(xiāng)的盡是壞消息：熄王朝已鐵桶一般牢不可破。

失望。乃至絕望的情緒。在森林沼澤地一帶。如同瘟疫一般傳播著。

許多人已經(jīng)不想再掙扎，木然地等待死神的鐮刀。

許多人情緒惡劣，因此火并不時地發(fā)生，草地已經(jīng)多次被鮮血染紅。

將自己吊在大樹上的事情，幾乎天天發(fā)生。

柯牽著他的灰犬，不住地奔走在他們中間。他一遍一遍地向人們呼吁著：“活下去!活下去!我們的王就要誕生了!”才開始，人們以為他是個先知，但當他呼吁了千百次也未見兌現(xiàn)之后，人們則將他當成了一個說瘋話的漂亮瘋子。

他站在小山的山頂高叫著：“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王!”

人們大笑。然后躺在地上。不一會兒，就大哭起來。

柯只好牽著他的灰犬，在森林沼澤地一帶默默地走著。他心中焦急如焚。他擔心在那一天終于到來之前，森林沼澤地一帶，已是徹底死亡了的地帶。若是那樣，這個世界也就永遠永遠不可能重見天日——那個王再無所不能，也不能獨自收拾天下。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喊著：“活下去吧!活下去吧!王需要兵馬。需要勇士，需要一支強大的軍隊!”

但，他還是看見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在邊地的遼闊天空下倒了下去。他大聲地罵道：“懦夫!一群懦夫!”

有人開玩笑：“那么你就做我們的王吧!”

他說道：“不，我的使命只是扶持王、輔佐王!”

人們見他一副煞有介事、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笑得死去活來。

他只能仰天長嘆。

這天，看上去與往常并無兩樣，但當他走到一棵大樹下時，就覺得有一股暖風如流水一般從東方習習而來。他的心不禁為之一震，帶著灰犬便朝風吹來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了茫，并且看到了大王書。

而茫也好，大王書也好，已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當那夢第一次光臨黑沉沉的夜晚時，他就堅信，天將亮了。這些日子，他就一直在虔誠地、安靜地等待著召喚，等待著茫和大王書的出現(xiàn)。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夢只光顧他而絕不會光顧別人。

當他看到茫與大王書時，他心中激動得不住地念叨：“你們終于出現(xiàn)了!”他仰望天空，淚水奪眶而出。

他打量著茫，心中充滿莫大快慰：你們終于在人們還未都死去之前出現(xiàn)了!他回到了那些絕望的人中間，告訴他們：“我們的王誕生了!”他向人們描摹著那個手捧大王書坐在巖石上的年輕人——一個放羊的孩子。

人們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