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兒
10年里,雖然她給我母親一樣的愛,但是我卻從來不叫她一聲媽。
你的長相也挺低調(diào)的
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我和男朋友鄧在銅鑼灣百貨被她撞了個正著。
亞巧,你啥時交了男朋友?她睜大了眼睛,嚷嚷,像看到了怪物。去年,我剛過完24歲生日,她就急著要為我介紹男朋友??伤榻B的,我一個也看不上,她氣乎乎地說我眼界高,讓我放任自流??伤恢?,其實,我當時正喜歡著公司新來不久的同事,她當然要大驚小怪了。
我趕忙介紹。這是鄧第一次見她,他微彎著腰,恭敬地向她問好。
她把我拉過一旁,說:你怎么找了個長相這么低調(diào)的男朋友?
她的嗓門大,不僅我聽得一清二楚,鄧也聽到了。他張著一雙單眼皮的眼睛朝我們倆看來,寬腦門被百貨公司里的燈光映得發(fā)亮。
我看了看她:寬臉龐,黑框眼鏡下是一雙單眼皮眼睛,身體已漸發(fā)福,看不出腰線,左看右看,也不過是一個長相有些丑的中年婦女。
所以,我嘻皮笑臉地說,其實,您的長相也挺低調(diào)的,您怎么能擠兌另一個長相和您一樣低調(diào)的人呢?
她盯了我一眼,扁了扁嘴,說,就因為我長得低調(diào),才想讓你找個帥一點的男人。她又望了鄧一眼,說:他的個子倒是夠高,和你般配,可是,他的硬件怎么樣?
什么硬件?我一頭霧水地問她。
她點了點我的額頭,說,虧你還玩了那么多年電腦!我是問你,他的家庭背景怎么樣?脾氣好么?經(jīng)濟基礎(chǔ)好么?我“撲”地一笑。
百貨公司里,人來人往,她的嗓門又大,旁邊的人正沖著我倆竊竊地笑,而鄧也沖我不停地張望著。我趕緊推著她往自動扶梯那兒去,說有啥事咱回家再詳談,好吧?
她的背影消失后,鄧不高興地說:梁姨?是你親阿姨?管那么多閑事呵,她長得可比我低調(diào)多了!
我笑,說:不,她是我媽。
鄧睜大了眼,一臉疑惑:你媽?怎么你倆長得一點也不像?按她的說話邏輯,你長得比她高調(diào)多了,難道你爸潘安再世,你繼承了你爸的所有優(yōu)點?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她當然是我媽,但她是我后媽。
她是我的后媽
她是在我15歲那年到我家的,那時,我媽已去世三年。
我媽生前是粵劇團里的花旦,美而善良,眾人皆夸。我爸是警察,高大英俊,作為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我當然也不賴。她第一次到我家,就用一口東北腔說道:天呵,老陳!你家閨女整一個仙女呵!
老陳就是我爸。我爸嘿嘿地笑著,一臉的自豪。
雖然經(jīng)常有人夸我漂亮,但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如此直白地贊美,我是心花怒放的。可是,她的外形卻讓我郁郁不樂:大約30歲,濃密的留海下是一張大餅?zāi)?,單眼皮,中?guī)中矩的一套西裝把她的身材襯得更肥胖。
爸,我不反對你給我找個后媽,可你總得給我找個漂亮一點的后媽吧?那天,她走了后,我對爸說。
亞巧,梁姨脾氣好,為人挺幽默的,爸和她在一起很開心,你和她相處一些時間,再下結(jié)論好嗎?爸說,眼里流露出懇切。
我想起媽去世前的囑托,默默地點頭,可卻阻止不了我抗拒她的心。
在給她盛飯時,偷偷往她的飯碗里吐過口水;在她的衣服上剪個洞;她送我的禮物,我轉(zhuǎn)身就扔進垃圾桶里……做這些事情時,我心里藏著莫名奇妙的報復(fù)心理,我以為她不知道,以為她會在我的作弄下,撕下她“好脾氣”的皮,讓爸看清,其實她并不像爸說的那么好。
但她卻用她的幽默和寬容化解了。
一個星期天,爸一早便去單位值班了。當時仍未和我爸結(jié)婚的她,提著雞、螃蟹、青菜來我家,要給我和爸改善伙食,又要收拾家里的衛(wèi)生。她不讓我插手,讓我出去逛逛,等著吃現(xiàn)成的。兩個小時后,當我回來時,亂七八糟的家已被她收拾得窗明幾凈,她或許累了,斜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望著她的臉,我拿著剪刀,悄悄湊近她,然后,又悄悄溜了出去。
我在距家不遠的一棵樹下等著,直至看見爸的身影出現(xiàn),我才裝作巧遇爸,和爸一起回家。她還在沙發(fā)上睡覺,爸看見她的第一眼,便驚奇地嚷嚷著搖醒她。
鏡子里,她頭頂上的頭發(fā)參差不齊,看起來愈發(fā)丑陋了。一聲驚呼從她嘴里發(fā)出。
我偷笑,爸的臉色立即沉下來,剛要沖我大發(fā)雷霆,她卻笑哈哈地說,這發(fā)型是我叫亞巧剪的,把前面的留海全剪了,預(yù)示著前途光明啊!
晚飯過后,她要回家了,爸讓我送送她。
出家門不遠,她說:亞巧,我長相不好,可并不代表我隨隨便便地找個人結(jié)婚。我喜歡你爸的重情重義,我也非常希望有你這樣漂亮的女兒,如果你覺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告訴我,即使我做不成你后媽,可咱倆就當作交個朋友吧!
十月的風有些薄涼,淡淡的月光下,斑駁的樹影落在我倆的身上,她的面容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光,突然有一種朦朧的美。她的聲音里洋溢著真誠,而真誠,能使一個人拋開對另一個人的成見吧。
她的內(nèi)存真的很大
如果一個人具備真誠、寬容、幽默開朗的性格,你有什么理由不和這個人親近起來呢?
半年后,她和爸結(jié)婚了,我喊她梁姨。她沒有不高興,爸責怪我時,她還興高采烈地說,老陳,一個稱呼而己,沒事,沒事。
十年里,她真的對我爸、對我好。我病了,她守在我的床前徹夜不眠;我和爸想吃什么,只要稍露一點口風,不會做的,她會向別人學做;在我青春期的時候,她教我身體知識,和我一起學習化妝;每年我媽的忌日,她總是和我爸、我一起去拜祭我媽;她對我,比對她的親生女兒還好……
十年里,爸因為有了她,曾經(jīng)因為我媽的去世而沉悶良久的他,整個人都開朗幽默了不少;十年里,她的一點一滴的好,她的寬容,她的幽默,如縷縷春雨,催生了我對她的愛。現(xiàn)在,雖然我和她的感情,不敢說親如親生母女,但我們可以插科打諢,可以嬉笑怒罵,像一對密友。
我把這些告訴鄧。鄧沉默了好久,說:她的內(nèi)存,真的很大!
你是河蚌里的那顆珍珠
我和鄧的婚禮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行,是她堅決要求的。
你要嫁得隆重,我也好讓你婆家知道,我和你爸多疼愛你。她說。她遞給我一個厚重的大紅包,又指了指給我買的嫁妝。高清液晶電視機、冰箱、洗衣機等等,擠滿了來拉嫁妝的小卡車車廂。
我就要出門了。臨上新娘車前,她說,亞巧,有空?;貋砜纯?,好吧?
她的臉上,有濃濃的不舍情。此時,不舍也涌上我的心頭,我脫口而出:媽,我會?;貋淼?!
她眼里涌出兩行淚,一把摟著我,口齒不清地連說,好,好。
原來,她是一直在乎“媽”這個稱呼的!
十年,雖然她給了我母親一般的愛、寬容和快樂,我卻嫌她長得不如我親生母親一般美,拒絕給她一聲這樣的稱呼。我想,她的心里,一定曾經(jīng)有過很深的痛吧!
一剎那,我也哭了。
媽。我深情地喚她。她,就是命運的一個浪頭給我送來的一只河蚌。河蚌雖丑,但里面常常藏著絕世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