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明月：堅持到底才是真英雄

格　林

白天他是恪盡職守的公務(wù)員，下班后，電腦開機(jī)鍵一按，他搖身成為六七百年前那輪靜默的皎月，照耀著遙遠(yuǎn)的時空……

2006年3月10日的廣州，暮色已沉，27歲的公務(wù)員石悅下班回家后，又習(xí)慣性地翻起《明實錄》，心中莫名煩躁起來：讀了20多年的歷史，怎么還如此枯燥乏味？他打開電腦，忽然靈光一閃：為什么不試試重寫明史？他頓感雀躍，當(dāng)晚便在天涯論壇“煮酒論史”版上寫下《明朝那些事兒》那段著名的開場白：“由于早年讀了太多學(xué)究書，所以很痛恨那些故作高深的文章，其實歷史本身很精彩，可以寫得很好看……”他用的ID，就是當(dāng)年明月。

最初的癡心熱愛

若不是那靈感之夜，厭倦偶然扼住了他的咽喉，明月不過會依舊順著光滑的人生河道—讀書上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政府公務(wù)員、買房加薪、娶妻生子……一路波瀾不驚地走下去。然而，羅馬豈是一日筑成的？若你明了那一磚一瓦的堅實。

讀史使人明智。一個從5歲就開始看歷史的人，怎能拒絕內(nèi)心多年累積起來葳蕤與深邃？明月?lián)碛械牡谝惶资窌侨肀镜摹渡舷挛迩辍罚谛氯A書店里一眼相中，愛不釋手，哭鬧著求父親買下。父親問他：“這是歷史書，你喜不喜歡歷史？”彼時根本不知歷史為何物的小明月連連點頭，堅定地回答：“喜歡！”聞言，當(dāng)時月薪才30元的父親，毫不猶豫地掏出5塊6角錢。

種下一顆花籽，開出整個春天。從此，這個有點“古怪”的孩子便整日窩在家里暢游史海、與古人神交。明月很少出去與小朋友們瘋玩，唯一喜愛的游戲是安安靜靜“跳房子”。這套《上下五千年》他讀了7遍，都翻爛了。11歲后，他開始看“二十四史”、《資治通鑒》，然后是《明實錄》、《清實錄》、《明史紀(jì)事本末》、《明通鑒》、《明匯典》和《綱目三編》，艱深的文言文，他讀來津津有味。

傳統(tǒng)的史書，大多是豎排、繁體字，沒有標(biāo)點符號，沒有斷句，基本只記錄時間、地點、事件。這樣的史書猶如一具無血無肉的動物標(biāo)本，空洞無趣，一般人難以卒讀。據(jù)說，總共6000多萬字的《明實錄》，全國讀完的不過百人，明月就是其中之一。他每天用兩個小時，陸陸續(xù)續(xù)看了15年。

明月讀書、寫歷史出于純?nèi)坏臒釔?，沒有功利心，不為稻粱謀，更不想以此為生?？即髮W(xué)時，他選擇了當(dāng)時最熱門的法律專業(yè)，因為“歷史畢業(yè)生不好找工作”。法律當(dāng)然不是興趣所在，他硬著頭皮上課，考試前才臨時抱佛腳，倒也每每順利過關(guān)。他甚至經(jīng)常逃課，帶上一塊面包、一瓶水，在圖書館和書店里一泡就是一整天，廣泛涉獵各種歷史雜談、筆記和實錄。

就業(yè)，又是一次“性命攸關(guān)”的抉擇。記得小時候坐在父親自行車上，經(jīng)過當(dāng)?shù)丶Z食局那座氣派大樓時，明月就立下“目標(biāo)”：去像糧食局那樣的單位工作。畢業(yè)后，他如愿在廣州當(dāng)起了公務(wù)員，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月薪5000元，還有了廣州戶口。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泡吧，除了圍棋和洗澡，沒有更多的娛樂，所有的興趣都在讀書上。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只欠東風(fēng)。

最后的精神貴族

“朱元璋終于說出了他的來意，既然目前你們沒有主，不如跟著我混，將來混出名堂，有你們的股份?！边@般俏皮詼諧的語言，加上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以及推理、懸疑、心理分析等流行文學(xué)元素的巧妙運用，當(dāng)年明月的帖子一掛，便招徠了不少目光。網(wǎng)友們驚嘆：“原來歷史也可以這么有趣！”于是奔走相告、如得異寶。連載沒幾日，人氣便異?；鸨?，連一些平時不喜歡歷史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來了。短短幾個月，他的帖子點擊量急速飆升至300萬，而之前這個版最熱的帖子也沒超過10萬。一大批忠實“看官”聚集到他周圍，成為“明礬”。

白天他是恪盡職守的公務(wù)員石悅，下班后，電腦開機(jī)鍵一按，他搖身成為六七百年前那輪靜默的皎月，照耀著遙遠(yuǎn)的時空，縱橫捭闔276年，將朱元璋、洪承疇、唐伯虎們的嬉笑怒罵，凝為妙文。王朝的更替，廟堂的亂臣賊子，宦官的爭權(quán)奪利……那些歷史的干木耳，在他流水般暢快的文字里，漸漸鮮靈豐美起來。

寫作的過程卻有著莫可與外人道的痛苦—他奉上美味的瓜子仁，把剝瓜子殼的枯燥留給了自己。每天晚上，他都要忙上四到六小時，鉆研堆積如山的原始資料，經(jīng)過縝密的梳理、思索、加工，寫成妙趣橫生的千字文。他說，“歷史不容許寫沒有根據(jù)的話，如果出現(xiàn)常識錯誤，會被人‘拍得很痛?！睘榱俗屪约浩届o，進(jìn)入到歷史狀態(tài)，他常常借洗澡來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有時一晚上能洗五六次，“把皮膚的保護(hù)層都洗壞了”。長久坐在電腦前，他的肩椎、脊椎和眼睛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

周末從不休息。偶爾有事，也會提早多寫一些。他向來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但也有孤獨得發(fā)慌的時候，難受了就打開電視，不為看，就是希望房間里有點人聲，好在那暖和的背景里繼續(xù)寫作。再不行就中斷一會兒，到人多的地方比如超市轉(zhuǎn)一圈，不為買東西，只想看看那些活生生的人。

明月常常提起一位老師的話。那位老師說，做事不能堅持到底的人，不能全心全意做的人，是弱者！他坦承自己的軟弱，“之前，我做事情從來沒有傾盡全力過。無論讀書還是找工作，從來沒有全力以赴過，也從來沒完全得償所愿過，我有時候給自己找理由，我說我自負(fù)，不需要盡全力就可以做到。其實那是騙人的，是我害怕失敗。所以在2006年3月10日那一天，我決定做一件事情，證明自己是可以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的。希望當(dāng)把276年的明朝歷史寫完的時候，我可以肯定地對自己說，我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哪怕這個文章只是我一個人看，它永遠(yuǎn)不出書，我也會把它寫完。然后我會把它打印出來，20年后給我兒子看。告訴他，你的父親是一個能夠堅持到底的人?！?/p>

堅持到底才是英雄

談及自己的通俗歷史寫作，明月最看重的，一是自己的感情，二是歷史的人性。就像王勃《藤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千載動人，就是因為融入了作者的感情。如果你能把自己放到歷史人物的環(huán)境中去體會他的感受，就能感覺到朱元璋當(dāng)年有多絕望，張居正當(dāng)年有多痛苦，領(lǐng)會這些后就可以把自己的感情投入進(jìn)去。比如他寫朱元璋殺湯和前的心理斗爭，就催人淚下：“朱元璋不會忘記，四十年前的濠州城，一個九夫長的身后跟隨著一個謙恭的千戶。幾十年的刀光劍影和斧聲燭影，當(dāng)年的朋友都遠(yuǎn)去了，有些是為我而死的，有些是我殺的，想來所謂孤家寡人，就是如此吧。湯和，活下去吧，那激蕩歲月里英姿勃發(fā)，生死共進(jìn)的人們，現(xiàn)在只剩下你和我了，陪我走完這段路吧。我很孤獨！”在與經(jīng)典史書迥異的敘述語氣中，人性之善透過歷史的灰霾放射出耀眼光芒，令一切帝王將相黯然失色，這正是《明朝那些事兒》最令人動容之處。

《明朝那些事兒》火了，許多家出版社聞風(fēng)而動。2006年5月底，圖書出版人沈浩波在一番頗費心思的尋找后，見到了網(wǎng)絡(luò)下真實的石悅。他是唯一一個親自飛往廣州與明月見面的出版人，雙方一拍即合。9月，《明朝那些事兒》（朱元璋卷）首印5萬冊，加印20萬冊，馬上被一搶而空。其后發(fā)行量節(jié)節(jié)攀升，幾乎每周都要加印一次。接下來的第二卷、第三卷、第四卷相繼面世，同樣叫好又叫座，銷售量始終高踞國內(nèi)暢銷書排行榜前三甲。

不知不覺，“當(dāng)年明月”這個網(wǎng)名已成為一個極具號召力的品牌，包括鳳凰衛(wèi)視在內(nèi)的眾多媒體不約而同將鎂光燈對準(zhǔn)了他，央視《百家講壇》也向他敞開了大門。更多出版商踏破門檻，承諾更豐厚的利益，然而他不為所動，依然延續(xù)著與最初那家出版社的合作，他難忘沈浩波的知遇之恩—“他親自飛到廣州來，帶來的不僅是合同還有認(rèn)同。至少他沒有怠慢一個籍籍無名的人，現(xiàn)在我出了名，當(dāng)然也不能怠慢他。”

他盤算著將明史寫成100萬字，“寫到崇禎皇帝自盡為止，南明史我就不管啦。更以后的事情，寫完了之后再說吧?！?/p>

每逢有記者上門采訪，明月總是友好配合，他覺得人人都是為了工作，都不容易。但鮮花和盛名下的光環(huán)并沒讓他喪失一貫的冷靜與沉著，“大家喜歡我，是因為我的文字，不是因為我本人，我很感激，但是我其實是一個特別平凡的人。”采訪中，他談明史、談寫作，但絕少提及私事，他的人與他的博客一樣低調(diào)—自從2006年5月22日把“家”從天涯搬到新浪之后，已接近9000萬的點擊量，位列新浪博客排行榜第四位。只是，“家”里面清潔無比，除了《明朝那些事兒》的連載，再無其他只言片語。采訪完畢，他依舊安靜地回到臺燈下，在寂寞和痛苦中繼續(xù)筆耕不輟。就像他筆下那些有缺點的英雄們一樣，懂得畏懼，卻能夠跨越這種畏懼，明知前面有困難，還要往前走。

迄今為止，他的堅持還包括，不當(dāng)專業(yè)作家—有人提出給他月薪1.5萬元，讓他辭職專心寫作，被他婉言謝絕了。寫作是他的興趣，只有這樣，才能做好。如果把興趣變成工作，寫書也成了負(fù)擔(dān)。他相信，上帝總是把成功送給那些不追名逐利、堅持到底的人。

（本刊特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