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

潘向黎

她眼看著越來越不好了。她是林家的三媳婦，幾年前嫁過來的時候，雖說不上是個大美人，但是身子圓潤，臉色亮堂，早晨的牽?；ㄒ粯语枬M新鮮。如今這朵牽?；▍s像經(jīng)了毒日頭一樣徹底萎了，臉色灰黃，嘴唇卻是白的，被子底下好像躺著一張紙，不用看就知道整個人都瘦得枯了。她的婆婆一半是著急一半是冤屈地見人就說：“要是能治好，別說花錢，就是把這個家敗光了我也甘愿?？墒悄憧?，去了那么多醫(yī)院，連是什么病都不知道!這不是老天和人作對是什么?”

婆婆說的是實(shí)話。自從今年春天，她就身上不好，起初也不怎么樣，就是吃不下飯，睡不安穩(wěn)，不是她不想吃。嘴里整天是苦的，好不容易塞進(jìn)去幾口，又都石頭似的堵在胃里，到了晚上更加睡不安穩(wěn)了。以為是鬧節(jié)氣，混過去那幾天就好了，后來看看不像，又疑心是撞見了什么，也不敢聲張，家里事多，她自己還撐著天天照舊忙碌，但是后來，漸漸就撐不住了。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烏黑油亮、厚得累人的頭發(fā)變得稀薄。顏色也黃了，腳底下像踩了棉花，走來走去沒有根。有一次端了水去倒，咣當(dāng)一聲連人一起倒進(jìn)了水池里。大家仔細(xì)一端詳她，天，這哪里還是一個年輕媳婦的模樣?黑色的眼圈，煞白的臉，要不是眼睛里含著淚還有一些活氣，簡直就是一個女鬼。

也怪她的男人，就是林家的小三，這個人前年離開家，說是要到外面闖蕩闖蕩，開頭說跟著老鄉(xiāng)打工，后來說人家賴他的工錢，要去外地追討，然后，從去年秋天開始就沒了音訊。打聽了許多人，都說不知道他在哪里，漸漸地，有人就開始傳說。說——唉，不吉祥的話不說也罷。她就是在那以后病了的。

雖說醫(yī)生說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自己知道。她不但醒著知道，就是睡著了都知道。此刻她就在夢里，對著一個全身金光閃閃的人說：“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她知道他是神，是唯一可以幫她的。那個金光閃閃的神威嚴(yán)地問：“你為什么要見他呢?你們今生的緣分已經(jīng)完了?！卑凑f她應(yīng)該五雷轟頂，但是她好像也已經(jīng)明白了。并不驚訝，也不哀求，只是說：“我就看他一眼，只要讓我看見他還活著!”神說：“見一面，你的病只會更重，你還是要見嗎?”她拼命點(diǎn)頭。神嘆了一口氣，然后，她就看見了小三。他在異鄉(xiāng)的街頭，獨(dú)自低頭走著，拖著步子，很累很累的樣子，她想再看仔細(xì)些，小三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消失在暮色之中。又好像是暮色把他給吞掉了。

她就對那個神說，“求求你，讓我和他挨得近一些?！薄翱康媒恍┑箾]什么不可以。只是你的病要更重些?！彼疵c(diǎn)頭。然后她就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而且堅(jiān)硬起來，這時她看見小三朝自己走過來，然后坐在了自己身上。原來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大石頭，被放在露天公園的路邊?，F(xiàn)在，隔著薄薄的衣服，她感到了小三身上的溫度，她終于相信，他還活著。他還活著?？蔀槭裁床换丶?有什么難處，都不能對她說嗎?難道她不是他最親的人嗎?他忘記了有誰在等他嗎?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盼他回來，都覺得他馬上要回來了，又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這樣煎熬著，煎熬得眼里的一切都沒了顏色，嘴里的一切都沒了滋味，日子成了一片荒漠，沒有一點(diǎn)綠意。而他難道不知道他對她有多重要嗎?他知道，可是他居然這樣一去不回，連一句話都不給她，他怎么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哪?她怎么也不相信。這個狠心的，她剛想站起來質(zhì)問，她猛然就驚醒了，掉到了自己的床上，小三已經(jīng)不知去向。

她哭了。對著神，她什么都不說，就那樣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淌，好像她整個身體就是一個貯滿了淚水的容器，容器被磕破了。于是淚水傾瀉而出。這種哭法，是不讓哭就會死，哭完了天塌下來也不在乎了。

神嘆了一口氣，看著她。如果神也會覺得為難，那么這種時候就是了?！澳銥槭裁匆@樣?你不知道這樣對你自己一點(diǎn)好處都沒有嗎?”她搖搖頭，不知道是說不知道，還是不想聽，還是什么都不在乎。她只是繼續(xù)哭，只要這樣再哭上半個晚上，她的身體里就不會再有半點(diǎn)液體，不要說眼淚、鼻涕，就是血，就是唾液，都會流干的，她就會變成一個千千的軀殼，等明天的太陽照到上面就咔嚓咔嚷地四分五裂。她好像也明白這一點(diǎn)，正在向這個終點(diǎn)努力沖刺。神再嘆一口氣，說：“好吧。你會見到他，他會好好看你?！币呀?jīng)有了失望的經(jīng)驗(yàn)，這次她沒有輕易高興，而是說：“我想讓他抱抱我，一次，就一次。”“他可以把你抱在懷里，在你臨死之前?！笨蘼曂Ｖ沽?，她抬頭望向神，眼睛突然有了光彩：“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神不回答她的明知故問，“但是你要聽清楚，就一次，然后你就會死去?！彼c(diǎn)頭：“我知道?！鄙裾f：“你知道死是什么嗎?”“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他?”“哪怕不是作為一個人?”“隨便你把我變成什么，讓他抱抱我，求求你!”“哪怕會死，就是再也不能活?”果然，她點(diǎn)頭。神嘆一口氣，然后說：“好吧，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正午的廣場上，陽光明亮而慷慨，有個衣衫不整、疲憊不堪的年輕人躺在一個長凳上，他閉著眼睛，但是沒有睡著。他睡不著，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東西了，饑餓像無數(shù)爪子在他胃里胡亂抓撓著，他覺得自己像個破口袋，所有的力氣都漏光了。這時，他聽見了鴿子的聲音，一群鴿子在他身邊咕咕咕咕地互相低語著。他仍然躺著，一動也不動，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鴿子，這是可以吃的東西!他在飯店的玻璃窗上對著“烤乳鴿”的菜名流過口水。

鴿子們似乎根本不知道要有戒心，放心地在他四周走來走去。其中有一只甚至飛到了他的胸口，他從來沒有這么近地打量過一只鴿子，鴿子長得真是精巧，而且它小小黑黑的眼睛也仔細(xì)地端詳著他，好像在看久別的親人，那種濕濕的光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他也端詳著它，若有所思。然后，他屏住呼吸，向它伸出手。他的動作絕不利索。好像要把它驚飛而不是要抓住它似的，但是它沒有飛，它就站在那里，讓他的手觸到它的翎毛，手指插到翎毛里面，然后從一個溫柔的愛撫變成一個嚴(yán)肅的網(wǎng)，把它抓住了。

抓住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突然慌亂了，于是他把鴿子揣進(jìn)了破舊的夾克里，從外面把雙臂緊緊抱住，抱死了。他懷里的鴿子，起初還轉(zhuǎn)動著頭，發(fā)出柔軟的呢喃聲，然后就沒有了聲息，像個滿足了所有心愿的人終于睡著了那樣。

(摘自《羊城晚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