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樓未央，世已千年

符夏怡

首聯(lián)：醉里嘆古

寒假正是玩鬧時節(jié)，高中里的朋友紅撿了個空，當(dāng)即如約進駐我家兩日。于是黃昏時分出門接人，順便于書城覓游一番。而后扎在電腦旁瘋狂二三小時——正是時如逝水杳無聲，抬眼間，窗間已是更夜了。

急沖沖洗完澡窩回房中，在柔軟的床鋪上一坐，便即談興濃厚。而超女等新新文化偏偏成了論題，于是大發(fā)議論。該說是奇怪還是巧合，明明自己硬了心要走理科的“不歸路”，偏生此人卻滿腹文藝，對著佳句渾沒半點抵抗力。從文又不甘，只好計劃做個暗地里偷偷弄墨的“數(shù)字化學(xué)生”。此人喜好也是奇怪，總喜愛古典文學(xué)與有古典之氣的當(dāng)代文學(xué)，只愿聽古典音樂以及具古典之風(fēng)的靡靡之音——當(dāng)然心懷憤懣時聽些用以泄憤的重金屬搖滾當(dāng)不在此列。

如此一來，當(dāng)夜本人之立場，也應(yīng)當(dāng)明顯不過了?；蛟S對不起各位“玉米”“春卷”，或林林總總的迷戀超女之同輩人，但我確確實實對這股文化浪潮不以為然——對這國人稱之為“草根”，英人稱之為“Chav”的文化群體，心中真是懷著不少鄙視的。這論點一出，紅便不愿意了。一番針鋒相對，從“超女必須迎合大眾口味”(吾以“大眾口味難道便是真理?”作叱)，到“難道流行就是不對?”(余將“通而不俗方是上品”聊以作答)，最后響當(dāng)當(dāng)?shù)匾隽恕案哐艦楹巍钡念}目。這下收拾不了，該當(dāng)如何?只好用一句“高雅就是文化積淀”草草收場。兩方相持不下，當(dāng)即收手，往夢鄉(xiāng)尋自由去了。

——到此境地，本文想要表述的，大概一清二楚了吧。

說的便是那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的宋詞，說的便是那如泣如訴，古道音塵絕的章句?？幢M未央文樓里的簾卷西風(fēng)，從那珠玉詞間驀然而醒，才悟世已千年。撫過文句間的縫隙，方知那是歷史手心里深淺的掌紋。而今那文人騷客們的寂寞心，我又能夠讀懂幾分?

頷聯(lián)：盡看瀟湘

行云流水，端的是那份情致。梅蘭竹菊，雅而透一股厚重。文學(xué)的驚濤駭浪我們見得多了——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古典文學(xué)便遭一場覆滅；而網(wǎng)絡(luò)與短信的興起，又將未來得及調(diào)整生息的文壇沖得搖搖欲墜。世界變化太快，文學(xué)卻是一盅慢燉的湯，廚子要有耐心不止，連食客，也需慢啜細飲地品那種慢功才能出得來的細活。

盡看瀟湘，瀟是讀遍千家的瀟灑與風(fēng)度，湘是處變不驚我自巋然不動的氣質(zhì)。古典文學(xué)，要品的何止是文章的古典?紅樓夢未曾看完，三國演義與我格格不入。儒林外史只從課本中得知，西廂記的情史更是讓我如墮云里霧里。古典的小說與我相性不好，彼此之間只能算作是有過幾面之緣的熟悉的陌生人。散文之流，又沒有那樣的耐心好好揣摩其中看似平凡而實則奇峰迭出的詞句。只有宋詞，真正地觸動到心里最不設(shè)防的角落。詞是太有專屬意味的文字，讀它，要的是淵博得幾乎足以赴博學(xué)鴻詞科的學(xué)識，要的是堪比珠寶匠的鉆研精神，更要與詞人不相上下的纖細易感。如此高的要求自然會導(dǎo)致宋詞門前冷落，人影稀疏。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能真正明白或是欣賞高山流水的優(yōu)雅絕美，一幅水墨山水在平常人眼里或許還比不上一張街頭快照。下里巴人是俗人們的自娛自樂，而宋詞拾級而上，在山巔那不勝寒的空蕩山風(fēng)里，看云破月來花弄影，傷六朝舊事隨流水，品藍尾杯單，嘗膠牙餳淡。寂寞是寂寞了，卻更美不勝收。繁復(fù)的韻腳恰似景泰藍上精雕細刻的金縷，講究美感的用詞更貼近一幅絕美的畫。春愁閨怨可以詮釋出庭院深深的情調(diào)，登樓遠望時候，故國晚秋的景色，豈止是詞人強說愁緒的引子?音律的美感是詞的靈魂，然而它卻不僅僅是為音樂而存在的附庸。小令可以一唱三嘆，長調(diào)則能夠堪比史詩。那是一場美麗的相遇，如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晤。

這是一種虔誠的文學(xué)，有著層次疊合的美感。

真正的知音將從一首詞里看出詞人的整個靈魂。那已經(jīng)不只是傷春悲秋，感時傷世，而是以一種優(yōu)美的韻律道出的靈魂之詠。好詞吟的是人生，是心靈，是歷史，更是哲理。

讀詞，是真的要用心去耕耘領(lǐng)悟的。

只有天才和天才才可以成就一盤曠世名局。同樣，當(dāng)那為歌而生的斷章悄然出世的時候，除了人世難求的知音，又有誰能夠真的讀懂句讀間的悠長情致?這一簽琳瑯漱玉，此生中，只為你歌。

頸聯(lián)：秦樓不復(fù)

在中國，似乎美的事物從來逃不出所謂“紅顏薄命”的怪圈，而那翩若驚鴻的詞也不例外。不是說有人聯(lián)合起來要“掃詩打詞”，也不是政治家們想要往這滿腔不平意的長短句上扣個大帽子——即使古代的政治家們挺偏愛這樣的“余興節(jié)目”。然而現(xiàn)在的問題卻并非如此。曾經(jīng)在舞姬伶人間如魚得水的詞被供在了高臺上，離鮮活鬧騰的生活很遠很遠。這深居香閨的女子只能在深寒如水的夜里，倚著玉漆雕欄對樓臺之下的世界遙遙地瞥一眼，獨自配著冷酒，舉一袖雪菊香，問一聲，庭院深深，深幾許?她是被隔絕了的記憶，被神化了的生活。我們給她的過分榮譽就像一雙無法飛翔的翅膀，繁復(fù)無用如同巴洛克的空殼。是秦樓不復(fù)的滄桑。是玉環(huán)飛燕終塵土的無奈。

我們再看不見那些有關(guān)時代的詞章。詞在我們的生活中顯得太高雅太有水平，因此變得遙不可及而毫無真實感。這一潭深水，流動了幾個世紀卻依然絕美超群，然而在我們的敬仰與敬而遠之之下，將要就此僵化?？偸窍矚g去購書中心。四樓是文學(xué)部，人來人往不絕如縷，暢銷書大搖大擺地與電梯比鄰而居，占據(jù)最顯赫的位置與最集中的目光。詩詞的架子安靜地立在十米之外，在層疊的當(dāng)代散文后，不卑不亢，不喜不傷地站在清冷的角落。她們身邊自有一股高雅不群的氣氛，但一種難遣的寂寞卻還是明顯地縈繞在周圍。門可羅雀的尷尬與暢銷書熱火朝天的氣勢一比，再怎么看，都擠了滿眼失落。文學(xué)正在從三蒸九燉的精美佳肴慢慢地蛻變成立等即可的快餐。大部分新書的含義都薄如蟬翼，似乎一層紙也要比他們來的厚實。沒有品讀余韻?現(xiàn)在誰還會來慢慢品你這種千回百轉(zhuǎn)的老茶?？焖俜奖?，就是一切。

不是在怪罪白話文，不是說通俗文化是罪魁禍?zhǔn)?。其實平心而論，該過去的，都要過去。歷史像拉著運鈔車的馬，只有聽到生命里唯一一個詞語才會停下永不停息的奔跑。

歷史的詞典里沒有后退只有前進。歷史向前走，一直一直地向前走，走在海浪觸及不到的沙灘，只有時間的風(fēng)把漏下的腳步埋掉湮滅，海浪再怎么徒勞地試圖挽留，也只會終歸無望。

詞終有一日會永遠離開時人的筆尖而只躲在古籍里深居簡出。她最終最終還是會成為純粹的回憶。然而在這秦樓必將來臨的倒塌發(fā)生之前，我們是不是也要思考一下為什么文學(xué)的腳步會輕浮如油，為什么文學(xué)的深意會漸漸退化變薄。這些曲折是文學(xué)的靈魂，然而為什么現(xiàn)在真正活在人們生活里的文學(xué)卻在忙不迭地拋棄這些舊時認為是美，現(xiàn)在依舊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秉性?

這是一場很長很長的文學(xué)夢，如今大醒，卻悲傷地發(fā)現(xiàn)在時代洶涌的浪潮下，這些曾經(jīng)堅固無比的“美”以及“神圣”，竟然難逃一路丟盔棄甲的潰敗如斯。

其實一直以來想要的，只是人們可以端著一本宋詞隨意閑讀，就像手捧雜志一樣地自在閑適。

我只想要這個。

只想要這個。

只是這樣的愿望，還能夠?qū)崿F(xiàn)么?

尾聯(lián)：夢回千秋

撫著詞集的封面，幾乎可以感受到時間那顆布滿了灰塵的心臟在下面不屈不撓地跳動。

文學(xué)是一種傳承。愛情也罷，仇恨也罷，悲傷也罷，瀟灑也罷，值得紀念的記憶都正以鮮活的姿態(tài)在文字的黑白國度里天馬行空。不管怎么樣，就像那個為我們帶來《我的名字叫紅》這樣一本書的作者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文學(xué)永遠和人類共同生活共同成長。她記載了人類的沉思，人類的喜怒，人類的成敗以及人類的一切。她是生命，她的本身就是人類的雙生子。

好詞句并不憑空而來，華美經(jīng)典之下總有淵潭一樣的時間沉淀在承托。淺薄的不是文學(xué)，只能被稱作文字，就像很多寫手自稱的那樣。即使不能被最廣泛的群體接受，文學(xué)都要始終記住，她是為了醒思人類的存在意義和人類的心靈而存在的。真正的文學(xué)并不被上帝祝福，然而她卻是被寄托了最深信賴的存在?！霸娙倨?，大抵圣賢發(fā)奮而作?！薄霸娙瞬恍以妷?。”……這些句子都毫無疑問地在敘說同樣的內(nèi)容：文學(xué)由痛苦而來，她只能是浴火的鳳凰，而不能是騰躍而上的斥鷃。她不快樂，她痛苦，然而她卻當(dāng)之無愧地幸福。

上古的詩經(jīng)延綿到了楚辭，而后是曹操的長短歌，唐詩宋詞元曲回環(huán)成接續(xù)的圓，每一樣都是為了承接遙遠的過去，然后延續(xù)到更為遙遠的未來。從未間斷。夢，回，千，秋。

有人拾起歷史遺落的酒杯，仰脖飲盡千年的苦酒，連未來也含蘊在這層疊的意味里?？娝勾寡劭粗矍皩盈B不斷的爆炸，那里面有舊的被灰塵抹去，新的從火焰里誕生。然而她從未明白這些并非拋棄，正如她不明白人類的喜新厭舊本身實際上是最短促的存在，真正的經(jīng)典無關(guān)空間也無關(guān)時代。抓起一把沙想徒然地留住流逝的細粒，卻每次都終歸失敗。無法挽回的過去，就只有任它消失。然而有什么東西，是歷經(jīng)千年也恒久不變的。我們要做的，只是把它抓住，握在手里，緊緊地握在手里，然后再也不放開。

文樓未央，世已千年。文學(xué)的歌遠遠沒有唱完，而音韻回轉(zhuǎn)間，千年已逝，世界早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抬眼間，頃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