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總理

柯　華

1976年，當中國人民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逝世的噩耗傳來，北京的十里長街陷入一片哭聲中。中國人民哭了，世界人民也哭了。當時，我正擔任中國駐菲律賓大使。1976年1月8日，中國外交部通知：1月15日北京舉行周恩來同志追悼會時，使館可以下半旗。而此時，菲律賓華僑已經(jīng)自發(fā)地于1月8日下了半旗，菲律賓政府的一些部門也下半旗，以表哀痛。中國使館怎么辦？當時我駐外使節(jié)要嚴格遵守外事紀律，下半旗與否要聽從中央的統(tǒng)一安排，大使無權自作主張。然而當同志們請示我是否要下半旗時，我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下！”

外交部的干部在“文化大革命”時相對安全，因為周總理是我們的“保護傘”。在那個極其微妙、復雜的情況下，總理以其高度的政治才能和斗爭藝術，忍受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辛勞，保護了大批干部。特別是針對“四人幫”多次揪斗陳毅同志的事情，周總理堅決維護陳毅，并親自規(guī)定四條：一不準提“打倒陳毅”的口號；二不準在外交部門口“安營扎寨”；三不準沖擊外交部；四不準泄露外交機密。這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陳毅和外交部，保證了外交工作的正常進行?！八娜藥汀币步璐舜笏凉糁芸偫恚x富治到外交部察看了這四條規(guī)定后，很不滿意地說：“這樣還搞什么‘文化大革命?！?/p>

在所謂的“二月逆流”時，總理召集我們和外交部造反派開會，陳毅氣沖沖地走進來說了句氣話?？偫砜吹揭院笃叫撵o氣地對他說：“陳總，你要耐心一點。”陳毅聽從總理的勸告坐了下來。周總理向造反派問道：“你們把領導干部的汽車還給他們沒有？他們年齡都大了，不能騎自行車上班。如果摔壞了，我唯你們是問！”接著又說：“你們要把他們的電話都安上，我隨時都要給他們打電話?！?/p>

造反派們對外交事務造成了極大的干擾，他們派人火燒英國代辦處，周總理得知后，親自前往代辦處向英國代辦道歉。后來還發(fā)生了多起違反外交政策，影響外交關系的事件，總理都得親自處理善后工作?？傊?，“四人幫”到處放火，周總理不得不到處滅火。北京大大小小的許多單位都能看到總理忙碌的身影。

在極端混亂的情況下，總理親自抓經(jīng)濟、抓科研、抓外交，保證人民生活供給，保證衛(wèi)星上天，促進導彈和核潛艇研制建造，推動聯(lián)合國大會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主持打破中美關系僵局的談判，主持同日本、聯(lián)邦德國等國家建交……正是總理所做的一切，將因為混亂而造成的損失降到最低，為粉碎“四人幫”的斗爭打下基礎，為鄧小平同志復出掃清了障礙。

我是1954年調(diào)到外交部的，在周總理領導下工作了22年，總理給我的教導實在是太多了。當年林彪被定為“副統(tǒng)帥”、“接班人”的時候，有一天，外交部幾個同志同周總理談話，陳毅走了進來，當著我們的面對總理說：“怎么是他呢？應該是你嘛！”總理立即擺手說：“呃，我只能做助手?！蔽覀兂Ｕf，周總理是“千古一相”。他運用經(jīng)天緯地之才，統(tǒng)理一個泱泱大國，他以寬廣的胸懷聯(lián)合不同國家和民族推進世界和平發(fā)展。周總理對黨和國家大事，無不全局在胸。他日理萬機，舉輕不茍；他知微見著，洞察秋毫；他嘔心瀝血，事必躬親，常常一邊吃飯，一邊聽取匯報、作指示……他是辛苦的總理，周到的總理，是人民真誠的公仆。

1963年7月25日，美國、英國、前蘇聯(lián)在莫斯科簽訂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對此聯(lián)邦德國報紙一針見血地指出：“它們?nèi)龂幌腙P閉原子俱樂部而不讓新的原子大國加入?！钡沁@個條約也迷惑了相當多的國家，必須及時揭露。這是一場同美、蘇兩霸的尖銳斗爭。當時，只有古巴、柬埔寨、幾內(nèi)亞、阿爾巴尼亞明確支持中國的主張。周總理親自主持部分駐外使節(jié)商討對策，并指定18位大使立即返回駐在國，向各國領導人面陳中國政府全面禁止核試驗和徹底銷毀核武器的主張，揭露三國部分禁試條約的實質(zhì)。時間很晚了，會議還沒有結(jié)束，周總理招待我們吃晚飯。這時已是晚上8點多鐘了。總理宣布要這18位大使第二天就出發(fā)返回任所。大家本來想趁回國開會的機會，料理一下留在國內(nèi)的事情。周總理知道大家的心事，說道：“大家難得回來，但是事情緊迫，必須立即向各國領導人表明我們的態(tài)度，提出我們的主張，爭取他們的支持。至于簽證和機票都已經(jīng)給你們辦好了，明天派專機送你們先去香港，從那里轉(zhuǎn)道回各自駐在國?！?/p>

周總理時刻把黨和國家的事情，把同志們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把個人的事情置之度外，特別是對一些人不正確的議論，他毫不在意。1958年，在外交部的一次會上，有個別同志發(fā)言說總理管事太多，以致別的領導人不好工作，甚至把報道總理經(jīng)常深入群眾，特別是和演員、歌唱家、文工團接觸的消息，說成是總理愛出風頭等等。聽到這些人的發(fā)言，陳毅同志當即批評了會議主持人，制止了這些無端的議論。大約半年以后，總理要我去辦一件事情。一見到我，他就說：“聽說外交部有人說我管得太多了，你看這件事我該不該管呢？”這時我把那次會上的情況，向他匯報了一下。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總理對此事竟一無所知。他問我有什么意見，我告訴總理，在那些同志發(fā)言后，我發(fā)言反對他們的意見。陳總也在總結(jié)發(fā)言時嚴厲批評了他們?？偫碚f：“真有這么些事？有記錄嗎？”我說：“當然有?！笨偫碚f：“我找來看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60年代初期，有一次我坦桑尼亞大使館一輛汽車不慎撞死了當?shù)氐囊粋€居民。因是黑夜，又在郊外，沒有被發(fā)現(xiàn)。使館有的同志主張不必報警，有的主張立即報警。使館將兩種意見報告給國內(nèi)。總理知道后立即批示大使應該親自去向坦總統(tǒng)報告真相，并把肇事司機交由坦桑尼亞處理。尼雷爾總統(tǒng)對此十分感動，大大增加了對中國的信任。

總理對外事工作抓得很細致，很周到，很多事情都是親自過問，自己動手。有一次，總理訪問巴基斯坦時，巴方派代辦陪同總理去訪問。下飛機迎接儀式結(jié)束后，代辦來向我辭行，我向他表示了感謝?？偫砼c迎接要員握別后，問我：“代辦在哪里？”我說：“他已向我辭行，我已向他致謝?！笨偫砺牶蠛懿挥淇斓卣f：“他是陪你的，還是陪我的？我怎么能不親自感謝他呢？”

南斯拉夫與我國建交，經(jīng)歷了一段特殊曲折的過程。建交后，為了給南駐華大使找一處合適的官邸，總理親自帶我到劉瀾濤同志家看房子，還親自和劉瀾濤同志談。緬甸總理吳努來中國參加我國國慶典禮，晚上的天安門城樓上寒氣襲人，總理立即叫人到百貨大樓買來大衣。每次國宴主賓席位及菜單，天安門城樓座位，晚會節(jié)目，總理都要親自審查，甚至禮品有時也要親自過目。送給西哈努克的玉器就是他親自挑選的?？赡苡腥擞X得總理未免管得太細了，其實，座位、禮品、晚會節(jié)目這些細節(jié)問題，如果處理不當，會引起很嚴重的后果。客人因為這些感到不愉快，甚至退席的事情，在外交上是很多的。

周總理對工作、對干部，要求都很嚴格。有一次，我奉命去某國訪問，預定第二天出發(fā)，當晚午夜一兩點鐘，我還在辦公室準備有關資料，忽然接到總理的電話，詢問另一個國家發(fā)生突然事變的情況。我當時正在整理手頭的資料，貿(mào)然間隨口回答說：“我明天就要去某國訪問，我沒注意您所說的那個國家的情況。”周總理嚴肅地反問我說：“你現(xiàn)在走了嗎？”“是的，我還沒有走?！睘槭裁次揖蜎]有注意那個屬于我主管范圍的國家的事變情況呢？我趕忙說：“總理，我錯了，請等半個小時，我向您匯報?！?/p>

周總理對外交干部和在他身邊工作的同志的使用、提拔、定級等問題也很嚴格。他曾在外交部干部大會上講話說，為了工作需要，凡調(diào)到外交部工作的同志都要降一級使用，并舉例說，像某某同志如分配到的部門可以當部長，但在外交部只好當部長助理?？墒强偫韺ν居痔貏e關心、愛護。在“克什米爾公主”號飛機遭國國民黨特務破壞爆炸后，他立即致電在日本訪問的外貿(mào)部副部長雷任民同志，要他改乘輪船回國，不要坐飛機。龔澎同志病重，總理親自到醫(yī)院探視，并指定醫(yī)療小組專為她治療，還親自聽取醫(yī)治方案的匯報。“文化大革命”中，總理保護了很多同志，這其中就包括我和我的妻子。有一次，總理和我談話，我偶然提到喜歡打獵?？偫黼S即說要送我一支獵槍。過了幾天，總理的衛(wèi)士長成元功真的拿來一支獵槍給我，說是蘇聯(lián)的朱可夫元帥送給總理的，總理叫轉(zhuǎn)送給我。我愛如至寶，當作是最珍貴的紀念品。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它被抄走了，迄今沒有下落。

1960年，我被派往幾內(nèi)亞擔任中國駐非洲國家的第一任大使。臨行前夕，周總理特意約我作了一次長談，囑咐我不可有絲毫的大國主義。他說，我們同非洲人民有著共同的歷史遭遇，我們要體諒他們的處境和困難，支持他們反帝、反殖的斗爭，幫助他們發(fā)展民族經(jīng)濟，鞏固民族獨立?？偫韽娬{(diào)說，外交工作就要做人的工作，要廣交朋友，做好當權派的工作。有人把做當權派的工作和做人民的工作對立起來，甚至認為做當權派的工作就是投降主義，似乎只有做人民的工作才是革命。他們忘記了革命不能輸出的道理，我們一定要尊重各國人民自己的選擇。

最令我難忘的是總理對非洲十國的訪問。訪問前夕，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在美國達拉斯市遇刺身亡。毛主席和黨中央十分關心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安全，決定向各被訪問國家要求取消夾道歡迎的儀式。駐埃及大使陳家康為此幾經(jīng)努力，埃及最終同意中國的建議?？墒菐變?nèi)亞方面經(jīng)多次交涉，直到總理抵幾前夜，仍然沒有結(jié)果。國內(nèi)指示我連夜向幾方交涉，務必取消夾道歡迎。我奉命深夜約見幾國防部長福代巴。他立即與杜爾總統(tǒng)通電話，杜爾說明天一早與我面談。第二天一早，杜爾總統(tǒng)對我說，此事待總理到后他將在機場同總理直接面談。

我了解杜爾的性格，知道再多談也無濟于事。當總理的專機在機場停穩(wěn)，我便第一個登機向總理報告。周總理平靜地說，就尊重杜爾總統(tǒng)的決定吧，聽從幾內(nèi)亞政府的安排。結(jié)果，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就這樣乘著敞篷汽車在成千上萬幾內(nèi)亞群眾載歌載舞夾道歡迎的熱烈儀式中進入首府科納克里。我們大家當時的緊張心情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周總理是把中國、幾內(nèi)亞兩國友好，中國和非洲人民友好置于了個人安危之上。

1月23日周總理、陳毅副總理由杜爾總統(tǒng)陪同，乘汽車到首都東北面的金迪亞訪問，參觀水果研究所，出席金迪亞市群眾大會。總理在會上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返回時，幾方突然改變計劃，安排總理和陳毅副總理乘直升機返回科納克里。我知道幾內(nèi)亞的直升機是從蘇聯(lián)購買的，駕駛員是捷克人。當時赫魯曉夫在蘇聯(lián)當政，中蘇關系緊張，我擔心發(fā)生意外，便立即向總理匯報情況，建議總理不坐直升機?？偫碜屛遗c幾方商量。我找到幾內(nèi)亞國防部長福代巴交涉，他請示杜爾總統(tǒng)后告訴我說：總統(tǒng)將自己駕駛直升機，請我們放心。我將這一情況報告給總理后，總理鎮(zhèn)定地說：“杜爾總統(tǒng)親自和我談了，怎么好拒絕呢？就尊重他們的安排吧。”就這樣，我和黃鎮(zhèn)、孔原諸同志懷著忐忑的心情眼看著直升機飛上天。直到我們的汽車返回科納克里，看見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安然無恙的時候，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總理訪問幾內(nèi)亞時，讓人擔心的事情可以說是層出不窮?？偫淼诌_前幾天，由我國援助建設的幾內(nèi)亞火柴卷煙聯(lián)合工廠突然報告說丟失兩噸炸藥。我們立即追查，但毫無結(jié)果。國內(nèi)命令我們一定要在總理到達前查出結(jié)果，找到丟失的炸藥。最后我們只好把工廠及附近凡是總理必將經(jīng)過的道路，用推土機推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炸藥。我們都勸周總理不要去訪問這個工廠，但周總理說：這是我們援助幾內(nèi)亞建設的第一個工廠，我怎么能不去呢？事后，丟失炸藥的事情終于查清楚了，原來是工廠管理員登記賬目有誤，炸藥根本沒有丟，是一場虛驚。

1975年夏，我奉命負責同菲律賓和泰國談判建立外交關系。談判在毛澤東和鄧小平同志直接領導下進行。6月7日，馬科斯總統(tǒng)訪問中國。當時總理已經(jīng)重病在身，沉疴不起，醫(yī)生不讓他參與工作。但是，總理卻忍著病痛，會見了馬科斯夫婦。當馬科斯稱贊中國是第三世界當然的領袖時，周總理說：毛主席講了，中國不稱霸，不當頭。并誠懇地向陪同來的馬科斯的女兒說：如果有一天中國有人搞大國霸權主義，你們應該起來反對。會晤原定15分鐘，總理卻以驚人的毅力，堅持了35分鐘。

總理就是這樣忘我地工作，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到新中國的國家事務中。尤其是他明知已經(jīng)身患絕癥，仍然不顧病痛，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作最后的工作，這種鞠躬盡瘁、無我無私的精神令我們從心底里欽佩不已?？偫淼某绺咂犯?，教育影響了新中國第一代外交官，我相信他的精神將在我國外交戰(zhàn)線上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