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人上了年紀(jì),對自己的生日多懷有一種恐懼,比如朋友的母親。生日當(dāng)然年年都過,去年朋友買了禮物,買了菜,拉上我,把母親的生日過得簡單并且隆重。吹蠟燭時,母親總會一本正經(jīng)將她的心愿說出來。她說,我希望從明天開始,時間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完全靜止下來。她的話把朋友和我逗得哈哈大笑。朋友的母親75周歲,假如時間真的靜止下來,那么她將會永遠(yuǎn)75周歲。75周歲并不年輕,但那是母親可以選擇的最年輕的年紀(jì)。
朋友是家里惟一的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好像就沒過什么安穩(wěn)日子——在美食街烤過羊肉串,在夜市上擺過雜貨攤兒,在商業(yè)街開過音像店,甚至有過短暫的出國打工經(jīng)歷,沒有攢下一分錢,卻時時惹禍。讓母親操心。母親說:“如果我永遠(yuǎn)75歲。就可以永遠(yuǎn)照顧你,給你洗衣做飯,如果眼不瞎耳不聾,還能看看你的樣子聽聽你的聲音。你說我老了,怎么放心你?一把年紀(jì)的人了,還沒個正經(jīng)。”原來她希望自己永遠(yuǎn)75歲,全是為了兒子。她的話讓朋友眼圈通紅,好久說不出一句話。其實,朋友那時還沒有像母親說的那樣“沒個正經(jīng)”,生活中處處受到挫折和磨難,有時候并不全都是他的過錨。
可是,今年朋友不能給他的母親過生日了。他闖了禍,被判刑15年。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許只為多賺一點錢。他替別人討債,第一次賠著笑臉過去,人家卻不搭理他。等第二次,他就揣了一把刀子,把刀拍到辦公桌上,然后坐在旁邊若無其事地抽煙。一會兒,三個年輕人沖進(jìn)來,每個人手里都提著木棍。他站起來,抓起刀子,沒等三個年輕人靠前,就把那位欠錢的老板捅了。
入獄前我見過他,他坐在那里,捂著臉,始終不肯說一句話。后來他哭起來,開始只是抽泣,漸漸變成號啕。我只聽清楚一個字,他說:“媽…-”
今年他的母親76周歲。半年前他就開始策劃如何給母親祝壽,說今年得換換方式,讓母親過個與眾不同的生日,過一個最快樂的生日。然而,這個生日確實“與眾不同”。可他的母親肯定沒有快樂。
到了那天,我買好禮物,買了菜和蛋糕,來到朋友家。我不想讓他的母親獨自一人面對生日的夜晚。我知道當(dāng)她靜下來,一定會更加思念兒子。我給她燒了菜,斟了酒。陪她吃了很長時間的晚飯。我們談了很多話,惟獨沒有談起她的兒子。我知道不管是我還是她,都在努力回避有關(guān)她兒子的所有話題。突然,她放下筷子,對我說:“差點忘了,還沒吹蠟燭呢?!?/p>
我點燃蠟燭,要她許個愿。和往年一樣,她仍然將她的心愿一五一十念出來。她說:“我希望時間快一點走。最好一覺醒來。最好一眨眼,就是15年以后?!?/p>
那天我實在太愚鈍,竟然問她:“您以前的心愿不都是希望時間靜止下來嗎?”
她說:“只有過完這15年,我的兒子才可以回家。我希望15年快點過去,可是15年以后我就是91歲了……我能活到那時候嗎?”
我的喉頭一緊,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她接著說:“如果真能活到那時候,希望我還能給他洗衣做飯,還能耳不聾眼不瞎,看到他的樣子聽到他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天……
我終于流下眼淚,為了眼前這位母親與時間和死亡的對峙。
(摘自《城市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