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原著《奇門遁甲》
縮寫 孫瑋 趙萍
一個人看著自己在前面走,那種驚恐是深邃的。
第二章 兩個自己
火車上,人很多。
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但桑丫能感覺到,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在盯著她。她的注意力一直系在自己的短褲上,媽媽在那里縫了一個口袋,里面裝著媽媽給她帶的生活費。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天亮,終于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北方。桑丫背著大包小包,隨著大家走過地下通道,走向檢票口。
背后傳來吵鬧聲。回頭看,有個高個子男人被攔住了,他好像沒買票。
桑丫忽然想起,這個男人,很像她和朱璽在“汽車酒吧”門口看見的那個邋遢男人!后來,他在錄像中露過頭,又消失了……
有一塊牌子把桑丫的目光吸引過去,那上面寫著:帶你去過去,來未來。那是她和“北方”約定見面時的暗號。
她的心一陣狂跳,偷偷看了一眼舉這塊牌子的人,正是QQ上跟她聊天的那個男人。他也看見了她,朝她微微笑著。桑丫是一個冷靜的女孩,此時卻有些慌亂。她掠了一下額頭上的頭發(fā),徑直朝他走去。
他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站在他的面前,安靜地說:“我不是說來了以后我去找你嗎?”
婁小婁放下牌子,說:“北京太大了,還是我來接你吧?!苯又隽艘粋€讓桑丫永遠不能忘記的動作:“你的鼻子上有臟東西……”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桑丫乖乖地等著。他用修長的手指在她的鼻頭上撥弄了一下,動作很輕柔。桑丫聞到了他手上有股來蘇水的味道。這一刻,桑丫感覺他就像爸爸。
他把桑丫的行李和背包都接了過去,說:“跟叔叔走?!?/p>
桑丫說:“我不叫你叔叔。北方?!?/p>
婁小婁說:“很好,那以后我就叫你南方。”
婁小婁開車載著桑丫行駛在繁華的北京大街上。
桑丫看著窗外,說:“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樣嗎?”
婁小婁說:“我早就畫過你?!?/p>
桑丫說:“什么時候?”
婁小婁說:“三個月前?!?/p>
桑丫說:“你照什么畫的?”
婁小婁說:“我照我心目中的你畫的?!?/p>
說著,他從工具箱里抽出一張紙,遞給了桑丫。
桑丫接過去看了看,瞪大了眼睛:“真像!”桑丫忽然不說話了,她打量著婁小婁的側面,想:開車接自己的這個人,難道真的沒有見過我?他和一直跟在自己背后的那個人,太像了,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
婁小婁轉頭看了她一眼,問:“你在想什么?”
桑丫說:“你跟他太像了……”
婁小婁說:“誰?”
桑丫說:“那個總是跟蹤我的人。剛才我又看到他了?!?/p>
婁小婁說:“他跟到北京了?”
桑丫說:“我知道,他不是常人。我來北京的前一天,他出現在我的臥室里,我倆對話了,他的話出現在紙上,我看不見筆的存在,只能看到一個個漢字寫出來。我當時特別害怕,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還是通過高科技隱身了……他反復阻止我來北京,我不知道為什么?!?/p>
婁小婁說:“也許他怕你見到我?!?/p>
桑丫說:“為什么?”
婁小婁開玩笑地說:“沒準兒,他是另一個我?!闭f到這里,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桑丫說的種種怪象。莫非,自己被人復制了?或者,真有平行時空,另一個自己不小心掉到了這個世界?或者,那傳真機,就是機器貓的時空穿梭機,奇門遁甲的傳真就是開啟時空之門的鑰匙?未來的自己跑到了現在……婁小婁越想越頭大,他實在搞不清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桑丫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婁小婁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桑丫的宿舍有八個人,她被安排在上鋪,靠門。
婁小婁說:“我家有一套房子,一直空著,就在你們學校附近,你住那里吧?!?/p>
桑丫說:“不合適?!?/p>
婁小婁說:“房子跟人一樣,不能孤獨,不然,它會老得很快?!?/p>
桑丫說:“那你呢?”
婁小婁說:“你指什么?”
桑丫說:“你也會老得很快?!?/p>
婁小婁說:“我不孤獨。自從跟你認識之后,我就不孤獨了?!?/p>
桑丫說:“誰知道你在QQ上認識多少阿姨!”
婁小婁哈哈笑了:“看看看,我還是你叔叔?!?/p>
在婁小婁的堅持下,桑丫到底住進了婁小婁的空房子。
婁小婁給母親買了部手機。
他幾個月沒來看母親了,這座樓似乎老了許多。樓道里沒一個燈是亮的,黑糊糊的。有人“咚咚咚”地走下來,和婁小婁擦肩而過時,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樓道里太黑了,他們都沒有看清對方。
婁小婁來到母親家門口,敲響了門。母親拉開門,說了句讓婁小婁全身發(fā)冷的話:“你怎么剛走就回來了?落什么東西了?”婁小婁朝黑糊糊的樓梯看了看,轉身就朝下沖去。母親在門口喊:“你跑什么!”婁小婁追到樓下,外面一片漆黑,不見一個人影。婁小婁打了個冷戰(zhàn)。
他慢慢爬上樓,母親還站在門口等他,她說:“小婁,你看到什么了?”婁小婁說:“沒什么。我給你買了一個東西,忘在車里了,剛才下去拿了上來。常叔叔呢?”
母親說:“他出去遛彎了。你的嗓子好了?”
婁小婁隨口答:“我沒事?!蹦赣H說:“你要小心!喉嚨的病,嚴重了就會導致窒息!”
婁小婁從包里掏出那只手機:“媽,這是我給你買的?!?/p>
母親說:“你給我買這么多手機干什么?”
婁小婁馬上意識到,剛才,另一個“自己”肯定也送來了一部手機!他磕磕巴巴地說:“剛才那部……是送給常叔叔的,這只是送給你的?!?/p>
母親說:“我倆都不出門,還用兩部手機?能退嗎?”
婁小婁說:“媽,你把我剛才給你的那部手機拿過來,我再看看。”
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一部嶄新的手機,竟然跟婁小婁買的手機一模一樣——銀灰色的諾基亞8800。
母親盯住了婁小婁的衣服:“你剛才下去換衣服了?”
婁小婁支吾了一下說:“剛才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母親迷惑地看著婁小婁,說:“一件棕色夾克,一件淺黃色襯衫,一條藏青色褲子……你換衣服干什么?”
婁小婁說:“一會兒我要去參加一個聚會?!?/p>
母親說:“你在哪里換的?”
婁小婁說:“在……車里?!?/p>
母親說:“你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婁小婁說:“媽,你多慮了。什么事都沒有。”
母親又問:“剛才,你換衣服之前,我叮囑你什么了?”
婁小婁頓時慌亂起來,低頭看了看表,說:“媽,聚會要開始了,我得走了?!?/p>
說完,他拔腿就走。
這一天,婁小婁沒去上班。有個大學同學來北京旅游,他帶她去登長城了。
這一天,桑丫打開電腦,進入XP系統。她傻眼了:桌面上的藍天野花不見了,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死”字,背景寫滿了莫名其妙的數字:234234234234234234234……誰進來了?
林要要整容失敗,完全變成了丑八怪。她給婁小婁打了個電話,約婁小婁一起吃飯。
婁小婁見到她時,愣了愣,馬上恢復了常態(tài),避開她的臉,說:“快坐吧?!?/p>
林要要坐下來,一直盯著婁小婁。婁小婁沒有再看她的臉,沖服務員喊:“上菜吧。”林要要的眼淚忍不住涌出來:“婁小婁,我是不是變了一個人?”
婁小婁看了她一眼,說:“是啊,剛才我都差點兒認不出你了?!?/p>
林要要說:“現在,我和你畫的那個女孩有點兒像了嗎?”
婁小婁嘆了口氣,轉頭看旁邊,輕聲說:“林要要,你怎么會做出這種傻事!”
林要要說:“婁小婁,我只想問你,你還愛我嗎?”
婁小婁盯住她的臉,說:“林要要,你做我的妹妹吧。”
林要要痛苦地搖搖腦袋,說:“你還在拒絕我!你怎么這么狠心!為了你,我都把自己毀了!”
婁小婁激動地說:“你是林要要!為什么要變成別人?你變得了別人嗎?”他平靜了一下,聲調柔和下來,又說:“做我妹妹吧,我會關心你一輩子?!?/p>
林要要“呼”地一下站起來:“永遠不可能!”
林要要回到家,一直趴在床上哭??蘩哿?,她想起了那把蒙古刀,于是腫著眼睛爬起來,拿出磨石和刀,坐在地上,低下頭,開始磨。
夜深了,空蕩蕩的房子里只有磨刀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
林要要裝著那把蒙古刀,繼續(xù)跟蹤婁小婁。
婁小婁下班后,去了芍藥地那套房子。過了半個鐘頭,婁小婁帶著一個女孩走了出來。
林要要覺得這個女孩十分面熟,想著想著,心里就像打碎了五味瓶——她正是婁小婁畫中那個女孩?。∷粗鴬湫浜瓦@個女孩說說笑笑地鉆進了車里,開走了。林要要的眼淚又一次流下來。
他和她一定去婁小婁家了。他和她一定會坐在林要要和婁小婁一起共進晚餐的那張桌子上。他和她飲酒作樂。他和她晚上會回到這個房子來。他和她將乘著酒興纏綿到天亮……
林要要感覺到,這輩子她和婁小婁肯定沒機會了。
除非還有一個婁小婁,一個歸這個畫上的女孩,一個給自己。可是,婁小婁怎么可能有兩個呢?只有等到下輩子了。怎么才能快速到下輩子呢?
她的腦海里蹦出四個字——同歸于盡。
周末,婁小婁帶著桑丫逛王府井大街。在街口婁小婁給桑丫拍照時,不小心把胳膊劃傷了,傷口挺深,鮮血汩汩流出來。他們找到了家藥店,婁小婁走進去,買了點藥和紗布,自己包扎上了,然后說:“好了,我們繼續(xù)逛吧。”
兩個人走出東安市場,繼續(xù)前行。
丑陋的林要要遠遠地跟在兩人背后。這時候她已經知道,這個女孩就是婁小婁在網上認識的,叫桑丫,現在在北京中醫(yī)大學讀一年級。
他們在路邊買了兩份冰淇淋,邊走邊吃。桑丫拉起了婁小婁的手,婁小婁沒有拒絕,兩個人就這樣一直牽著手……
林要要想,怎樣才能把他們分開。只有一個辦法,撲上去刺死婁小婁,那時,女孩就會驚叫一聲松開手,一步跳開。接著,林要要會用一只手握住婁小婁,一只手把刀刺進自己的胸口。這樣,她就和心愛的男人永遠在一起了。
在這里下手顯然不是明智的選擇。周圍人太多,說不定,她剛剛刺死婁小婁,刀子就被人奪下來了……
在林要要和兩個跟蹤對象之間,隔著紛亂的背影。有個背影似乎一直擋在林要要前面。
這個男人穿著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他總是用背影把自己遮住,好像他也在跟蹤婁小婁和桑丫。
走著走著,這人終于回了一下頭,林要要大吃一驚:這個人竟然還是婁小婁!她一下就愣住了。難道老天真的可憐自己,又給她復制了一個?回過神來再看,這人已經不見了。她舉目四望,再也沒有看到他的影子。難道,剛才是錯覺?她使勁搖了搖腦袋。再找婁小婁和桑丫,已經找不到了。
4月23日越來越近了。
這年北京的春天,一改常態(tài),不怎么刮風,卻總是打雷下雨。
婁小婁駕車走在路上,快到家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婁小婁的視野里出現一個人的背影,他在慢慢朝前走。婁小婁看清了,這人穿著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
婁小婁驚愕間,這個人忽然不見了!
婁小婁停下車,走出來,前后左右看了看,心里竟有些害怕。
他回到車里,關上車門,正要開動,另一扇車門竟自己打開了,接著,他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婁小婁……”婁小婁嚇得一哆嗦,立即問:“你在哪兒?”
看不見的人說:“我站在你車門口?!?/p>
婁小婁問:“你是誰?”
看不見的人說:“你別管我是誰。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婁小婁說:“什么秘密?”
看不見的人說:“年月日,將在被,你千萬小心!”
婁小婁驚恐地說:“年月日,將在被?我聽不懂你的話!”
對方緘默了一下,接著車門“啪嗒”一聲就關上了。
婁小婁四下張望,還是不見說話的人。婁小婁急忙開動他的車,掉轉車頭,直奔地下車庫去了。
“年月日,將在被……”這六個字太古怪了,什么意思?他提醒自己千萬小心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桑丫放學后,想好好做一頓飯,請婁小婁來一起吃。正好婁小婁發(fā)來了一條短信:你在干嘛?桑丫說:我今天買了很多菜,要好好做一頓飯,正想請你來呢。
婁小婁回道:嗓子長了一塊息肉,痛得厲害,說不出話來,吃東西也難以下咽。等好了再說吧。
桑丫:怎么搞的?
婁小婁:不知道。
桑丫:吃藥了嗎?
婁小婁:我是醫(yī)生,不用你操心了。對了,我給你買了一條裙子,有空我給你帶過去。
桑丫:謝謝。
桑丫坐在了沙發(fā)上,拿起婁小婁的照片,靜靜地看。
有人敲門。
她輕輕走到門前,通過貓眼望出去,門外站著婁小婁。他穿著米色T恤,黑色西褲,笑吟吟地朝上揚了揚手中的裙子。
她打開門,說:“我又不急著穿,這么晚了你還送來!”
婁小婁指了指嗓子,搖了搖頭,然后走進來,坐在沙發(fā)上,指了指裙子,讓她換上看看。
桑丫笑了。這是一條淺綠色的裙子,正是桑丫喜歡的顏色。幾分鐘之后,她換上了這條淺綠色的裙子,又換上了一件無袖白背心,姍姍走出來。
婁小婁上下看了看,眼神里透出濃濃的愛意。婁小婁拉著她的手,坐到了沙發(fā)上。他一只手輕輕摟著她的肩,另一只手在茶幾上的便箋上寫字。
婁小婁:你小心,我又看到那個人的蹤影了。
桑丫:那個像你的人?
婁小婁:是的。
桑丫:好長時間沒有他的蹤跡了,我都感覺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婁小婁:昨夜,我遇見他了,可是一轉眼他就消失了。雖然他消失了,我卻聽見他對我說話了!
桑丫:奇怪,他能說話了,你卻不能說話了。
婁小婁:說不定,我出現的地方,他就不能顯形。他出聲,我就不能說話。
桑丫:他說了什么?
婁小婁:他說——年月日,將在被。
桑丫:什么意思?
婁小婁:這句話一定被什么力量遮擋了某些內容。他說的應該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個人在哪個地方被怎么樣了。
桑丫贊許地點了點:嗯。
婁小婁:我想他要說的是……
這時候,一聲驚雷在窗外炸響,把桑丫嚇得一哆嗦。接著,婁小婁手中的筆就寫不出字了。
桑丫看了看婁小婁,跑進書房,從書包里又掏出一支筆,遞給了婁小婁。婁小婁又在紙上試了一下,還是寫不出來。
兩個人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婁小婁干脆用手指在茶幾上寫字,寫得很大。桑丫緊緊盯著,看了半天,她皺起了眉,說:“你寫的是什么字?。糠斌w?我不認識!”
婁小婁愣了愣,站起身,走到書房,拿出字典翻起來。
桑丫明白,他想把一些字指給她看,可是,他翻來翻去,似乎找不到他需要的字!婁小婁沮喪地搖搖頭,用動作比畫起來。
桑丫說:“啞語?”
婁小婁使勁兒點點頭。
桑丫說:“好,你想說什么,比畫出來,我明天買一本啞語方面的書對照一下就明白了?!?/p>
婁小婁突然像小丑一樣亂扭起來,動作很不協調。好像他突然變成了木偶,被幾條看不見的線牽扯著,他的身體一下下扭動,露出驚恐和痛苦的表情。桑丫一下站起來,緊緊抱住婁小婁。
過了好長時間,婁小婁才漸漸安定下來。
桑丫突然說:“婁小婁,今天夜里你別走了,在這里陪我吧。”婁小婁睜眼看了看她,表情有些吃驚。桑丫又說了一遍:“僅僅是陪我,好嗎?”婁小婁點點頭,緊緊抱住了她。
兩個人合衣躺在床上時,外面的雷雨消退了。
他們沒有關燈。
桑丫有些困倦,她聆聽著婁小婁的呼吸聲,輕輕撫摸著婁小婁的下巴,鼻子,額頭,頭發(fā)……摸著摸著,她停止了動作:“你理發(fā)了?”婁小婁搖了搖頭。
桑丫有些疑惑了。最后一次她和婁小婁在一起逛王府井,是三天前的事情,那時候,婁小婁的頭發(fā)比現在長許多。婁小婁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又急忙點了點頭。
桑丫的頭皮炸了——這個人是婁小婁嗎?
婁小婁似乎從她的眼睛里發(fā)現了什么,閃過一絲慌亂。他用手把桑丫的眼皮合上,不讓她再看他,然后輕輕拍著她,示意她該睡覺了。桑丫的心狂跳起來。
這個人是不是一直在背后跟蹤自己的那個人呢?
她低頭看了看婁小婁的胳膊。三天前,兩個人逛街的時候,婁小婁這條胳膊不小心被雕塑劃了一條大口子,短短三天時間,即使愈合了,也會留下傷痕,可是,這個人的胳膊上根本沒有一點兒傷痕,很光滑。桑丫懷疑自己記錯了,她又抽出婁小婁的另一條胳膊看了看,也沒有任何傷痕。
桑丫坐了起來,告訴他自己去一趟衛(wèi)生間。她走到客廳,四處尋找手機——她要給婁小婁打電話!可是找了半天,她都沒有看到自己的手機。這時候,她才想起來,手機放在臥室的梳妝臺上。
她摸了把剪刀,裝進了口袋。
她走到了臥室門口,停了一會兒,一咬牙,走了進去。然后,她直接走到梳妝臺前,拿起了手機。她沖“婁小婁”笑了笑,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給媽媽打個電話。一句話就完了?!?/p>
她慢慢地按下了婁小婁的號碼。里面?zhèn)鱽砹私油ǖ穆曇簦欠块g里并沒有電話響!桑丫的內心一緊,她已經確定,眼前盯著自己的這個人不是婁小婁!
電話接通了。
婁小婁說:“桑丫,都一點了,你怎么還不睡啊?”桑丫說:“媽,你要盡早來看看我?!闭f完,她就掛了電話。
電話急切地響起來。桑丫沒有接,一定是婁小婁打回來的。她只是摸了摸口袋里那把剪刀,對準了床上那個不知是人還是別的什么的東西,然后慢慢后退。床上那人一下坐起來,吃驚地看著她。終于,桑丫猛地拉開臥室門,一下子就沖了出去。她一氣沖到樓下,跑到小區(qū)門口才停住。
有輛車開了過來。桑丫抬頭看去,正是婁小婁那輛銀灰色寶來。車停下來,熄了火,走下一個人。這人穿著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
桑丫揉了揉眼睛,心中生出一絲寒意。她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婁小婁。或者兩個都不是?她沒有露頭,繼續(xù)觀察這個婁小婁。
他下了車,朝上面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快步朝樓門走去。如果這個人真是婁小婁,那么他走進那個恐怖的房子,肯定有危險……
這時,桑丫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站起來喊了一聲:“婁小婁!”這人愣了一下,停下來,猛地轉過身。他問:“桑丫,你站在這里干什么?”桑丫沒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著他。
他越來越近了。當他離桑丫還有幾米遠的時候,桑丫突然叫道:“你站??!”
這個人愣了一下,馬上停住了。桑丫說:“你是誰?”這人說:“我是婁小婁。桑丫,你怎么了?”桑丫說:“那你告訴我,你的胳膊怎么了?”
“你怎么問這個?”
“樓上還有一個婁小婁,我現在不知道你們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
這人說:“我們逛王府井的時候,我的胳膊劃了一個口子……”
桑丫又問:“剛才我給你打電話了嗎?”
“你不打電話我怎么會深更半夜跑過來?”
桑丫說:“我在電話里說什么了?”
“你說,媽,你要盡早來看看我。你為什么會說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桑丫有點兒相信他了。
她又問:“放學之后,我們通過短信嗎?”
這個人說:“沒有。”桑丫的心又提起來了:“我們明明通過短信的!”
這個人說:“今天我確實沒有跟你通過短信!”
桑丫說:“你是不是給我買了一條裙子?”
這個人說:“沒有?!?/p>
桑丫想著想著,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說:“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你有沒有離開過你的手機?”
這個人想了想,說:“哦,離開過。我去醫(yī)務科查一個病歷,大約離開診室半個鐘頭吧,沒帶手機……”
桑丫說:“你的嗓子沒長息肉?”
這個人說:“沒有?!?/p>
桑丫靜默了一會兒,說:“計劃太周密了……”
這個人說:“你說什么,桑丫?”
桑丫說:“另一個你出現了,他來了我家,我以為他是你。他現在就在房間里,我發(fā)現不對頭,就跑了出來……”
雖然這樣說,但桑丫并沒有接近面前的這個婁小婁。她依然保持著警惕。
這個人說:“走,我們上去看看?!?/p>
桑丫遲疑了一下,終于走了過來。走了兩三步,她又停下來,盯住了面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說:“我是婁小婁,不要怕!”
桑丫突然問:“你怎么穿上了這身衣服?”
昨天早晨,婁小婁正準備穿衣服的時候,他愣住了:他的衣服不見了。
他清楚地記得,他睡覺之前把衣服脫在了床頭柜上,現在,床頭柜上空空如也。
他四下看了看,頭皮一下就炸了:在床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身衣服——那是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
他傻傻地想了好半天,也沒想通這是怎么回事。
唯一的解釋是:昨夜,另一個自己,那個會隱身的人,穿過墻壁,潛入了他的家。他把自己的衣服穿走了,又把他的衣服留下來……
上班已經遲到了。
他爬起來,打開衣柜,以前的衣服都沒有洗。他拎起那個人留下的衣服看了看,直接穿上了,然后駕車去單位。
他忙活了一天,晚上,想給桑丫打電話,告訴她這些事,又不想讓她害怕,于是就沒有打。
電話響起來,是桑丫的。
桑丫只跟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后就掛了電話。
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煩,婁小婁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復制人今夜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很可能在桑丫的房子里出現了……
他再打電話,桑丫就不接了。
他的心提起來,穿上衣服,駕車就跑來了。
現在桑丫問他:你怎么穿上了這套衣服?
他說出實情之后,桑丫才徹底信任他。她走過來,抱住婁小婁,把頭扎進他的懷里,抽抽搭搭哭起來。
在婁小婁眼里,桑丫從來都是堅強的。這一刻,他才感覺到她是個女孩,是個小孩。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說:“寶貝,不怕。走,我們上去看看。如果他還在,我們就跟他談一談,問問他到底是誰,到底想干什么。今天,我和他必須有個了結?!?/p>
桑丫止住哭泣,說:“我擔心……”
婁小婁說:“有我在,你不用怕。”
房子里面黑糊糊的,沒有任何動靜。
婁小婁打開了客廳里的燈,沒人。打開了書房的燈,沒人。打開了臥室的燈,沒人。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燈,沒人。打開了廚房的燈,也沒人。
他又檢查了所有的窗簾后面,還有各個衣柜,都沒有發(fā)現什么。
他回頭看了看桑丫。
桑丫說:“他確實來過!他還跟我躺在了床上……”
說到這里,她的臉有點兒紅,又解釋道:“他似乎來告訴我什么秘密,但是好像有種力量就是不允許他說出來。我很害怕,就讓他留下來陪我了……我是讓你留下來陪我的,我并不知道他不是你?!?/p>
婁小婁說:“天亮還早,今天晚上我陪你?!?/p>
桑丫點了點頭,說:“就是你想走,我也不會讓你走!”
婁小婁輕輕抱住桑丫,說:“如果你讓我一輩子都不走,我就會一輩子留下來陪你。”
桑丫說:“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p>
兩個人合衣躺在了床上。桑丫緊緊地抱著婁小婁。
桑丫說:“你要有一個防偽標識,這樣,我才能確認你是你?!?/p>
婁小婁說:“他連一個大活人都仿造出來了,何況一個防偽標識呢?”
桑丫說:“那……我們定個暗號吧。”
婁小婁說:“這主意好像不錯?!?/p>
桑丫說:“有了暗號,即使到了下輩子,你變成了一把土,我變成了一根草,我們也能互相認出對方來?!?/p>
婁小婁說:“用什么做暗號呢?”
桑丫說:“我想想……”
婁小婁忽然說:“你不要說出來,用短信發(fā)給我吧?!?/p>
桑丫明白婁小婁是什么意思,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惶恐地四下看了看。
婁小婁坐起來,從梳妝臺上拿起她的手機,遞給她。她想了想,給婁小婁發(fā)了五個字:帶我去過去。
婁小婁收到之后,回復道:帶你來未來。
然后,兩個人同時把短信刪除了。
婁小婁說:“不過,這個暗號只能用一次。”
桑丫說:“為什么?”
婁小婁說:“我們看不見他的存在,在我們對暗號的時候,他什么都聽得見。因此,我們的暗號要不斷改變?!?/p>
桑丫說:“白色恐怖。”
34歲的婁小婁和17歲的桑丫抱在一起,睡了。
有個人穿著米色T恤,一條黑色西褲,靜靜地在黑糊糊的樓道里站立著。我們看不見他的表情。
第二天下午,婁小婁來學??瓷Q?。
走在操場上,桑丫說:“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p>
婁小婁說:“哦,明天就是4月23號了……我一直不太重視自己的生日。不過,去年,冒出6個女孩要陪我一起過生日?!?/p>
桑丫說:“聽了讓人生氣!”
婁小婁笑了,說:“今年,只有我們兩個人?!?/p>
桑丫說:“我給你做一桌菜!你把酒買回家來,我要跟你喝酒?!?/p>
婁小婁說:“不要在家做,太累。你放學之后等著我,我接你。”
桑丫不再堅持,不過從眼神里看得出來,她已經打定了主意。
兩人在一條長椅上坐下來,桑丫說:“4月23日,我總覺得這個日子似乎跟我也有什么關系……”
婁小婁說:“什么關系?”
桑丫說:“想不出來。”
婁小婁說:“是你哪個親人的生日吧?”
桑丫說:“不是?!?/p>
婁小婁說:“哪一年的這一天,你得過什么獎?”
桑丫說:“不是?!?/p>
婁小婁說:“那就是哪一年的這一天,你被老師罵了一頓。”
桑丫說:“不是?!?/p>
婁小婁說:“那是什么?用你的直覺思維想?!?/p>
桑丫說:“這一天好像是我的一個什么日子……”
婁小婁說:“也許……多少年以后,將有一個男孩出生,這個男孩是你的兒子。”
桑丫說:“他的名字就叫婁小婁?!?/p>
婁小婁說:“他的爸爸一定得姓婁才行。”
桑丫說:“他爸爸也叫婁小婁。”
婁小婁愣愣地看了看桑丫。桑丫笑了,說:“這個世界上肯定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叫婁小婁的?!?/p>
婁小婁說:“至少有兩個。”
林要要跟蹤婁小婁來到了中醫(yī)大學,就知道他來找桑丫了。過去,她每次看到婁小婁和桑丫在一起,心里就充滿了仇恨。現在,仇恨已經消弭。她感覺她和桑丫都是婁小婁的女人,她是妻,桑丫是妾。在陽間,是婁小婁和桑丫在一起的日子。在陰間,是婁小婁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她把下手的時機選在了2007年4月23日。
她不會像某些人那樣,失戀之后一個人殉情。她一定要和婁小婁一起走。即使另一個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她也要緊緊抓住。
這天夜里,婁小婁在單位處理他從醫(yī)生涯遇到的唯一一件醫(yī)療糾紛,很棘手,很晚才到家。
打開衣柜放外套時,他發(fā)現那件淺黃色正裝襯衫和那條藏青色正裝長褲不見了。他丟失的那件米色T恤和那條黑色西褲掛在上面,像個懸空的人。
他馬上意識到,那個人又來過了!
這個家里,好像生活著兩個人,往往是,他外出了,另一個就回家了;他回家了,另一個就外出了。即使兩個人都在家,互相也看不見。另一個人穿膩了一套衣服,就掛在了衣柜里,換上他剛剛脫下的衣服。他穿膩了一身衣服,就掛在衣柜里,換上另一個人剛剛脫下的衣服……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一次次進來的呢?
如果另一個自己不會穿墻遁地,一定就有這套房子的鑰匙??墒?,婁小婁的鑰匙只有一把,一直裝在口袋里啊,難道被人復制了?
那個人不但復制了這套房子的鑰匙,一定還復制了汽車的鑰匙,復制了單位診室的鑰匙,復制了桑丫那套房子的鑰匙……
婁小婁不關心財產。如果這個噩夢一樣的幻影,在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他寧愿把全部的財產都給他,只要留下桑丫就行了。
他走進書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張紙,上面寫著:祝我們生日快樂。
他仔細觀察這些字,竟和自己的筆跡一模一樣。
婁小婁實在太累了,走進了臥室。
床下傳來了響聲。好像一只老鼠跑過,好像床上什么東西掉下去了,好像一個人躺在床下實在不舒服,輕輕動了動身子……
他一骨碌坐起來,床下已經鉆出了一顆腦袋。這個人麻利地爬出來,站起身,靜靜地看著婁小婁。
月色不明不白,他的臉黑糊糊的。
婁小婁怔住了,他和這個人對視了一會兒,腦袋突然就大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他顫巍巍地問了一聲:“你……是誰?”
對方不說話。
婁小婁又問:“你想干什么?”
對方還是不說話。
婁小婁說:“我報警!”
對方的眼里竟然流出兩滴液體,在月光下,婁小婁看到那是眼淚。接著,這個人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東西,那是菜刀,那是婁小婁家的菜刀!婁小婁急忙后退,靠在墻上,這個人已經撲過來,揮刀就砍。
婁小婁本能地一閃身,竟然躲過去了,他一邊抓起被子護住身體,一邊跳下床。對方的刀一下下砍在被子上,婁小婁已經沖到了臥室門口,撒腿就朝外跑。
他跌跌撞撞跑到樓下,一直朝小區(qū)大門口奔跑。
一個保安在門口走動,他見婁小婁跑過來,迎上來問:“先生,怎么了?”
婁小婁沖到他旁邊,回頭看了看,甬道靜悄悄的,并不見另一個自己追上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看了看雙手,沒有血。接著,他又看了看胳膊和腿,都沒有受傷。他這才說道:“我家有歹徒!”
保安問:“幾個?”
婁小婁說:“一個!”
保安問清了樓號,然后說:“你待在這里不要動,我馬上帶人去看看!”
說完,他拿起對講機,開始呼叫同伴。講清了情況,他們一起朝婁小婁家跑去。來到婁小婁家樓下時,另一個婁小婁迎面走過來,手里拎著一把菜刀。保安說:“你不要插手了,趕快報警!這里的事我們來處理!”
“婁小婁”看了看他們,沒說什么,順著甬道朝遠處走去了。遠處一片漆黑。
三個保安放慢腳步,走進樓門,一步步朝樓上逼近。
林要要躺在床上,懷里緊緊抱著手機。她在等待婁小婁的消息。短信突然響了。
林要要的心一下就狂跳起來,她等了好半天,才把手機慢慢舉到眼前——竟是一條莫名其妙的廣告。林要要一下就把手機扔到了地板上。
外面的天陰了,月光漸漸消隱。林要要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磨刀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
桑丫睡得很香。
她夢見艷陽高照,藍天如洗。她在浩鴻小區(qū)南面的菜市場買了很多菜,經過死胡同回家。走到第五個拐彎處的時候,出現了一位老人,慈眉善目,有點兒像畫上的壽星。他笑吟吟地對桑丫說:“小姑娘,怎么買這么多菜???”
桑丫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p>
老人說:“來,坐下喝點兒茶水吧,我泡的,嘗嘗?!?/p>
桑丫說:“我還急著回去燒菜呢,謝謝您?!?/p>
老人難過地說:“唉,都走過去17個人了,沒一個愿意喝我的茶……”
桑丫停下來,笑了,說:“您為什么非要別人喝您的茶呢?”
老人說:“人老了就寂寞,總想著給別人做點兒什么?!?/p>
桑丫說:“大爺,我來嘗嘗吧?!彼头畔率种械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股清香沁人肺腑,老人笑得很燦爛,死胡同陡然煥然一新,房檐上的鴿子呼啦啦飛上天空……
桑丫謝過老人,拎起菜快步走回家。她的手藝出奇得好,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燭光閃爍,音樂飛揚。婁小婁戴上了五顏六色的帽子,滿臉幸福。爸爸竟然也趕到了——他被提前釋放,并沒有回家,直接就來北京見桑丫了。桑丫說:爸,你怎么來的呀?
爸爸說:你猜。
桑丫說:飛機?
爸爸搖頭,說:不是。
桑丫說:火車?
爸爸還是搖頭,說:不是。
桑丫說:那你是怎么來的呀?
爸爸神秘地說:我、是、飛、來、的。
同一天夜里,桑丫的爸爸在囚室里,做了一個怪夢。
他夢見了密云小區(qū),夢見了他的家。
天更藍一些,云更白一些,空氣更純凈一些,世界更安靜一些……哦,這是10年前的時候,桑丫才四五歲的樣子。
吃完晚飯,他牽著桑丫的手,準備出去玩。
媽媽說:“讓她自己出去吧!孩子早晚要長大?!彼肓讼?,說:“桑丫,你自己出去玩,可以嗎?”桑丫說:“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他慢慢松開了桑丫的小手,感到心里一空。他說:“你只能在門前玩,不能越過對面的樓。聽到了嗎?”桑丫說:“知道啦!”
他說:“天黑的時候,不許貪玩,必須回家。聽到了嗎?”桑丫說:“知道啦知道啦?!彼呀浖辈豢赡土恕?/p>
他又說:“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即使對方是熟人,也不要輕易相信。要是他要領你離開小區(qū),你就趕快朝家跑,喊爸爸,你也不要相信所有的警察,因為還有假警察……”
桑丫說:“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他覺得,對于他的心頭肉桑丫來說,全世界都是不安全的,除了自己。他給桑丫帶了一瓶水,然后,桑丫就像個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聽到她跑出了樓門,他就坐立不安起來,不停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終于,他拉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樓下靜悄悄的,沒見到桑丫的影子,只看到她帶的那瓶水,靜靜地放在路旁。他一下就慌了,大聲喊起來:“桑丫——桑丫——”
沒有人答應。
在夢中,小區(qū)似乎有四個門。他轉了一下,不知道該沖向哪個門。最后,他狂奔著沖向了正門。
一個保安在值班,他一邊跑向保安一邊喊道:“你見我女兒了嗎?”他幾乎天天帶桑丫在小區(qū)里玩,所有保安都認得這對父女。
保安說:“她出去了?!?/p>
他顫抖著問:“跟誰出去的!”
保安說:“一個老頭。”
他大叫起來:“你為什么不攔住她?”
保安說:“她都是大學生了……”
他頓時怒不可遏,吼道:“她才是幾歲的小孩!”然后,像失常的野獸一樣沖出了小區(qū)大門。
可是外面人來人往,上哪兒追尋他的心肝寶貝?
他沿著大街,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
他竟然跑出了市區(qū),看到了一片青草地,上面?zhèn)忍芍粋€小女孩,那是桑丫!
他快步跑過去,卻看到桑丫安靜地閉著眼睛。黃昏的風,一下下撩動著她的黑頭發(fā)和花衣衫。他抱起桑丫,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使勁搖了搖:“桑丫,你怎么了?”桑丫沒有睜開眼睛。
他又喊:“桑丫,爸爸來了,爸爸來了??!”桑丫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他呆了一會兒,把腦袋慢慢貼在了桑丫的心口上。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的心跳聲。剛才她還像小兔子一樣歡蹦亂跳,剛才她還說: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兩行淚從他的眼角滾下來。
他突然抱緊了桑丫,在風中號啕大哭:“桑丫,從現在起,爸爸再也不會撒開你的手了!給爸爸一次機會吧……”
他哭著哭著,哭醒了。他覺得,剛才的夢是個預兆,桑丫很可能要出什么事??伤麉s不能去看望她,沒有時間,什么都干不成。
突然,一個念頭在他心里跳出來:越獄。
這幾天,犯人們一直在野外修路。他在監(jiān)獄里表現良好,每次勞動的時候,都可以自由走動。明天,趁警察不注意,迅速沖進樹林中,一直跑,很可能能逃出去。他回憶那里的地形,覺得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如果不逃跑,他也快要出獄見到桑丫了。萬一被抓回來呢?肯定要加刑。桑丫盼他盼了11年了,他卻又一次讓她陷入絕望的深淵……
想來想去,他放棄了越獄的念頭。
再次睡著之后,他又做了一個夢,它竟和前面那個夢一模一樣!
他再一次哭醒了。
這時候,已經是半夜了。爸爸暗暗下了決心,明天一定越獄,扒火車去北京,看他的女兒桑丫!如果桑丫沒什么事,那么他就安心了,哪怕再加刑10年!
接下來,他開始考慮每一個越獄的細節(jié),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感到萬無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又做夢了,重復的夢……
他和其他幾十個囚犯,坐著有鐵欄桿的大卡車,來到了野外修路的工地。
總共有6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其中4個站在高坡上監(jiān)視工地,兩個在車里聊天。不遠處就是那片茂密的樹林。樹林那一端,是一個很陡的山坡,山坡下種著一片莊稼,跑過莊稼就是公路。剛才,囚車就是從那條公路繞過來的,他在車上觀察得十分仔細。
他已經計劃好,如果逃跑之后被警察發(fā)現追上來,他就從那個山坡滾下去。然后,再順著公路跑到不遠處的一個集鎮(zhèn)。
兩個站在高坡上的警察一前一后朝囚車走過去了,他們可能去抽煙了?,F在,高坡上只剩下一胖一瘦兩個警察了。那個瘦警察對爸爸比較好,爸爸在監(jiān)獄里寫黑板報,經常跟他打交道。
爸爸舉起手來:“我要解手。”瘦警察說:“快去快回?!?/p>
爸爸跑到路邊的草叢中,蹲下來,抬頭朝遠處看了看,囚車里的4個警察并沒有注意他。他又看了看高坡上的兩個警察,他們在說話,瘦警察還笑著搗了胖警察一拳。
時機到了。
他迅速朝樹林沖過去。其實他并沒有解開褲帶。
背后傳來警察的喊聲:“站??!”
爸爸的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他一下就站住了。
他回過頭去,看見兩個警察從后面追了過來。他突然大聲喊道:“求求你們別追了!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兒!你們讓我看她一眼,我很快就會回來!求求你們!”警察厲聲喝道:“你站??!”
爸爸轉過身,繼續(xù)朝前跑。
如果前面是國王的寶座,如果前面是全世界的財富,如果前面是一個絕世美女,如果前面是一個永生的機會……他可能就停下來了??墒?,前面是他的女兒桑丫!
她有危險了!
她在等爸爸去救她!
警察又喊道:“趕快站??!不然開槍啦!”
爸爸一邊跑一邊哭著喊:“我看我女兒一眼就回來!她被一個老頭帶走了!她遇到危險了!”
這時候,他的眼里已經沒有了樹林,沒有了山坡,沒有了公路,只有桑丫的面容。他朝著他的桑丫奔去。
一聲清脆的槍響,一顆子彈從他的腦袋旁邊飛了過去,他聽到“嗖”的一聲。
他抖了一下,繼續(xù)朝前跑。
又一聲清脆的槍響,一顆子彈射進了他身后的田地里,“撲”的一聲。
他踉蹌了一下,繼續(xù)朝前跑。
又一聲清脆的槍響,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腦袋。那一刻,天地之間陡然變得紅彤彤,好像全世界都在流血。桑丫在無邊無際的紅色中,朝他笑著,說:“爸爸,爸爸,你快點兒跑呀!”
爸爸被子彈射中之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幾步。這個地方離北京還有一千多公里。
他跑出了十幾步。
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別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
從小到大,在桑丫眼里,爸爸無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縫里給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給她捉到蜻蜓……
可是,現在他讓女兒失望了。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躺在了雜亂的草叢中。
這一天,離他出獄還有433天。
(未完待續(xù))
(本文純屬虛構)
編輯 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