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蘿卜,一拌蘿卜二拌肉,三拌蘿卜吃不夠
蘿卜這類疏菜,并不像其它農(nóng)作物一樣,去大片大片的種,一般種在洋芋地里。每年春種時節(jié),切成塊兒的洋芋均勻地撒在犁溝里,在用耱(農(nóng)具)把地耱平的時候,就順便撒上些菜籽兒,其中就有蘿卜籽兒。在夏季和秋季里的幾個月時光里,它和洋芋一起生長。
收洋芋的季節(jié),也就是收蘿卜的時候。洋芋產(chǎn)量上去了,蘿卜的產(chǎn)量也肯定上去了——它們跟患難與共的弟兄一樣。對于鄉(xiāng)親們來說,蘿卜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除了生吃以外,還可以切成絲兒,炸熟了做包子、餃子吃,還可以和洋芋和在一起,做成湯的洋芋菜吃。收下來的蘿卜太多的話,就把它們切成片兒,用繩子串起來,掛在院子里的杏樹或梨樹上,由自然的風(fēng)慢慢去吹,由東起西落的太陽去曬。每到這個季節(jié),家家的院子里都能看到掛起來的蘿卜,日子一樣平常。
這樣被掛著風(fēng)干了的蘿卜干兒,叫做“干吊菜”,到了沒有青菜可吃的時候,泡軟、煮熟了吃。來年的正月二十三日這天,是專門吃干蘿卜的日子。把煮熟了的蘿卜片切成細條兒,用油、醋、鹽、蒜或辣椒拌了,吃起來很是可口。傳說這一天,天上專管農(nóng)耕的神要到人間來巡視,看見人們吃這種東西,心生憐憫,就會把福降給人間。原來,這么一個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也飽含著一個樸素的心愿。
山坡地一般用來種洋芋這類耐干旱、易生長的糧食。在我的村莊,有一個叫羊路咀的地方,種了很多洋芋。春季里如果雨水好,夏天時不要大旱,剛?cè)肭镉幸粓鐾赣?,洋芋的長勢會特別的好,夾雜在中間的那些白菜、蘿卜也就長得好。收麥時節(jié),洋芋還長在地里,但蘿卜的淡綠色的頂兒已經(jīng)頂出地面,不甘心被埋在地里似的。這極具誘人的顏色,加上經(jīng)驗的胃口,它們就成了被享用的對象。
二十幾年前,收麥時節(jié),差不多正好趕上暑期,我和哥哥就去收割過的麥田里揀麥穗。這是個吃蘿卜的好機會。鉆進地里,撩起齒形的葉子,把手使勁插進土里,試探蘿卜的大小,如果個兒大,且是綠頂?shù)?,不但嫩,且辣中帶著甜。拔出來后,用葉子擦拭掉上面的泥土,就能聞到它散射著的香味兒。用刀切的不鮮,帶有鐵腥味兒,何況在野地里不可能有刀。我們辦法是,找一棵不大的樹,把蘿卜拿好了,朝樹上絆去。一次絆開的,辣;兩下絆開的,辣,且有木感;三下絆開的,味兒獨特,既鮮且嫩。
2.杏兒,桃飽杏傷,李子吃多撐的慌
西北的春天來得晚些,三月時,桃花、杏花、梨花相繼綻放,山野也變綠了,“桃花開,杏花綻,急得梨花把腳絆”,一派熱鬧景象。人們的眼前全是粉的、白的、綠的。春季過后,花瓣兒雨一樣凋謝,原來開過花兒的樹枝上,挑著豌豆大小的綠顆粒兒。
我家的屋后有座山,山不高,人們都說,山形酷似安詳而臥的虎,于是,山便被叫做“虎山”?;⑸蕉鄻洌窖?,長滿了桃樹;山頂上,大多是杏樹。春來時節(jié),粉的桃花,白的杏花,宛若懸空了的薄紗,把山坡點染得仙境一般。開花時節(jié),除了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一坡粉紅外,一吸鼻子還可以聞見花粉的芳香。最引人關(guān)注的是杏樹,而那大片大片的桃樹的果實卻是不能吃的,它們是山毛桃,皮薄核大,專門藥用。杏樹剛掛上果子時,鳥雀們也喜歡光顧杏,用尖而長的嘴去啄那點綠豆兒,很讓人心疼和惱怒。
因為離家近,小小的我,常在傍晚時分,悄悄地順著雨水吹成的水渠,竄上山去,只要鉆進林子,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做該做的事了。摘下來的小小的杏子,放進口里一咬,“噗”地一下,全是一包帶有甜味兒的水。杏子一天天長大,葉子也一天天稠密,它們隱藏在葉子里面,不仔細看,難以找到。成熟時節(jié),倒是不用花費這些力氣的,因為一些熟透了的杏子會從樹上掉下來,滾到我家院子里來。
我家門前朝北幾十米的叫瓦窯坪的地方,有兩棵高大的杏樹,掛上果后,我們一群娃娃,常常拿一塊土塊往下來打。偶爾把杏子沒有打下來,卻打中了誰的腦袋——受害者的家長絕不容這樣的事,免不了雙方家庭要對罵一陣子的。打下來后,隨便在衣服上蹭幾下,就往口里塞。雖然酸得直往口里吸氣,但還是百吃不厭,往往因吃得太多,牙被酸倒了,回家吃飯,牙全沒有了力氣似的,合不到一塊兒。
杏子好吃,但吃多了傷身體。村子里有好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娃娃,因吃杏子過多,每天連飯菜都吃不去,面黃肌瘦,十分可憐。而正好,一位婦女,胃痛得厲害,送到醫(yī)院后確診為急性胃潰瘍,大夫打開她的胃,大吃一驚,里面還有囫圇半塊的杏子。家里的大人們說:“寧吃鮮桃一口,也不吃蔫杏一背簍”,堅決反對我們兄弟姐妹們吃杏子。長大后,鮮桃吃了不少,李子也偶爾吃一些,杏子卻是很少吃的。
3.上樹,上樹好上下樹難,擦了脬子緩三年
現(xiàn)在想,我當(dāng)時爬樹有兩種目的,一是為了取物,二是為了游戲。
有時,上樹是為了它上面的一根枯枝,那可是能當(dāng)做柴禾用的東西。媽媽從地里收工回家時,手里總握著幾根干枯的樹枝,雖然是幾根,積攢起來,就能燒幾頓飯。媽媽叮嚀說:“見了柴禾,撿回來,家從細處有呢。”可是,我不是撿,而是上樹去取。那棵樹上,一根指頭粗的枯枝,任風(fēng)吹打,就是不掉下來。讓我等著,還不如爬上樹去把它取下來。
有時,是為了捉一只鳥。上學(xué)路上,一只鳥在枝頭間跳來跳去,你大聲喊叫它不飛走,你把鞋子、帽子、書包扔上去,它仍然不走,于是,便以為它是不會飛走的了。同伴們圍著樹看,我便往爬上樹去。爬上去了,正得意呢,它卻像故意跟你開玩笑似的,“啾啾”地叫幾聲,“撲楞楞”地扇動翅膀飛走了。
我們還去摘杏子,不是公開的,而是偷偷的。傍晚時分,提上籠子,到山上去,除了可以在雨水吹成的小溝里撿到那些被風(fēng)搖落的杏子外,還可以爬到樹上去,既可以摘下一些鮮杏子,還可以捋下一些樹葉——這是豬極愛吃的東西,有一股甜絲絲的味兒。
從樹上爬上爬下,衣褲往往撕扯得不像樣子,但鞋卻是最好的。并不是保護鞋,而是上樹時,穿上鞋一定影響上樹的速度,便把它脫了下來,扔在了一邊。樹好上,卻難下,往往擦傷腿上的皮膚,血都滲了出來,卻不覺得痛。回家,媽媽質(zhì)問:“又打架了?”我邊躲著媽媽的目光,邊說:“沒有,是義務(wù)勞動弄的。”勞動真光榮。
爬樹并不是小孩子的專利,大人們也上樹。生產(chǎn)勞動之余,十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男人,女人,圍著一棵大而高的樹,打賭誰上樹的速度最快,并且沒有擦傷。好勝的男人們,在起哄中抹胳膊、挽袖子。上樹的時候是很容易的,他們兩手抱緊樹桿,雙腳夾緊樹桿,“噌噌噌”幾下就上去了。但下來時卻難得多,因為大人體重,身體下墜著,要掉下去似的。他們?yōu)榱藫寱r間,有時干脆從樹上溜了下來。因此,擦傷的事情發(fā)生。有一個大人,下樹時擦傷了肚皮,好幾天沒有參加生產(chǎn)勞動,好多天里,他見了男男女女,都是羞慚的神情。
大家都知道,我以后不爬樹了,其原因并不是怕擦傷。那年初夏時節(jié),柳樹的枝條十分茂密。捉迷藏時,我獨出心裁,爬上樹去,躲進枝條中。果然,誰也不容易找見我,包括媽媽。我是在樹上睡著了。醒來后,透過枝條和樹葉,看見星星一閃一閃的。其實是被嘈雜的聲音吵醒的,其中就有媽媽揪心地呼喚聲:“新立——新立——”。
4.地軟兒,天轉(zhuǎn)轉(zhuǎn)地轉(zhuǎn)轉(zhuǎn),羊糞變成地軟軟
地軟兒是一種可以食用的菌類,樣子像木耳。這種東西,可能生長于夏天,但夏天卻找不到蹤影。
太陽照不到的陰洼地帶,或潮濕的水溝邊,都是人們不太愿意去的地方,草也就長得繁茂一些。綿羊卻最愛光顧這些不但涼爽,而且食物充足的地方。于是,溝坡和陰洼地帶,就成了它們的最佳覓食去處。他們在這里吃草,在這里休息反芻,也在這里拉撒。
秋去冬來,一場霜弒敗了所有的青草,這些原來昂著頭顱的家伙,俘虜似的心甘情愿地等著冬眠。一場雪飄然而至,苫住了枯草,夏天繁華的痕跡蕩然無存。雪的水,滋潤著干枯的草和土地。
初春時節(jié),我們要到山上去撿柴草,準(zhǔn)備正月二十三日這天的“燎疳(驅(qū)逐疾病的民俗活動)”所需。老家北邊的小彎兒梁上,有塊叫“刀把兒”的地里,是必然要去的地方,那里有幾個大的墳區(qū),墳地里長滿了野草和山棘。夏天時,綿羊鉆進去,只看見一個白白的背,慢慢晃動。而現(xiàn)在,春天冰雪消融時分,撿柴草時,卻意外地看見被雪水泡漲的地軟兒。太多了,它們,黑乎乎地,粘在地皮上。揀回去,泡在水里,有的足有巴掌大。洗凈了,做包子吃是十分奢侈的美食?,F(xiàn)在,它們走上了城里飯店的餐桌,聽說,一斤好幾十元呢。
我曾經(jīng)就地軟兒的來歷問過一些大人,想寫一篇作文,但他們都說不上,便寫了一座小橋。倒是我的曾祖母——父親的堂奶奶,她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對我說:“天轉(zhuǎn)轉(zhuǎn),地轉(zhuǎn)轉(zhuǎn),羊糞變個地軟軟?!蔽抑啦⒉皇沁@回事,但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起碼解釋了食物與肥料關(guān)系。
作者簡介:李新立,甘肅靜寧縣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散文》、《飛天》、《歲月》、《黃河文學(xué)》等刊物。部分作品選入《散文中國,2007》、《塵世的味道:散文新銳十人集》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