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月３周又２天》：濃縮的歷史

衛(wèi)西諦

歷史活在電影之中，并不是依賴于抽象的符號或隱喻，而是依賴于具體的生活與肉體

《4月3周又2天》的最后一個鏡頭是女主角向攝影機投下一瞥，首次望向觀眾。這一瞥是如此短促，以至于觀眾和角色之間還沒來得及形成對視，就戛然黑場，影片結束。但是，它給我們帶來的心靈沖擊，卻遠沒有完結。關于個人的、關于時代的種種苦悶與壓抑的情緒都被郁結在心頭。

這是羅馬尼亞導演克里斯汀?穆基的第二部作品。這位導演1968年出生于羅馬尼亞東北部的城市拉茲，曾在布加勒斯特的電影?？茖W校學習，算是科班出身，從《4月3周又2天》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學院派風格。2002年他拍攝了《西方》，2005年又和五名新銳導演合拍了多段式電影《東歐風情畫》，都屬于黑色幽默式的作品。

黑色幽默在東歐電影里是很常見的，但《4月3周又2天》卻沒有延續(xù)這一風格。所以影片一開場，那種寒冷、陰郁、沉靜、不安的基調(diào)就讓人感覺有些非同尋常。

影片的開場是一個簡陋的多人宿舍，兩個女大學生正在打包收拾東西，其中一個女生拜托另一個去買煙、買香皂、訂旅館、還讓她請人照顧魚兒，看上去就像要去短暫旅行。安靜的鏡頭在微微晃動中預告了某些不安。

隨著這個叫歐蒂莉亞的女孩走出房門，運動鏡頭一路跟隨她進入學生宿舍樓內(nèi)部各個區(qū)域。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到處都是從西方世界走私來的貨物：日用品以及錄像帶。

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1987年，齊奧塞斯庫政權最后的歲月。

電影完全從私人生活內(nèi)部出發(fā)，去描繪那個時代羅馬尼亞人的狀態(tài)。它花了15分鐘的時間去交待歐蒂莉亞如何訂旅館。人與人之間的不友善，制度的種種限制，行為的被監(jiān)控令人不寒而栗。之后，電影中反復出現(xiàn)的場景是，歐蒂莉亞進出旅館被盤問，進門要求出示身份證、出門要求留下鑰匙，以及其他各種必須通過賄賂才能辦成的事情。一個小小的旅館門廳，簡潔明了地勾勒出一個時代冰冷、僵硬的境況。

等到歐蒂莉亞帶著一個叫“比比先生”的男人進入旅館，我們才明白他是被請來為歐蒂莉亞那個怯懦的室友嘉碧塔做墮胎手術的，這在當時屬于非法?！?月3周又2天》并沒有像2004年獲金獅獎的影片《維拉?德里克》(邁克?雷導演)那樣圍繞墮胎去探討人性、道德與法律的關系，而是用極為冰冷的語調(diào)描寫了人與人之間陰暗丑陋的關系，從而揭開歷史的瘡疤。那個被稱為“比比先生”的地下醫(yī)生，以“任何錯誤都要付出代價”為由，不僅收取了嘉碧塔的費用，而且要求有孕在身的她和她的“姐妹”歐蒂莉亞先后和自己做愛。

這個丑惡的男人有時陰冷粗暴、有時又溫柔體貼，顯然是經(jīng)過長期壓抑后形成的復雜性格。從他的對白“比你們更聰明的渾蛋都試過想耍我，但他們沒有成功”中，可以嗅出他作為底層人曾經(jīng)所受的不平遭遇。他只有在傾軋更弱勢的群體中才能獲得成功快感。

如果說這個“比比先生”是時代的化身，那么歐蒂莉亞男友母親的生日晚餐就像一個時代的縮影。在那些作為“家長”的成年人的談話中，充滿了知識分子對勞動者的不屑，城市居民對鄉(xiāng)下人的輕蔑，男性對于女性的優(yōu)越感，以及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不滿。作為一個陌生的個體，歐蒂莉亞這個堅毅、果決的女性，在餐桌上感到難以忍受。這一天一夜，經(jīng)歷了好友嘉碧塔對她的隱瞞(甚至可能是欺騙與利用)，以及男友對她的不理解(也可能是無動于衷或無能為力)，歐蒂莉亞瞬時陷入了一個茫然、恐懼的世界中。

導演穆基很好地把握住了人物情緒與處境的變化，當歐蒂莉亞轉身出門投入黑夜，穆基讓長期固定的鏡頭，轉變?yōu)閯×一蝿拥母?。歐蒂莉亞從男友家趕往旅館的那段路程，短短幾分鐘就將觀眾放置到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去。

影片最后，我們目睹并直視了從嘉碧塔體內(nèi)排出的、“4月3周又2天”的死嬰。血淋淋的生命讓人觸目驚心。然而當歐蒂莉亞丟棄了嬰兒回到旅館時，當事人嘉碧塔竟然像沒事人一樣，坐在餐廳里，點了豬腦、豬肝、牛肉吃，她淡然說自己餓了。這是多么令人震驚的瞬間，可是又那么順理成章地發(fā)生在現(xiàn)實之中。歐蒂莉亞轉過頭去，面向攝影機投下匆匆一瞥，似乎包含傷感、困惑、痛苦、恐懼、質疑……這種混合著各種情緒的眼神，也是一段被扭曲、被壓抑的歷史活生生的見證。

《4月3周又2天》告知我們：歷史活在電影之中，并不是依賴于抽象的符號或隱喻，而是依賴于具體的生活與肉體；歷史也并非需要跨越數(shù)個年代才能被完整呈現(xiàn)，短短的一天一夜就可以讓它徹底曝露。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