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格比學校的日子

托馬斯·休斯

低年級的學生靜靜地走向自己的床鋪，一邊脫衣服，一邊小聲地交談著；而高年級的學生脫下來夾克衫和馬甲后，則肆無忌憚地坐在彼此的床上聊著天，湯姆也在其中。

可憐的小阿瑟，他剛來到一個新的地方，腦袋里充滿了新奇。與一群陌生的孩子睡在同一個房間，他可從來都沒想過，這讓他感覺很別扭。需要脫下夾克衫，這就更不能忍受了，但他一橫心，還是把它給脫下來了。然后，他躊躇地看了湯姆一眼，后者正在床角，談笑風生。

“布朗，”他囁嚅著，“我可以洗臉洗手嗎？”

“當然可以了，你愿意洗就洗吧，”湯姆看著他說，“在窗戶下面，從你的床數(shù)第二個，那是你的洗手架。不過你要是晚上把水都用完了，早晨還得下去打?！?/p>

說完，湯姆接著聊天去了，阿瑟膽怯地從床鋪間溜到洗手架旁，開始洗漱，這吸引了房間里所有人的注意，但也只是一會兒。

說笑仍在繼續(xù)著。阿瑟洗漱完畢后，換上長睡衣。他更為不安地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有兩三個低年級孩子已經(jīng)上床了，他們的下巴支在雙膝上。燈光很亮，房間里依然很吵。

可憐孤獨的小阿瑟在試探著，但這次他沒有問湯姆可以做什么或不可以做什么，而是跪在床邊的地上，開始祈禱，他從小每天都這樣做，因為他相信上帝能聽到哭喊，能夠忍受所有人的悲傷，無論是脆弱小孩的，還是強壯卻痛苦的成人的。

當時湯姆正背對著阿瑟，坐在床的一頭解鞋帶，他沒有看到發(fā)生的事情。這時，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他驚奇地轉過頭。接著，兩三個孩子發(fā)出嘲笑聲，站在房中央的一個高個頭的粗魯家伙竟然撿起一只拖鞋，朝阿瑟扔過去，嘴里還罵罵咧咧。

湯姆明白了一切。于是，他拿起剛剛脫掉的靴子朝那個野蠻人的頭上直接砸了過去，小阿瑟連忙抬起手臂抓住了湯姆的胳膊肘。

“去你的布朗！你什么意思？”他憤怒地吼著，腳都跺疼了?！拔沂裁匆馑?？不用你管?！睖窡嵫序v地說道，“如果誰還想挨另一只靴子，那就來吧！”

正在這時，一個六年級的男孩子進來了，屋里頓時鴉雀無聲，如果不是這樣，事情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湯姆跟其他孩子沖到床上，脫下衣服。一會兒，看門老人熄滅了蠟燭，跟往常一樣道了聲“晚安”，帶上門，蹣跚著向另一個房間走去了。

剛才那一幕卻深深地印在孩子們的腦海里。很長一段時間，湯姆也在回想著那一幕，往事潮水般涌來，他根本無法入睡。他頭疼得厲害，心突突地跳著，幾乎難以控制想起來在房間里奔跑的沖動。

他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幾年前在她膝下許過的誓言，他發(fā)誓要在睡覺之前，跪在床邊向上帝懺悔的，可是……他輕輕地躺下，哭了起來，心都碎了。畢竟他還是一個14歲的孩子。

一個孩子要當眾祈禱，即使在開明的拉格比學校，也要有足夠的勇氣。

幾年之后，托馬斯·阿諾德博士擔任校長，他男子氣概的虔誠感化了整個學校，才使得情況得以改觀。在他去世之前，至少在教室里，已是另一番情形。我想，在學校的其他場所應該也是這樣的。

可惜，湯姆上學時并沒有趕上那段時期。來到學校的前幾天晚上，因為吵鬧他并沒有跪下來祈禱，而是坐在床上直到熄燈，然后，偷偷地、膽戰(zhàn)心驚地溜出去做祈禱，惟恐別人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其他可憐的小家伙們也有這么做的。

后來他想為什么不在床上祈禱呢，跪著祈禱，與坐著、躺著祈禱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啊。這樣想這樣做的人不只湯姆一個，那時，凡是不愿意當眾祈禱的人都采取了這種做法。上一年，湯姆深情地做祈禱恐怕不會有12次。

可憐的湯姆！最痛苦的莫過于感到自己的懦弱了，這種感覺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他憎惡人們的墮落，沒想到自己也有這樣的時候，這灼燒著他幼小的心靈。他不僅欺騙了母親，欺騙了良心，也欺騙了上帝。他怎么能承受得了這種折磨呢？如今，這個他瞧不起的、可憐而又軟弱的小男孩，竟然做了他不敢做的事情，而他只是吹吹牛而已。

他發(fā)誓將不顧一切地繼續(xù)支持他，鼓勵他，幫助他，與那天晚上一樣。他決心明天早晨就行動起來。對，明天再給家里寫封信，告訴母親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他，兒子曾經(jīng)是個懦夫。這樣想著，心里舒服多了，心情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可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因為一想到他的老朋友可能因此給他冠以“假正經(jīng)”、“古板”等等許多難聽的名字，一想到他的動機會被誤解，會與那個剛來的男孩一樣被孤立起來，他便不寒而栗，幾次都想打退堂鼓。但又覺得這樣做或許對大多數(shù)人都有好處，他想不再讓機會白白溜走。

可是，“我這樣做是不是在炫耀比別人勇敢呢？我有權利這樣做嗎？我是不是可以只是在書房當著其他男孩的面做祈禱，然后引導他們也這樣做，而在公開場合下，我仍然按照原來的做法？”這種矛盾的心情一直困擾著他。最終，正義的一面占了絕對上風，他決心不管后果如何，要把這種強烈的沖動變成行動，也正是這沖動使他感到安寧。很快他便側著身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他洗漱完畢，還沒穿上夾克衫和馬甲，離上課還差10分鐘的鈴聲就響了起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了下來，開始祈禱。他還沒說完5個詞，鈴聲就響了起來，好像在嘲笑他。他留神聽著屋里的動靜，別人會怎樣看待他呢？

他羞于再繼續(xù)下去，也羞于再站起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時，在他內心深處，一個沉靜、細小的聲音說道：“愿上帝可憐我這個罪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最后，愜意、謙恭地站了起來，似乎已做好面對整個世界的準備。

其實，他多慮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除了阿瑟之外，還有兩個男孩也在效仿他。通過這件事，他懂得了一個做人的道理：只有戰(zhàn)勝自己內心脆弱的人才能征服整個外部世界。這使他想到了希伯來的預言者以利亞，他在和勒布山的山洞里也學了同樣的一課。當時，他捂著臉，那個沉靜、細小的聲音問道：“你在這兒干什么呀，以利亞？”這讓以利亞明白一個道理：無論你站在真理的一邊是多么孤獨，你都不要擔心，因為上帝無處不在，他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而且在每一個社會，無論它看上去多么腐敗，多么邪惡，都有敢于不向惡勢力屈服的人。

他還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行為的后果想得太嚴重了。后來，當他跪下來祈禱時，盡管仍能聽到笑聲，但也只是持續(xù)了幾個晚上。很快地，除了三四個男孩外，其他人都一個接一個地跟著他一起做了。

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