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不小

于　強

這天，席先生在和董事長聊天時說了這么一番話：古人把人生的“快事”歸納為“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其實，人生還有一大快事，那就是“榮歸故里”，特別是那些原本窮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人，一旦“瓦片翻身”，衣錦還鄉(xiāng)，那份榮耀、那份得意，常人是難以體味的。衣錦還鄉(xiāng)后做什么？報恩！哪怕當(dāng)年接受的僅是芝麻大小的恩惠，他也要當(dāng)作天一般高、地一般大來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嘛！

接著，席先生就說了他當(dāng)年在四川雙流一個小鎮(zhèn)上做生意時聽說的一件真事……

有個孤兒叫李金龍，從小死了爹娘，無依無靠，是村里的伯伯大娘們見他可憐，東家一碗飯，西家一件衣，才讓他念完了初中。后來，李金龍漸漸長大，就到外地打工去了，一晃幾年過去，他竟然成了包工頭，生意越做越大，他又貸款開起了工程公司，十幾年下來竟成了一個大老板。這一年冬天，李金龍回鄉(xiāng)了！

這是李金龍離家后第一次回鄉(xiāng)過年，那排場可就大了，一長溜的車子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村，全是叫不上名的豪華轎車。李金龍傳話說，他是鄉(xiāng)親們養(yǎng)活的，所以要報恩，要給每家每戶送一份年禮。沒多久，全村人聚集到村委大院，嘰嘰喳喳的，比趕大集還熱鬧。李金龍見鄉(xiāng)親們都來齊了，就往臺階上一站，動情地說了起來：“伯伯叔叔大娘大嬸們，我李金龍是吃你們的百家飯、穿你們的百家衣長大的，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們的恩情啊！”話音剛落，有人托著一個盤走了過來，這盤里放的全是一個個紅包，每個紅包里裝著整整兩千塊錢。這錢，在一個偏僻、窮困的小村子里，可是一筆大數(shù)??！

然后，李金龍就親手給每家每戶送紅包，張伯，李叔，馬大娘，三嬸子……一個個都是感激涕零的。一會兒，李金龍走到一個人面前，這人是在村頭公路旁開餐館的，叫韓老五，就在這個時候，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李金龍把已經(jīng)拿在手里的紅包重新放回了盤里，他不給韓老五紅包！

鄉(xiāng)親們奇怪了，這是咋的啦？沒聽說李金龍和韓老五有什么過節(jié)呀！

韓老五更是稀里糊涂的，心里暗暗嘀咕著：別人都有紅包，為啥不給我？我沒得罪過他李金龍呀！不僅沒得罪，還有恩于他呢！

十多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小餐館快關(guān)門了，韓老五內(nèi)急，就鉆進路旁的樹林方便，等他提著褲帶出來時，突然看到公路旁有個人影，正在向過往的司機兜售山栗子，那人正是李金龍。韓老五見李金龍瘦小的身子在寒風(fēng)中凍得直打哆嗦，就把他喊進店里，在灶間里做了一碗酸菜肉絲面，讓他趁熱吃了……

這事都過去十多年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說啥報不報恩的，不就是一碗面嗎？可別人都拿到了紅包，你李金龍為啥就不給我呢？

就在韓老五一頭霧水時，李金龍說道：“老五叔，你稍等一會，你的禮物是我特意準(zhǔn)備的，已經(jīng)派車去拿了?！彼@么一說，鄉(xiāng)親們的眼睛全瞪大了：李金龍要送韓老五什么呢？

不久，一輛豪華轎車開到了院門口，停了下來，從車?yán)锵聛硪粋€胖廚子，他身后跟著兩個人，抬進一臺電氣爐灶，又拿來了鍋碗勺盆油鹽醬醋。胖廚子問李金龍：“李老板，可以開始了嗎？”李金龍點點頭，胖廚子就挽挽袖子，打開爐灶，掌勺開鍋。全村人都愣了，韓老五更是一頭霧水。

很快，東西做好了，那是一碗香氣四溢的面條！胖廚子把面條盛進隨身帶來的鑲金邊的碗里，又把面碗放進一個十分精致的托盤里。李金龍接過這碗面，遞到了韓老五的面前，說：“老五叔，這面是我請城里五星大酒店的特級廚師專門給你做的，里面還放了極品鮑魚、海參、龍蝦，這碗面在酒店里的標(biāo)價最少一千塊……”

全村人面面相覷，韓老五更是愣了，臉上紅一陣紫一陣，捧著碗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恨不能在地上找一條縫鉆進去。最后，他還是忍不住了，氣呼呼地對李金龍說：“我知道，你今天是故意當(dāng)著那么多人來羞辱我，你實話告訴我，我哪里得罪了你，我韓老五給你賠罪！”

李金龍神色平靜地說：“老五叔，我沒有羞辱你呀，我只是還了你一碗面而已。”

“還我一碗面？”十多年前的那碗面，韓老五幾乎要忘了，今天，他李金龍怎么突然提起這碗面來？

李金龍見韓老五一臉迷茫，就提醒道：“你記不記得，當(dāng)年你給我的那碗面里，多了一樣作料？”

韓老五說：“我做了半輩子面，作料都一樣，面里有酸菜、香菇、牛肉絲、辣椒……”

韓老五一樣樣地說完了，可李金龍仍舊搖頭：“你還是少說了一樣。”韓老五不服了，一碗酸菜肉絲面就那么多東西，還能放啥？李金龍淡淡地笑著說：“老五叔啊，那面里啊，你多放了你的大拇指！”

韓老五愣住了：“什么？我的大拇指？”

此刻，李金龍的神色冷得就像冬天的霜花，他說：“你給我端面時，你的大拇指就泡在那碗里！”

韓老五眼睛眨巴眨巴地想了很久，他終于想起來了：那天晚上，他鉆進路旁的樹林方便，完事后回到了餐館，連手都沒洗，就給李金龍做了面，端碗時，不經(jīng)意間大拇指就泡在碗里。說實話，他做的這碗面雖然沒少一樣作料，甚至沒少一點油花，分量也是足足的，但做的時候確實是馬馬虎虎的。他當(dāng)時想，一個討飯一般的孩子，有吃就不錯了，哪有那么多講究？可沒想到李金龍全看在眼里，而且整整記了十幾年！

李金龍嘆了口氣，說：“老五叔，按理說我本來就是一個窮娃子，沒這么多講究，可你這是剛拉完屎啊，你知道嗎，當(dāng)你的手指無意間泡進面碗時，你已經(jīng)在人格上把我推到了你的腳底下！你好好想想，如果我是一位真正的顧客，你會那樣做嗎？人都是要面子的，我也要面子，也要做人的尊嚴(yán)??！”

事實正是如此，正是韓老五的那碗面，讓李金龍感受到了受人施舍的那種刺痛，他把高中錄取通知書悄悄撕碎，踏上了辛酸的打工路，他要掙錢，他要富裕，他要改變命運，他再也不能吃那樣的“拇指面”了！

韓老五聽完這些，如五雷擊頂，說不出一句話來……

（題圖、插圖：安玉民 梁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