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2月,黨的八屆六中全會閉幕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部長彭德懷于21日上午從長沙來到平江。陪同他前來的有湖南省委書記譚余保、省軍區(qū)副司令員何能彬等人。
離開30年了,平江有哪些變化?人民還有哪些要求?確切地說,在這“大躍進”的年頭,平江的父老兄弟心里到底是怎樣想的?有哪些經(jīng)驗和問題?彭德懷這次回平江,就是想通過調(diào)查訪問,了解真實的一手材料。
“共產(chǎn)主義是千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
這天,縣委書記王效良給他準備了幾個簡單的平江菜——干筍、火焙魚、冬莧菜,外加一碗豆腐湯,彭德懷吃得很滿意。
飯后,彭德懷聽縣委匯報。他認真地記下了一些數(shù)據(jù),并單刀直入地問:“老王,今年畝產(chǎn)多少?”
王效良老實回答:“部分高產(chǎn)田畝產(chǎn)800來斤?!?/p>
彭德懷十分驚訝:“最高的才8007”
王效良回答:“只有B00?!?/p>
彭德懷說:“很好,你說了老實話。別的地方一報就是八干、上萬、幾萬斤吶!我就不相信。畝產(chǎn)幾萬斤,稻谷堆在地里一尺多厚,長得出來嗎?”
王效良說:“虛假數(shù)字都是上邊層層加碼壓出來的,不管你能不能辦到。糧棉加番,鋼鐵加番,什么都要放衛(wèi)星,連吃飯都不要錢了。動不動就說你‘右傾’?!?/p>
彭德懷深思良久,說:“什么加碼,是逼人說假話!共產(chǎn)主義是干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吹出來的天堂是餓肚子的天堂,喝西北風的天堂,不是我們的理想!”
當縣委負責人匯報人民公社的情況時,彭德懷說:“人民公社就是搞得急躁些,‘左’一些。比如平產(chǎn),什么都收去了。如果未分發(fā)的要堅決退回,已分發(fā)的就算了。”
當縣委負責人匯報干部作風問題時,彭德懷說:“大躍進”以來干部強迫命令、方法簡單,會脫離群眾。毛主席教導我們要聯(lián)系群眾。他還說:對貪污分子要開除幾個,不開除幾個,黨就沒有威信。
當天下午,彭德懷驅(qū)車去平江城北街看平江革命烈士紀念碑。他心情異常沉重,在烈士紀念碑前默默致哀,表達了深切的懷念。
在平江工農(nóng)業(yè)大躍進展覽館,彭德懷看到展出的各種拼湊起來的“油菜衛(wèi)星”、“紅薯衛(wèi)星”、“鋼鐵衛(wèi)星”、“稻谷衛(wèi)星”、“玉米衛(wèi)星”。他搖頭嘆息,說:不要搞那些虛假的東西。當聽到講解員介紹一種深耕農(nóng)具可深耕一尺五寸時,他惱火地說:“那么深,脫了褲子插秧?”講解員介紹說,深耕細作,畝產(chǎn)兩萬斤。彭德懷說:“你還吹,是假的?!?/p>
街上的人看到小車,知道來了大首長。有人認出是彭德懷,人們一下傳開了,都想見見這位在平江領(lǐng)導起義,播下革命火種的彭德懷。街上人山人海、歡聲雷動。見人那么多,警衛(wèi)員請彭德懷上車。彭德懷擺擺手不上去,緩緩從人群中走過。他微笑著向大家招手致意,步行半里多路回到縣委機關(guān)內(nèi)。一到機關(guān),他生氣地向縣委書記王效良說:“誰叫你組織歡迎的?”
王效良委屈地告訴他:“我沒組織歡迎,保密還保不贏,哪里敢組織歡迎?那是群眾自發(fā)的。”
彭德懷說:“我這個人,只不過是在黨領(lǐng)導下做了一點事,不配受歡迎啊!”
21日晚,彭德懷邀請老紅軍、老赤衛(wèi)隊員座談。
大家圍坐在一盆木炭火旁。老紅軍、老赤衛(wèi)隊員像重逢知心朋友,無拘無束,海闊天空,無所不談。談得最多的是實事求是,如何剎住浮夸風的問題。
老紅軍黃杜芳激動地站起來說:“彭總,浮夸風不剎車,老百姓可會造反了?!?/p>
彭德懷戴著老花眼鏡作記錄。他皺著眉頭,沉重地說:“是呀,老百姓真是多災多難,黨中央號召我們反浮夸風,你們這些老家伙再帶個頭吧!”
一位老紅軍說青壯年上山燒木炭,煉鐵去了。田里稻谷熟了,沒人去扮(收割)。土里紅薯葉子都枯了,沒人去挖。糟蹋了好多糧食,明年日子怎么過啊。
彭德懷聽了連連點頭,深有同感地說:“是呀!”
座談會快要結(jié)束時,有位老紅軍給彭德懷遞了一張條子。回到住處,彭德懷展開一看,見上面寫著:
谷撒地,
薯葉枯,
青壯煉鐵去,
收禾童與姑,
來年日子怎么過?
請為人民鼓嚨呼!
彭德懷看了字條思緒萬千,久久沒有入睡。
“農(nóng)村辦公共食堂,我看是辦不長久的”
第二天上午,彭德懷一行去三陽區(qū)視察。這時三陽區(qū)已改名為紅旗人民公社。彭德懷同公社黨委第一書記董志文、書記王孟蘭、張邁清等人一一握手,在接待室內(nèi)剛坐下,就感慨地說:“喲,離開這里已是30個年頭了,這次特來看看你們,了解一下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生活情況。要實在的,不要那些虛假的東西……”
王孟蘭匯報時,彭德懷聽得很認真,而且不時地詢問。當談到發(fā)動群眾大煉鋼鐵時,他聽著聽著,忽然伸手打斷了王孟蘭的話,亮著大嗓門說:“農(nóng)民以種地為主嘛,何必費那么大的勁去煉鋼鐵。你們煉鋼鐵又沒得煤,全靠木炭,一下子把山上的樹都砍光了,農(nóng)民怎么生存喲。我奉勸你們不要搞了?!碑斖趺咸m談到公共食堂的情況時,彭德懷突然站了起來,說:“農(nóng)村辦公共食堂,多不方便,老年人怎么辦?小孩怎么辦?定量怎么搞?干稀怎么搭配?主雜糧如何安排?一人難遂千人意啊!我看是辦不長久的。”
彭德懷聽完匯報后,公社負責人陪他參觀了公社舉辦的農(nóng)業(yè)展覽館。他邊看邊走,一言不發(fā)。當走到糧食作物館,看到那些經(jīng)過反復加工制成的“包谷衛(wèi)星”、“甘蔗衛(wèi)星”、“紅薯衛(wèi)星”時,他突然停步,指著這些“衛(wèi)星”嚴肅地說:“甘蔗哪能畝產(chǎn)20萬斤?包谷哪有百斤一球的?紅薯原來我家鄉(xiāng)種的,一畝地最多不過收20擔,哪有萬斤畝?這風刮到現(xiàn)在未停,它遍布全國,欺騙中央,這怎么得了……”他直搖頭,右手一揮說:“不看了,走走走!”
回到公社,彭德懷要找一位農(nóng)民來交談。公社負責人慌了手腳,叫誰來呢?想來想去,把新民大隊總支書記彭飛標當農(nóng)民喊來了。彭德懷高興地請他坐在自己身邊,問起了生產(chǎn)生活情況。彭飛標一鼓勁地匯報,彭德懷聽著聽著,緊鎖的眉頭松開,突然笑了起來:“老彭啦,你大概不是這地方人呀,操我們湘潭口音!”彭飛標只好照直說:自己是湘潭人,是大隊總支書記、國家干部。彭德懷繼續(xù)詢問了一些情況,提出:“要讓農(nóng)民注意休養(yǎng)生息,不要再搞什么大兵團作戰(zhàn)……”
“‘左傾’路線害死人”
這天下午,平江縣委的同志一再邀請彭德懷去看看當年他領(lǐng)導平江起義的地方——平江縣第一中學(原來的天岳書院)。彭德懷謙遜地笑笑“沒有什么可看的。要是為了溫故而知新,就隨便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當年天岳書院前有棵梧桐樹,起義時彭德懷把戰(zhàn)馬拴在樹旁。這時梧桐樹已長成參天大樹,彭德懷撫摸著樹身,感慨萬千地說:彈指之間過了30年,樹長高了,我也老了。平江起義那年我30歲,至今又是30年。我是30年“求索”,30年“革命”。
彭德懷一行來到當年的指揮部。這是一戶農(nóng)民住的小茅屋,當時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員滕代遠和彭德懷所率部隊的連長李燦就住在這里。彭德懷等在這里秘密研究起義方案,制定起義綱領(lǐng)。
在這屋旁,彭德懷感慨地說:“過去提著腦袋在茅屋里謀劃起義,還不是為了今天人民的幸福?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哪!”
這時,平江縣第一中學的老師同學聞訊蜂擁而來。彭德懷意味深長地對同學們說:“這個天岳書院,在前清是考八股文的地方。平江當年是我們誓師起義的地方,現(xiàn)在是你們建設(shè)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的青年一代學習的地方?!彼f到這里的時候,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彭德懷一改平日的湘潭口音,用平江土話和同學們談起家常來了。同學們感到格外親切,要求彭德懷給他們題詞作紀念。彭德懷提起毛筆,蘸滿了墨汁,稍稍思索之后,在一張宣紙上題道:
青年同學們:
虛心學習,鍛煉身體,為了將來努力工作,把以上三者結(jié)合起來,長期堅持下去。
彭德懷
題完詞,彭德懷和同學們一起照相,樂得大伙眉開眼笑。
在一中操場里,彭德懷應(yīng)師生的請求,簡要講了平江起義的經(jīng)過情況。
彭老總說:“平江起義的作用至少有一點應(yīng)該指出,它分散了白軍對井岡山進攻的兵力?!?/p>
對于平江起義成功的原因,彭德懷談了四點。他說:“1928年7月,革命仍處于低潮。平江起義能夠成功,有以下幾個因素:第一、有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特別是平江縣還有很強的縣委組織。第二、平江有革命的群眾基礎(chǔ)。第三、井岡山紅旗的影響。第四、我們軍隊中有秘密的革命組織‘士兵委員會’。有一種樸素的民主的作風,并初步進行了一些階級教育?!?/p>
彭德懷從一中回到縣城,又到了縣人民醫(yī)院。陪同的一位同志問到當年縣委負責人、女游擊隊長胡筠的情況,彭德懷沉默了。他眼望著古老的醫(yī)院墻壁,指著墻上依稀可辨的字跡說:“那里還有暴動時胡筠同志的手跡。”大家仔細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尚可認出的是“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權(quán)力歸蘇維埃!”
這時,彭德懷的眼睛濕潤了,他激動地說:“胡筠同志,多好的一位同志啊!她革命堅決,打仗很勇敢,是一個難得的女將??墒恰彼f不下去了,過了好一陣,才痛心地說“可是,后來她被殺害了。”有人問為什么?彭德懷回答說:“因為她出身地主家庭,在王明路線下被懷疑為‘AB團’。沒作任何調(diào)查,沒有任何證據(jù),沒有任何審問,就在一個漆黑的夜里,被拉出去槍決了。多好的一位同志啊!”
彭德懷接著說:“后來在延安,毛主席為她平反昭雪了。我才出了口怨氣。同志們,‘左’傾路線害死人,再也不能搞‘左’傾了!”
(摘自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在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