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氣十足的現代詩人卞之琳教授,寫過一首向來被人稱道的中文詩歌《斷章》:
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人人都道這首詩做得好,簡直就是白話詩的驕傲??伤谒囆g上到底怎么個好法?較起真來的話,卻發(fā)現不是人云亦云,就是不知所云。似乎并沒人想要追問過,這是怎樣的藝術手法,就連卞之琳本人,也未曾打算說破它。
當然也在報章上讀到,以前在外文所的同事童道明教授,曾試圖接近此間的奧秘。他把這首詩的起因與特點,歸結到詩人的獨特稟性:
“繞彎子”是卞先生的一個獨特的思維方式。他的文章,如上邊提到的《布萊希特印象記》、《漏室銘》,都被他“繞彎子”繞出了深刻的精彩。我現在想,就是他的那首名篇《斷章》,好像也是有卞之琳式的“繞彎子”痕跡?!辛恕翱达L景人在樓上看你”這一“繞”,就默契了人與自然的聯系,在橋上看風景的人,也就進入了風景之中,卞之琳于是給我們拓開了一個新的審美空間。從此我們再讀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就有了“人在風景中”的聯想,因為“相看兩不厭”的詩人與敬亭山,都成了我們的審美對象。(《卞之琳:人在風景中》,童道明著,《北京青年報》二○○五年三月十八日)
只是,問題并沒有就此澄清,相反倒是剛剛被提出:這首詩到底繞的什么“彎子”呢?繞個“彎子”又能好在什么地方呢?——由此就要引入這里的話題了。具體而言,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要挑明,只有從比較文學的角度,明確了卞之琳跟法國作家紀德的深刻淵源,才有可能醒過味兒來:原來構成這首《斷章》之主要構思的,很可能正是源自紀德小說的紋心結構!萬德化(Artur.Wandcga)先生在其新書《安德列·紀德〈偽幣制造者〉一書中的紋心結構》具體展示了這種紀德式的構思技巧:
紀德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物間相互映照的關系,依據他們之間的相同與相異,將各人相互聯系起來,又或者將他們區(qū)分開來。人物之間的雙重關系豐富了小說的內容,但也使得用單一方式對它進行解讀變得非常困難。這個技巧創(chuàng)造了一本“小說中的小說”,因為紀德的小說,也就是另外一個人物(即愛德華)準備創(chuàng)作的小說。……紀德的“紋心結構”的構思帶來的其中一個效果是,小說成了一個多聲部的對位作品。為了取得這個效果,他多次使用從音樂中借鑒來的比喻手法。因而居伊·米蕭對此評價說,紀德的作品構成一系列的“賦格曲式”,也就是說,主題和對位部分對抗追逐又消弭互生的音樂作品。(96頁)
接著作者還告訴我們,這樣一種迷宮式的互見技巧,起初來自紀德對于紋章圖案的玩賞:
……在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十五日的信件中,紀德寫道:“我看到了一塊這種風格的小牌子,就對上面的紋章研究開了!太吸引人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奔y章——盾牌正面的圖案中央再鐫刻一個較小的同樣圖案,紋心——就是盾牌的中心;兩者利用鏡子的某種自然特性,尤其是它特別的顯示能力。一個安放合適的鏡子可以讓我們看到背后發(fā)生的事情,即是“鏡子的游戲”。(100頁)
于是,從紋章藝術到紀德小說到卞之琳的詩,就勾勒出了非常明顯的“影響—接受”關系。而我們借著對這種鮮為人知之關系的揭示,也就進入了比較文學最為擅長的領地,可以管窺紀德進入中國以后的種種文化效應。
無論如何,卞之琳本人曾經明確地講過:“三十年代中期起,我已經開始更欣賞安德列·紀德后期明朗、陡峭的小說文體?!保ā渡缴剿ぞ硎仔跽Z》,卞之琳著,香港山邊社一九八三年版,8頁)而他的專門研究者江弱水也曾寫道:“在十幾年的時間里,卞之琳對紀德保持恒久的興趣,并孜孜不倦地移譯,而且每當結集印行時又總是用心寫作序文……紀德對卞之琳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保ā侗逯赵娝囇芯俊?,江弱水著,安徽教育出版社二○○一年版,207頁)
紀德的影響當然遠不止此。研究者不難在他與另一位當代中國作家之間,找到更為確鑿的淵源關系,這就是旅居巴黎的法蘭西學院院士程抱一。
程抱一先生坦言,自己十分喜愛紀德,紀德的作品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后來他將這種感受寫進了自己的小說《天一言》中。他詳盡地描繪道:“我們把所有出版的翻譯書都找來讀,詩歌、小說、劇本和論述,不遺漏任何作家,……但是,兩位本世紀的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和紀德,對我和浩郎,以及許多這一代的青年,確實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保ā都o德研究》,朱靜、景春雨著,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二○○五年版,383頁)
遺憾的是,通常的比較文學研究,一旦找到諸如此類的關系,往往就把線頭撂在那里,似乎發(fā)掘工作已經完成了。然則,今番借著紀德的案例,可以說明文化間的互動關系,實則要復雜和微妙得多,不能停留于一些表面的接觸痕跡。
的確,單從表面的文字記載看,紀德在中國的影響可謂不小。只要稍微鉆一鉆圖書館,那么從其最早的介紹者趙景深,到其最早的譯者穆木天,再到其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主要譯者卞之琳和盛澄華,以及主要的研究者張若名和盛澄華,乃至于改革開放以來重新興起的翻譯和印刷熱潮,還有散見于各報刊上的研究論述,這一大堆白紙黑字的史料,太夠寫一篇洋洋灑灑的紀德接受史了!
然而,如果不把追問留駐于此,其實也不難發(fā)現,前邊程抱一基于其獨特經歷而給出的關系描述,恐怕還是太過簡單了一點。事實上,現當代中國作家中,并非人人都有幸去過法國,更不要說拿它當第二故鄉(xiāng)。由此,對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而言,遠在巴黎文化圈中的種種事實,即使已被翻譯成了中文,也仍然顯得相當生分和隔膜,甚至堅硬得難以消化。
而紀德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在這方面,最具有代表意義和戲劇效果的,就要數當代小說家徐星的成名作《無主題變奏》了。曾有評論者在評論這部小說的文章中涉及到文化間的水土不服:
這位流星般劃過中國文壇、本身謎一樣的作家,讓他如謎般的主人公數次企圖完整地、用心地閱讀一本謎一樣的小說《偽幣制造者》而終歸失敗,這樣,重重的謎團圍繞著一個文本不斷衍生增值,使之充滿神秘的魅力。(《永無盡頭的生活:重讀〈偽幣制造者〉》,毛峰著)
原來紀德寫的竟是這樣一部“天書”!在這樣的事實基礎上,再來反思他與中國的文化關系,判斷就會大為不同了。照我看來,恐怕真正構成了挑戰(zhàn)的,并不在于怎么去羅列和夸大他的影響,而在于反思這種影響所受到的文化限制。
順著這樣的思緒,再來打量下面的統(tǒng)計數字,自然要生出相應的警覺。我曾間接讀到,金絲燕教授在《二十世紀法國作家與中國》一書中列舉過,在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之間,“中國對紀德作品的翻譯是相當可觀的,達十二部,僅次于莫泊桑(三十九)、巴爾扎克(二十四)、左拉(二十)、莫里哀(十八)、羅曼·羅蘭(十五)、雨果(十四)等如雷貫耳的名字,超過福樓拜(六)、都德(五)、司湯達(四)、盧梭(三)、伏爾泰(三)等同樣耳熟能詳的名字。”(《二十世紀法國作家與中國》,金絲燕著,南京大學出版社版,316—320頁;轉引自北塔的《紀德在中國》,《中國比較文學》二○○四年第二期)
我當然相信,這些考證工作是扎實無誤的。不過,要是輪到我進行此類考察,那么只要能做得到,我還想把活兒干得更細些,不光要統(tǒng)計相關譯作的種類,還要至少看看它們各自的印數!在這方面,憑我的出版經驗,只要后一種數字也能被統(tǒng)計出來,恐怕前邊那種空洞的排名,就會被整個地顛覆掉??梢钥隙ǖ卣f,不要說婦孺皆知的盧梭了,幾乎跟前邊列舉的所有其他作家相比,紀德在中國的影響都更??!正因為這樣,我們才看到了另一種判斷:“在中國,紀德好像是人們熟悉的作家,但實在又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說還很陌生。”(《紀德和他的〈剛果之行〉》,徐知免著,《讀書》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這種矛盾說明了什么?——不妨這么講,至少在中文語境中,紀德屬于那種更被研究者關注的作家,而不是被大眾所閱讀的作家,從而他的作品更像是學術議論的話題,而不是審美欣賞的對象。而且我要說,這種情況還不能只用蠻橫的政治外力來解釋。盡管由于紀德的那本《訪蘇歸來》,確實曾在中國造成了對他閱讀的中斷,但是,即使到了這本書于蘇聯解體后在大陸重新暢銷的時候,人們對于這位法國作家的贊賞,仍然主要局限于他在政治上的冒險,而不是他在藝術上的探險。
其實,如果僅僅從理性的層面,人們原本并不難理解,紀德在藝術上進行了何種探險。正如薩特所評論的那樣,紀德借助于《偽幣制造者》這本書,創(chuàng)作了一本反小說的小說,——也就是說,他以小說問題的形式來否認小說本身,創(chuàng)作了一部寫不成、也無法寫成的小說。
同樣,如果順著時間的序列,人們原本也不難想象,這種開了新小說先河的實驗形式,既可以說是最無形式感的現代生活的貼切形式,也可以說是最無歸宿感的現代生活的貼切形式。甚至進一步說,從一個作家的意識流而言,這也可以說是嘗試去刻畫某種更高的真實,比那些虛假的完整敘事更加真實。然而,理性把握并不必然帶來感性的共鳴,從而并不必然帶來圖書的流行。紀德書中滔滔不絕的大段議論,畢竟有其特殊的文化背景,令人想起著名的塞納河左岸熱鬧非凡的咖啡館文化。這使我們在羨慕巴黎的文化氛圍之余,又不禁悵然地想到,要是這本書不是翻譯給二十世紀的北京,而是翻譯給十世紀的開封,效果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那個時候,中國的京城也像法國的京城一樣,經由開科取士,聚集了舉世最多的可以共享同一知識結構的讀書人!由此我們才可以理解——為什么宋人那么喜愛利用濃縮了文化信息的典故?為什么宋人那么熱衷于辯論?為什么宋人居然議論未定,而強敵便兵馬過河?……而且我想,宋詩之所以特重理趣,其終極的原因只怕也落在這里。也就是說,對于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提出的所謂“詩分唐宋”的藝術風格問題,我傾向于轉而給出一個更具社會學意味的解釋?!惝斎豢梢孕坜q道,想要把握這個復雜的世界,終究需要更多的智力參與,所以藝術上的“席勒化”傾向終究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從特定的游戲規(guī)則來看,無論是宋代的詩歌還是紀德的小說,都畢竟先要有普遍發(fā)育的高級心智來墊底,才能激發(fā)出相應的智性快樂。
還有一點,盡管紀德的這種紋心結構,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寫與被寫、看與被看的界限,然而此中的奧妙,對于普遍更具有文學野心的巴黎而言,也是肯定要比在專業(yè)作家與文學受眾之間壁壘森嚴的北京,更能得到廣泛的共鳴。說到這里,忍不住又要嘆一聲——盡管紀德的作品肯定要屬于小眾,然而我們這座城市眼下所能擁有的小眾,由于文化水準的普遍滑落,其規(guī)模也實在是太小了。
說到這里,又想來回顧對于方法論的檢討。在跨文化的研究中,“通”與“隔”構成了一組有意義的對立關系,意味著對于外部信息的接受或障礙。而通常情況下,比較文學的從業(yè)者們,大多著意于文化間的相通點,覺得只有找到了影響的實效,寫起論文來才有話說。殊不知,其實文化之間的相互隔膜,同樣可以構成跨文化的研究話題。要知道,文化觀念并不是勻質的白水,可以隨著勢能向四處平緩地流動,而終于均攤成了一潭靜靜的死水。恰恰相反,這種文化觀念本身,就足以在各個文明和語種之間,構成某種難以跨越的障礙。緣此,借助于對理解和欣賞障礙的分析,反而可以使我們更好地體察——各個文化的再生產機制是怎樣的、從而各個文化的主導特點何在?
正因為這樣,跟那些總是傾向于夸大這種關系的專門家不同,我覺得根本就沒有必要害怕承認:當紀德這位法國大作家來到中國之后,其文學影響受到了相當的限制。也就是說,他并不是不能發(fā)揮他的影響,但卻注定只能影響那些影響人的人,那些懂得分析文學技法的人,那些足以對外來的美學風格進行深度借鑒的人。
恰是基于這樣的承認,一個饒有趣味的現象才能被順勢揭示出來:盡管了解紀德的讀者并不多,然而紀德以《偽幣制造者》一書所倡導的風格,借助于那些足以影響人的人,卻不覺在中國大行其道。在這個意義上,在中文的語境中,我們既可以說,紀德不大為人所知,也可以說,紀德竟是深入人心。若非如此,又怎么會導致開頭所講的卞之琳那首詩的例子?——事實上,人們早已見識過了化作現代文學文本的紋心結構,甚至也曾朦朦朧朧地迷戀過這種紋心結構,只是他們還不知道那東西被稱作紋心結構,更不知道那是源自紀德的文學技法!
再舉一個大體類似的例子。文學史的事實告訴我們,紀德當年的創(chuàng)作綱領是:一個小說文本,應當盡可能多角度地看待一個過程,從而在一種對照的視野中,像歷史學家費弗爾所說的那樣,不錯過那些特殊的、個別的、不規(guī)則的,同時也就是最有趣的東西。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綱領之下,在紀德筆下,各種各樣的文體,各種各樣的視角,各種各樣的語氣,既構成了隨心所欲的文本的狂歡,也構成了最無形式感的雜糅形式。在這方面,我們都知道,羅蘭·巴特給出過精彩的分析。
若要尋找這方面的視覺對應物,那么,只要閉上眼回想一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再把這條線索一直拉到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的外墻,就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樣一種拼貼的風格,作為最含有現代氣息的雜糅風格,當年乃至往后,都曾貫穿在紀德及其繼承人的文化圈子之中。而我正巧剛剛應邀參加了中央美術學院二○○七年度“學院之光”的頒獎,在那里再次領略了中國年輕畫家們躁動而刺眼的視覺創(chuàng)造。這些年輕人大概不怎么了解紀德,更不會曉得他原本是前薩特時代的法國文化盟主,但他們卻本能地接受了藝術的雜糅形式,甚至已經把這種文本的狂歡弄得無處不在了!
最后,盡管也許有些班門弄斧,但我還想提出一點個人的想法,來向專門研究這種紋心結構的先生們討教。我覺得,紀德文學作品的紋心結構,雖是來自古老視覺(紋章)和聽覺(賦格)藝術的啟發(fā),然而它在實驗小說中的效果,卻更像一圈圈的漣漪,或一個個的連環(huán)套,它們在反復重彈著和再現著,以強調作者所看重的永恒主題,從而嘲諷地告誡著人類命運的前定與無奈。正因為這樣,我以為,雖然對于此種文學技法的微觀和結構分析,肯定是不無啟發(fā),而且非常重要,卻仍然脫不開對于思想內容的宏觀把握。在《偽幣制造者》中,拉佩魯茲和愛德華曾經有這樣的對白:
“現代音樂的全部努力,是使我們最初認為不和諧的某些和弦變得可以接受,這點你是否發(fā)現?”
“正是。”我回答道,“最終一切都應變?yōu)楹蜌w結為和諧?!?/p>
但究竟和諧與否,卻只能是見仁見智了。
由此可知,在這種紋心結構中間,還是潛藏著紀德對于人類命運的持久的關注與質疑。這位出名善變的作者,對此或許并沒有既成的答案,因為據說上面的兩位主人公,都表現了其個性的某一部分。然而也正因乎此,我們也才能把這位作家的心向,同此前此后的其他作家聯絡起來,看出紀德問題的廣泛性,正如我在二十多年前所綜述的:
垮掉了的理想使人發(fā)生了“垮掉的一代”的《嚎叫》(金斯伯格);存在的荒誕不經逼出了表現主義的夢魘般的離奇古怪;歷史的失去必然性決定了荒誕派戲劇的反戲劇性;人心的不安導致了意識流小說的個人焦躁的前后跳躍與顛三倒四;世界的非理性化導致了超現實主義的“破壞就是創(chuàng)造”(巴枯寧語)和創(chuàng)作自動主義;人性的“物化”派生了新小說派的失去人物和突出物體;人間世的漫畫化引出了黑色幽默小說的漫畫調子;社會關系的不和諧傳染了現代丑音樂的不和諧、忽視樂思、否定調性、擯棄和聲、抹殺旋律、追求強烈刺激效果;(據科學實驗證明、連莊稼聽這種音樂都不愛長?。┦澜绲睦a生了丑雕塑的垃圾化;生活的充滿偶然觸發(fā)了丑畫布上的信筆涂鴉;生活的單調和機械要求了丑建筑的失去個性和故意突出機械化……(《西方的丑學》,劉東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七年版)
雖然都是舊作中的說法,但我在這方面的基本判定卻始終未變。
二○○七年八月七日改定于京北弘廬
(《安德列·紀德〈偽幣制造者〉一書中的紋心結構》,萬德化著,中央編譯出版社二○○七年三月版,28.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