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五年十一月,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出版了他的第十二部小說《無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書出版后,攻擊之聲立即從四面升起,激烈的程度不下于一年前才發(fā)生的、對王爾德同性戀行為的審判。圍剿《無名的裘德》的不僅有文評家,更還有教會的主事,如威克菲爾德主教(Bishop of Wakefield)就曾以當眾燒書的戲劇性姿態(tài),來表現(xiàn)對這本書的不滿。
《無名的裘德》是一部極端陰沉且充滿絕望的書,發(fā)生在主人翁裘德身上的苦難,如冰冷之水,反復澆灑于讀者心頭,直至滅絕與麻木。書中最引人爭議也最令人寒顫的情節(jié),當然還是裘德早熟的孩子“小父時”(Little Father Time)為減輕父母的負擔,決定勒死年幼的弟妹再自行上吊這一段敘述。他的遺言只有幾個歪斜且錯拼的字句:“解決了,我們人數(shù)過多?!币粋€年幼的孩子竟將自己的生命視為多余,更進而提出了那最終極的解決之道,我們可能無法找到比這更慘烈或更令人驚恐的對絕望的描寫了。以此冷酷的情節(jié),哈代毫不留情地在社會、宗教、婚姻、家庭的各種層面上,徹底地否定救贖的可能,這不但是對神恩存在的質疑,更是對社會不公義的控訴。也無怪乎這部小說會招來如此激烈的抨擊。
其實哈代的小說一向以悲劇意識著稱,除了《遠離塵囂》(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之外,所有的小說都有著極為悲慘的結局。然而就是在哈代充滿悲劇意識的小說世界里,《無名的裘德》亦獨樹一幟,在悲劇的深度與廣度上遠遠地超過了其他的小說,它所描繪的死蔭幽谷,有著全然不同的質地。連尊稱哈代為英國文學史上最偉大悲劇小說家的伍爾夫(Virginia Woolf),也不免對《無名的裘德》另眼看待,她以“悲劇”與“悲觀”在藝術視景上的分野為鑒識標準,而認為《無名的裘德》是一部失敗的小說:“《無名的裘德》是哈代小說中最令人感到痛苦者,也是唯一可被指控為有悲觀情愫的小說,這部小說以過強的議論蒙蔽了印象,刻畫出令人難以隱忍的苦難,這早已超出了悲劇的范疇,而墜入了悲觀的深淵?!?/p>
英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傳記家克萊爾·湯姆林(Claire Tomalin)在她新近出版的傳記《哈代》(Thomas Hardy,Penguin Press,2007)一書中,也花了不少的篇幅描述《無名的裘德》,她將《無名的裘德》形容成是《約伯記》的重述,書中深重與絕對的苦難,如海浪般不斷擊來,閱讀這部書就如同被人一次又一次地以磚塊當頭痛擊。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爭議,《無名的裘德》出版后,哈代決定放棄小說的寫作,而開始專心寫詩。《無名的裘德》就此成為哈代小說的封筆之作,在剩下的三十年生命里,他不曾再提筆寫過小說。但哈代本人卻拒絕承認這項決定與《無名的裘德》所受的批評有關,他堅持詩才是自己的真愛,小說的寫作完全是為生計所做的妥協(xié)。而《還鄉(xiāng)》(The Return of the Native)與《苔絲姑娘》(Tess d’Urbervilles)這幾部小說的暢銷,已賦予了他經(jīng)濟上的獨立,使他可以放手而自由地寫詩。
而哈代在詩的創(chuàng)作上,竟然也有著與小說平起平坐的成就與產量(晚年才開始寫詩的哈代,一生出版了一千多首詩)。繼一八九八年出版的《威塞克斯詩集》(Wessex Poems and Other Verses)后,又接連有以鄉(xiāng)村生活及歷史為主題的詩集出版。文評家至今仍在爭論他在哪一種文類中的成就較高:哈代到底是較優(yōu)秀的小說家,還是較優(yōu)秀的詩人?
伍爾夫在評點哈代早期較不成熟的小說時,已看出他是一位天生的詩人,她說:“哈代是詩人的事實不說自明,但他是否可以成為小說家,則尚待觀察?!痹诖耍闋柗蛩傅脑娙藲赓|,并不僅限于哈代對大自然富于詩意的描寫,她所指的更是深藏于哈代內心那些相互沖突的矛盾力量,如社會規(guī)范/自然法則,人世的易傷/自然的靜懿,知識的饑渴/天真的純靜……與緩慢的小說敘述相比,詩的文體似乎更能承載這些二元沖突所制造出的張力。福特·麥道斯·福特(Ford Madox Ford)在他的回憶錄《來自生命的畫像》(Portraits from Life,1937)中對哈代棄小說而從詩的事件,也有論斷:“其實英國的小說家都應該轉向寫詩。英國的氣候、語言、心理、對確切的厭惡等,都暗示著詩的平易形式才是較為適合英國小說家的文體……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毫無疑問地是一個較好的詩人;塞柯瑞(Thackeray)可能也是;甚至狄更斯……哈代也是。我深知哈代寫的是非常英國式、充滿幻想、又有一點嚴厲的田園牧歌……介于鄧恩(Donne)及泰布勒斯(Tibullus,羅馬詩人,54BC—18BC)之間?!备L赜謱⒐脑娕c他善于描寫田園風景的小說相比,而稱贊哈代的詩“為人類情感的風景,制造了一個龐大的、可圜視全局的視角”。
在英國文學史上,像哈代這樣腳跨兩種文類,且在每一文類中都有如此成就的例子,并不多見。更難得的是,他的成就不僅只在質量與數(shù)量上的突出,更在于顯現(xiàn)于文學史中的承先啟后的意義。文如其人,哈代的文學作品巧妙地對應著他橫跨十九、二十兩個世紀的生命。
哈代最著名詩作《沉暗的鶇鳥》(The Darkling Thrush),寫于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十九世紀的最后一天,其對歷史意義的用心已非常明顯。而詩中描述的時代荒蕪感,則在意境上直接呼應著十九世紀最重要的詩作——也就是馬修·阿諾德(Mathew Arnold)的《多佛海濱》(Dover Beach),但在意象上,它卻又令人想起了另一首二十世紀的重要詩作,艾略特的《普魯佛洛克的情歌》。哈代的詩行:“纏結的蔓藤譜寫天際/如破碎之琴的斷弦……大地尖銳的面容似是/世紀陳展的尸首?!保═he tangled bine-stems scored the sky/Like strings of broken lyres……The Land’s sharp features seemed to be/The Century’s corpse outleant)完全可與艾略特的詩行對讀:“黃昏鋪展于天際/如病人麻醉于手術桌上?!保╓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Like a patient etherised upon a table)
哈代詩作的現(xiàn)代性及其對二十世紀現(xiàn)代詩派的影響,已被不少文評家用心研究過。湯姆林在哈代新傳中,卻對他的抒情詩提出了更多的關注與更高的評價。秉持傳記家以生命審視文學的視角,湯姆林企圖在哈代的生平事跡里找尋這些抒情詩的靈感泉源,而最終將之歸于其第一任妻子艾瑪(Emma Gifford)的突然去世。湯姆林戲劇性地將艾瑪?shù)娜ナ琅e列為哈代詩人生涯的分水嶺?!豆芬粫沁@樣開始的:
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一位年長的作家失去了他的妻子。他沒想到她會死,當然他其實有很久沒怎么注意過她了。他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談,他愛著另外一個女人,而這許多年來,她也一直避著他,自己睡在閣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里……十一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女仆達莉發(fā)現(xiàn)艾瑪有些不對……但艾瑪并沒有訴苦或抱怨,只要求達莉去把哈代找來……哈代費力爬上狹窄的樓梯,一面喊著:“艾瑪,艾瑪,——你不認識我了嗎?”但她已失去知覺,幾分鐘后她停止呼吸。艾瑪·哈代死了。
就在那一刻,哈代成為了一位偉大的詩人。
有如季節(jié)的交替,艾瑪?shù)乃谰乖炀土藗ゴ笤娙说纳?。湯姆林所指的,也就是哈代在艾瑪死后所出版的一組悼亡詩。這組詩后來以《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詩作》之名出版,并以“舊時火焰的痕跡”為副題,點出詩的悼亡本質。以傷逝與悔恨為基調,詩人在彌漫著自責的氛圍里,哀嘆兩人后期的疏離,責備自己對艾瑪長期的冷漠,感傷一切的不可挽回,并浪漫地回憶著他們相愛的過去……他在詩中摻雜著自己與艾瑪?shù)臄⑹陆嵌?,遍?shù)記憶的細節(jié):她穿著天藍色的毛衣,在一個街角等他;在初識的康沃爾海邊,艾瑪騎著馬,一任頭發(fā)在空中飛揚……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他都看得到艾瑪?shù)墓砘?,聽得到艾瑪?shù)暮艉啊3藗排c回憶,他更在重造,渴望用充滿情感的視景,一筆消除兩人多年來的離異與不快樂。
《聲音》(The Voice)是這系列中最廣被閱讀的一首,全詩以一鬼魅的呼聲開場,縈繞不去,低回地紆響在全集的每一首詩里:
被渴念的女人,你如何呼喊著我,呼喊著我
告訴我今非昔比
你曾是我的一切,但一切已改
從我們的當初,從我們還是快樂的日子
這些詩所呈現(xiàn)的情感強度,與冷冽的《無名的裘德》形成了極端的對比。雖然同是一種悲愴與悔恨,哈代的詩行卻燃燒著白熱化的光輝與灼熱,在回憶里,作家似乎找到了在《無名的裘德》中完全缺席的救贖。無怪乎湯姆林認為艾瑪?shù)乃朗窃娙藙?chuàng)作生涯的分水嶺,自此,哈代提升了他的詩作,而成為一位“偉大”的詩人。
哈代與艾瑪于一八七○年相遇在偏遠的康沃爾。那時哈代還是一名建筑師,被派往康沃爾執(zhí)行一項教堂的修復工作,而艾瑪?shù)慕惴蛘悄撬烫玫哪翈?。與“藍領”階級出身的哈代相比,艾瑪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她的父親是一名律師,父執(zhí)輩也多是牧師或教師,算是“白領”的中產階級。哈代的父親卻是一名泥水匠,母親婚前曾在富人家里當過女仆。
社會地位的差距,將在兩人后來的關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為哈代與艾瑪都有著過分重視社會地位的弱點,亦不能超越維多利亞社會勢利與俗氣的價值觀。因此,艾瑪在哈代面前,永遠有一份莫名的優(yōu)越感,而哈代對艾瑪亦無法完全消除那因階級而生出的敬畏,但這種敬畏,也使哈代對她生出幽微的怨恨。
哈代對艾瑪?shù)奈Γ瑏碜运恰巴馊恕钡纳矸?,艾瑪對于他曾居住于倫敦的事實,投注了過多的欽羨,因為那正是她所向往的生活。對于身陷偏遠地區(qū)的艾瑪而言,哈代成了海闊天空的象征?!哆€鄉(xiāng)》的女主角尤泰莎(Eustacia Vye)可能正是取材于康沃爾時期的艾瑪。和尤泰莎一樣,艾瑪一心想逃離狹窄的鄉(xiāng)野生活。
艾瑪喜愛文學,有著成為作家的野心。兩人興趣相投,在寂寞的鄉(xiāng)間順理成章地成為伴侶,加上身處偏遠之地,暫時逃脫了維多利亞社會男女之間嚴格的分際,情感得以快速發(fā)展。哈代離開康沃爾后,他們繼續(xù)保持通信,終在一八七四年九月不顧雙方家里的反對,結為夫婦。然而從他們相識的一八七○到結婚的一八七四年,四年間,哈代的文學生涯卻有著戲劇性的飛升,他的小說開始在雷斯利·斯蒂芬斯(Leslie Stephens,也就是維吉妮亞·伍爾夫的父親)所辦的《康希爾》(Cornhill)雜志上連載,備受矚目。
照理說,事業(yè)有成,有情人又終成眷屬,這應是快樂的開始,然而,哈代與艾瑪?shù)幕橐鰠s從一開始就是不快樂的。兩人背景上的差距,始終是一個潛在的因素,雙方家庭的敵意,也加重了兩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同時,艾瑪自己想成為作家的夢想不得實現(xiàn),對哈代如日中天的文學地位有著不自覺的嫉妒感與占有欲,她自認有權分享哈代的成就,于是在人前人后談論著“我們”的小說,這使哈代生出了無比的反感。當然,他們之間最嚴重的問題,是這樁婚姻沒有產生子嗣的事實,這是兩人的心結,也是彼此之間距離越拉越遠的最大原因。
然而引致兩人最終決裂的,卻是《無名的裘德》一書的出版。艾瑪晚年在宗教上越趨嚴厲保守,完全不能接受《無名的裘德》這部沒有救贖之光的小說,她嘗試阻止書的出版,四處托人勸說哈代打消出書的念頭。但哈代早已做下決定,并刻意對艾瑪隱瞞出書的計劃,以致面對出版后的軒然大波,艾瑪除了震驚之外,有著更多受辱之感。其實艾瑪對《無名的裘德》的厭惡,也并非完全是來自宗教上的考慮?!稛o名的裘德》有著太明顯的自傳成分,主角裘德和哈代一樣也是一名泥水匠,也和哈代一樣,因出身卑微,徒有智性上的能力與上大學的理想,卻不能有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最終,裘德是個完全被擊敗的人,社會、宗教、婚姻一起背棄了他。而最使艾瑪不安的,卻是《無名的裘德》對婚姻的悲觀寫像,對于作為哈代妻子的艾瑪而言,這無疑是一種間接的指責。
哈代承繼了母親杰米瑪(Jemima)對婚姻極為負面的看法。杰米瑪因未婚懷孕而陷入了婚姻的牢獄,她一生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要結婚,而四個子女除了哈代之外,也竟然都遵循了她的愿望。哈代雖然違逆了母親的愿望而結了婚,卻仍信守著母親對婚姻的負面看法,在寫給他所愛慕的弗洛倫斯·漢尼克爾(Florence Hennicker)的信中,他曾說:“現(xiàn)今女性已被解放,有各樣的機會,如果我是女人,我絕不輕易陷入婚姻制度?!?/p>
《無名的裘德》出版后,艾瑪與哈代之間的關系終告決裂,哈代另有情人,艾瑪則獨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令人驚異的是,在這有名無實的婚姻里生活數(shù)十年后,艾瑪?shù)乃谰鼓茉诠纳锛て鹑绱舜蟮睦顺?,釋放出如此強烈的浪漫情感,使他寫成了湯姆林認為是英國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悼亡詩!對這組悼亡詩有極高評價的文評家也絕不僅限湯姆林一人,英國著名詩人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亦對這組詩贊賞有加,認為它們有著“脊椎骨一般貫穿全局的思想,每一首詩又各自有著獨特的曲調”。
然而與詩中巨浪式的激情相比,艾瑪?shù)乃绤s似乎沒有在哈代的現(xiàn)實生活里激起任何輕微的漣漪。艾瑪死后幾個星期內,他的情人弗洛倫斯·杜達爾(Florence Dugdale)就搬進了哈代與艾瑪共筑的“馬克斯門”(Max Gate),不久之后,弗洛倫斯便成為哈代的第二任妻子。這快速的續(xù)弦令人想起了《苔絲姑娘》的結局,苔絲被捕之后尚未受絞刑,安格爾·克萊爾(Angel Clare)就與苔絲的妹妹麗莎露配成對。哈代似乎并不認為現(xiàn)實里的悼亡,有太大的意義或太多的價值。
然而這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兩極態(tài)度,似乎意味著哈代可以清楚地劃分兩者,使之在平行的軌道上不相交接地前進。詩中對逝者表現(xiàn)出的白熱化的思念,完全沒有在現(xiàn)實里顯現(xiàn)的必要。我們不免要懷疑,悼亡詩中的艾瑪,是否與現(xiàn)實里的艾瑪有任何真正的關聯(lián)?那詩中的“她”,其實也許沒有名姓,只是借用了艾瑪?shù)臍v史生平。她只存在于哈代的想象之中。
如此說來,第二任妻子弗洛倫斯對這些悼亡詩的嫉妒,也是多余了。如果弗洛倫斯也早哈代而去,誰又能預料哈代不會同樣地寫出另一組熱情洋溢的詩篇?
弗洛倫斯原是仰慕哈代的文藝女青年,她主動造訪哈代,艾瑪還在世時,她就對他展開攻勢。因為出身卑微,弗洛倫斯對名流的過分攀附,成為文壇上的笑柄。毛姆的《餅與酒》(Cakes and Ale)就常被認為是諷刺哈代與他第二任妻子的小說,傳言如此之盛,使毛姆不得不在前言里,一再做著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否認。
其實艾瑪生前的人緣也并不佳。福特·麥道斯·福特在回憶錄中就對她一無善言。艾瑪一心想成為作家的野心,在男性中心的文壇里,難免招到冷嘲熱諷。福特第一次造訪哈代時,作家不巧外出,只見到他的妻子,福特刻薄地說:“她強迫我聽她念自己寫的那些索然無味的詩。”在慶幸哈代棄小說而從詩的同時,福特又免不住要對艾瑪惡言幾句:“我希望哈代成為成功的詩人,如此,他就可脫離妻子的掌控了?!毖韵轮猓瑪?shù)十年來哈代隱忍對詩的熱情而寫暢銷小說的原因,就是為了要供養(yǎng)他那欲求無饜的妻子。這與湯姆林理論對照來看,無形間生出極大的反諷,在湯姆林筆下,艾瑪乃是激起哈代寫出偉大詩篇的靈感泉源,到了福特筆下,她卻成了哈代寫詩的最大障礙!
其實對詩人哈代而言,艾瑪可能既不是繆斯,也不是女巫。她最多也只是一團觸媒,以自己的死激起了哈代最善于處理的悔恨情緒,而造就了那些感人至深的詩篇。詩中的細節(jié)雖然與她掛鉤,但詩的對象卻不是她,而是傷逝與悔恨的情緒。艾瑪生前也說過,哈代只了解他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女人,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人,他一籌莫展。隨著艾瑪形體的消逝,他們關系里曾有的問題——社會的地位、個人的野心、家庭的敵對、傳宗接代的焦慮——亦隨之消失,在哈代的想象中,他們的情感,因為只有精神的向度,所以可以回到最初的清純,而達到了如柏拉圖理念那樣的純粹。其實所有的悼亡詩不都是這樣的嗎?它們所關乎的永遠是悼亡者的精神狀態(tài),而非被悼亡者的記憶。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彪m以亡妻為對象,有著“小軒窗,正梳妝”那樣個別性的細節(jié),但全詩所傳達的卻仍是一種宇宙性的、對時間流逝的傷感。換句話說,哈代的艾瑪?shù)客鲈?,其實只是哈代對過去的投影與重造。詩中那呼喊的女人,來自哈代的想象,與現(xiàn)實的艾瑪,不見得有情感上的交集,又因近乎抽象,那呼喊的女人可以是艾瑪,可以是弗洛倫斯,可以是哈代的母親,甚至可以是一個沒有性別的、叫做“時間”或是“悔恨”的概念與情愫。
“悔恨”的情愫,一向是哈代悲情的中心。他對于“一切都晚了一步”的營造有著特殊的溺愛。《苔絲姑娘》的悲劇,就完全建造在這樣的悔恨之上。當安格爾最終接受苔絲的過去,回來尋找她時,一切都晚了一步,更令人悔恨的是,苔絲尚未被誘奸成孕前,兩人曾有一面之緣,有過四目交接的一刻,這為他們悲慘的結局平添上更多的悲愴。這一連串的“假如”──假如他們初次見面、苔絲還是那十六歲清純的女孩時,安格爾選擇了她做舞伴……假如在新婚之夜,安格爾超越男女貞操的雙重標準,而像苔絲原諒他的過去那樣原諒了她……──在《苔絲姑娘》悲慘的故事情節(jié)的內里,烘托出悔恨交加的氛圍。而哈代小說的特殊語境,就是建立在這每一步的錯誤本來都可避免的懊恨之上,就是因為可避免卻終不能避免,而更加重了命運的漠然與人意志力的微不足道?!犊ㄋ固貥蚴虚L》里因酒醉賣掉妻女的男主角,曾有重新尋獲妻女的機會,錯誤似有可被彌補的一刻,但最終那仍然只是一個幻想,一切都晚了一步,悲劇接二連三而來,直至全盤皆毀。
哈代的悼亡詩也正是這種悔恨情緒的另一種展現(xiàn),他幾乎需要自虐地將自己浸淫在“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悲情里,才能穩(wěn)固作品的精髓,那個呼喊的女人是不是艾瑪,已不重要。她只是悔恨之情的配角。
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中曾對抒情詩提出過那著名的定義:“詩是感情的自然流露?!保╰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emotion)哈代的悼亡詩完全符合這樣的形容,但他寫抒情詩的方法,卻完全背馳了華茲華斯所說的“在平靜的回憶中得之”(recollected in tranquility)。哈代似乎執(zhí)意要讓自己淹沒在悔恨的狂流里,在女鬼凄厲的呼喊聲中,他才能找到藝術的視景與情感的核心,從而寫出那些鬼影幢幢、回聲漫漫的悼亡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