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哲”室利·阿羅頻多(Sri Aurobindo,1872—1950),印度“三圣”(余二為“圣雄”甘地,“圣詩”泰戈爾)之一。一九七二年,值阿氏誕辰百年,“神圣母親”密那氏(Mira, 1878—1973)為其一生之著述結集,皇皇乎成之于三十巨冊矣。徐梵澄先生曾感嘆于前,謂:“阿羅頻多之學,可謂大矣”,并這樣評價他的思想體系:“網(wǎng)羅百家之學而無遺,一一皆究其極,然后從而比較抉擇進退抑揚于其間,立定主旨方案,一以貫之而發(fā)其和諧?!保ā侗≠よ蟾枵摗?,第7頁)對于阿氏之學,梵澄以為大有裨益于吾華現(xiàn)代文明之建設,“若使大時代將臨,人莫我之,無憾也,而我不可以不知人,則廣挹世界文教之菁英,集其大成,以陶淑當世而啟迪后人,因有望于我中華之士矣”(同上)。此議論發(fā)表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上半期,其時,他譯出了阿羅頻多之“四論”,即《神圣人生論》(五印度固視此書為當代唯一寶典,而歐美亦殊尊重之也——梵澄語),《薄伽梵歌論》(為阿羅頻多獄中“見道之作”——梵澄語),《瑜伽論》(六部)和《社會進化論》。四論皆談精神哲學事?;蛘呶覀兛梢园堰@一宗思想比喻為一座山峰,峰頂為其指歸,然上山之路,入徑可有不同,于是四論可依次為:世界觀,人生觀,修為觀和歷史觀。
這里需要提及,不少學者認為阿羅頻多是宗教哲學家,唯梵澄定其位為精神哲學家。那么,何謂精神哲學?梵澄指出,精神哲學是研究“心靈”與“性靈”的學問,其主旨和目的在于變化人的氣質,并“終期轉化社會和人生”。這末句是關鍵。我們說,如果僅就研究“心靈”與“性靈”來說,精神哲學與宗教哲學沒有不同。然而,前者是要落入歷史的,在歷史中轉化人生與社會。進一步講,精神哲學不能夠停留在純粹的精神領域,而必須通向歷史,說明自己在歷史中如何可能,及其有效性。亦如黑格爾之絕對精神在經驗世界或歷史中如何辯證地實現(xiàn)自己一樣。于是,我要借何兆武先生的一句話——康德也懂歷史嗎(《讀書》一九九二年第八期)——來提問了:作為精神哲學家的阿羅頻多真懂歷史嗎?
顯然,梵澄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在南印度譯成《社會進化論》(一九六○年版),旨在昭顯阿羅頻多的思想深意。請注意,此書的寫作,恰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中后期。梵澄這樣介紹當時的阿氏,說他雖已退隱到南印度著書立說,“脫離革命的秘密運動了,仍然時時系心祖國,謀求其獨立的初衷無變”。又說他“是未直接指揮暴動暗殺了,更不在自己家里裝配炸彈了,但其與大革命運動,在精神上仍未嘗一刻分離;雖居法國的屬地,實際上也未嘗一刻脫出政府的秘密監(jiān)視,英政府的,與法政府的密探,無日不在近旁活動,阿羅頻多未為所動”(《周天集·序》)。關于“一戰(zhàn)”的結局,梵澄在《社會進化論》之“譯序”中提醒讀者:“論撰于世界局勢之成敗利鈍多所預見,然其時軸心國家及蘇俄尚未崛起,故讀者宜約略回溯時代思潮及世界局勢,然后于書中之理可更了然?!彼^“成敗利鈍多所預見”,這實在表呈了阿氏的歷史智慧或洞見。梵澄曾援引多例說明,在此舉一:印度獨立前夕,阿羅頻多做了一件他自稱為“無愿望之行事”,派了一位大弟子,前往新德里向國大黨人進言,勸他們接受英國的“克里蒲斯”方案,即暫緩獨立,先由英人牽頭組織聯(lián)合政府,待條件成熟,英人撤出,完成獨立——由此可避免印度國內教派的沖突。然而,諸人不聽,釀成后來之矛盾與分治之局。梵澄惋惜地評說:“倘使能聽用其說呢,必不致因突然一解放而起印回兩派之分裂而互相屠殺,以致甘地亦因此殞命。此之謂‘失計’,未能聽用老成謀國之言?!保ā吨芴旒ば颉罚?/p>
當然,這種智慧只是經驗性的證明。阿羅頻多作為世界性的哲學家,我們還需深一步地提問:在他的理論畛域中,他的精神觀念,與人類的整個歷史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這觀念,是否具有普遍的適用性?如果回答是肯定的話,那么,它又以怎樣的方式來影響人類命運的健康發(fā)展呢?我們說,如同其他優(yōu)秀的人文主義思想家一樣,阿氏要將自己的思想落入歷史領域,必須具備三個要件:一、需言明解讀歷史的方法及由此延引出的理論線索;二、要預設用以觀照人類歷史活動的精神理念;三、要明確立論的問題背景。而這三者,在阿氏的《社會進化論》中是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理解阿羅頻多之理論,最忌刻板套用西方之框架。如果借用沃爾什(W.H.Walsh)的兩分法,那么,阿氏對于歷史的解說,既不屬于思辨的,因為他并不鑿空立論,欲悉心打造出一套思想體系來;也非屬于分析的,因為他從不討論歷史認識的性質是什么,更不對歷史學的命題進行邏輯的或語言的分析??梢赃@樣說,歷史對于阿羅頻多,不是系統(tǒng)的知識學譜系,而是諸多樸素的事實,由此他的關注點自然就落到人類在時空中發(fā)展的命運之上。就這一點來看,阿氏與羅素有幾分相像,不過,羅素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幻滅感,他希望以東方文明來救西方之弊;阿氏則不同了,他對于現(xiàn)代世界文明及未來的命運,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和審慎的樂觀。
就對人的解放而言,阿羅頻多肯定現(xiàn)代化的歷史不僅“是歐洲文明的臻極底運動”,而且“曾經是人類社會的個人主義時代之成就和勝利”。這個肯定,是基于一隱然的預設前提,即人類的歷史應該是人的“真實自我”得以不斷圓滿實現(xiàn)的過程。那么,何為“真實的自我”呢?筆者未尋到阿氏給予的任何一個定性的概念,或靜態(tài)的回答。但是,阿氏指出了,從“心靈”的自我知識來看,人有形式的、表面的自我,這只為“似是的自我”,而真實的自我往往隱于其后。人們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將“似是”當做“真實”。因為人有著追求外用,即現(xiàn)象知識的本然需求,從這個角度說,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錯誤”。但是,這個錯誤一旦放入人類歷史,問題就嚴重了——它是“一切其他錯誤的根源,我們一切顛躓和痛苦的由來”。據(jù)此,我們可作一個反問:如果人類回到了“真實的自我”,就可以獲得幸福了嗎?阿氏承諾:人類懂得并實踐了“真實的自我”,才是發(fā)現(xiàn)了歷史的“真律則”,也就能夠把控自己的命運了。由此,他把自己的理念作了歷史文化的功能性的表述,提出回轉到“真實的自我”,也就是人類的主觀時代。此時代既超越又包攝現(xiàn)代文明的個人主義價值,因為它符合人類的“社會生存之全目的”。所謂“全目的”,大致有三個內容:一、它完全能夠掌握先進的知識,“像現(xiàn)代‘科學’一樣,發(fā)現(xiàn)了人在他過去的物理和情命進化中是什么”;二、認識了人之精神生命的真價值,即“發(fā)現(xiàn)出他將來的心思與精神的命運”;三、明白人在“自然循環(huán)中的地位”。阿氏說,“回轉”到主觀時代,就是人類回到了創(chuàng)造美好歷史的源頭,而那本然蘊于自身的創(chuàng)造潛能也會完善地展開,“他發(fā)現(xiàn)他在‘自然’中的真地位,張目見到他的命運之偉大了”。這,何不通于康德之“物自體”(牟宗三譯為“物之在其自己”)理念,以及“歷史的合目的性之發(fā)展”的期待呢?
這里應注意:梵澄用“回轉”一詞來詮釋阿氏之歷史觀。在阿氏本意,原采用“人類循環(huán)論”(The Humam Cycle)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但是,“循環(huán)”一詞,較呈被動性與機械性,而“回轉”一語,主觀意味則鮮明多了。它剛好為阿氏所采取的歷史心理學之方法來做注腳。選用此方法,是基于對十九世紀以來西方史學出現(xiàn)的偏向之反思和批評。這種偏向主要指科學“一層論”——以為隨著科學的進步,人類的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如實證主義代表孔德,曾構想按照物理學的模型來建立一套社會力學,以期在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找出如同物理運動規(guī)律那樣的社會運動規(guī)律;又如有依據(jù)經濟動機和需要的思想家,試圖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特殊社會運動規(guī)律”,亦有類于前者。阿氏認為,無論是“迷惑于其物理發(fā)現(xiàn)之偉大”,還是“迷惑于唯有‘物質’存在的理念”,都是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即人是作為“一個心思底,情感地,理念底生存體而活動的”。道理并不復雜。因為文化終極價值的要求,是提出為善為惡的標準來,而這一點,科學是無以能為其伎的。
很顯然,阿氏的思考是與世界的大趨勢和大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具體來說,他借用了德國歷史學家藍浦列希德(Lamprecht)的歷史心理學方法。藍氏把歷史分為幾個心理學的階段:象征的,典型的,成俗的(又可稱為因襲主義的),個人主義的和主觀的。阿羅頻多認為,藍氏的心理循環(huán)論,把復雜的社會生活和曲折的歷史“自然”,過于簡單地處理成“一心思底直線 ”,特別是“未嘗告訴我們其相續(xù)諸表相的內中意義是什么,或其相續(xù)的必需是什么,或其所趨赴之程期和目標是什么”。因此,他要“舍置”藍氏的“理念之處理”,而借用其“有提示性底名詞”,來闡述他自己的歷史心理學觀點。于此,需稍作說明,此處之“心理”概念,非是現(xiàn)代心理學意義上的,毋寧說是人類的心靈史或精神史。
阿羅頻多認為,所謂“象征期”,是人類社會歷史的“原始發(fā)端或最初階段”。在此階段,“不論那民族是比較開化了或野蠻,或在經濟上前進了或落后”,都會孕育出永遠影響本民族之“思想、習俗和建置”的精神氣質和價值理念。阿氏稱其為“強烈的象征底理性”。如何理解“象征”?或說“象征什么”?這里需把握兩層含義:一是文化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原始發(fā)端”時期的人們,以極為活潑的“宗教想象或直覺”,去猜測支配他生命和行為的“那些神秘勢力”。對于那時的人們來說,“他的一切宗教和社會建置,他的人生之一切時分、一切事態(tài),對他皆是象征”。在這些象征背后,隱藏著“活著底、神秘底自性”,或曰“浩大而深沉底不可名相者”,即“神圣者”或曰“天神”。這一敘述,我們現(xiàn)代人會以為不過是原始宗教的一般知識,即在遠古時代,人們對于“神秘勢力”的祭祀,是出于祈福和保佑的現(xiàn)實功利需要。然而,阿氏卻表示,這是“后世人類的一種誤解,后世人類已深為智識底和實際底心思傾向所影響,甚至在其宗教,且甚至在其自體的神秘主義和象征主義皆實際化了,所以未能重入古代精神”。那么,他要詮釋的“古代精神”,又為何者?這要涉及第二層意思了。這種理解“神圣者”或“天神”的古代精神,被保存在《婆羅門書》和《奧義書》等古代經典之中。于是,經典作為文字符號,其所蘊涵的象征意義就有待于人們的解釋了。
阿羅頻多以“遙遠底韋陀時代”作為印度社會之開始。對于記載那一時代精神的經典,阿氏認為,它與任何民族的經典一樣,必然“包含二種元素:一屬當時者,變滅者,以其所出生之時代國土之理念為限;一屬永恒者,不變者,放諸古今內外而皆準”。所謂“古代精神”就是“永恒者”,也即經典中“所涵清新活潑之真理”。“永恒”之為永恒,意味著它能夠有效地影響整個人類的精神生活。也包括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活。從一般的意義上說,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要進入現(xiàn)代社會,必然具有與后者相適應的內在思想邏輯(這是我們現(xiàn)在常使用的所謂“分析合理成分”的方法)。然而,阿氏對于印度古典精神的自信,恰源于一個與現(xiàn)代性背反的邏輯——這是一個頗要深研的思路。我們知道,西方的現(xiàn)代化歷史,是以人的理性能力取代神的絕對權威為思想啟蒙的。這實質上意味著,具有理性能力的人類和神(上帝)處在同等高度。據(jù)此,現(xiàn)代人的潛在信念就是:既然理性解放是現(xiàn)代歷史的先導,那么,在此歷史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切問題,也完全可以憑借理性(此指康德所說的理論理性或知性)加以解決。但是,阿氏卻明確表示:這絕無可能;走出現(xiàn)代文明所遭遇的困境,就要回到“偉大經典之精神”,即《韋陀》的“神人分”原則。進一步講,就是“人是‘神圣者’的一低等表相和形相。這一分別,標出上古理性和我們近代的事物觀之差異”。此處甚為要緊:“人低于神”的基則,怎樣貫穿到以科技和知性為主導的現(xiàn)代世俗生活中去呢?
其實,在阿羅頻多的語境中,所謂“神圣者”、“大梵”等具有普遍性的終極概念,實質上表達的是宇宙和諧的“神圣原則”。他舉例:一、印度古典的“男女關系的理想”,是“神我”與“自性”的關系,在《韋陀》中則為“Nri”與“Gna”,“是宇宙中的陽性和陰性兩神圣原則”。這就是說,雖然“女子堪為男子之配偶一如為其附麗者”,但是,她所象征的“陰性原則與陽性原則處于一平等地位”。在此后的歷史發(fā)展中,“自性”逐步隸屬于“神我”,女子“遂全然依賴男子,唯獨為他而生存,甚至幾乎沒有一分別底精神存在”。從而遠離了經典的和諧精神。二、《韋陀》時代的四族性(Chaturvara)之組織?!八淖逍浴狈謩e出自“大梵”的肢體,其社會功能的意義是,“婆羅門是知識中人,剎帝利是握權中人,吠奢是生產者和社會的支持者,戍陀是其仆人”。后人把四族性理解為階級系統(tǒng),是“經濟的進化,摻雜了政治原因的結果”。阿氏認為,后人之見,非表“真實”。因為我們所使用的“精確底智識文字,僅適用于邏輯底或實際底思想,或表白物理事物,粗淺事物”,而我們的遠祖,卻是“見道者”。阿氏在《薄伽梵歌論》中有更明白的表述:“如說四族性,其所說乃精神真理,而未泥乎社會形式等分。有適當之個性,乃成就適當之事業(yè),有其天性之稟賦,乃足成其自我之功能,原非拘泥于階級之不可廢者?!?/p>
那么,這人性的“真實”如何與“神圣”相關聯(lián)呢?阿氏在此作了關鍵的提示:“神圣者”、“大梵”實質就是宇宙原則,而人從其(“創(chuàng)造主”)身體的不同部位生出,因此,“這四分體與宇宙原則相應:智慧——孕育著事物的秩序和原則;權能——認可,保持,而且迫出之;和諧——造成其諸部位之位列;工作——即實行凡此所指揮者”。如此,人低于“神圣者”而又分有“神性”;這樣,“神人分”就不是揚神抑人,而是給出了一個成就人之生命價值的可能,即按照天性稟賦(即分有的“神性”)來不斷地完善自己,成就應擔當?shù)纳鐣熑魏凸I(yè)。阿氏之思路,實與中國古代《周易》之“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及宋儒“天道性命”之論多相契合。他顯然是預設了“上古哲人”對宇宙自然的完全的信任感和由衷的親近感,因此,他說,象征期的特點“主要是屬于宗教性質和精神性質”。阿氏把按照“宇宙原則”來安排社會生活的智慧,稱作“上古理性”,的確極有深意。也許他的思路與現(xiàn)代史學知識多有不符,但是,卻與歷史哲學的一個基本要求相呼應,那就是:價值理念與歷史經驗當有機地結合。
阿羅頻多認為,象征期之后,“上古理性”經歷了一個逐步退化的過程。先是“典型期”。此時的人類對于宇宙自然,已不是發(fā)自本然內心的信任和親近,而是以智識性的“心理理念”和“倫理理想”來行動了。阿氏指出,作為理性的成果,“典型期創(chuàng)造了偉大底社會理想”,然而,卻失去了神圣“本體”或宇宙“原則”在人身上的直接體現(xiàn),即失去了“真實性”與“神圣性”的天人合一之境。此后的“因襲期”,則意味著那些“偉大底社會理想”落入現(xiàn)實的社會秩序之后,逐漸地被外在的物化形式所消解。他說:“社會的因襲時代之傾向,便是要規(guī)定,要穩(wěn)妥地安排,就要建立一嚴格底品次和等級制,而加以形式化,要將宗教規(guī)版化,要將教育和訓練系于一傳統(tǒng)不變底形式上,要將思想隸屬于必無一失底權威,要將對他好像圓成了的人生,加上一終極的鈐印?!卑⑹献孕?,他的歷史解讀是建立在“顯而易見的事實上的”。以印度四族性為例,“一婆羅門之子,在成俗慣例上常被目為婆羅門,身世和職業(yè),是遺傳習俗的雙重聯(lián)系”。在這一時期,“四族性”完全沒有了“上古理性”的“和諧意蘊”,一切都以職業(yè)和利益為追求,于是,“在族性制的充分經濟期,祭司和學究,虛擅了婆羅門之名,貴族和封建爵人,則充作剎帝利,商人圖利者,則充作戍陀”。歐洲的中世紀,也屬阿氏所言的因襲期:“我們見到了這,在教會制度和公教的僧院制度之上,所重復底道德悲劇。”
當然,阿羅頻多絕非歷史虛無主義者,他認為,無論是“典型期”,還是“因襲期”,都有人類文明的成果。然而,也不像某些文學家、藝術家和思想家們所說的“黃金世”,至多不過是“似是之黃金”,但“仍是合金,不是真底‘真理世’(Satya yuga)”。對于這兩期的價值判斷,阿氏嘗言:“常是形式居優(yōu),而精神消退,減損?!蹦敲矗⑹鲜菤v史悲觀論者嗎?亦不是。他把由西方發(fā)端的現(xiàn)代化歷史,視為“反叛”舊時代和開創(chuàng)新時代的重要契機。對于由“文藝復興”和“理性啟蒙”為開端的近代歷史,阿氏稱其為“個人主義與理智的時代”;而對于將要開創(chuàng)的新時代,也是他的社會理想,稱之為“主觀主義的時代”。他指出:“當成俗與真理間之分隔使人不堪忍受的時候”,那些偉大的“吞滅公式者”,試以個人的理智,道德意識,或情感愿望,去尋求社會已失去的“真理”。在阿氏的歷史期待中,個人主義時代既非理想的,又非終結的,而是通往“主觀主義的橋梁”。之所以如此評價個人主義的歷史地位,是因為阿氏對于現(xiàn)代人之理性能力的運用懷有十分的擔心,而此隱憂基于一個判斷,即人類的不成熟。如其在《薄伽梵歌論》中之言:“就人類進化之歷史循環(huán)觀之,和平善愿之福音,實未嘗須斯勝利;蓋各民族之道德,社會,精神,皆未嘗準備成熟,而進化中之人類‘自性’,尚未容許有此種超上性立即成熟也。”不成熟極有可能導致“理性的誤用”,而這對于人類來說,“是一危險底實驗”。對于現(xiàn)代人的“誤用”,阿氏的分析,詳盡而深刻,則要有二,一是把作為“工具”的“科學的理智”轉高為解決人類困難的無所不能的精神價值,“‘科學’對‘西方’思想,好像是毫無缺點圓滿了那個人主義時代的無上需要之尋求”。然而,正是這種“圓滿”,詭異地為人類設下了陷阱:它在泛用知性的或“證實底科學”價值觀念(它們被機械地誤用到一切社會生活)的同時,又使得個人自由地發(fā)現(xiàn)的那些“普遍律則”,成為壓抑和統(tǒng)治個人自由的工具。換言之,人成為普遍律則的“副產品”。二是對“自我”與“私我”概念的混淆。阿氏認為,健康的“自我”,不僅實現(xiàn)個人的自由,圓成自己的人生,而且也同樣尊重他人的自由和權利。作為個人主義時代的國家觀念,是這一原則的擴大。然而,在“事實上,個人和國家的私我主義,是不愿安處于這種約束中的”。他們從近代科學知識中找到社會依據(jù)(如生物學上的進化論),“建立了一類新奇理論,聳起為一福音,人有權利不但利用他人而過自己的生活,甚至且消耗他人而生活”。
那么,如何避免人類“危險底實驗”呢?阿羅頻多認為,應該“有效能地將理念和事物的價值重新估計”。由此,他主張回到古典,重新理解那“原始真理”中所蘊含的人生智慧;當然,是“必轉變且超越它”。阿氏古典語境中的“人”,是宇宙“大全”的一部分,“是那浩大有機體中一微小細胞:他的質素是由其質素取得,他的生命律則是由其生命律則所決定所統(tǒng)制的”。這個蘊含著他苦心的天人精神,是要表明,人所稟受的宇宙精神,才是“他的最深沉底精神”,“是他的真實自我”。同樣是回到“人”的基點,但阿氏主張放棄現(xiàn)代“批判和分析底理性之力”意義上的“人”(因為歷史已經證明,它只能“試行一時,但不會很久”),而要主動地“自我知覺”,從“真實的”人性出發(fā),去構筑社會生活環(huán)境。這種意義上的“回轉”,就是“從個人主義所創(chuàng)造的理性主義、實用主義的人類發(fā)展期,過渡到一社會較大底主觀主義時代”。其實,阿氏所言的“宇宙大全”精神,實與中國古典之“天道”,康德之“大自然”(providence)有意通之處 。關鍵是作為承載體的人,其內在的“神圣而真實的自我”,如何良善而有效地組成人類的社會生活?與儒家的“內圣外王”和康德的“自由的外在使用”(即法理觀念)有不同,阿羅頻多認為,主觀主義時代的價值基點,要從客觀論的向外發(fā)現(xiàn)律則,轉到對人的真實自我的“深深凝視”,也就是以成就人的生命價值為歷史和社會的真正目的。因此,一切社會舉措和制度安排,都要依此進行。阿氏還認為,社會、集團或國家也是一個有機體,因此,其“本原律則和目的”,亦為“尋求其自有的自體圓成”,故而,也是宇宙“精神”的自我顯示,像個人一樣,“它真本即是一心靈而不是具有一心靈,是一團體心靈(國魂)”。不過,我們要問:那體現(xiàn)著宇宙“精神”的個人和國家的“心靈”,究竟為何者?阿氏告知,就是蘊含在印度古典中的大梵精神,即“一”與“異”的兩神圣原則;其落入人類歷史,就表現(xiàn)為“自由與和諧”的運用:“個人的,人群的,民族的自由;個人之種種力量,與人群中個人的,民族中各人群的,人類中各民族的一切行事之調葉(植物之汁最具調融功能)底和諧——這便是健全底進步和成功底臻致之兩個條件?!?/p>
末了,回到題目:阿羅頻多真懂歷史嗎?回答是:設使我們認為人類的真正進步,乃精神的進步,那么,這答案就是肯定的。
寫成于二○○七年八月
(《社會進化論》,室利·阿羅頻多著,徐梵澄譯,印度室利阿羅頻多學院一九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