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中的熵

一切能量都在持續(xù)減少，由高熱高能耗費為灰燼，或者耗散為廢熱。熱力學(xué)的這條定律也能夠在書寫與閱讀領(lǐng)域發(fā)現(xiàn)：許多話語、文字和著述，曾經(jīng)是鐵與血，但是 —— 看看今天的圖書館、書店、閱覽室、街頭報亭，或者抬頭瀏覽一下自己的書房，它們的安靜如同宇宙最終的沉寂。或者被統(tǒng)治階級賜予一死的蘇格拉底、李贄，或者被當街行刑的布魯諾、嵇康、譚嗣同……他們?yōu)樽约旱难哉撘娊?，甚至為隱晦的詩文比喻、為其思想風格的個性、為靈機一動的想象力付出慘重的代價，被送往大牢深獄或送往流放地。一些人為了說出某些話語、某種見識與感想，甚至被送上斷頭臺、絞刑架、火刑堆。不幸猶如聞一多的詩所寫：“有一句話一出口就會惹禍/有一句話一出口就能著火?！笨墒嵌?，他們在我的書房中，只靜悄悄地占據(jù)一本小書的位置，他們有的已被人們遺忘，或許也能夠在某種歷史書籍里占據(jù)一頁半面的敘述。更常見的情境是他們的名字為人們知道，而他們的書幾乎再也無人去讀。事后我們會驚訝于何以文字、思想與言論會有如此巨大的威懾力，會招致如此巨大的禍害?？捎腥嗽?jīng)為此付出過血淚，掉了腦袋，毀了（在文字的敘述里或許是成就了）僅此一生。而在最好的情境下，這些話語中如槍聲一般驚心動魄的思想，已經(jīng)變成今天的常識。真理被保存下來了，就像地動說、日心說，盡管這些真理被保存下來了，然而它被送入了一種不再能夠轉(zhuǎn)換的狀態(tài)中。它不再產(chǎn)生革命性的力量，不再具有意識的能量，甚至變成一種陳詞濫調(diào)。不僅是歷史中的那些批評的聲音，不僅是反抗者的真理遭遇如此命運，連歷史中強大的統(tǒng)治者的思想也是如此，那些神圣的經(jīng)書，宗教的和革命的“圣經(jīng)”，那些以圣旨或以真理面目出現(xiàn)的令人膽寒的言辭，也早已變成了閑談。曾經(jīng)神圣不可一世的圣物，與花花綠綠的出版物一樣，擺在地攤上廉價出售。與它們剝奪了的聲音與話語一起，進入人們的閑談，進入各種戲仿。話語中的高能趨向于廢熱。一切真理都已變成眾聲喧嘩中的噪音，一切思想都在漸漸變成閑談。尤其是電視里的經(jīng)史百家，早已是一派白頭宮女說玄宗的思想晚景。

熵的勝利似乎是宇宙最終的狀態(tài)。話語中的熵似乎還在遞增。我們自己度過的一些歲月里，那些話語和思想從一出現(xiàn)就是熵的勝利。以思想面具出現(xiàn)的話語，一開始就是一副閑談?wù)叩拿婵?，我們時代的熱播話語盡量不攜帶高熱高能的思想，似乎是一種極為明智的低熵話語，甚至不攜帶思想自身的任何體溫：一副白頭宮女的面孔。即使如此，人們猶覺不足，人們?nèi)耘f在細心審察個人話語中已極其微弱的思想能量，無論是慎言社會問題的寫作者，還是更為審慎的編者，極其小心地從已經(jīng)寫下的文字中刪除那些可能攜帶了微弱意識能量的字句，直至使之一出生就是衰老，在表達之先就使思想的能量耗盡，使其徒有思想的形式。我們自己充當了時間、歷史使一切變?yōu)榛覡a的熵的力量，我們就是使宇宙趨于零、趨于停滯、趨于石頭、趨于廢熱的熵本身。思想與生命的任何反熵的力量都這樣 —— 通過意識的自我審查 —— 提前耗盡了。思想早已變成閑談之一種。這真是一個反面的意識奇觀。似乎是一種可怕的世故智慧的成熟或衰老：既然一切話語、一切曾經(jīng)是真理的話語總歸在時間中變成常識與閑談。人們幾乎是明智地取消了話語在歷史中的增熵過程，一種表達真理或真實的語言在時間中慢慢耗散其能量的過程被取消了。由此而既能夠不停地說話書寫，又能夠免于一出口就“惹禍”或“著火”。只是在寫下為之擔憂的某些話語時，我才知道，活著的人還是可能具有一絲微弱的反熵的能量。

如果話語活動或書寫語言只有這樣一種說出真理或表達真相的功能，語言活動就不會使人如此迷戀，就不至于讓人愿意為語言而生存。高熱高能的話語需要道德勇氣，也需要能夠成就它的社會倫理情境。而廢話、閑談——即不攜帶思想能量的話語只不過是在制造語言的垃圾。在歷史過程中，廢話與閑談不僅符合各類意識形態(tài)控制者的利益，似乎也奇怪地符合了消費社會的消費時尚。前者是真理話語失效于自身的成功普及，后者則是因為它從未擁有其真理的時刻而變成安全的貌似真理的消費品。

把我引入語言活動的似乎是與此不同的一種話語、一些文本。詩的話語是另一種反熵的媒介，埃及詩篇《亡靈書》距今已五千五百年，然而這些話語仍然保持著它的秘密、它的思想能量，成為亡靈真正的不朽場所。詩歌話語誕生之初，就是低熵的話語。當歷史中那些高熱高能的話語沉寂下來時，詩歌話語還在說出它最初時刻的未解之謎，至今依舊是人們心中可能的慰藉。它的微暗的火焰還在持續(xù)自己，它的真理、它的意義還在生效。似乎它沒有像真理話語那樣爆發(fā)過，也不會熄滅。即使《亡靈書》或其他古老詩歌比如屈原記錄的《九歌》中的神靈已經(jīng)衰老死亡，即使人們已經(jīng)不記得這些古老的神靈，而詩歌、《亡靈書》和《九歌》仍然保持著自身的意義，即使神靈這些核心詞都模糊不清了，詩歌話語的意義結(jié)構(gòu)仍然持續(xù)有效，而沒有解體，也沒有被理性、意識和分析活動所消解。

—— 這未解之謎仍然是熵的法則—— （話語）結(jié)構(gòu)越是封閉，它的能量就越快地耗散，如果這個封閉的（話語）結(jié)構(gòu)得不到從外界引入的能量，它們結(jié)構(gòu)組成的力量會消失化解。日心說或反血統(tǒng)論就是如此，它們屬于特定領(lǐng)域、特定歷史時刻的話語。它們的意識與真理被封閉在自己的系統(tǒng)中，難以轉(zhuǎn)換。隔離越多，熵的增加越多。最終熵歡慶它的勝利。無論在社會的、經(jīng)濟的或思想文化的領(lǐng)域，在宇宙中起作用的似乎是一種熱力學(xué)的死亡本能。宇宙變成它自身的廢熱。真相和真理的語言變成廢話。一切高能高熱的燃燒最終變成自身的灰燼。熵的法則似乎是某種落體定律——世界是墜落的一切，它從復(fù)雜結(jié)構(gòu)的頂峰重新墜落回偉大的簡單。變成沉寂與平靜。死亡就是這偉大的簡單與平靜。死亡就是這偉大的消費者和消費行為。然而，關(guān)于死亡的話語，《九歌》、《亡靈書》等提供了一種反耗散結(jié)構(gòu)，偉大詩篇的話語是一種非封閉的象征結(jié)構(gòu)，在移動的經(jīng)驗語境中能夠持續(xù)引入新的能量，它也一再地進入能量的轉(zhuǎn)化形式之中，但是卻不愿意停滯在任何一種確定的、不再轉(zhuǎn)換自身的狀態(tài)中。一如詩篇，一如音樂，一如它們總在自身尋求轉(zhuǎn)換性的話語及其結(jié)構(gòu)。而各種極權(quán)基礎(chǔ)上的意識形態(tài)及其制度建立在一種原教旨主義的確定而封閉的真理觀念上，因此它與詩篇相反，是一種高熵系統(tǒng)。它耗盡全部的能量仍然不足以維持自身意義結(jié)構(gòu)的耗散。歷史中曾經(jīng)是震撼人心的真理話語在它們的批評的激情釋放之后，無可奈何地成為尋常的見識，成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常識。而一些一度在歷史上擁有某些真理瞬間的話語企圖把自身變成永恒的真理，在增熵的邏輯之下，則如同宇宙間一樁無意義的丑聞。

其實我知道，歷史上許多批評的激情話語中并無深刻難解的東西，只是控制和壓抑給了這樣的批評話語以能量，是這樣的話語反對的東西給了它暫時的幾乎是爆炸性的意義。其實里面的藥和石頭子都不算多，不算太有能量，是空間的極度壓縮，是壓抑和高壓給了這些有限的東西以假設(shè)的能量。如果能夠公開釋放，個人的聲音則可能無聲無息，其能量也頓然消失，當然，從社會自治層面看，人們也會樂于（不樂于又怎樣？）融入眾多聲音之中，使之轉(zhuǎn)化為能夠參與公共生活事務(wù)的積極力量，然而就個人而言卻是微量元素。皇權(quán)社會里公開批評“萬歲”的要殺頭，而所有的臣民也都覺得該殺，但在民主社會環(huán)境里激烈地批評政治領(lǐng)袖、批評某個執(zhí)政黨已成媒介上的家常事務(wù)。記得高爾泰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在自己的書里說過：是我批評的東西、是與我的自由思想意志對立的東西給予了我的寫作以意義。高爾泰明白地說：我愿意我的寫作與我所批評抵抗的東西一起失去意義。——我佩服這樣清晰的思想與自覺。不過分苛求思想或理論的永恒意義，站在經(jīng)驗語境里面對那些令人憤怒的事態(tài)寫作、說話，不奢望表達永久的知識，只想給良知一個聲音，只想給社會眾多無聲的飲泣一種“學(xué)術(shù)”的語言，給哭泣一種有尊嚴的語言，一種使更多的人可以聽到的語言。我至今仍然從內(nèi)心欽佩這樣的立場。然而，我自己的寫作中仍然有另一個聲音在嘀咕個不?！?/p>

——除了表達真理，不，除了說出某些歷史時刻的真實或真相的聲音，還有另外的聲音吸引我，它更吸引我為它工作。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譚嗣同的話語表達了某種真理，在一個不民主的社會里他們說出了某種真理或真相，他們的話語中攜帶著巨大的政治、社會和倫理的能量，說句真話如同成噸級炸彈可能就要爆炸，以至于統(tǒng)治階級、以至于被馴服的社會覺得不殺死他們統(tǒng)治秩序就要顛覆了，以至于社會生活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統(tǒng)治階級必須把他們送上火刑架，送上斷頭臺。然而今天，這些使烈士們送命的真理或真相變得這樣普通，變成了人們的老生常談，是的，日心說，而非地心說才是真理，地球是圍繞著太陽運轉(zhuǎn)的，小孩子都知道；或者說，皇權(quán)統(tǒng)治應(yīng)該讓位于憲政，說說這些已經(jīng)變成常識的真理也沒有那么大的社會與道德能量了；或者像遇羅克那樣說，不應(yīng)該以血統(tǒng)論思想、以家庭出身論青年人的革命或進步與否——這些真理，這些表述真理的話語都不合時宜地說出了壓迫性的社會環(huán)境不允許說的，它與當世者的觀念不同。然而，這些講述真理的話語也才過去了幾百年，甚至才僅僅幾十年，這些付出了生命代價的話語已經(jīng)變得如此無力，其中已無什么深刻的真理，有的變成了普通見識，有的變成了廢話。為此，有時我想，難道我真的要為這樣有些淺顯的道理，甚至不是任何偉大的真理，而不過是一種生活在這個社會之中的那些人皆可感知的倫理感受而受苦嗎？或為此而付出對個人而言已經(jīng)是巨大的代價嗎？但我明白，從晚清到改革開放，進步人士一直希望改變的，就是普通人說出這些真理話語而不受權(quán)力制裁的自由，是不受身份限制說出自己思想的權(quán)利。置身于這樣的一種歷史過程之中，我并不能徹底地、沒有憂慮地用對意義話語的熱愛遮蔽起這種普通的生存苦惱。

然而，我要小心地說出我的熱愛了，比熱愛真理話語更無可救藥，我熱愛那種并不表達真理而是敘述某種微弱意義的話語，我說的是詩的話語，也是敘述美妙故事的話語，比如古埃及新王朝時期的一首情歌：

我的愛人尋找著我，

我也撫摩著她，

我好像一陣涼風！

一個少年，走出青青的蘆葦叢。

這樣的話語里根本就沒有真理，卻有意義，有一股歷經(jīng)千年不散的意味。只是一陣南風般清爽的感覺？這些話語從書寫下來的一刻就沒有什么嚴酷的真理，更沒有爆炸般的真相，從這樣的話語被輕輕地說出，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千年，這首詩還有意義，還深切地使我感知其意味。這些話語在極低的燃點燃燒，永遠也不會完全化為灰燼。我知道我這種人追求的是這樣的意義，而不是真理。是意義的語言而非真理的語言。只有這樣的燃點極低的話語而非高熱話語才與我內(nèi)心渴望的東西相稱。詩歌話語模式是否暗含一種抽象的開放結(jié)構(gòu)，借以使個人的充滿想象的話語節(jié)奏與之應(yīng)和？詩是一種反能量耗散的話語結(jié)構(gòu)，它一直保持著一種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竭的意義結(jié)構(gòu)。正如詩人阿什貝里說出的一個謎面：“我感到我能在音樂中最好地表達我自己。我所以喜愛音樂的原因，是它能使人信服，能將一個論點勝利地推進到終結(jié)，雖然這個論點的措辭仍然是未知量。保存下來的是結(jié)構(gòu)，論點的建筑形式，風景或故事。我愿在詩歌里做到這點?！?/p>

然而，即使如此，我知道我今天的生活仍然繼續(xù)受惠于那些一般的真理，繼續(xù)受惠于那些并不深刻的常識。我不能輕蔑它，不能以更深刻的思想輕蔑它，也不能以更有意義的話語輕蔑它。甚至，在我對意義話語的熱愛中包含著一種自私，成為我不去過一種更為嚴酷的為真理而獻身的生活的并不充足的理由。因此，即使我的寫作不去表達這樣的真理，不屬于這個真理話語的譜系，我也應(yīng)該懂得尊重它。它變成常識的過程就是我和許許多多的人受惠于它的過程?！坝幸痪湓捯怀隹诰蜁堑湣?，有人為此走向了雷電，我知道，爆炸性的真理語言變成常識的歷史過程就是這些思想表述為我們開辟更自由的社會生活空間的過程，就是能夠讓我去書寫和閱讀這些詩歌話語和其他意義話語，而不感到有負于世界的保證。我知道這個保證在我們身邊是如此的脆弱。因此，這種脆弱意識迫使我，一個在心性上不善于表達嚴酷真相的人去關(guān)心那些短暫的、境遇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