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頓悟
夏末秋初,是金蘭湖一年中雨水格外豐沛的季節(jié)。莊子《秋水》有“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之說,如若在這個季節(jié)置身于金蘭湖景區(qū),隨時可以看到“百溪”爭流,變幻無窮,不舍晝夜。
在金蘭湖的日日夜夜,我仿佛融入了蒼茫無際的水墨世界。隨著自然界的晦明交錯,瞬息萬變,金蘭湖一帶的水光山色被演繹得出神入化。
那天下午4時許,我走出戶外,準備到遠處的密林中去。當時,天空蒙上了一層薄霧,太陽隱在云層,云在山頭慢慢移動,四周一片清寂。遠處的湖堤上,一只水牛跟在農夫后面緩緩走來,“踏踏”的蹄聲由近漸遠,消失在竹林深處。剛走到湖邊,清涼的雨絲就隨著一陣微風飄過來,濃重的云塊也從山那邊匆匆涌來,又向遠處倏然飛去。盡管山頭上亂云飛渡,湖面上空卻依然空明透亮,澄澈的湖水深藍如黛,寧靜如夢。
“這會兒不會有暴雨”,我懷著僥幸心情,一邊推測,一邊繼續(xù)順著湖堤往前走。過了堤,就是通往密林的路徑。遠處山體綠色的褶痕、半山腰透紅的山茶果、山根兒蒼老的蕨根發(fā)出的柔嫩枝條、山下郁郁蔥蔥的樹林已隱約可見。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背后樹上有嘩啦啦的響聲,扭頭一看,只見一只松鼠在樹枝上快速攀援,像是受了某種突如其來的驚嚇急于逃竄一般。與此同時,大塊潑墨似的烏云,翻卷著從我左側的山頭滾滾襲來。就在我決定返回小屋的瞬間,周圍已經起了莫名其妙的變化,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在操控,縱橫馳騁,肆無忌憚,霎時間天地都在旋轉。那一剎狂風呼嘯,雷電大作,暴雨從頭頂傾盆灌下,我像被施了魔法牢牢地“定”在了原地,一時回不過神來,竟忘了此時自己正處在極危險的境地。
雨越下越大,水邊的一簇簇蘆葦,被不斷上升的湖水漸漸淹沒。隨著湖面上爆竹般跳動的雨柱,整個湖處在灰蒙蒙的煙雨之中,水天失色,四維幽暗,已分辨不出哪是天哪是山哪是湖。這時我突然發(fā)現了一幅天人合一、返樸歸真的巨幅水墨畫卷。只見遠處雨霧蒙蒙的湖面上,竟有幾個游泳者在波浪里上下顛簸起伏,時隱時現,勇敢地搏擊風雨,狂放地揮臂高呼:“喂—嗨—嗨嗨”,完全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我為這次奇遇感到深深的震撼。感謝上蒼,我像一棵有著豐富氣根的大榕樹,雖被暴風雨襲擊得無比尷尬,但我卻感到痛快淋漓,只因在一呼一吸、一吸一呼之間,整個身心被清洗了一遍。
自古以來,我們的祖先和我們自己,都在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和諧,是人類的終極目標。透過這畫面,為我們去理解和諧社會的深刻內涵,進而努力營造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提供了無限空間。
暮野四合,風雨如晦。雖然天地混沌一片,我沒有回轉,繼續(xù)走在雨霧中,任狂風暴雨把我裹在其中。
大約半小時后,黑壓壓的天空漸次明朗,雨過天晴。我從“水墨”世界里回歸到現實。
有感于金蘭湖給我的啟示,回城后我多次想到中國畫的水墨精神這一命題,想到我欽佩的幾位大師和先賢。
在我看來,傅抱石先生是中國山水畫中體現水墨精神的偉大實踐者。傅抱石乃用筆用墨用水高手,所作山水畫,裹風雨,挾雷電,水墨氤氳,鬼斧神工,渾然天成。僅《瀟瀟暮雨》和《萬竿煙雨》可見一斑。傅抱石的水墨功夫自然來自他的深厚功力,及對大自然的深刻體察,也許是從對石濤筆墨的感悟中得到的啟示。但石濤的靈感哪里來,僅僅“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夠嗎?我想,石濤顯然是酷愛莊子的,這位佛家弟子與一任思想的野馬在天地間縱橫馳騁的莊子,定有心靈上的相契相通吧!
全身心體驗自然六氣變化的規(guī)律,提升涵養(yǎng),搏擊“三千里”情懷,“遨游于無窮”的藝術境界。這是莊子達到的自然高度,也是給后人的偉大啟示。
畫家在水墨世界里遨游,把自己變成水,變成墨,與現實的水墨水乳交融,以自己的靈魂融入所要表達事物的靈魂,把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血液與水墨的呼吸、水墨的血液交融在一起,把自己心靈的東西鐫刻上去,以表達獨特的情懷。因此,我以為,水墨畫精神的極致,就是藝術家孜孜以求后所達到的心靈健全、平衡、和諧而不再迷惘的那個高度。
畫好中國水墨畫可不簡單。能充分體現水墨精神的中國畫家,更是任重道遠。
山之吟
2007年11月,我應北京人民大會堂之邀,歷經三月,四易其稿,繪制大型青綠山水畫《泱泱萬里盡朝暉》,并掛于貴賓廳。意在歌頌中國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展現中華民族的偉大氣派。適逢“兩會”,奧運將至,倍受矚目,隨賦感懷。
億萬年前,我在滄海中崛起,成為大地的脊梁。
我在風化中傲然聳立,承受碰撞擠壓、電擊雷劈。我是喜馬拉雅,我是昆侖。我是長白,我是峨眉。我是秦嶺,我是五岳。珠穆朗瑪峰是我高揚的旗幟,橫貫中亞的天山是我伸展的肢體,層層覆蓋的皚皚白雪是我的年輪,冰川融化的雪水是我生命的血漿,倒懸的冰柱是我億萬萬毛孔中迸出的晶瑩淚滴,是我汩汩流動生命的每一聲搏動、每一次喘息。秉天地造化而生的血淚,從我裂變陣痛的軀體奔涌狂瀉,轟然沖破萬道峽谷,在流動中化為大地的瓊漿玉液,滋潤著萬物生靈的肌體心扉。在沙漠的胡楊林里,它們化作生命中最后一抹光輝,在干涸的河床上留下最后的晶瑩鹽粒。羅布泊的鳥語,塔里木的虎吟,成為昔日的絕唱,與火焰般熊熊燃燒的胡楊一道,展示生的頑強和蒼勁,死的慘烈和壯美。我收回撫摸傷痛的手,在朝日里調整我凝重而沉郁的呼吸。
我感悟至美與死亡比肩,我覺醒重生與毀滅對峙。
我的頭頂上,曾經飛翔過奇異的大鳥。我的腳踝處,曾經領略巨獸的毛皮和犄角的輕撫觸抵。華蓋般的云塊、神馭的天馬在我頭頂翻卷奔馳,逍遙的大鵬、美麗的鳳凰在我的耳邊扶搖摶飛;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昨日黃昏融入海底的霞光,在今天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大象在中原的海岸上徜徉沉思,恐龍在叢林里繁衍子孫后裔。我透視的目光穿透綿延的軀體,看到茫茫大草原上蠕動的生靈,波光粼粼的湖泊上綴滿點點的禽嬉,蜿蜒的河流把生命的琴弦向遠方拓展延伸。
從遠古的深處走來,地球板塊的推移,將我的生命托起。我經歷了太多雷電肆虐,風雨摧殘,我崩裂塌陷,我訇然倒地,沉浮中挺胸豎起一道新的堅壁;億萬年后我變成懸崖峭壁、丘壑林立。我溝壑縱橫、多彩奇異,我穿越南北,橫絕東西。然而,不變的是我刀鋒般的棱角,雄強的骨骼,堅韌的靈魂,巋然的屹立!
氣脈相連。我的身軀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筑起縱橫千里的“阡陌”。我的呼吸連著三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洋潮汐。生命在陽坡里沐浴和煦的陽光,生命在晨昏更迭中靜靜地孕育;種子在騷動的春天釋放喜悅,欲望在收藏的冬季休養(yǎng)生息。我在大地上豎起道道銅墻鐵壁,共同托起長城的手將和平的火炬高舉。
我從遙遠的史前走來,遠去的背影在霞光中隱去;我從五千年的文明中走來,巍峨的身軀在云層里頂天立地。
千年一夢。我看冰川雪崖、碧海蒼天,我看雷霆霹靂、星移斗轉,我看戰(zhàn)火烽煙、潮落潮起……
百年滄桑。我的夢中,有被惡魔啃噬的創(chuàng)傷。我的心里,流過滴血的淚水。我的吶喊劃破了喉嚨,我的呻吟撕裂著靈魂,我在黑暗中摸索走出了門。東方的晨曦劃破天邊的黎明,我醒來的時候,遍體傷痕,滿目瘡痍。
半個世紀。我的心被鼓蕩的東風勁吹,把跌宕起伏的變遷當作生命的禮贊,把凄風苦雨的肆虐視作前進的警笛。我嶙峋的肩頭長滿了蒼松翠柏,它們除了迎接風雨,最輝煌的使命就是見證最輝煌的歷史。見證我巍峨的軀體在這廣袤大地上的變遷沉浮,見證人類的目光向東方聚焦凝視。
三十年前,我被一聲驚雷喚醒,拂卻蒙蔽心靈的塵煙,越過天塹的屏障,將視線極目放遠……浩蕩的春風燃起我生命的烈焰,鼓蕩我起錨的風帆;三十個春夏秋冬,三十回四季更換,我受創(chuàng)的肌體經歷過無數次修復、無數次重建,規(guī)律和秩序第一次根植在我的紋理、流淌進我的血液;強勁的脈搏匯成和諧的音符,匯成時代的交響,匯成奔騰的江河。
我在風雨中啟程,我在春天里高歌。我選擇披荊斬棘,我承載歷史的重托!
在濃縮的圖畫里,我是一張展開的地圖。
清氣溢乾坤
古往今來,人們愛蓮、種蓮、寫蓮、畫蓮無數。《詩經·鄭風》:“隰有荷華”; 《詩經·陳風》有:“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屈原《離騷》里也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贊譽之辭。
蓮花的清凈純正之香,凡花俗卉不能與之相比。宋代王十朋《點絳唇·清香蓮》中:“藕花簪水,清凈香無比。”僅九個字,便把“清香蓮”的題意寫盡,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刻。李嶠的《荷》:“新溜滿澄陂,圓荷影若規(guī)。風來香氣遠,日落蓋陰移?!泵鼷惖南娜?,新雨過后,水流灌注,平滿的池塘清澈而平靜。在這一池新水中,荷花盛開,片片葉子蓋在水面,投下亭亭玉立的影子。開闊的背景,把荷花襯托得靜穆嫻雅,清幽淡遠。如是荷花、荷葉、荷塘,不謂不美!
為中南海畫《清氣溢乾坤》這幅白蓮花,是在夜半人靜之時。這時白天的喧囂早已關到門外,我讓自己的心往下沉,再往下沉,然后凝神閉目,靜坐良久?;秀敝?,走進了一片一望無際的荷塘,滿目的葉子,不見一朵花。慢慢地,感覺到一滴滴的露珠滴下來,落在自己赤腳的腳面。睜眼看時,剛才還是一片片碧綠的葉子,現在突然開滿了滿眼的白荷花。也不知什么時候,飛來了很多水鳥,在湖面上悠閑地來去自在,或許它們本來就在這里生活鳴叫,倒是自己闖進了它們的禁地!
幾個夜晚下來,當我著手畫這幅荷花圖的時候,一種奇異的想法就在我腦海里閃現。為什么自己的構思里沒有紅色的荷花,為什么牽人心懷、動人遐思的荷花總是玉潔冰清、白璧無瑕?宋人楊萬里詩云:“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是何等的美輪美奐,為什么自己的繪畫不能朝著紅色的荷花去構思,去尋找它的美?我想走出荷花,卻總是定格在白色的、無風無浪的、平靜如砥的寂靜世界里。
又是一個夜闌人靜的深夜,當我再次攤開紙和筆,準備畫一幅色彩絢麗的荷花時,我的眼前雖然到處是色彩,可是,當我提筆動手時,一幅清絕疏朗的白荷花又在眼前誘惑閃爍,而鮮艷的顏色,怎么也進不到自己的心靈視野!
我感到奇怪,于是放下筆,再次凝視窗外。誰知一經推開窗戶,不禁心馳意遠,如夢如幻。明明是繁華的夜景,為什么在我看來,竟是一望無際的清靜荷塘,那白色的荷花在遠處的燈光下閃閃爍爍,清清朗朗,明明白白,給人一種深度的幽遠和寧靜;就連那些水鳥也隱隱約約徜徉飛翔,或荷葉之上,或水渚岸邊。荷塘上方氤氳著清氣,透明、疏朗、開闊、安寧。而那種干凈,是前所未有的干凈,是清澈透明的干凈,是自然坦蕩的干凈,是無求無欲的干凈。
固然,我不能像陸機在《文賦》中指出的,作者在構思時,可以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所說的:“文之思也,其深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钡菨撘庾R卻驅使自己去表達一種生存理念!這是自己躲不過,逃不掉的沖動。這沖動迫使自己的畫筆必須順著自己的神思走,去把自己最想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心靈承受生命之重,以筆墨直抒胸臆,是最好的釋放。
莊子云:“安危相易,禍福相生”。與其渲染荷花的圣潔空靈,不如視作反觀內心的一面鏡子,滌塵濾埃,清凈慧生。明白這個道理,作為天地間的人,也應該是一種生存的大智慧吧。
原來,畫家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不是可以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的,它必須聽憑內心世界的支配和召喚。你內心思考最多的是什么,你拿起畫筆的時候,你必然義無反顧地去忠貞于它,你是跑不掉、躲不開的,這就好像無形中賦予了你一種責任。這種責任無論是社會的,還是家庭的,無論是他人的,或者是自身的,你都回避不掉,躲閃不開,無法遁形。說到底,作為個體的人,你必須有責任,你的人生責任,你的社會責任。這種責任,激勵著你去做你該做的事,關照該關照的人,甚至“逼”著你去無怨無悔地付出。就好像戰(zhàn)爭來了,你應該去流血,和平年代,你應該去奉獻一樣。盛世之年,和諧之春,在你謳歌的同時,你還必須肩負起社會的責任,甚至去昭示照徹人們心靈的理念,這是人生一世的雙重責任。俯仰今古,凡仁人志士者,概不例外。
想透了這個至理,我豁然開朗,筆下的白荷花也就應運而生。
在我的筆下,是水波千里,一碧萬傾,淡然凝素的白蓮。是形諸筆端,寄慨遙深,耐人尋味的白蓮。是樸實無華,和諧清靜,兩袖清風,一身正氣的白蓮。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風骨神韻高標,堅毅精神獨樹的白蓮。
羅丹說,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性格。清氣溢乾坤,白荷的精神特質,是這樣的。
作者簡介陳奕純,廣東人氏,當代有影響力的書法家、美術家。曾求學于武漢大學、北京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東京大學、中央黨校。藝術學博士?,F任中國書畫院院長,中央中國畫院院長,華南理工大學教授,《中國作家》簽約作家,《中國書畫研究》總監(jiān),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廣東技術師范學院、黔南民族師范學院兼職教授,日本東京大學、京都藝術大學、筑波大學客座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2005年創(chuàng)辦廣州陳奕純書畫藝術中心。2006年,無償捐贈500萬元在貴州黔南民族師范學院設立陳奕純獎學金。
藝術學科研究是陳奕純主攻課題,曾參與國家重點科研課題《中國全史》(百卷本)的《中國藝術史》和《中國美術史》及《中文〈藝術類〉核心期刊》的編撰工作,同時兼及藝術創(chuàng)作。其書畫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各大藝術大展,并先后多次被國內外國家機關和文博機構選錄收藏,還有大批作品發(fā)表于國內外諸多刊物。2006年8月至2007年1月應邀為中南海創(chuàng)作《三峽放歌》、《盛世春光》、《陽光燦爛春暖花開》、《和諧之春》、《清氣溢乾坤》5幅大型中國畫,并掛在重要的位置。2007年11月至2008年1月應邀為人民大會堂貴賓廳創(chuàng)作大型中國畫《泱泱萬里盡朝暉》。2007年入選《中國藝術大家》、《一代名師》、《中國書畫30年史志》、《水墨名家經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