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是一條狗。一條溫順可愛的狗。我先生說,當他在狗市選狗時,就是它那頗有意味的一瞥,讓他選定了它。后來每每說起當初為什么在眾多的狗中,偏偏就選定了它,他說,它那一瞥很淡定、似乎也很專注,透出一點兒舍我其誰的自信,不由就選定了它。
小泉到我家時,才三個多月大,見它渾身毛兒黃黃卷卷,臉兒上寬下窄,很像小泉,覺得很可愛,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泉純一郎。你別誤會,這里沒有褻瀆日本原首相的意思。后來和它相繼買進我家的還有一條黑貝,我們也就順便管它叫布什了。名字只是一個符號,更何況它們還是母的呢。
家里養(yǎng)狗,并不是我主動想要的,因為我從來沒有養(yǎng)過狗。不過,看到小泉,心里就不免有些喜歡,我給它特意買了一個小筐筐,讓它在里面睡覺,可是它從來沒有用過。隨著它慢慢地長大,它變得越來越可愛。我最喜歡看它“高舉”著尾巴,跑來跑去。
每天早晨它一看你醒了,馬上隨口銜上一只襪子什么的,拼命地搖頭擺尾,像跳迪斯科一樣,好看之極。去年冬天,我們帶它到城里的公寓里住,有一段兒時間,它存放著一根骨頭做道具,看到人回來,馬上掉頭跑去把骨頭銜來,在人面前扭呀扭的,不亦樂乎。凡有客人到來,它總是跟前跟后,我們與客人談話時,它就安靜地臥在中間的茶幾兒底下,淑女般地安靜。
兩只狗風格不一樣。布什像一個傻大姐,搶吃搶喝,很大的骨頭嚼得咔嚓咔嚓響,高興了就往人身上撲,嚇得人不得不躲閃。小泉呢,斯斯文文、對食物不爭不搶,連一塊兒小骨頭都嚼不動,膽子也小得很,一聲重喝都要嚇一跳,令人陡生憐意。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住在郊區(qū)的四合院里。每天下班回來,車一進院子,一只狗的歡迎儀式就開始了,通常車停下來以后,我們會讓小泉先跳上來,前座后座跳一圈兒下來,簡直成了它的一個特權。待我們一下車,布什就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小泉呢,通常它會立起來,做一個擁抱的姿勢,有時還會舔一下我的嘴,它竟懂得吻!
它們爭寵。傍晚,當我們在院子里散步時,小泉和布什都會來跟著。布什屬于狼狗型,平日里我們不在家據(jù)說常常欺負小泉,有時它會不讓小泉跟著,我們就會呵斥布什;小泉呢,面對強者,它并不強抗,每當布什咬它時,它會就地臥倒,四蹄朝天,布什也就算了。不過,如果布什侵犯了它的領地,比如布什到我們的屋子里來,它喉嚨里會發(fā)出低沉的吼聲,仿佛說:你不許進來!布什也就不敢靠前來了。我們常常被它低沉的吼聲逗樂。
說實話,我有些偏心,偏愛小泉,我甚至允許我先生把它放到床上睡。時間長了,它也把睡床當成了它的專利,說一聲,上來吧,馬上就跳上來,但是如果哪一天你說,你下去睡吧,它也乖乖地睡在床前的地毯上。
我們帶它出去散步,有時候我或者我先生,晚一步還沒有出來,它就不進電梯,一定要等齊了另一方。在電梯里每次它都會乖乖地躲在角落里或者我們的大衣、風衣下面。大家都十分驚奇于它的乖覺。 在外面,我們有時候想考驗一下它對誰更忠心,正一起走著,突然另一個人掉頭往回走,看它跟誰走,這時候會讓它很為難,它會躊躇片刻,跟一個人走幾步,然后再回來跟另外一個人走幾步,有時候它就站在那里,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不能決定。當我們不忍心再為難它,又重新走在一起時,它會高興得不得了,高舉著尾巴,四蹄兒像踩著鼓點兒似的歡快地跑在前邊。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先生開始有一個殺手锏,有時候哪怕是小泉正跑著,只要他說,來來,摸摸頭頭兒,它就會乖乖地走過來,讓他摸摸頭頭兒。有時候它正跑著,實在不愿意被“摸頭頭兒”,我先生一句“你不聽話了是么?”,無論多么勉強,它都會一步一挪地慢騰騰地把頭伸過來讓你摸摸,那種勉強讓人心疼。你說,它怎么懂得這個語氣的利害呢?
小泉很癡情。家里人說,我們每天上班,到了晚上該回來的時候,它都一直守候在臥室門口的板凳上,有時候就跳到床上臥著等候。有時候我們出差多天,家里人說,它幾乎每天都這樣等著!
今年八月底,我們又出去半個多月回來,明顯地發(fā)現(xiàn)小泉瘦了,顯得不太有精神,胃口也很不好。周末我?guī)マk公室加班,中間帶它出去撒尿,竟發(fā)現(xiàn)它在拉血!上網(wǎng)查查,說拉血要趕快治。于是,就開始打針吃藥。但是好好歹歹,它一日日消瘦下去,不肯吃任何東西。打點滴時,無論扎幾針,它都不吭不叫,像個孩子一樣乖乖地躺在那里一直到點滴打完。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我們還買了針管,和奶奶一起給它往嘴里打葡萄糖水,灌面湯,可它實在沒有胃口,每次都咬緊牙關不肯吃下去。這樣又過了半個多月,雖然再忙我也堅持每天帶它去醫(yī)院輸液,但是始終不見好轉。好幾次半夜里,我?guī)聵侨ダ?,看到它弓著身體痛苦地拉也拉不完的樣子,我每次都要拽開它,說,好了好了,咱們不拉了!它仍是難以罷休的樣子,看樣子十分痛苦。盡管是這樣,它有時還是強打精神舉起尾巴搖搖,可是它看我的眼睛卻越來越充滿了愁苦。
在農(nóng)大的動物醫(yī)院里,一位博士后醫(yī)生仔仔細細地摸著小泉已經(jīng)是瘦骨嶙峋的身體大約有二十分鐘,然后叫來了他的老師,對著小泉的X光片,他們輕聲地討論了一會兒。然后他對我說,它可能患了癌癥,我摸著它肚里有一硬硬的埂子。當然也不排除異物的可能。要不要手術打開看看?手術有治嗎,我含著淚問?;蛟S會死在手術臺上,醫(yī)生說。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不不,還是先打針,我們明天再做決定吧。
回到家,奶奶說,小泉的精神怎么看起來這么差呀,我給奶奶說了醫(yī)生的診斷,奶奶說,該不是它知道了吧?我再看看躺在沙發(fā)上小泉,從它的眼睛里我甚至看到了濃霧似的痛苦和無望。
第二天,難道是宿命使然?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帶小泉去手術,住在樓下好久沒有到我家來的姑姑推門進來。小泉跟她很熟悉,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量,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搖著尾巴去歡迎她。知道了小泉的病情,她說,應該做手術呀,活著沒有質量,還不如讓它去了。
手術前,要先給它打點滴輸進一些藥物,大約一兩個小時,我一直攬著小泉,對它喃喃地說著鼓勵的話,我說小泉呀,媽媽決定要給你做手術了,說不定是你吃進了一個絲襪呢,拿出來就好了!你要堅強啊,一定會好的!這話我反反復復給它說,我相信它聽得懂,實際上也是說給我自己啊。
小泉進到手術室里去了,我能想象離開我的懷抱被一群陌生的白衣人抱走時它的驚恐。我在手術室外等候,心里期盼著那肚里一定是一個異物!我想象著醫(yī)生走出來告訴我說,原來是一只襪子它吃進去了!然而,大約半個小時,醫(yī)生走出來,要我進去。一種極壞的預感籠罩了我,當我看到麻醉昏迷中的小泉頭被固定著,肚子被打開了,幾乎死去了的樣子,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醫(yī)生指著小泉細細蒼白腸子頭上的癌說,(它已經(jīng)半個月不吃東西了)都粘在一起了,胃也拿不出來了,沒治了!我說,還是縫合吧,讓它醒過來吧!我嗚咽著走出了手術室。
不一會兒,醫(yī)生抱著肚子上捆著馬甲式繃帶的小泉,另一個醫(yī)生提著正在注射的吊針走了出來,我又看見了活著的小泉!它已經(jīng)醒了。醫(yī)生走過我身邊,它拼命回頭望我。我大步跟上去,等醫(yī)生把它放下繼續(xù)輸液,急忙走上去抱住它,發(fā)現(xiàn)它由于麻醉的原因,渾身抖得很厲害,兩眼迷離著,沒有精神,我脫下外套包住它,緊緊地摟住它,想讓它抖得輕一些。
怎么辦啊?他姑姑問我。我心里亂得很,把小泉留給她,我到醫(yī)生辦公室,希望他開三天的針藥,好繼續(xù)給它輸液。醫(yī)生說,手術后,由于動了病灶,拉血可能會更加厲害,它很痛苦啊,治不好了啊,讓它安樂死吧!理智告訴我醫(yī)生的話是對的,我沒有辦法堅持,無法想象它帶著傷口弓著身體拉血的樣子。我哭著點了點頭,醫(yī)生遞給我一個處方。當我付款拿藥時,我覺得我像一個罪人,是我要把小泉送走啊!我一路嗚咽著回到注射室,當我把針藥交給醫(yī)生后,巨大的絕望和悲痛向我壓來,我無奈地撲倒在小泉身上,多日來壓抑的悲痛傾瀉而出,小泉啊,我沒有辦法了啊,我治不好你了!我哭喊著,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用我的無奈請求小泉的寬恕。
抱著意識漸漸遠去的小泉,我抽噎著淚流不止,我緊緊地抱著它,希望它體溫保留得久一些。我打開醫(yī)生包嚴了的單子,把它的頭扶正,又重新包好,我看見它眼睛閉著,神態(tài)安詳,肚子上捆著白馬甲顯得愈發(fā)可愛,我的心幾乎要哀傷死了,我堅持抱著它,把它送回我郊區(qū)的家里——它曾快樂生活過的地方去安葬。我抱著它,哭著,不舍著,腦海里過著它活著時的樣子,內(nèi)心祈求著它的原諒。
工人們在我家的樹林里,給它挖了一個坑,我請他們給它趕制了一個木箱,我請阿姨給它端來一盆清水,當我把緊抱著的它打開時,發(fā)現(xiàn)它的頭扎在我懷中腋下。我用毛巾輕輕地把它擦洗干凈,把毛巾被鋪在箱子里,放上香,按照我們回族的習慣,用白被單把它包裹著放了進去。在箱蓋就要釘上之前,我對它說,小泉啊,好好睡覺吧,再不受罪了……
小泉去了!它在春天時出生,卻在落葉時歸去,它只活了兩歲零十個月,無論多么愛它,都不能挽留住它。它帶給我們許多歡樂,也留下了永久的回憶。在它離去的這些日子里,我和我先生常常提起它,這份割舍,不亞于人間的生離死別。半個月后,當我回到郊區(qū)的家中,走進那片樹林,不見新土,只見厚厚的落葉覆蓋在埋著小泉的地方。
坐在多倫多飛回北京的飛機上想念著小泉,淚水伴著我的文字留在這六千米的高空上,這里離天堂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