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短篇小說）

鳳仙嫂半夜時餓醒了，她想起了女兒小茹的話，媽，你要是餓，就去冰箱拿東西吃吧！

是的，冰箱里有雞肉、魚肉、火腿腸，還有最適合孕婦吃的各種補品。她只要隨便拿出一種，就可以將饑餓感消除掉。她正要披衣下床，張姐醒來了，問她，大妹子，你去廁所嗎？鳳仙嫂趕忙說，不是，我去客廳喝口水！

她來到了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蛷d的旁邊就是廚房，隔著那扇玻璃門，隱約可見冰箱的影子。但她卻沒有勇氣朝那里走去。如果讓張姐知道自己半夜吃東西，那不更把自己看扁了？

不能吃東西，她就索性喝水，一口氣喝了兩大杯。也許那杯水將鳳仙嫂的肚子撐滿了，待她躺下后，那種難耐的饑餓感竟然慢慢地消失了。

她開始后悔自己在這里住了下來。當(dāng)初小王在電話里向她報喜，說小茹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她的嘴就合不攏了。正不知說什么好，電話里就傳來小茹的聲音。小茹一開口，聲音就哽咽了，說，媽，你快點來吧，我想你！那一刻，她眼里也汪出了淚花。但很快，就變成了喜悅的淚水?！畠荷艘粋€大胖小子，這可不是喜事嗎？記得自己當(dāng)年生小茹時，也是非常想念母親的，似乎只有母親在身邊，自己才有安全感。過得真快，仿佛眨眼睛的工夫，女兒也做母親了。

鳳仙嫂來到幾千里之外的杭州時，小茹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家了。

見到母親，小茹先是笑，可笑著笑著就捂著臉啜泣起來。鳳仙嫂安慰女兒，你看，媽這不是來了嗎？你還哭什么？其實，她的眼睛也濕潤了。因有小王和他母親在場，她不好讓眼淚淌下來，趕忙抱起小外孫，在他那鮮嫩的散發(fā)著奶香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然后，說了一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的話。小茹惦記家里，鳳仙嫂告訴她，門市有你弟和你爸看著哩，再說離收秋還早哩，家里你不用牽掛！小茹擦了擦眼角上的淚珠，頓時破涕為笑了，說，媽，那你得多住些日子，守著我！

就這樣，鳳仙嫂在女兒家住了下來，和小王的母親張姐睡一個房間。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位于西湖邊上，環(huán)境相當(dāng)優(yōu)美。這幾年杭州房價上漲得厲害，想必買這套房子小王家花去不少錢?？粗畠哼@樣有福氣，鳳仙嫂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因為有兩位老人在家里，小王就照常上班，單位離家遠(yuǎn)，中午也不回來吃飯。小王細(xì)高的個子，不但文靜、秀氣，渾身還透著聰明和機靈，他對小茹也非常體貼。對這個江南的女婿，鳳仙嫂心里十二分的喜歡。除了給小外孫擦屎換尿布，鳳仙嫂還負(fù)責(zé)做飯，做手工面，熬小米粥，這些都是小茹喜歡吃的。

沒過幾天，張姐就開始挑剔了。張姐指著鍋里的小米粥，說，我說大妹子，也不能光讓小茹吃這個呀——吃這個能有多少營養(yǎng)啦？張姐的嗓音又高又尖，完全是抱怨的語氣；那張像紙一樣白的臉也繃得緊緊的，好像隨時都要裂開似的。

面對張姐的指責(zé)，風(fēng)仙嫂頓時不知所措了。想不到，對自己很客氣的張姐，態(tài)度竟然變得這么快！從張姐那雙細(xì)細(xì)的眼睛里，她瞥見了對自己的不屑甚至是鄙視，心就像被針給扎了一下。要是在自己家里，誰敢這樣對她說話？

心里感到不快，但她卻強作笑臉，對張姐說，在我們那里，女人坐月子就得多喝小米粥！——這小米粥最有營養(yǎng)，又補氣血，又下奶！她想到自己生小茹時，婆婆就天天給她熬小米粥喝。那小米粥熬得又軟又香，可以說她是在氤氳著小米粥的清香里度過產(chǎn)后那段日子的。就是因為這小米粥的滋養(yǎng)，她在整個哺乳期里才會身強體壯，奶水充足。她甚至認(rèn)為，小茹的聰明也和自己喝小米粥有關(guān)！——小茹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但被杭州一家廣告公司正式聘用，而且還找了一個好婆家?？梢哉f，小茹是她的驕傲！再說，當(dāng)年的八路軍不就是靠小米加步槍，趕跑了日本鬼子嗎？因此，她不能容忍張姐對小米粥的輕視！

可鳳仙嫂的這種邏輯卻受到了張姐的質(zhì)疑——哎呀呀，那都是什么老皇歷了？我不是說你哩大妹子，你還真是個老土！那東西再好，不也是糧食面嗎？能有多大營養(yǎng)？你說是不是？眼下，就得讓小茹多喝營養(yǎng)豐富的湯！像雞湯呀，魚湯呀，還有排骨湯！你想想吧，如果小茹的營養(yǎng)跟不上，那么孩子的身體還能結(jié)實了？張姐平時一直和鳳仙嫂說普通話，可今天一著急就帶出了江蘇話。但鳳仙嫂也聽得懂。

鳳仙嫂感到自己的心讓一把刀子給刺穿了。是的，在人家張姐眼里，自己正是代表著老土??！雖說她剛來時，還是很精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但當(dāng)她和張姐站一起，還是顯得很土氣，一看就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張姐在機關(guān)呆久了，身上不但有知識分子的清高，更有機關(guān)人員那種閱盡世事的精明和世故。而且，都五十多的人了，打扮得卻像三十多歲——頭發(fā)不但燙得像雞窩，而且也學(xué)著年輕人那樣染成了淡黃色；再配上式樣時尚的衣服，猛一看還真像三十多歲。和人家張姐做親家，鳳仙嫂覺得很自卑。

當(dāng)初，小茹向她介紹小王家的情況，說小王的老家在江蘇省的南通，那是個非常富裕的地方，而且小王的父親還是工商局的副局長，母親也在機關(guān)工作。而小王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杭州的一個機關(guān)上班，不久，家里就給他在西湖邊上買了房子。女兒能找到這樣一個體面的婆家，鳳仙嫂自然是喜上眉梢。但高興之余，也想到了自己家和小王家的差距。可那時這種差距對她還只是一個概念，那是一種無形的東西。如今，當(dāng)她見到小王的母親，而且又和人家朝夕相處，那種差距便由無形變成有形了。于是，尷尬和自卑變成了一種壓力，這壓力像一只小老鼠一樣，時時地嚙咬著她。顯然是出于這種心理吧，她一來就搶著給小孩子擦屎倒尿，為全家人做飯，打掃衛(wèi)生等等。反正什么活兒最臟最累，她就干什么。

此時，面對張姐的指責(zé)，鳳仙嫂還能說什么？如果她再去做飯，孩子營養(yǎng)不良了怎么辦？她可擔(dān)負(fù)不起！雖說她是孩子的外婆，但一個“外”字，就將她和人家張姐區(qū)分開來了——這孩子畢竟是人家王家的后代呀！此刻，鳳仙嫂心里突然感到很虛空，就像飄浮在天上一樣，沒有根底，隨時都要掉下去。

鳳仙嫂便順?biāo)浦?，說，大姐，往后你就給小茹做飯吧?！夷兀质直磕_的，再說我們鄉(xiāng)下人也不如你們做的飯講究！

好吧。張姐答應(yīng)得很痛快，也許她等的就是鳳仙嫂這句話。

每天清晨，張姐都讓小王去菜市場，買小販們剛從河里捕撈的新鮮小鯽魚。每天，她都要給小茹熬一鍋鯽魚湯。她告訴鳳仙嫂，這鯽魚湯最下奶。除了鯽魚湯，她還給小茹做排骨湯和雞湯，熬八寶粥。尤其是這八寶粥，讓鳳仙嫂大開眼界——里面不但有紅棗，還有葡萄干、桂元、蓮子、黑芝麻等等。每年的臘八節(jié)，鳳仙嫂也要做八寶粥的。然而和人家張姐相比，自己做的也叫八寶粥嗎？無非就是將大米小米以及各種豆類摻雜在一起，再放上幾枚大棗，如此而已。于是鳳仙嫂就后悔不該去搶著做飯。這不是丟人現(xiàn)眼嗎？

自從張姐開始做飯，鳳仙嫂就吃不飽了?？瓷先ィ瑥埥銦牟恕思夜艹床私袩恕浅＞潞椭v究，幾根小油菜，一只蘿卜，就能做一道菜。而且那幾根蘿卜纓子也舍不得扔掉，在張姐手里就像變戲法似的，眨眼工夫就鼓搗出一盆湯。因此每一頓飯，看上去餐桌上非常好看，綠的油菜，白的蘿卜，還有鳳仙嫂從沒有見過的那些顏色更鮮艷好看的菜蔬——事實上，好多南方青菜鳳仙嫂都是第一次見到。好看是好看了，可她卻吃不飽。每一次張姐都蒸一丁點米飯，吃飯用的又是那種小茶碗。小王和他母親只吃一小碗就飽了。剛開始鳳仙嫂還吃兩碗，可這也只吃個半飽。后來當(dāng)她再盛第二碗時，無意中看到張姐瞥了她一眼。再吃飯時，她就不好意思去盛第二碗了。張姐勸她，再吃一碗吧大妹子！——哎呀呀，你還客氣什么呀？咱又不是外人，我知道的，你們干農(nóng)活的飯量都好大喲！來，來，再吃一碗！然而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并不去真的給鳳仙嫂盛飯。而且聲音又高又尖，似是譏諷和嘲笑她。鳳仙嫂哪還好意思再去吃！雖說張姐此時很熱情，但藏在眼鏡片后面那雙細(xì)細(xì)的眼睛卻是冰冷的，像冬天掛在樹枝上的白霜。也就是說，她的臉上是一百度，而眼睛里呢，卻是零度。鳳仙嫂從小就在田里勞作，北方那種特有的粗礪干硬的風(fēng)，還有那些撲面而來的沙塵，把她打磨得像一棵粗壯的白楊樹?！能|干和枝干都是粗糙的，只能和北方那遼闊而坦蕩的原野相匹配。而在這個一切都講究精致的南方，她的這種健壯往往就會被當(dāng)作了粗笨。

是呀，又不是外人，我還客氣什么！——我真的吃飽了！鳳仙嫂有些慌亂地說。而且眼睛再不敢往飯桌上瞅了——她不愿意給人家造成自己對飯菜戀戀不舍的印象。那張北方鄉(xiāng)下女人特有的黑里透紅的臉頰，此時竟然紅得像經(jīng)過霜打風(fēng)吹的紅葉一樣了。盡管屋里開著空調(diào)，她額頭上還是沁出了一層明晃晃的汗珠。

每天，鳳仙嫂都要這樣忍受饑餓的煎熬。半夜時，她常常要被餓醒。一般人晚上少吃點飯并不影響睡眠，甚至還有利于睡眠。鳳仙嫂卻不同，說起來，她這個毛病還是小時候落下的。因為貧窮，那時一到冬天村里人就改吃兩頓飯。中午飯要推至下午三四點鐘，和晚飯合并了。這樣，因距離晚上睡覺時的間隔過長，半夜她就常常會被餓醒。肚子里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讓她心慌得厲害。那時村里飽嘗這種饑餓滋味的人不是少數(shù)，人們用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來形容這種感受——心仿佛懸在了半空中，上下夠不著！想不到，幾十年后鳳仙嫂竟然在女兒家又重溫了這種饑餓的滋味。

再也不能在這兒呆了，這不是活受罪嗎？鳳仙嫂狠下決心，明天一定要讓小王給她買火車票，回北方的家！其實，幾天前她就有了這個念頭，那時她是反感張姐看她的那種眼神！和人家住在一起，她心里不舒服呀?？赡菚核龔埐婚_口。自己畢竟才來一個星期，怎么好意思說走呢？

第二天，她趁張姐去樓下買菜，就對小茹說，讓小王明天給我買票吧?！乙彩刂阕×耸嗵炝耍苍摶厝チ?！

小茹正給孩子喂奶，她抬起臉來，不解地望著母親，說，媽，不是說好要住一個多月嗎？怎么又急著走？是不是小王媽……

鳳仙嫂趕忙打斷了小茹，說，你看你想哪去啦？你婆婆對我不錯，你可別往壞處想！此時，她也真想將自己的委屈講出來，但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那樣做。哪能因為自己，讓女兒和婆婆發(fā)生不愉快呢！自己遠(yuǎn)在千里之外，女兒和婆婆處好關(guān)系才是最重要的。

有你婆婆哩。鳳仙嫂說，我在不在這兒有什么要緊？再說，我也真想家了！最后這句話才是真的，她想家里那寬敞豁亮的院落，想北方那遼闊而坦蕩的大平原。在那里她可以大聲地說話，可以放開肚皮吃個痛快！晚上她還可以站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看或圓或扁的月亮。月朗風(fēng)清，她的心里無比暢快，也格外明凈，明凈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她覺得滿天的星星都在注視她，而每一顆星星都溫和而充滿善意。那月亮呢，就更像她的老朋友了。它靜靜地相伴了她這么多年了，從月初的新月再到滿月，仿佛都是在陪伴著她自己。有時半夜醒來，發(fā)覺窗前一片銀白，探身一看，原來月亮已悄悄地升至中天。隔著窗玻璃，看到院里被月亮映得明光光的，像鋪了一層碎銀。那種亮不似陽光，有一種朦朧的美，似夢如幻，最能引發(fā)人的想象。

然而，這里就不同了。住在這高樓上，沒有寬敞的庭院，很難看到月亮和星星。雖說四周有綠得滴翠的山巒，清澈的河水，但它們其實離她很遠(yuǎn)。這些景物只是讓她看，而她無法將自己融入其中。

見鳳仙嫂不吭聲，小茹問，媽，是不是吃米飯不習(xí)慣呀？做了母親的小茹，不但顯出了幾分成熟，那張嫵媚的臉上更溢出一種屬于母性的光華。然而，卻又不失幾分稚氣。

鳳仙嫂連忙否認(rèn)，卻不敢看女兒的眼睛。她說，我就是想家，想你爸和你弟弟！

小茹從母親的神色里瞥見了一絲慌亂，她眨了眨眼睛，問，媽，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吃不飽呀？

女兒終于說到鳳仙嫂心里了。然而，她又不好意思說自己吃不飽，忙對小茹擺擺手，說，不是，不是，我每天也不做重活，哪能吃不飽！我不是說了嘛，就是想家，想你爸和你弟弟！

小茹自然不相信母親的話，就說，媽，你要是餓了，就到冰箱里找東西吃吧。里面什么都有，你想吃啥就拿唄。又不是在別人家里！小茹的語氣顯得很輕松，只要不是婆婆給母親氣受，她完全可以放心。

女兒知道疼母親了，鳳仙嫂心里禁不住熱了一下。想想這幾年她和愛人辛辛苦苦地勞作，掙錢，來供她上學(xué)，真是不容易！讀高中時，小茹讀的是縣里的二中，那是一所美術(shù)學(xué)校。藝術(shù)類考生考上名牌大學(xué)相對容易一些，這也正是他們不惜多花錢讓小茹上美術(shù)學(xué)校的目的。從高中開始，小茹就大把大把地花錢，幾天買畫筆，幾天又要買染料，而且學(xué)費也比其他學(xué)校高出好多。不過小茹也非常爭氣，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撕贾莸囊凰攸c大學(xué)?？呻S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花費，一年下來要花掉他們兩三萬。如今看到女兒終于有了一個好前程，鳳仙嫂就覺得這些年她和丈夫的苦沒有白吃，值！

望著小茹那乞求的眼神，鳳仙嫂又打消了回去的念頭。

自從鳳仙嫂發(fā)現(xiàn)了多喝水能緩解饑餓后，每當(dāng)餓得受不住了，她就用這個方法來對付。然而，幾次之后，那屢受蒙騙的胃腸竟然醒悟了似的，她再喝水就不管用了。而且，那種卷土重來的饑餓感，也越發(fā)的兇猛，變本加厲。這天午睡起來，鳳仙嫂又感到饑腸轆轆。和往常一樣，她中午只吃了一小碗米飯，喝了兩碗張姐用芹菜葉做的湯。當(dāng)時肚子鼓脹脹的，像是吃飽了?？杉俚漠吘故羌俚模?dāng)她醒來后，肚子扁平得像一塊面板。饑餓難耐，她就想起了女兒的話，看看身邊的張姐齁齁地睡得正香，就起來，走進(jìn)了廚房。

打開冰箱，望著里面擠擠挨挨的食物，她竟然不知拿什么好了。這時一碗蛋炒飯?zhí)M(jìn)了她的視野，那是中午張姐特意做給小茹吃的。依然那么講究，除了雞蛋，還放了火腿、紅蘿卜、雞肉丁、筍干、東北天然木耳。

也許是餓透了，也許是終于有了這大快朵頤的機會，鳳仙嫂竟然站在廚房里，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米飯下肚，身上仿佛也有了力氣。洗著碗，又覺得自己很可笑！怎么跟做賊似的？這可是在自己女兒家呀。在她的記憶里，她做過賊。那還是小的時候，因為吃不飽飯，半夜她就跟隨大人們悄悄地去地里，偷隊上的玉米，也偷紅薯。那時，這被人稱作偷秋。因而一到秋收季節(jié)，各生產(chǎn)隊就派專人看“秋”。人們不但在田里偷，待莊稼收割了，也去打谷場里偷。那時隊上也派人看場，但往往看場的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竟然和偷場的人里應(yīng)外合，共同作案。因為貧困，那時候其實就是一個“偷”的時代，村里大人小孩子都參與過這種“偷”。有了這樣一個理念支配著——偷集體的東西，不能算是偷，因此每一次回來，鳳仙嫂并沒有做賊的那種不光彩感。相反，作為小孩子，她還覺得蠻刺激蠻有意思呢！

想不到啊，如今在女兒家里，也是因為吃，她竟然嘗到了那種做賊的感覺。雖說肚子不餓了，但越想越覺得這事別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想不到，張姐做晚飯時，發(fā)現(xiàn)那碗炒飯沒有了，就在廚房里大聲嚷起來，哎呀，中午那碗炒飯呢？她的聲音依然又高又尖，像是撕扯布料時的那種噪音，讓人的脊背發(fā)緊發(fā)涼。

鳳仙嫂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壞了，還是讓人家張姐發(fā)現(xiàn)了?？扇绻约赫諏嵳f了，顯得多沒面子啊。正在她為難時，小茹為她解了圍，她對婆婆說，她午睡起來感到餓，就讓母親把那碗炒飯給熱了熱吃了。鳳仙嫂剛松了一口氣，又聽到張姐喃喃自語，從前小茹午睡起來沒嚷過餓呀？今天這是怎么了？真是奇怪了！

看看，人家哪相信小茹的話？鳳仙嫂心里忐忑著，頓時不自在起來，后悔自己不該去吃那碗炒飯。沒出息，還能把你餓死不成？她在心里罵著自己，從此，她更不敢看張姐那雙銳利得仿佛能將她的心看穿看透的眼睛了。

自此，鳳仙嫂再沒有去冰箱拿東西吃。張姐那雙尖刻而犀利的眼睛，仿佛總是在她的眼前晃動，并時刻都在監(jiān)視著她。而那兩只微微上翹的細(xì)細(xì)的嘴角上，也總是掛著一種高傲和對她的鄙視。

這樣，風(fēng)仙嫂不但每天要忍受那種難捱的饑餓，還要傾聽肚子的哭泣。這對她無疑是雙重的折磨！

鳳仙嫂回到家鄉(xiāng)時，田里的玉米、大豆碧綠中泛出了淡淡的嫩黃色，微風(fēng)吹來，裹挾著莊稼成熟時的那種幽香，讓人感到周身的舒暢。

去了一趟杭州的鳳仙嫂，帶給了丈夫清明一個驚喜——她竟然變瘦也變苗條了！鄉(xiāng)下的女人，尤其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從來就不注重對體型的保養(yǎng)。平時總是猛吃，猛干活。以至于自己是胖是瘦，那完全取決于遺傳了。鳳仙嫂就屬于那種微胖的女人。而當(dāng)她瘦下來時，在清明眼里她竟然顯得年輕多了，有了一種陌生的美感。于是清明就想，這杭州，他媽的還真是厲害呀！鳳仙不就在那兒住了一個多月嗎？這一個多月，竟然讓她像變了個人啊！

于是，清明就盯著鳳仙嫂那細(xì)細(xì)的腰肢，不肯將目光移開，還不停地咂巴嘴。從心里，更佩服女兒的聰明和爭氣——不但在杭州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工作，而且還找了個好婆家！

他就朝鳳仙嫂擠擠眼，和她開玩笑，啊啊，怪不得都說江南出美女，看看，你也變成美女了！

這句玩笑話如果放在平時，鳳仙嫂肯定會無比開心的?？纱藭r，這句話卻勾起了她心里的委屈。尤其是回到自己這熟悉的家和清明身邊時，這種委屈變得越發(fā)強烈。因此，她不但沒有笑，而且還沉下臉來，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像雨滴一樣砸在地上。

清明慌神了，他緊皺眉頭，說，啊，你看看你，才離開一個多月吧，你就想——

本來，鳳仙嫂想對清明說說自己那滿腹委屈的——讓他知道自己這些天忍受的那種刻骨銘心的饑餓！然而，望著清明那雙豹子眼，她頓時又改變了主意。清明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而脾氣暴躁的人大都很能干，清明不但種地出色，而且在家具廠里做木工，也是最出色的——因是計件工，每個月他的收入都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其他木工?？梢哉f，供小茹上大學(xué)，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勞。如果讓他知道了自己的委屈，他還不把女兒罵個半死！絕對不能告訴他！而且在這一剎那，鳳仙嫂也想開了：自己受這點委屈算什么？女兒的幸福才是最最要緊的！

這天，吃過晚飯，鳳仙嫂來到院里。此時，院里已是一片銀光，一輪明月正掛在當(dāng)空。望著明光光的月亮，鳳仙嫂的眼睛頓時濕潤了。漸漸的，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而那皎潔的月亮就幻化成了女兒的笑臉，那是滿含熱淚的笑臉??！

作者簡介康志剛，1963年生于河北正定縣，現(xiàn)為石家莊市文聯(lián)《太行文學(xué)》副主編。已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100多萬字，其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天文現(xiàn)象》入選《2004中國年度短篇小說》一書，并獲河北作協(xié)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醉酒》獲第十屆河北文藝振興獎及河北“十佳”優(yōu)秀作品獎。曾出版小說集《香椿樹》，河北作協(xié)理事、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