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哭了。她農(nóng)藥中毒,倒在掛滿果子的橘子樹旁,昏迷了好幾個時辰,醒來時發(fā)現(xiàn)床邊除了醫(yī)生、鄰居的面孔,家里人中只有我那5歲的侄女。她的淚水從臉浹流下來,滴在她扎調(diào)針的手掌里。這次,我知道母親真的哭了。
十幾年前,我跟母親趕集回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母親趕著四十來斤的架子豬往家走。半路上忽地電閃雷鳴,下起雨來。那豬經(jīng)不住驚嚇,一下從母親手中掙脫,鉆人玉米地里。母親讓我躲到一塊大巖石下面避雨,就一下也鉆人玉米地里去找豬。過了好久,母親空著轉(zhuǎn)來說:“那家伙可能又回去找自己的屋去了……”等大雨稍微小了點,我們又準(zhǔn)備趕路時,我忽然聽到有豬的叫喚聲。再仔細一看時,是我們買的那個系紅帶的豬朝母親跑來,一下子臥在她的腳旁。母親撫摸著濕漉漉的豬,用衣袖邊給它擦雨水邊低聲對我說:“它是我們的年豬,跑了可就……”母親雖在笑著說話,可我看到她的淚水在不住地往那豬的背上落。這恐怕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淚影。
那年,我懷揣師范學(xué)院的入學(xué)通知書半夜回到家,母親還在蠶房里勞動。當(dāng)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拿到通知書時時,她的一只撒桑葉的手頓停在空中,眼里飽含驚喜和激動,緊接著淚水奪眶而出,滴在光溜溜、肥胖胖、白晃晃的蠶寶寶身上。半天,她用系在腰間的圍裙角擦著淚水說:“我,我以為……你看我喂的這些蠶就是為你的學(xué)費,還要二十天就賣繭子了,趕得及不?……”父親在一旁邊看通知書邊說:“你賣那點錢哪夠繳學(xué)費!?”“不夠,就把那個年豬先賣了,總夠了?”父親搖了搖頭?!澳?,我去煮飯……”母親一邊說一邊往簸箕里撒了幾把桑葉,又用圍裙擦了把眼睛走向灶屋。后來我要離家上學(xué)了,母親從后門出來送我,哭著喊著我的乳名,重復(fù)著父親說過的話。我知道母親又流淚了。
1998年春節(jié)回家,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許多。我把女友介紹給母親,她先笑了?!翱爝^年了,打米房要關(guān)門,我準(zhǔn)備打一月的米、面,還有豬的糠,說你們回來了,就先回來看看……”母親邊說邊拉著女友到屋里坐,又去倒開水。我看到她滿身的米灰、面灰,連整個頭發(fā)都白白一層,就去給她抖。母親笑了:“看看,我這不成樣子,逗人笑……你們先歇著,我去看你李婆婆幫我們打完沒有,人擠呢……”說著又向屋外走,沒走幾步,她轉(zhuǎn)回來把我拉到一旁低聲問:“你看,今晚煮啥飯?……”我望著母親,什么也沒說,母親真的老了?連煮啥飯都不曉得了?我望著她,她的雙眼淚花閃閃。
1999年春節(jié)前夕,我們一家兄弟姐妹幾個像事先商量過,先后從外地趕回家,準(zhǔn)備熱熱鬧鬧地過個團圓春節(jié)。大家都為生計奔波四處,這好幾年都沒有過上團圓年了。而當(dāng)我回到家時,只母親蜷縮在床頭,身體明顯消瘦。聽到我的聲音,她驚喜地看了我一眼,便迅速把頭偏向床的里頭,猛烈地抽泣著。好半天,才有些吃力地跟我說:她半年前就病下了,開頭以為是小問題,沒去檢查,也沒吃藥,后來病情加重,三個月前就臥床不起了。她怕影響我工作,就不讓父親告訴我,每次電話都說家里一切都好。接連幾天的訴說中,母親的淚總是不斷地往下掉。她不斷責(zé)怪自己,沒法給我們弄吃的,年都過不好。正月初七,我們租了一輛通工車把母親送到縣醫(yī)院作全面檢查,這是母親第一次到縣城。醫(yī)生作了定論:癌癥晚期,腎功能嚴重受損。我們沒敢告訴母親,它不能受到那么大的刺激,能在世界上多呆幾個時辰也好。我因為要回單位上班,只好與母親暫時告別,母親那渾濁的淚水不斷滴在醫(yī)院那白床單上。我知道母親,她已無法堅強。她的一生從未有過孱弱和無望,而到了生命的最后期限,眼淚成了她的唯一。
我默默搜集著母親的淚滴。我懷念它,我感謝它,我祝福它。因為,母親的淚水和她的乳汁一樣,雪一樣地白,給了我無限的營養(yǎng)和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