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們腦海中那段有著模糊輪廓、有人了如指掌有人諱莫如深的中國歷史,我們都熟知的一個數(shù)字是“五千年”,還有一個形容詞叫“源遠(yuǎn)流長”,而實際上這個具體的數(shù)字和形容詞同樣語焉不詳。如果其中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這段歷史太長了,長到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也許這就是今天我們?yōu)槭裁礇]有足夠的紙墨為幾千年的歷史做一份八卦小報的原因。
公元前697年我是鄭厲公的奴仆
誰都曉得,有些事是我們這些下人不能談?wù)摰?。比如我們這位高高在上的國君厲公,幾年以前倘若不是倚仗著遠(yuǎn)在宋國、備受國君寵信的大夫舅舅,威逼利誘幾年前是鄭國大夫、今天依然是鄭國大夫的祭仲,趕走了自己的哥哥昭公,恐怕現(xiàn)在還在某處郁悶著呢。其實,凡是進(jìn)宮當(dāng)了寺人的,對此類事早已見怪不怪了,只是近來大家都在私底下悄悄談?wù)撝患?,那就是,大王好像又不太高興了。
不知道是誰,幾天前在花園里“不經(jīng)意間”聽到了我們的國君和雍糾的談話。傳聞中說道,一開始,是天上的鳥兒讓大王傷心了。再然后,他們從鳥兒談到了大夫祭仲。在宮里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寺人,我當(dāng)然可以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談話。比如,大王說道:唉,我連天上的鳥兒都不如啊。雍糾便說,您是因為祭仲而感到煩惱吧?接下來大王一定是一言不發(fā),那么雍糾也就明白自己猜對了大王的心思。再然后就到了雍糾表明忠心的時刻,兩人一番計劃,大夫祭仲的命運就這樣被鳥兒決定了……
等一下……雍糾雖然是大王的外甥,可也是祭仲的女婿,他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嗎?所以,其實我也懷疑這個傳言有假。但祭仲已成為大王的一塊心病,倒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別說現(xiàn)在了,僅看他趕走昭公的那晚,面對怒氣沖沖、大喊來人的昭公,他還能面不改色地說出“咱們鄭國不適合您,您還是離開鄭國另謀高就吧”這樣的話,就可以看出這是個什么樣的人了。這幾年,我們的國君甚至比以前郁悶著的時候更加清閑,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大夫祭仲包攬了。趕走自己的哥哥,就是這個結(jié)局么?如今看來,即使花園里發(fā)生的事并不屬實,恐怕祭仲的未來也早已注定了。
所以,后來的事情,我們都很意外。
那一天,有人看見雍糾喜滋滋地回到家里,不一會兒,卻從門口大呼小叫地跑了出來,后面跟著手拿利刃的……他的岳父,大夫祭仲。兩人一路追殺到街上,撞倒了兩個行人之后,再沒有人傻乎乎的站在街邊擋他們的路。又過了一會兒,雍糾死在了街邊上。好久都沒人敢去碰他的尸體。
對此,大王比我們還要意外。他不僅僅是意外,那天晚上,他簡直陷入了瘋狂。他在宮里走來走去,摔東西,跺腳,或者一邊跺腳一邊跟他召見的那些人大聲說話。他的問題只有一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時,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幾天宮里很亂,宮外也很亂,有人說大王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逃到邊境避難去了。而我們比他更早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他在那個傳說中的邊境小鎮(zhèn)上知道了這個真相以后會怎么想:
那天的花園密謀以后,雍糾在喜不自勝之下,覺得應(yīng)該和妻子一起分享這個必定讓他升官發(fā)財?shù)拿孛?,于是全盤托出,并囑咐她此事一定要保密。雍糾的妻子聽說丈夫要殺自己的爹,覺得這件事太重要了,便連夜去找她媽,把秘密告訴了她,要她媽保守秘密。結(jié)果,她媽又把秘密告訴了她丈夫祭仲,要他保守秘密……
嗯,事情就是這樣的。
公元前721年我是衛(wèi)國石碏的門客
來到這里以前,我便聽人講過了主人“大義滅親”的故事。關(guān)于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我也知道不少。他就是姬州吁,十幾年前就是個驕奢好斗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才被那時還在位的衛(wèi)國國君桓公撤職查辦了。
在這個亂世,的確隱藏了不少秘密,但有些秘密一旦泄露,或者壓根就沒想遮掩的,很快就成了天下人的秘密。姬州吁也就是這樣得知了鄭國國君莊公殺弟逼母的雷霆手段,頓時兔死狐悲起來。當(dāng)然,同為國君的弟弟,他同情的是鄭國那位叛亂不成反遭殺身之禍的姬段,因而興起了未雨綢繆之心。
幾年后,趁著周桓王即位,桓公入朝恭賀的機(jī)會,州吁在半路上殺死了桓公。給他出主意的人,就是主人的兒子,石厚。
該怎么評價這個看似聰明卻又愚笨的年輕人呢?那時,我還不是老大夫石碚的門客,卻也知道石碚不僅痛恨弒君亂國的姬州吁,更對自己的兒子石厚的所作所為痛心疾首。他假借幫助姬州吁穩(wěn)固君位,為石厚出計謀勸說姬州吁去陳國,請陳桓公代為請見周天子。而暗中,卻派人先去了陳國,請求陳桓公擊殺州吁。
后來,州吁終于被斬首于濮地。至于石厚,則被親生父親石碚派家臣?xì)⒂陉悋?。人們都說主人“大義滅親”,救了衛(wèi)國。
這也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而其實,人們談?wù)摳嗟倪€有這樣一段對話。那是州吁弒兄而立之后的一個夜晚。他們說,這個夜晚有點莫名其妙。正像人們談?wù)摰哪菢?,那段對話是這樣的
州吁(苦悶地),如今大家都在議論我啊,你聽說了嗎?
石厚:既然大家覺得您犯下了滔天大罪,不如您去討伐那些同樣犯了滔天大罪的諸侯,樹立您的光輝形象吧!
州吁(依然苦悶地),呃……可我們?nèi)ビ懛フl呢?
石厚:當(dāng)然是鄭國的莊公了,您忘了嗎,他殺弟逼母,簡直禽獸不如……
州吁(恍然大悟):對啊,我差點就忘了,他比我還狠,我們就去討伐他吧!
石厚:就是,去鄭國!
州吁:沒錯,去鄭國!
石厚:去鄭國!
州吁:去鄭國!
所以,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了,為什么衛(wèi)國忽然莫名其妙的發(fā)兵打了鄭國。
公元前607年我是宋國的一名小兵
這事說起來至今還讓大家津津樂道。那以后但凡在營地里吃上羊肉,總會有人悄悄的說上一句,哎,誰是馬夫?大家就都笑了。當(dāng)然,不敢大聲笑。
要說那次和鄭國交戰(zhàn),還得從十幾年前晉襄公去世后說起。那以前,晉國可是招惹不起的。晉襄公一死,先是趙盾和狐射姑為了爭權(quán)奪利大打出手,狐氏跑了以后,又逼走了士會,新即位的晉靈公據(jù)說又是個沒能力的小孩……可以想見,晉國的亂可不是一般的亂。也就在那時,忽然之間,眾人發(fā)現(xiàn)了楚國。楚莊王,連我都佩服得很,那可是一代雄主啊。楚國崛起,一向喜歡順風(fēng)倒的鄭國說了句“晉不足與也”就跑到楚國報到去了。楚國說,好,既然你有誠意,就去攻打和晉國交好的宋國吧!
說的就是我們。不過鄭國打過來的時候,我們可一點也不意外。誰都知道鄭、宋兩國在那以前就是世仇,最初還要找些借口才能開打,到了后來聲也不吭就打來打去的。我們也懶得搞清楚仇是怎么結(jié)下的,總而言之,上面一聲命令,我們就得往前沖。
鄭國投奔楚國第二年春天,就派公子歸生打過來了。這一次,我們的主將是大夫華元。對于那天晚上,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股濃濃的羊肉湯香味。這是為了鼓舞士氣,特別吩咐給大伙加的餐。后來,許多人都問過同一個問題:那晚羊斟真的生氣了嗎?你們看見他了嗎?
至少,我沒看見他。那晚我只顧著啃羊骨頭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后來聽說的。羊斟,是華元的馬夫。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有肉吃,就是忘了發(fā)給他。
第二天,我們與鄭軍相遇,擺開陣勢,廝殺起來。那場面,對于我這個老兵來說,倒也算不得如何稀奇。何況,與敵擊殺陣前,誰還顧得上看看周圍是不是塵土飛揚,天空是不是烏云蔽日,剛縫好的衣服是不是又破了,臉上的血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總而言之,誰都沒注意到,兩軍激戰(zhàn)正酣的時候,有一輛馬車正在風(fēng)馳電掣地往鄭軍的營地駛?cè)ァ?/p>
只是仍然有人聽見風(fēng)中傳來了兩個人的大聲喊叫,并把他聽到的內(nèi)容繪聲繪色地傳播開來,
那輛馬車自然是大夫華元的,他根本來不及從馬車上跳下來,因為他的馬夫羊斟不停地甩著鞭子,駕車的速度太快了。他只好在呼呼的風(fēng)聲中喊道:“你瘋了!那邊是敵營!”羊斟也在呼呼的風(fēng)聲中回頭答道:“昨天你不給我羊肉吃,今天我就讓你當(dāng)俘虜!”
可憐的華元大夫,昨晚還在營帳里研究了一晚上的兵法陣型,計謀還沒施展呢,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俘虜。
據(jù)說大夫華元從鄭國逃回來以后,還是滿懷希望的問羊斟說,“是不是馬出問題了?”可羊斟偏偏不領(lǐng)情,答了句“非馬也,其人也”就跑到魯國去了。
有人說,就是從那時開始大夫華元再也沒有在營地里吩咐人煮羊肉湯給大家喝了……我也不知道這個傳聞是不是真的。但是不管怎么說,從這件事上來看,就算是名馬夫,不讓人吃飽飯的后果還是挺嚴(yán)重的。
公元23年我是長安城里的小民
這幾年的怪事實在是多。先說國號還沒改的時候吧,先是傳說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真命天子的天書,一會兒又有人報告朝廷說,在高祖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銅匣子,里面刻有“漢高祖讓位給王莽”字樣的銅匱。那時候,這個身上掛著大司馬、大將軍、安漢公、宰衡這么多頭銜的王莽,在大家的眼里還是個好人。有人說,他家里窮得連衣服都買不起,一旦有錢還要散發(fā)給別人。老百姓不就那么點評判標(biāo)準(zhǔn)嘛,誰曉得他后來會毒死十四歲的漢平帝,接著迅速擁立了一個年僅兩歲的小皇帝當(dāng)擺設(shè)呢?沒過多久,這位大善人就到高祖廟里上香,接受了那個號稱高祖讓位的銅匱,戴上里面的王帽,又轉(zhuǎn)身來到后宮對太皇太后(也是他自己的姑姑)說:“太后,天命所歸,我不能不即位啊!”
他坐了龍椅以后,國號就改為“新”啦。開始,還沒什么大變化,朝里當(dāng)官的還繼續(xù)當(dāng)著官,可沒過多久,又聽說,還是在那個高祖廟里,還是在同一個地方,竟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銅匣子,這回,里面寫著“新皇帝改古制”的字樣。從那以后……
這么說吧,有一天早上,我想出門買點東西,剛把錢袋拿出來,就發(fā)現(xiàn)錢不能用了,五銖錢要改用周朝時的子母錢。好吧,子母錢就子母錢,這我能接受,國號都改了,其他的改改也是正常的吧?可是沒過多長時間,子母錢也不能用了。不僅換了另一種,還忽然之間多出了好多記都來不及記的錢,各種金幣銀幣就不說了,還有什么“錯刀幣”啦,“大泉”、“烏龜殼幣”、“貝殼幣”、“布幣”等等。那段時間,我真是提心吊膽,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錢,生怕第二天就變成了廢銅爛鐵。人們只好私底下商量著,干脆還是用回五銖錢吧。但是,半個月之后,我們就眼睜睜的看著幾個正在用五銖錢的人被抓走了。從那時起,使用五銖錢的人一律要受到流放的刑罰,而新型貨幣作為身份證明必須人人都帶在身上,否則會隨時被捕快拘留。
有一天,我數(shù)了數(shù)自己口袋里的錢,發(fā)現(xiàn)竟然有十余種之多。而鄰居則一臉苦笑,讓我猜他有多少。多少?我問他。他用手指比了一個數(shù)字給我看:二十八種。
其他的什么類似王田井田之類的就不多說了。直到有一天,終于聽說,有人起義造反了。大司空王邑帶了40萬大軍,卻在昆陽城下被劉秀的三千敢死隊打得落荒而逃。
這件事讓皇帝很傷心。在聽大司徒崔發(fā)引用了《春秋》上的話說“國有大災(zāi),哭問上蒼”之后,皇上跑到長安南郊在祭祀之中大哭了一場。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我們這些小民,也很快就將參與到這個哭天的隊伍中來了。
第二天,我被大街上的嘈雜的聲音驚醒了。推開窗戶,看到一群人一邊哭著,一邊往南郊的方向走去。我問其中一個,你們?nèi)ジ陕?誰家死人了?他哭著罵我,你家才死人了呢!我們這是去哭天!接著,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狠狠地瞪我:你怎么不哭,你想死啊?
這番話實在讓我摸不著頭腦??薷溃猩蛾P(guān)系?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皇上下了旨,凡未參加征剿反賊的官員、百姓,一律到南郊哭天。因為這樣可以保住江山社稷。于是,那以后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來了,跟在擁擠的隊伍中,一邊哭著,一邊往南郊走去。后來聽說那些哭得好的,竟然還升了官,大家哭得就更賣力了。有五千個人就是因為哭得肝腸寸斷,悲凄異常的,才被任命為“哭天郎”的。
有時候,為了偷懶,我也會躲在南郊的樹林里,趴在最高的山坡上看山下那群黑壓壓的正在痛哭流涕的人群。我知道什么地方站著那位新皇帝,但我看不清他哭起來是不是和普通百姓不太一樣。
我只聽說,起義軍殺進(jìn)長安城的那天,他還戴著純金的天平冠,穿著華麗的龍袍,一只手里拿著傳國玉璽,一只手里握著古代時大舜王用過的一把鋒利的匕首,坐在未央宮宮殿前的臺階上,就是他的頭顱被兵士一刀砍下,在青石板的臺階上骨碌碌地滾起來的時候他還號啕大哭著吶。
如今天下比以前更亂(不過好歹口袋里的那些錢幣可以扔掉了),所以我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懷念起那段趴在山坡上的日子。尤其是看到那些一邊哭著,還要一邊去挑選哭得最好的侍衛(wèi)們,更別提那些一邊哭著一邊吃飯,還要一邊噴飯粒的我的鄰居們了,他們沒有升官,后來一直都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