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弟弟馬高比我小兩歲。
我十歲的時候,他八歲。那時他喜歡跟我趕腳,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頭奔跑。我是一陣風(fēng),他也是一陣風(fēng)。在那條兩邊起伏著稻浪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我屁股后頭的那一陣風(fēng)喘著粗氣,得意洋洋跟我說,哥,你加勁跑呀你,我要趕上你了!他的聲氣一落,我就變成了刮得更猛烈的一陣風(fēng)。片刻后,我背后的那陣風(fēng)又埋怨我說,哥,你等等我,你跑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了!
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弟弟馬高十二歲。他還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頭跑。跑一陣,他就不在我屁股后頭了,他趕超到我前面去了。他站在官當(dāng)鎮(zhèn)機械廠門口,扭過頭呼哧呼哧呵著粗氣說,馬虎,你快些跑你,再不跟上,我就把你越甩越遠(yuǎn)了!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我弟弟馬高不喊我“哥”了,他開始直接喊我的大名馬虎。馬高滿十二歲吃十三歲的飯以后,躥高了,兩條腿長長了,跑得比我還快。實際上他干什么都比我快,不光是跑步,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路攀升,在班里、年級組數(shù)一數(shù)二。我爹經(jīng)常說,馬虎,你弟弟馬高腦袋瓜比你好使!除了說這話,我爹還經(jīng)常使喚我挑水、劈柴,要我搞這個搞那個力氣活,他從來不使喚我弟弟馬高。
我爹說,馬高命里是讀書的料!
我爹還說,馬高手指修長,是書生的手,書生干勞力活,那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我心里比誰都清楚,只是我嘴上不說我爹偏心眼,對我和我弟馬高,他沒有一碗水端平。
喜鵲在屋門口水杉樹上不停叫喚的那一天,我以為有好事。我爹沉著臉把我喊進臥房,他說,馬虎,爹老了,供不起你們兩兄弟讀書了!我爹講完,他又指著他害了白內(nèi)障的左眼睛說,馬虎,爹的左眼睛就要瞎了,眼睛前頭一米遠(yuǎn)兩米遠(yuǎn)站一頭豬一頭牛,爹都分不清了!我爹猛抽了幾口兩毛錢一包不帶過濾嘴的火炬牌香煙,吸得猛,他一陣咳嗽,把患了椎間盤突出癥的腰都咳彎了。
待站直后,我爹問我說,馬虎,你是哪年生的?
我說,爹,你是我爹啊,你還不曉得?!
我爹說,你就答你是哪年出生的,哪來那么多廢話。
我說,爹,我是七0年生的。
我爹扳著他生滿老繭的手指頭,掐著指頭算。他轉(zhuǎn)動著右邊黑左邊白的眼珠子。挨了一會,我爹說,馬虎,你都滿十五歲吃十六歲的飯了,你已經(jīng)是個勞力了!
聽我爹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拐了好大一道彎,就是要告訴我,不準(zhǔn)我讀書了。立馬,我的眼淚水流了出來。我說,爹,你偏心你,我想上學(xué)!
我爹說,就讓你弟馬高讀,你回屋來跟老子學(xué)打鐵。
我說,爹,不,我不當(dāng)鐵匠,我要讀書!我爹說,馬虎你讀書年年摸豬尾巴,老在倒數(shù)幾名里打轉(zhuǎn),現(xiàn)在你留級都留得跟你弟弟馬高同班了,你看你的手,手指頭五短,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你就莫浪費老子打鐵掙的血汗錢了!
我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嚷,爹呀,我要讀書!我爹瞪了我一眼,說,哭有個屁用,你就是哭上天喊破喉嚨,也讀不成書了!我爹的口氣比他打的鐵還硬,我就曉得我就算真的喊破喉嚨哭破天,我爹也不會回心轉(zhuǎn)意讓我去官當(dāng)中學(xué)讀書了。于是我揚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淚水,我不哭了,哭也是白哭。
從那天以后,我就死了讀書的心,安心跟我爹學(xué)打鐵。
二
現(xiàn)在我是我們官當(dāng)鎮(zhèn)眾人皆知的小馬鐵匠馬虎,老馬鐵匠是我爹馬愛國。
我弟弟馬高比我和我爹在官當(dāng)鎮(zhèn)的名氣還要響,他是寫書的,一寫就是趕上磚頭那么厚的一本。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弟弟馬高已經(jīng)十二年沒回家,他在深圳當(dāng)作家,寫了一本又一本書。他每寫完一本書,就從大老遠(yuǎn)的深圳寄回我們官當(dāng)鎮(zhèn)來,給我爹看給我娘看給我看。這十二年里他寄的書和雜志,碼在一起都高過我的膝蓋骨了,都可以開書店了。
拉著風(fēng)箱、揮著錘子打鐵時,我在心里跟自己說,馬高啊馬高,你個小兔崽子你,你爹你娘是要看你的人,不是要看你寫的書呀,哪一天你就把自己打個包,用牛皮紙一糊,把你自己從深圳寄回到官當(dāng)鎮(zhèn)來吧!這些話我不敢對我爹我娘講,講這些話,等于是揭他們的傷疤,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我爹和我娘隨便哪一個人,肯定都比我更想我弟弟馬高,可馬高他不懂事,就是不回家。
我爹養(yǎng)我弟弟馬高那么個兒算是白養(yǎng)了,十二年沒有盡孝道,可我爹還喜得很。我爹說,馬虎,你弟弟馬高比你有出息呀!不光是我爹這么說,官當(dāng)鎮(zhèn)好多嚼舌的男人女人都這么說。我爹說的這句話我媳婦蘭花不愛聽,她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都去寫書了,那誰來打鐵誰來當(dāng)鐵匠!不管我媳婦怎么說,我心里卻高興,我弟弟馬高比我有出息有本事,長江后浪推前浪,這對我們老馬家是好事。
在我的朋友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還沒去深圳之前,我經(jīng)常跟他們說,我有個寫書的作家弟弟在深圳,他原名叫馬高,不過他出的書上印的是筆名“馬克”。講到這里,我朝瘸子張三看一眼,又朝瘤子李四看一眼,再朝斷腿王二麻子看一眼。挨個望了他們?nèi)烁饕谎酆?,我說,筆名你們知道么,解放前那個大作家魯迅的名字就是起的筆名,他的原名叫周樹人!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聽我講完后,他們就朝我鬼怪地笑,像是羨慕我,又像是無動于衷。等笑完后,他們?nèi)齻€就會異口同聲地說,馬虎,你弟弟馬高太有才了!他們不認(rèn)識我弟弟馬高,他們是在我弟弟去了深圳之后,才從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搬來落戶官當(dāng)鎮(zhèn)的。
我弟弟馬高寄他寫的第一本書回屋的時候,我爹拆開包裝的牛皮紙,捧著書的兩只手不停哆嗦。我說,爹,你手里拿的又不是炸藥包又不是手榴彈,你的手抖什么!我爹說,你懂個屁!等翻開封面,我爹在書的左上角看到我弟弟的照片,他的手就抖得更厲害了,像是發(fā)生了地震了的。我爹看到照片里我弟弟齊肩的長發(fā),他說,馬虎,你看你看,你弟弟的頭發(fā)該去剃頭店理一理了!
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我弟弟馬高改了名字。我爹雙手捧著書,他不準(zhǔn)我碰,他說他還要再看一會。我爹雙手捧著書,就像捧著金銀財寶,就像是抱著我那多年不回家的弟弟。我只好盯著封面看。突然,我大驚小怪喊起來,把我旁邊的我爹我娘駭了一大跳。我說,爹,這本書是馬克寫的,不是馬高寫的!然后我爹瞇起他的右眼睛,我爹的左眼睛害白內(nèi)障,已經(jīng)瞎得看不見了,跟聾子的耳朵一樣只是個空擺設(shè)。我爹的右眼珠子都快貼到書上去了,快把書吃掉了。他也看見寫書的是馬克,不是我弟弟馬高。我爹剛安靜下來的手又哆嗦起來,這次的哆嗦跟前一次的哆嗦完全是兩碼事。前一次我爹是激動,這一次他是緊張,擔(dān)心這本書不是我弟弟馬高寫的。
我爹再一次打開封面看我弟弟的相片,他說,相片是你弟弟馬高啊!我爹繼續(xù)往下看作者簡介,我爹拍著他的大腿說,馬虎,你弟弟馬高改了名字,現(xiàn)在他叫馬克!
我喊了一聲,馬克!我娘在旁邊急了,她說,馬高在深圳,又不是在美國,他怎么起了個外國佬喊的名字。我爹和我也對馬高改的名字有意見,父母起的名字,怎么能說改就改呢。退一萬步,就算要改,也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我爹長嘆了一口氣,他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那本書確實是我弟弟寫的。我爹說,馬高都成深圳的作家了,翅膀硬了,隨他去吧!講這話時,我爹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我曉得,我爹他心里吃了蜜糖,甜著哩。
三
收到我弟弟馬高寫的第一本書以后的那一段時間,每天晚上吃過夜飯,我爹就會給我和我娘“上課”。
我們一家人上課的內(nèi)容就是聽我爹朗誦我弟弟馬高寫的書。我媳婦蘭花對我弟弟馬高寫的書不感興趣,她寧愿去看電視,她說就算我爹把書讀出一朵花來又怎么樣,又不能當(dāng)飯吃,更不能當(dāng)錢用。我那四歲的兒子馬小刀對這事就更不感興趣了,他無所事事在房前屋后東游西蕩,也不愿意安靜地坐小板凳上聽他爺爺讀他叔叔的書。
我爹搬來兩把木椅子,喊我和我娘坐,然后又搬來一把他自己坐。坐定后,我爹說,你們娘倆注意聽了,坐端正了,我要念書了!
清好嗓子,我爹開始用官當(dāng)鎮(zhèn)的土話讀我弟弟馬高寫的書。我爹只有一只右眼睛看得見,看書看得吃力,讀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像嘴里含了一枚鵝卵石。這樣讀起來影響效果,就跟看電視遇到屏幕出現(xiàn)斑斑點點一樣。但我弟弟馬高的書寫得實在太好了,盡管我爹讀得不像樣子,但我和我娘聽起來還是覺得特別舒服。
我娘臉上一直掛著笑,有時候還哈哈大笑。我娘大笑時,我也跟著笑。我爹讀到后面一截,我娘突然眼睛就紅了,她哭了起來。開始沒有聲音,后來我娘憋不住,聲音都哭出來了。這一段是寫民工到南方深圳打工的,書里的主人公傻根吃盡苦頭,在建筑工地打工摔斷了腿,老婆還被一個河北男人拐跑了,更要命的是,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掙血汗錢,老家的兒子卻不聽話,老是跟一幫二流子胡混,打架戳鬧……
我弟弟馬高把這些故事寫活了寫得相當(dāng)感人,他好像寫的就是身邊隔壁左右的鄰居,寫的就是從我們官當(dāng)鎮(zhèn)出去打工的人。
我的眼窩濕了??吹轿夷锬歉北瘋哪?,我慌了,我就跟我爹說,馬高把這一段寫得太傷心了,我娘會哭傷身子骨的,爹,你把那些傷心的自然段跳過去,再繼續(xù)往下讀!我爹望了一眼我娘,他正準(zhǔn)備翻頁跳過去讀。我娘卻不答應(yīng),她說,接著念,馬高寫的書就跟電視一樣好看!我爹就接著往下讀,我娘一會哭一會又笑了,我爹也是,他哭著讀笑著讀。
我媳婦蘭花聽到我、我爹、我娘三個人在堂屋里又哭又笑,趁電視里放廣告,她好奇地跑來。倚在門邊聽了十來分鐘,蘭花也跟著哭跟著笑起來。只有我兒子馬小刀沒心沒肺,無動于衷,他一會手里握著個彈弓,跑前跑后,一會手里拿著把木頭手槍,一路跑一路嚷,叭叭叭,叭叭叭,他在打他的機關(guān)槍。
我爹把我弟弟馬高的第一本書念完,我們一家人一致認(rèn)為馬高寫書寫得好,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全寫在了書里面。連我媳婦蘭花也表示了肯定,她說聽我爹讀我弟弟寫的書,她電視劇都不想看了。蘭花沒扯謊,后來我弟弟再寄書回來,我爹念書她都守在旁邊聽,聽得兩只眼睛發(fā)愣發(fā)直。
一年后,我弟弟馬高又寄來第二本書,這本書寫的是幾個大學(xué)生在深圳的愛情故事。書里寫了深圳許多著名景點,比如深圳世界之窗、歡樂谷、民俗文化村、大梅沙、小梅沙……我爹念給我們聽的時候,念到這些景點,他就變成清早打鳴的公雞,把聲音提高了好幾倍。我娘、我、我媳婦蘭花聽得像喝醉了酒,陶醉了,似乎那一刻我們一家人不在破破爛爛的官當(dāng)鎮(zhèn),都搭飛機跑到滿處是高樓大廈的深圳玩去了,一會在大梅沙小梅沙看海游泳,一會在世界之窗看濃縮了的世界景觀。我娘滿臉的高興樣。我爹再讀下去,我媳婦蘭花先哭了,再就是我娘哭。她們女人就是心軟。我弟弟馬高把幾個大學(xué)生的愛情故事寫得比臺灣電視連續(xù)劇還煽情還感人……
接下來,我弟弟馬高又寄來他寫的第三本書。我爹拆包裝的牛皮紙,他的手已經(jīng)不哆嗦了,他習(xí)慣了。我爹照舊先翻開封面看我弟弟的相片,這一次,我弟弟齊肩的長頭發(fā)變成了光頭。我爹的眉毛跳了一下,嘴角撇了一下,他指著我弟弟的相片喊我,我爹說,馬虎,你來看,你弟弟馬高留長頭發(fā)比留光頭好看,還是以前的相片照得好!
我弟弟馬高的第三本書是寫礦工的,寫官當(dāng)鎮(zhèn)的張二毛去山西大同挖煤礦,結(jié)果那里鬧出礦難,張二毛埋在礦井里死掉了。我娘說,我在官當(dāng)鎮(zhèn)活了大半輩子,沒聽說有個叫張二毛的,更沒聽說哪個大老遠(yuǎn)跑去山西大同挖煤礦!我爹說,你懂個屁,馬高寫的是小說,那是編的故事!我爹講這句話時,是哽咽著講的。他給我們一家人念第三本書的時候,他一個人哭得最厲害,哭得那只唯一看得見的右眼睛紅紅腫腫的……
接二連三,我弟弟馬高寄了好些他寫的書回來。他在深圳出名了,他在我們官當(dāng)鎮(zhèn)也出名了。我們的鎮(zhèn)長專門來了一趟我屋里,鎮(zhèn)長用他兩只光溜的手握住我爹兩只打鐵的手,他說,老馬,感謝你呀!鎮(zhèn)長使勁握著我爹的手,他用眼睛掃了一遍站在我爹旁邊的我娘、我、我媳婦蘭花,繼續(xù)說,老馬,感謝你們一家人為我們官當(dāng)鎮(zhèn)培養(yǎng)出了一位青年作家!鎮(zhèn)長講這些話講得極富有感情色彩,好像我弟弟馬高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我爹我娘是撿了馬高將他拉扯長大的“假爹娘”。就那么幾句話,鎮(zhèn)長把我爹我娘的眼淚說了出來。我爹打了一輩子鐵,從來沒有跟鎮(zhèn)長這么大的人物講過話,更別提握手了。我爹我娘那是激動啊,我弟弟馬高光耀了門楣。
后來我弟弟馬高寄回屋的書,書里動不動就把人寫死,一本書里要寫死好幾個甚至好幾十個人。我爹后來朗讀那些書,我們一家人從來沒笑過,笑不出來,我爹、我娘、我、我媳婦蘭花一會哭一會心事重重。我們一家人跟書里的主人公一樣,全都籠罩在了陰影里。我爹捧著書讀前面一部分情節(jié),我就在猜后面一部分內(nèi)容,猜我筆名叫馬克的弟弟又要把哪個人寫死了。
我娘說,聽了馬高那么多書,我還是喜歡馬高寫的第一本書,書里除了哭聲,還有笑聲!
我媳婦蘭花說,我喜歡馬高寫的第二本書,寫大學(xué)生的愛情故事,比臺灣的電視連續(xù)劇好看多了!
我爹說,我愛看馬高寫的第三本書,寫礦工的,書里不光是寫死人,還寫了活人的希望,過日子總要給人一個盼頭啊!
我爹、我娘、我媳婦蘭花發(fā)言討論我弟弟寫的那些書時,我沒有插一句嘴。我覺得我弟弟馬高寫的前幾本書都寫得好,我爹念的時候,我心里一會燃起一堆火,心里暖暖的,一會又猛地出現(xiàn)一根針,不停地戳我的五臟六腑,戳得我渾身不舒服渾身疼。后來我弟弟寫的那些書,我爹念的時候,我心里燃燒的火沒了、針也沒了,只有一把菜刀在那里剁我的肉,我就像是橫著擺在砧板上。
我對我寫書的弟弟馬高有意見。我真想把他的心打開,看他想的些什么。我還想裝個太陽在他心里,照一照、暖一暖他的心。但我沒把心里的話講出來,我怕我爹我娘不愛聽,聽了他們不高興。
馬高把他書里的那些人寫得太慘了。后來想起來,我娘的身子骨,可能就是聽我爹朗誦我弟弟寫的那些本書,哭壞的。
四
那天我爹拎了把斧頭朝堂屋門口走,我喊他,說,爹,你去干嗎你,柴禾在后院!
我爹說,我不劈柴,我去砍樹。
我爹弓著他那常年喊痛長了骨刺的腰,揮著斧頭砍堂屋門口那棵山杉樹。我攔我爹攔不住,我說,爹,樹還在長,砍糟蹋了,就砍旁邊的水杉樹!我爹說,我要給馬高打個書柜,要選上好的木材。我爹就把那棵只有碗口粗的山杉樹砍倒了。我爹他真是用心良苦,當(dāng)初他給他自己和我娘準(zhǔn)備打壽棺的木材,也沒有用這么好的。
我爹請官當(dāng)鎮(zhèn)西街的張木匠給我弟弟馬高刨了個書柜。
不久前還豎在堂屋門口的那棵在秋風(fēng)里搖擺的山杉樹,變成了擱在堂屋里方方正正的書柜。我爹還給書柜刷了一層金色的油漆。我爹刷得相當(dāng)仔細(xì),比當(dāng)初刷他自己和我娘的棺材還細(xì)心。等油漆干了,我爹把我弟弟馬高寫的書和雜志全部挪到書柜里面。來我家里竄門的鄉(xiāng)親們,一進堂屋門就能看到我弟弟馬高寫的那些書。我爹他是想在官當(dāng)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面前顯擺,用鎮(zhèn)長的話講,他培養(yǎng)了一位青年作家。
就在我爹把書柜弄好將書碼好的第二天,我正拿著掃帚掃屋,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一齊來到我屋里,他們?nèi)齻€跟死了爹媽似的愁眉苦臉。他們以前在深圳打工,每年都是春節(jié)才回家,而且回家時得意洋洋,一副暴發(fā)戶的嘴臉。現(xiàn)在他們?nèi)齻€還只到國慶節(jié)就回屋了。我望著他們?nèi)齻€說,你們現(xiàn)在發(fā)了財,不過春節(jié)了,改過國慶節(jié)了!
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沒有聽我講話,他們望著堂屋里擺的金色書柜,看得愣神。我喊了一聲瘸子“張三”,又喊了一聲瘤子“李四”,再喊了一聲斷腿“王二麻子”,他們回過神來。我說,你們是來找我的,還是來看書柜的!他們?nèi)齻€人一齊笑了,是在朝我討好地笑,想巴結(jié)我。他們?nèi)齻€一前一后說,馬虎,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他們?nèi)齻€人爭先恐后開口講話,那些話傳到我耳朵里,就變成了麻雀唧唧喳喳叫喚的雜音。于是我說,你們一個一個輪流講,張三你先說,李四第二個說,王二麻子最后說。我的話一落音,他們?nèi)齻€已經(jīng)排好了隊。
張三眉頭緊蹙,猶豫了好半天,他說,馬虎,我是想托你找你弟弟馬高幫忙!我一聽是找馬高的,心里不是滋味,開始我還以為瘸子張三想請我?guī)退蛞桓辫F拐。轉(zhuǎn)念我又想,瘸子張三來找我弟弟馬高幫忙,這也是我們老馬家的驕傲。于是我說,張三,你有什么事情你說?他走到堂屋那金色書柜跟前,停在那里,他從褲兜掏出一張材料紙,展開了。他朝我望了一眼,說,馬虎,這是我給你弟弟馬高寫的信,我先跟他說,再跟你說!
張三瘸著一條腿站在金色書柜面前,就像站在了我弟弟馬高面前,他說,馬作家,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識你,我在深圳的時候,經(jīng)常在報紙、電視里看到你,你不認(rèn)識我沒關(guān)系,你只要認(rèn)你哥馬虎就行,我是你哥馬虎的朋友,你哥打鐵打得真是好……
我揮手打斷了瘸子張三正在繼續(xù)的講話。我說,張三,你有話就直說,不要講好聽的話夸我。他點頭哈腰說,好好!張三雙手捧著之前寫好的信,念了起來:
馬作家,您好,我是你哥哥馬虎的朋友。官當(dāng)鎮(zhèn)的人都以為我在深圳打工,吃香的喝辣的。我是一個瘸子加上又沒文化,哪有工廠愿意要我,講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在深圳當(dāng)叫花子,在大街上討錢。做我們這行不容易,首先就是把祖宗的臉丟盡了,但是我沒辦法啊我,我小時候害過小兒麻痹癥,腿瘸了只能吃這碗飯了。要命的是,現(xiàn)在做我們這行的越來越多,競爭太激烈,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討錢的都是假的職業(yè)乞丐,他們一幫人把市場攪亂了,搞得我這個真乞丐現(xiàn)在都沒飯吃了……
瘸子張三把自己念得哭了起來,我見他還只念到一半,怕累著他,我搬來一把椅子讓他坐著念。他不答應(yīng),他說,我就站著念,這樣才能表示我的誠意!張三就接著往下念:
我是在深圳羅湖區(qū)乞討,我見到了太多競爭對手,他們都是假乞丐,有說自己丟了錢包找好心人求助的,有的是一個婦女抱著個小孩,講她的孩子患上絕癥,四處求醫(yī),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賣光了,求助好心人捐款……他們把自己說得一個比一個慘,我這樣的真乞丐就沒有好心人施舍了……馬作家,您一定要把這些事寫進您的書里,讓深圳所有的人都曉得這是怎么回事,讓那些假的職業(yè)乞丐曝光。
瘸子張三念完他的信,把信交給我。他用流著淚通紅的眼睛望著我,他說,馬虎,你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你的作家弟弟馬高,讓他把這個黑幕寫進書里。
張三退到一邊,瘤子李四攏上前,他也從褲兜里掏出一頁準(zhǔn)備好的信紙,他說,馬作家,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識你,我在深圳的時候,經(jīng)常在報紙、電視里看到你,你不認(rèn)識我沒關(guān)系,你只認(rèn)識你哥馬虎就行了,我是你哥馬虎的朋友,你哥打鐵打得真是好……
我又揮了一次手,這次是打斷李四的講話。我說,李四,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跟我弟弟馬高講,不用講客套話。瘤子李四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尷尬地朝我笑了笑,然后照著信紙念起來:
您好,馬作家,我是李四,從小我腦殼上就長了顆大瘤子,醫(yī)院跑高了,醫(yī)生不敢給我動手術(shù)。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哪一天,也就得過且過了?,F(xiàn)在我在深圳福田區(qū)乞討,我頭上頂了顆瘤子,以前還能討到不少錢,現(xiàn)在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幾個渾身長瘤子的河南老頭。他們一來,我討到的錢就越來越少了,我年紀(jì)沒他們大,身上的瘤子也沒他們多,實在比不過他們那些職業(yè)乞丐?,F(xiàn)在我在深圳混不下去了,等不到春節(jié),我國慶節(jié)就回官當(dāng)鎮(zhèn)了。您一定要把這些事寫進書里,一定啊……
瘤子李四念他的信,念得聲淚俱下。他退到一旁,斷腿王二麻子杵著椿木拐棍攏上前。我朝他瞪了幾眼,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沒有講客氣話,而是直接讀他先前準(zhǔn)備好的信:
馬作家,馬老師,您好!我知道很多人喊作家都是喊老師的,原先我是大楊樹鎮(zhèn)的,后來搬到官當(dāng)鎮(zhèn)來了,算起來,我們是半個老鄉(xiāng)。我在深圳南山區(qū)乞討,我只有一條腿,像我這樣只有一條腿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而且我都滿三十九歲直奔四十了?,F(xiàn)在我乞討真不容易,南山區(qū)來了四個斷腿的少年乞丐,有人在背后指使他們討錢,他們討到的錢都進了別人的腰包。好心人可憐斷腿的小孩,給他們錢,給他們之后,我的收入就少了。作為一個殘疾人,現(xiàn)在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您一定要把我的遭遇寫進書里,讓深圳那些好心人看到,明白什么人該幫助,什么人不該幫助……
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眼淚汪汪地從我家里離開了。臨走前,他們千交代萬交代,讓我一定要把信交給我弟弟馬高,而且還一定要我弟弟馬高把這些事情寫出來,寫成書讓深圳人讀到,好將黑幕揭穿。
五
我把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分別交給我的信疊好,總共三封一齊寄給了我深圳的弟弟馬高。信從官當(dāng)鎮(zhèn)郵局寄出去后,我一直盼著他快點寫出一本書來。
三個月后,半年后,八個月后,我弟弟馬高寄來了他寫的新書。我比我爹我娘更高興,因為一看書名《比慘運動》,我就曉得我弟弟馬高把我八個月前寄給他的信寫出來了。這下我跟我的朋友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就好作交代了。
天氣熱,晚上吃完夜飯,官當(dāng)鎮(zhèn)家家戶戶都坐在堂屋門口乘涼。往常我們家也是要搬竹床、藤椅出去乘涼的,但我弟弟馬高寫的書寄回來了,我爹夜里要跟我們一家人“上課”,朗讀那本書。
我坐在木椅上,我娘坐在藤椅上,我媳婦蘭花坐在竹床上。我爹捧著書開始讀,讀了那么多書,我爹的朗讀水平提高了無數(shù)倍,現(xiàn)在他朗誦得聲情并茂。開始幾天還好,我娘、我媳婦蘭花沒哭,她們只是神色凝重。我爹讀到第五天晚上,他讀到了許多在深圳乞討的人群,讀到有些小孩被人販子拐買被砍了手腳做乞丐……我爹高聲朗讀著:
從青島來深圳旅游的中年女人王芳走在繁華的商業(yè)街華強北,她在擁擠的人群里穿梭,猛地她看見遠(yuǎn)處有個斷腿的少年趴在大太陽底下,少年在向路人乞討。王芳愣在了那里,那個少年像她三年前失蹤的兒子,她苦苦尋找了三年的兒子。她再看了幾眼,那個少年乞丐確實是她的兒子。
這時我爹停止朗讀,放下書望著我們,他的右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笑著說,你們笑一笑啊,王芳她們母子要相認(rèn)了!我娘、我、我媳婦蘭花放松緊張的心情,笑了起來。我爹開始繼續(xù)朗讀:
王芳久久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淚涌出來,打濕了眼眶。三年前,她的兒子還是活蹦亂跳的,現(xiàn)在卻成了這副模樣,斷腿、佝僂著背……她朝前邁了幾步,又停住腳。乞討的少年調(diào)頭朝她這邊望,她猛地閃了身,猶豫著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此刻,王芳沒有跟她失散的兒子相認(rèn)……
我爹讀到這里,我娘第一個哭了,我媳婦蘭花第二個哭了。她們先是無聲地哭,再是小聲地哭,再到大聲地哭。我急了,我說爹,停下來,我娘身體不好,經(jīng)不住這么哭這么折騰!我爹老了,耳朵聾,右眼睛也老花了,他念書的時候,書都湊到了他眼珠子前面。我爹沒有停下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不對,我揭開幾乎是蓋在我爹臉上的書。我爹他也在流眼淚,眼淚汪汪的。我爹的眼淚水把書上的那頁紙打濕了。
我不曉得我爹是不聽我的,還是耳朵聾沒聽見,他繼續(xù)讀我弟弟馬高寫的書《比慘運動》。我爹的聲音傳到我耳朵里,我就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他們?nèi)齻€人在深圳乞討的情景,他們真不容易??!從前我還以為他們是在遍地黃金的深圳撿錢。此時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接著是泣不成聲。我兒子馬小刀已經(jīng)長大了,他坐在臥房做家庭作業(yè)。聽到堂屋的動靜,他跑出來見一家人圍在堂屋里哭,他莫名其妙,以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他也跟著摻合進來一齊哭。
堂屋的門沒關(guān),屋里此起彼伏的哭聲傳到了街上,隔壁左右乘涼的鄰居聽到哭聲,以為我爹還是我娘放壽了,他們紛紛跑到我家門口張望。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停地打著哭嗝。我媳婦蘭花哭得一抖一抖的,比她兩年前死了親爹親娘還傷心。我爹還在那里讀,他的聲音變了,嘴里像含了兩枚鵝卵石。我已經(jīng)聽不清楚他讀的是什么。鄰居們站在屋門口喊,老馬鐵匠,馬師傅,馬愛國,你不要讀你小兒子寫的書了,你看你看,你們一家又沒死人,哭得像死了人一樣!
我家屋門口聚的人越來越多,我爹本來不想讀了,但這么多人在看熱鬧,他又不好立馬停下來。他繼續(xù)哽咽著讀幾乎快貼到他臉上的書。我娘打哭嗝,一口氣沒接上,暈過去歪倒在藤椅上。
我抱起我娘沖出家門。我爹他們尾隨在我身后哭哭啼啼,我們一起朝官當(d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跑去。我爹落在后面的石板街上呼哧呼哧喘粗氣,他一只手抵在他長了骨刺的腰間,一只手杵在大腿上。我爹不停地喊,馬虎馬虎,你快些跑你,你娘快不行了!
我娘住進了衛(wèi)生院,打著吊針,她聲聲呼喚著我弟弟馬高的名字。她朝站在病床旁邊的我爹說,馬老倌,你讓馬高在深圳好好工作,千萬不要喊他回屋,千萬啊你!我曉得我娘想我弟弟馬高了,她是在講反話。
這十二年來,我從來沒跟我弟弟馬高打過電話,我怕耽誤他工作。為了正在住院的娘,我提起電話,撥了馬高的手機號碼。電話通了,這個曾經(jīng)跟在我屁股后頭奔跑的弟弟馬高變得十分陌生,我沒有喊我弟弟馬高的名字,我喊他另外一個名字,他當(dāng)作家的筆名馬克。
我含著眼淚水對著電話說,馬克呀馬克,你寫的那些讓人哭的書,把娘的身子骨哭壞了,娘快不行了,你趕緊回一趟老家吧你!
(選自今天http://www.jintian.net/xiaoshuo/2007/)
現(xiàn)場點評:
文章以打鐵哥哥馬虎的視角來敘述作家弟弟馬克的故事。故事中馬克的身影處處可見,而讀者卻觸摸不到,故事在讀者的期待中繼續(xù)著。我們不得不贊嘆作者敘事視角的新穎和獨特!作者通過對社會底層生活狀態(tài)的間接描述,含蓄地表達了底層人民生活的艱辛和渴望自我精神救贖的沖突和矛盾。始終沒有現(xiàn)身的作家馬克,在家庭內(nèi)部,甚至在官當(dāng)鎮(zhèn)都是一面旗幟,這就在某種程度上注定家鄉(xiāng)父老期望走出底層、轉(zhuǎn)變?nèi)松脑竿罱K會是南柯一夢。他們過度的文化依賴和崇拜,在讓他們迷失自我的同時,也顯現(xiàn)出階層之間難以彌補的文化裂痕,以及自我認(rèn)同意識被喚醒的艱難!作者以一顆熾熱的關(guān)愛之心,完成了他對底層悲泣的描述!郁積在作者內(nèi)心對底層的自我精神救贖的希望,就像本文的題目一樣,不過是一紙\"悲情書\"罷了!事實上,作者筆下一直都不缺少對底層的人文關(guān)懷,然而,到底如何才能增強底層的自我認(rèn)同感,這是一個彌久常新的問題!
文章樸實的語言透露著靈性,精巧的結(jié)構(gòu)演繹著故事。但是,\"悲情書\"內(nèi)容的單一、人物形象的隨意組合(瘸子張三、瘤子李四、斷腿王二麻子)多少還是顯示出作者的青澀。
評論人:劉寶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