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親的喜悅

那年，我在揚(yáng)州農(nóng)大讀書。正當(dāng)我在寒假前緊張地備課迎考時，突然收到一封信，那是我老家所在生產(chǎn)隊的朋友小順寫給我的，他說，今年他湊足了2000元錢，準(zhǔn)備砌4間瓦房，請我無論如何幫助他買2000塊瓦。

小順要砌房，這實在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接到他的信，我仿佛看到了他臉上掛著的微笑，聽到了他那朗朗的笑聲，我立即給縣計委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請求他在民用計劃中幫助他解決困難。

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本身就窮得叮當(dāng)響，人均收入只有80元，小順家在我們生產(chǎn)隊的30戶人家中，也在貧窮之列。他是獨(dú)子，今年35歲，連父母在內(nèi)，全家3口人，擠在兩間草屋里。小順是個聰明能干、憨厚剛直的小伙子。記得有一次晚上，他跑到我家，像小孩子似的用手套住我的耳朵對我說：他們家現(xiàn)在有了500元存款，準(zhǔn)備再苦3年，砌個3間瓦屋，為他娶個媳婦。他說著說著，便不南自主地笑了起來，那愉快的樣子，就像房子已經(jīng)砌好，媳婦已經(jīng)到家似的。

果然不錯。打那以后，他們家就開始了夜以繼日的戰(zhàn)斗。那是1975年的春天，為了備足砌房的錢，小順全家披星星，戴月亮，起五更，睡半夜，把5分自留地整修得平展展、齊整整，種上了西瓜、番茄，培育了各種樹苗，園圃整治得真像一枝花。

但俗話說，“樹大招風(fēng)，浪急翻船”。由于他家的自留地忙得好，種的品種也特別，別人家種的是山芋、玉米，他們家種的卻全是賺錢的品種，為這件事，公社工作隊聞聲趕來，把小順批了一頓，并且勒令他在3天內(nèi)全部翻掉，否則當(dāng)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來批。開始小順不服，還在和工作隊磨蹭，可工作隊始終不改口。這下小順可火了，他指著工作隊長的鼻子，氣憤地說：“我頭上沒帽子，屁股上沒尾巴，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一拔腿走了，可他的父母膽小，只是忙著給工作隊賠不是，含著眼淚毀掉了種下去的瓜果。

當(dāng)時，小順曾問我：“老弟，人被批了，瓜被毀了，真是雞飛蛋打兩面光，這難道就是我們要搞的社會主義嗎?”可是，他問我，我去問誰呢?只好用嘆氣回答了他。打那以后，小順就變了，兩道濃眉總是緊鎖著，平時你就甭想聽到他的笑聲。

現(xiàn)在，小順家里是怎么會一年就變富的呢?難道他真的有什么三頭六臂嗎?寒假里一回家，我就向母親打聽這件事，母親的話，才給我解開了這個謎。

原來，前年冬天，隊里為了貫徹落實中央的兩個農(nóng)業(yè)文件，重新研究了生產(chǎn)布局，決定成立一個5個人的副業(yè)組，包利5畝荒田。小順精明能干，大家選他當(dāng)了組長。他們和生產(chǎn)隊簽了合同：年終凈交生產(chǎn)隊500元，超過的部分，70％分給個人，30％交給生產(chǎn)隊。

說起來，小順?biāo)麄円舱娌缓唵?，他們在?畝荒田地上用了大功夫：冬天，他們冒嚴(yán)寒、抗冰雪，用镢頭把那5畝地深翻了一遍；春天，他們把自家的豬糞、羊糞全施了下去，在5畝地上種了西瓜、番茄、辣椒、茄子等十多個品種。為了使西瓜又甜又大，他們從河里撈來螺螄，敲碎了一穴一穴地施在西瓜根旁。我母親說，小順?biāo)麄兿奶焯氐厮土艘粋€大西瓜來，那西瓜真的比蜜糖還甜。夏天，別人家的西瓜賣不掉，可他們種的西瓜，人家供銷社的職工特地跑了5里地趕來買。為了提高土地的利用率，他們堅持科學(xué)種田，搞間作、套作，這5畝地年終純收入4500元，年終每人拿了獎金560元，加上隊里的工分，小順的全年收入有1000元，相當(dāng)于一個十八級的國家干部哩。副業(yè)組賺了錢，每個勞力承包的糧食也超了產(chǎn)。今年全隊人均收入一下子跳到160元，可以說是家家有余糧，戶戶有存款。

責(zé)任制可真像一把金鑰匙，打開了封閉的致富大門!僅僅一年功夫，就把我們這個隊的落后帽子給甩掉了。

大年初一，我首先去給小順拜年，老遠(yuǎn)就看到了他家門上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茅草屋雖不能冬暖夏涼”，下聯(lián)是：“搖錢樹不大會春長秋發(fā)”，橫披是“蒸蒸口上”。這樣的春聯(lián)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卻說明了小順子的心情。

“小順，恭喜發(fā)財了!”還沒有到他家門口，我老遠(yuǎn)就喊開了。聽到是我的聲音，小順從房里子里跑出來，走到我的面前，握手致謝，拉著我走進(jìn)了他的房子。

往日，小順家的房子雖小，可是春節(jié)你到他家去時，卻是整整齊齊的。兩間屋子，父母睡在東間，他本人睡在灶間，房屋雖小，桌子、板凳、換洗、炊事用具擺得很是得體?？墒乾F(xiàn)在顯然有點(diǎn)“狼藉”了：屋里擺滿了東西，墻旮旯里堆的是稻囤子，旁邊是挨個兒排著的8個壇子，分別盛滿了花生、葵花籽、麥面和其它土特產(chǎn)，屋檐下掛滿了咸魚、咸肉、風(fēng)雞、香腸，還有鮮魚、鮮肉。

“真不簡單哪，你家簡直像個開店的啦?！蔽掖蛉さ卣f。

“啊呀，老弟，告訴你，東西還多著哩!只是房子小，擺不下，顯得有點(diǎn)不像話了?！闭f話間小順的父母從房在端來了花生、葵花籽，還有一盤奶糖——這在農(nóng)村可是少見的。

“你可真是個孫悟空，一下子就把家里給武裝起來了?！?/p>

“不是我家兒子是孫悟空，是政府的政策好啊!你看，”小順的母親一邊給我泡茶，一邊用手指著屋檐下掛的，壇子里裝的那些東西對我說：“往年我家檐下是空的，壇子也沒有這許多，現(xiàn)在可不同了，家里擺的，身上穿的，碗里吃的，全變了，我活了60歲了，還是頭一次過上這個肥年，這才像個社會主義的樣子嘛!告訴你吧，我家年貨還多著呢，連海參都買了，準(zhǔn)備今年‘五一’為小順辦喜事哪!”

聽說小順要結(jié)婚了，我可樂壞了，一拳頭打在他的肩膀上，笑著對他說：“好啊，你寫信只說要瓦，就不談要媳婦，你可真‘鬼’!”

“他不好意思嘛!”小順的爸爸解圍了。

小順雖然35歲了，媳婦也曾有人給他說過，可是人家一聽是我們這個窮隊，而且小順家又只有兩間草屋，所以不少人連面都沒見就搖頭了。

說話間，小順的媽媽又嘮叨開了，她說：“現(xiàn)在我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你看，”她用手指著門前的水泥桁條、磚頭對我說：“現(xiàn)在就等你的瓦了，瓦一到，馬上開工?！?/p>

“瓦的事，我一定想辦法盡快解決?！蔽蚁?，縣計委每年都給困難戶解決不少磚瓦，小順家不就是名副其實的困難戶嗎?

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年初一是不能在人家吃飯的，盡管小順全家一個勁地留我，我還是婉言謝絕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走在田間小道上，腦子里想了許多、許多……我想，群眾說黨中央的政策是愛民政策，是致富政策，是及時雨，現(xiàn)在看來，可真是如此。就拿路邊的莊稼來說吧，這條路我不知走過多少遍，可從來沒有見到今年這么好的麥子，矮趴趴，綠油油的，田里的溝齊刷刷、筆直直的。這些應(yīng)該是春節(jié)后干的事，可現(xiàn)在全干完了。我看著路旁那一簇簇即將出土的嫩芽，聽著天空那悅耳的百靈鳥的叫聲，似乎聽到了春天的腳步聲，聞到了春天的氣息。今年雖然是個短三春，可是春天已經(jīng)明顯地到了。

(寫于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