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是我的小學老師。上海人。
剛來的時候,還是個青皮后生,我們村的支書把他喊做人秧子,他和另外兩個知青一起被分到我們村,一個個縮著脖子,兩只眼睛驚恐地望著我們,像被支書拎回來的雞。
那時村里剛建了小學,支書認定他們都有很高的文化,便把他們安排到學校里教書。
這三個人,給我們上課的時候講普通話,而私下里,他們講的是上海方言。
還有許多讓人費解的習慣。
其中的一個做魚之前必定要將魚用酒精腌一遍。
另一個很快和我們村的一個姑娘結(jié)了婚,我們都以為他是鐵了心要在我們這里扎下根,哪知不是這回事。
結(jié)婚的第二天,第一堂課剛結(jié)束,他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趕。
一會兒,就被他婆娘拿著掃帚攆了出來。
原來他是不習慣我們學校的露天茅廁,結(jié)婚的目的,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我們這里的女人可以在家里用馬桶方便。
男人用那玩意,那還叫個男人嗎,所以,他婆娘看見他解褲子要往馬桶上坐,就拿了掃帚攆著打。
不久,就跟他辦了離婚手續(xù)。
只有老于——那時候還是小于——沒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毛病。
老于老老實實地待在學校教書。
我們村的支書說他整天就知道勾著個頭跟鳥算賬。
這話,一半是罵他太老實,另一半,是夸他太老實。
老于真的很老實,甚至連夜里流眼淚,也絕不讓第二個人知道。
返城的時候,支書幾乎沒怎么猶豫就把那兩個知青放走了:
晚上,老于在支書家磨磨嘰嘰了半夜,支書才連估帶猜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想回上海。
那可不行。
支書沒有一點通融的余地。
為啥,阿拉也是上海人。
上海人也沒啥,誰叫你搞了我閨女。
老于聽了這話急白了臉,一邊抹淚一邊用我們當?shù)氐耐猎捳f你別往我臉上胡吣,你心里是不放我走。
嘿嘿,小子哎,你說跟我閨女沒那事我也承認,但你要硬頭走,我就得攔著你。
你試試。
老于晚飯也沒吃,提個包就走了。
一個星期后,果真又回來了。
沒有支書開的證明,到了上海,人家不接受。
老于默默地淌著眼淚,跪在支書家門口。
支書嘆口氣說你走了,我們村的孩子就沒人教了呀。
進屋吧,進屋喝杯酒,就算是叔給你餞行了。
喝了很多酒。
到底拿著了支書寫的證明。
要走。
支書說明天走吧,你喝了不少酒呢。
老于說我實在是呆夠了呀,這里,白天只能看看太陽,晚上,只能看看月亮。
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呀。
那你可得走好,你還是個人秧子,嫩得很,要是上海不好,還回來找咱。
不會的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回來了。
老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第二天,卻被人抬了回來。
我不走了呀,我跌進了路上的一個土坑,我的腿折了,你,還要我嗎?
老于嘩嘩地流著淚。
要,咋會不要呢,腿折了,你一樣可以教書哇。
支書喜孜孜地說。
支書的閨女服侍了老于三個月,老于才下得床。
下了床,就和支書的閨女扯了結(jié)婚證。
認認真真地待在村里的小學教村里的孩子。
直到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
臨走前,我去看望老于。
老于已經(jīng)生了重病。
支書坐在老于的床頭陪著他嘮嗑。
支書說我對不起你呀。
支書說你回去的那晚,是我讓人在路上挖的坑。
我為的是咱村的孩子呀。
老于說我早就弄明白了。
支書說那你恨我嗎。
一開始恨你,后來,就不恨了。
還感激你呢。
你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老于又回頭對我說,到了學校,替咱好好看看上海。阿拉過去也是上海人呢。
說這話時,老于扭過頭,用枕巾蒙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