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印象
這里顯然不同于商場或者飯館的入口!有的人躺著到來,有的人被扶著進去。更多的人卻獨來獨往,不露聲色。
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同樣身纏疾病。
似乎達成了某種約定。碰見熟人,我們一概廢除了日常的禮儀,至多打個老套的招呼。
醫(yī)生走進我的病房,戴著口罩與我說話。往常在一起玩牌的朋友義來探望,他們捎來禮品,和我保持距離坐在斜對面,不停地東張西望。
陽光下的醫(yī)院:城市的消毒柜。此刻正敞開著它的大門。我發(fā)現(xiàn),從里面出來的人表情淡,仿佛經(jīng)過了反復(fù)殺菌和漂洗。并目,他們和我一樣,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藥水的氣味。
我還看見,是誰,登上了醫(yī)院的石階——
他在高懸著紅十字標志的大門前徘徊,時而暗暗地揣測著別人,時而憂心忡忡地懷疑自己。
她的眼睛放射出x光
愛上一個年輕美麗的內(nèi)科醫(yī)生,確實是件危險的事情。
她一邊仔細翻閱你的病歷,一邊聽著你對痛苦的形狀作不著邊際的描述。然后,用冰涼的聽筒抵住你的胸口——你在回避她那犀利的眼神。盡管你已經(jīng)對自己的疾病產(chǎn)生了幾分好感。你基本正常,并無大礙——她排除了一個個疑點,最后得出診斷結(jié)論——心跳紊亂,脈搏過速,內(nèi)心有一團不易覺察的陰影……
這使你感到不安。作為醫(yī)生,她精于解剖學、病理學、生理學和心理學。她找出你的病因,揭穿你的隱私,直至觸及你的靈魂……這無疑比疾病本身更危險。
特別是當她戴著口罩的時候,嚴密的表情里只露出兩只幽深的眼睛,像自動調(diào)焦的探頭。
她的眼睛放射出x光。隱藏的自卑,無言的悲傷,以及不切合實際的雜念和欲望……你所有的人性弱點,在她面前暴露無遺。
病痛已經(jīng)滲透血液,深入骨髓。但你終于諱疾忌醫(yī),決意把心頭的陰云化作郁結(jié),等待病情繼續(xù)惡化。
中藥房
藥劑師對著藥方略顯遲疑。他只熟悉頑固的疾病,卻認不出老病號蠟黃的臉。他的語氣混合著中草藥的氣息。
植物的根、莖、葉、花、果、皮,一根空洞的骨頭或者一滴變得暗黑的血……生命轉(zhuǎn)化為藥物,暗藏在藥櫥里、藥瓶和藥罐里,夢見了人間疾苦。買藥的人,成為某種疾病的具象化符號:沒有來的,都是一些在耐心等待生病的人,
砒霜有毒,但可以入藥:補藥過量,卻可能致病。對癥下藥。以毒攻毒。良藥苦口。陰陽調(diào)和……排隊的人把手伸進狹小的窗口,如此短暫的過程,使人們從醫(yī)學術(shù)語中頓悟出生活哲理。
古典風格的中藥房,收盡了生活百味。藥劑師手筋突起,五指收攏,一下子準確抓住了痛苦的根源。
然而,有一種藥無處可覓,叫仙藥。
然而,有一種病不可藥救,叫心病。
一場料想不到的雨
有些事情,總是難以預(yù)料——昨天,熱鬧的生日喜宴上。一個剛到七十歲的老人,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然后,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到這里。
我目睹了當時的情景?,F(xiàn)在,老人一動不動地躺在Icu病房的7號床位。醫(yī)生穿戴嚴密,圍著病床。四周的白,襯托也一個字:靜。
時間從吊瓶沿著細管,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老人的心事哽在咽喉,微弱的心跳由一條波動的曲線來描述……
床位剛好靠近門口。我不知道7號有什么含義。是有意安排,還是純屬偶然?
隔壁是8號。暫時空缺?;蛟S昨天還有人住。而今天那人已經(jīng)離開,留出虛位。
我和老人的兒子退到了一旁。我看見,有大片的烏云在他眼里聚集,仿佛醞釀著一場大雨。
外面真的下雨了。有人急匆匆地進入醫(yī)院大門。想離開的人,卻站在門口猜測、觀望、等待,猶豫不決。誰料想得到,剛才還是陽光普照,轉(zhuǎn)眼間就狂風大作,雷雨傾盆。
這場雨,什么時候才停下來?有誰知道呢。
醫(yī)生的悖論
人不過是各種器官的有序組合,所有的意義都來自于生命原動力。正如一臺日夜不停的柴油機,直到耗盡最后一滴油。醫(yī)生的工作無非是準確地找到每個零部件,阻止它們脫落、生銹或者損壞。
碰到復(fù)雜的問題,骨科醫(yī)生有權(quán)作出簡單的選擇:要么冒險留住殘腿,要么保命截去病肢。至于接上一只假肢,無疑是接近完美的惟一途徑。而眼科醫(yī)生說,你移植了眼角膜,就等于你借用了別人的光。麻醉劑是自欺欺人的,無異于蒙汗藥。內(nèi)科主刀醫(yī)生表情嚴肅,主張用手術(shù)刀發(fā)言——對付持續(xù)疼痛的盲腸或者膽囊,最有效的辦法是:一刀切。
作為婦科醫(yī)生,他總是以懷疑的眼光打量每一對憂傷的乳房。他擔心的不是里面可能缺少了什么,而是多出了什么。
幸福的病人
并不是住院的人都因疾病的折磨而痛苦。像這對年輕的夫妻。妻子順利懷孕,丈夫卻面臨難產(chǎn)。他在外面走動,一個勁地抽煙。
他想要個女孩,而妻子希望生個男孩:如果女孩就叫月月,如果男孩就叫陽陽……
這類似于一個人的兩只手在較量,勝負不分。也類似于兩個人同時面對一道模棱兩可的選擇題,誰也沒有對。誰也沒有錯。他們又像穩(wěn)操勝券的比賽對手,等待著同時頒獎。
此刻,妻子斜躺在病床上,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選擇了:兩全其美。
你看,床頭柜上的那束康乃馨已經(jīng)開放。一股淡淡的香味填滿了整個婦產(chǎn)科病房。
你看,月月和陽陽。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
一個躲在媽媽的懷里,第一次咬住了媽媽幸福的奶頭:一個想盡力擺脫爸爸笨拙的手臂,哭得爸爸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