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蹄緊扣著琴弦。
焦渴的期待重重地抽了一鞭。
弓弦銼響,銼出——
一聲漂亮的嘶鳴,一股燃燒的云煙。
頭顱與鬃鬣與馬尾一起張揚。
踏踐草浪,踏踐長風(fēng),踏踐陽光……
突入我視野的是馬頭琴手還是草原上一匹烈性的紅棗騮?
輕拉慢銼,舒緩悠揚的音韻沿凜冽光亮的秋水蜿蜒,嘩——嘩——地明滅于蒼茫的草原。
帶起鳥鳴、蟲唱、蝶舞、草香、水花、藍(lán)浪。
帶起——秋水樣的一脈遠(yuǎn)山。
彩虹交射,霞火將綠錦點燃。
肱二頭肌隆突、扭曲、痙攣,弓弦吃力而艱難地拉回來又推過去。
那馬,那琴手馳人一片沼澤,嘶鳴驟停,他們被陷住了。
輕揉、急鋸、上彈下?lián)?、長拉、急頓、揉鋸彈撥拉頓交錯——噓氣、急喘、騰挪、撲躍、甩尾、揚首、瘋狂。
一道油光锃亮的小河打著響鼻撲過來,舔嗅廝磨了一陣,長嘆著緩緩走遠(yuǎn)。
馬尾或鬃毛樣飄舉的長發(fā)一綹綹垂落。尖細(xì)的弱音時斷時續(xù),漸近無息無聲……
轟地,肱二頭肌崩裂,如絕望的嘶啞,如吹塌危崖的北風(fēng),咆哮著一掠而過。那馬,那騎手躍出泥淖,抖擻了一下。
——抖掉滿身泥污,馳遠(yuǎn)。
音韻重又舒緩起來,弓弦輕搖慢擺,如散板,如七月午后一抹卸了雨的夏云悠閑地飄蕩。
飄過山脊,嵌進(jìn)蓮瓣般簇簇?fù)頁淼囊欢炎栽?,如一輪漲紅了臉的晨陽,忽隱忽現(xiàn)、半遮半掩、含情脈脈地打量著即將要嫁予的草原。
而平靜如草原無風(fēng)的傍晚一縷豎直的炊煙樣的心情,再也無法沉寂。便見一襲摩天接地的紫藍(lán)色塵浪,滿天沸沸揚揚的陽光被濺起——濺作一屋的色彩與香郁曼妙的音響。
弓弦頓住,長音戛然而止,飛奔的紅棗騮手握馬頭琴微笑著向我走來,走來——一個長發(fā)似鬃鬣,紅袍曳地的蒙古族小伙……
凝眸明山巖畫
時光逆流——我在遠(yuǎn)古的陰山山脈穿行。
忽然,一支鳴鏑喧響著血淋淋的欲望貼著冷硬的巖壁擦過。
巖羊、麋鹿、虎豹、狐狼、劍齒虎一起活生生地?fù)鋪怼鋪怼?/p>
太陽、星辰、云水波痕、族徽、圖騰、荒野、風(fēng)雨、黑幽幽的洞窟、蝶羽樣撲動的篝火。
赤裸的、蛙形的、透視的、狩獵的、放牧的、祭祀的、舞蹈的、交媾的、搏殺的、張牙嘯叫的人體。男根,女陰(放大的陽具是生命的本原)。
神靈的面具和怪異的符號……撲來一幅寫意——夜的胴體散發(fā)濃郁的腥膻,滲藍(lán)的獸眼自周遭迫近、聚攏、張開、撲來、叼住、迅跑。一個肌腱隆突的雄性緊追,身后是一群嗷嗷嘯叫著追過來的幾近赤裸的男女。他膚色黑亮,仿佛被太陽與篝火鍛淬。他手舉削尖的矛刺向獸。于是,叼住的被松開,倒在黏稠的血泊。
獸回?fù)洌惶ぷ?,再脫開。人與獸在生與死的界面搏擊。一群人緊攆而至。獸沒入夜的底部。
有人為傷者舔傷,采榨草汁敷在血淋淋的軀體上。母性的目光滋潤失血的唇,如乳,如陶罐里的甘泉。當(dāng)咿呀呀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自喉管里血沫般冒出,人群綻開,搖曳,如已點燃的篝火,人們圍成圈,就著火烤食獵物,手拉手蹦跳、拍掌、呼喊,將辛酸與喜悅,將仇恨與欲望投入火中燒旺、再燒旺,驅(qū)病禳災(zāi)的巫,作通靈的歌舞……時間像圈舞,轉(zhuǎn)出細(xì)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這是人的“前語言”和“前藝術(shù)”記錄的大地畫冊。
時光溯回。我在現(xiàn)代化的都市穿行。一束看不見的無線電傳遞令人眩暈的暢想貼著藍(lán)天擦過。一束恍惚而倦怠的目光攝錄。攝錄——
被霓虹燈火切割燒灼得嗚嗚哭泣的城市,塑料模特般冷漠、虛假、晃米晃去的面孔,西裝革履、持手機(jī)發(fā)號施令或討價還價的大款……
禽流感、多寶魚、欣弗、福壽螺、紅心鴨蛋、艾滋病和狂犬病。
自主創(chuàng)新、消費稅、基金熱銷、中非論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交強(qiáng)險、二手房……
攝錄一幅寫意:斑斕、豐腴、妖妍的晝與夜的胴體散發(fā)著香水、汽車尾氣及若即若離的金屬氣味,鮮紅的鈔票涂浸著的血跡的腥臭。雪霰樣密集撒落的金粒迫近、襲攏,幻變作血盆巨口,張開、撲來。一群豪客丟開唇槍舌劍的話題,丟開倉皇得令人冒汗的活計散開、逃去。
叼住的頸項被切斷,四肢僵硬地浴在城市喧沸的泡沫。穿空而過的無線電消失于深不可及的外宇宙……這是可能被“后現(xiàn)代語言”、“后現(xiàn)代藝術(shù)”記錄的大地畫冊。
遠(yuǎn)去的時間一浪接一浪…… 我與我漠然地相向而過,行走在被同一顆太陽與月亮爍亮的陰山和都市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