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來以為,何言宏是一個十分低調十分平和的青年學者,他與當今高校許多青年學者一樣,其實與當下的文學實踐并無很深的介入,不過因為學科的關系,以現(xiàn)當代文學為研究對象罷了。當代文學在他們眼里,是需要沉淀、淘洗與過濾的對象,是一種有如干花般離開了植株失掉了水分的一種事物,需要標本化與經(jīng)典化。他們有時也會進入當下的文學活動,應約做一做作家作品論,或就某一個話題發(fā)表一點自己的看法,這些工作有時免不了有些游戲的成分,寫了也就寫了,說了也就說了,他還得回到課堂,回到書齋,去正兒八徑地為“學術”而勞動。但是,2006年底的一件事,讓我改變了對何言宏的看法,那就是他與傅元峰、黃梵、馬鈴薯兄弟共同發(fā)起的“詩歌排行榜”?,F(xiàn)在的排行榜可說是多如牛毛,本沒有什么奇怪,但是何言宏他們的排行榜卻在眾多的排行榜中顯得復雜而富于個性。作為“中國南京·現(xiàn)代漢詩研究計劃”的一部分,這一排行榜對詩歌作品、詩集、詩選、詩歌刊物、詩性人物、詩歌貢獻進行了評選,并且旗幟鮮明地選出了最佳與最差。正是這個最差以及這種決絕的涇渭分明的立場與行動,在詩歌界引發(fā)了軒然大波。這樣的批評方式就很難說是學院或書齋的了,它已經(jīng)抵達了文學的現(xiàn)場,而且是最為激蕩的地帶,或者說,它就是現(xiàn)場,甚至,就是它制造了現(xiàn)場,它使自己成為當下文學實踐有機而具活力的構成。
可以憑這一事件為楔入理解何言宏的批評,理解他熱切關注文學現(xiàn)場的姿態(tài)。在談到去年的排行榜時,何言宏作了這樣的說明,他認為“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批評方式的‘排行榜’所具有的意義與局限問題、大眾傳媒在文學實踐特別是文學事件中的功能問題,文學評選中的‘資格’問題,更加重要的,還有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頻現(xiàn)危象的文學倫理問題,即作家、詩歌、批評家、文學媒體、文學市場以至于文學組織工作者之間的關系問題”,而最為重要的則是“文學標準問題”① 。這樣的問題意識與憂患之思如果不蒞臨現(xiàn)場是道不出來的,而這樣的行為其目的也不僅僅或主要地不在于個人的學術見解,而是希望對當下的文學實踐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對學者來說,通常這樣的影響是要借助歲月、通過若干中介來進行復雜的轉換的。因此,他在談到現(xiàn)代漢詩研究計劃時,一方面仍然具有學術的目的:“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版圖中的生態(tài)進行細心的搜索、觀察、整理、研究、提煉,對紛紜的詩歌現(xiàn)象進行符合詩歌內(nèi)部規(guī)律的再解釋,并進而形成我們關于現(xiàn)代漢詩的美學觀、歷史觀、創(chuàng)作觀”;另一方面,則顯示出介入當下的強烈沖動:“這將不是一個僅僅以書架上躺著的文本為研究依據(jù)的計劃——雖然無疑我們會對各種文本投入大量的心力——對正在進行時的詩歌的關注也是計劃的應有之義。我們希望我們的計劃,可以及時地對詩歌現(xiàn)場有所回應。我們的關注對象是動態(tài)的。也可以說,我們的計劃本身就是一個現(xiàn)場,它和整個漢詩的現(xiàn)實將形成互動、互滲?!毕鄳兀@一計劃的實施方法與形式也與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有了有趣的區(qū)別:“與此相關聯(lián),諸如邀請詩人、研究者做短暫訪問,舉辦詩歌朗誦會、詩歌座談、詩歌的專題研討,批評都將是計劃的構成部分?!雹?這樣的批評實踐雖要耗費大量的精力,雖受來自各方的壓力,但卻無法融入高?,F(xiàn)有的學術體制,所以,在一個“文學已死”的呼聲都已充盈于耳的時代,感到惶惑、無措,或出逃、或抵抗的不僅是作家與詩人,同時還有一切與文學有關的從業(yè)者。而且,相比起詩人與作家,他們面臨的問題可能更多。因此,堅持與認真就顯得特別的重要。我想,排行榜以后何言宏與他的朋友們的工作可能更令人敬佩。2007年,漢詩研究計劃的進展一如初衷,他們定期組織研討與評刊,對詩歌專門刊物、報刊中的詩歌作品、民間詩歌刊物以及網(wǎng)絡詩歌持續(xù)地進行點評,這一工作已經(jīng)成為詩歌界關注的風向標,成為詩界眾聲喧嘩的獨特的聲音③。
何言宏喜歡用一個概念——“文學知識分子”,作家、批評家都是這文學知識分子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概念上的轉換反映了何言宏對這些群體身份的認識以及對其社會擔當?shù)睦斫?。何言宏近年的研究趣向便是文學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通過對文學知識分子角色轉化與身份認同的梳理,不但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立過程中這一群體地位、作用的變化,看到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現(xiàn)代化的過程,還可以看出他們當下的境況與內(nèi)部的分化和裂隙④ 。在如何認識作為文學知識分子的批評家上,何言宏至今還存在許多猶疑不定的地方?,F(xiàn)在的批評正在受到諸多力量的牽制、誘惑與夾擊,作為文學知識分子的批評家們,或者不得不在現(xiàn)有的學術體制里討飯吃,或者不得不為名為利與市場合謀,與媒體沆瀣一氣。批評家與作品,與作家,與傳媒,與制度,以及批評家之間的所應有的批評倫理已經(jīng)發(fā)生了嚴重危機,而這本質上正是批評家的身份認同發(fā)生了混亂。當今的批評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如果說可以作一個簡單化的劃分的話,可以分為大眾的批評與專家的或學者的批評。當今批評無疑存在許多問題,不少體制內(nèi)的人總習慣于不假思索地對大眾批評進行指責,但實際上,從文化的民主進程看,從知識的非專制、非壟斷化進程看,批評的大眾化與民主化是一個必然的趨勢。但是另一面,我們又必須看到,工業(yè)化以來的知識學較以前的重大變化之一就恰恰是專業(yè)程度的不斷提高與分工的不斷精細,知識間的壁壘不斷加厚,資格的認定與標準的建立也日趨嚴格、規(guī)范與法律化。當然,像文學這樣的人文學科或許相對寬泛與含混,但是,現(xiàn)代社會的民主化與行業(yè)、知識領域的專業(yè)化這一深刻矛盾也不能不反映到文學領域,只不過它的反應并不如其他領域那么直接罷了。因此,何言宏認為,要使當代批評向前發(fā)展,重建當代批評的倫理關系,首先批評家們要從專制中解脫出來,這種專制來自于政治體制,也來自于學術體制,既不能充當政治權力的喉舌,也不能為了“學科建設、項目申報、科研評獎,核心期刊和量化管理”去炮制“大量在本質上非關文學,也無涉于藝術的學術垃圾”。并且,在堅守專業(yè)的前提下,走向非專業(yè),走向大眾,“振衰起弊,超越自身,在堅持,專業(yè)(文藝)標準的基礎上,將批評的視野經(jīng)由‘專業(yè)’擴展至無限廣闊的社會人生”。同時,“警惕自己偏狹保守的職業(yè)作風和閉鎖心態(tài),積極主動和坦然無畏地接受大眾批評的挑戰(zhàn),并且通過與大眾批評的平等對話,而將后者努力改造為具有理性能力的‘文化大眾’”⑤。 這是何言宏在專業(yè)與社會大眾之間猶豫之后的變通之論,也是對當下文學現(xiàn)實進行觀察之后的選擇,當然更應看作他本人作為一位批評家的理想。理解了這些,也就可以理解作為學院的體制中人,何言宏何以還要在現(xiàn)今眾多評獎與排行榜之外,以民間的方式啟動漢詩研究計劃,也更能理解這一計劃的目的與功能了。
如果對批評不細加辨析,那么在外人看來,這一領域或許是一種面孔,混沌一體,但若深入進去,其實殊為不同。不管何言宏早期是否介入當下共時性的文學活動,他的選擇現(xiàn)在看來似乎早已有這樣一種自覺。當一個批評家一旦確立了超越體制、關注社會、堅持標準而又采取與大眾對話的文化立場,那么他的批評就必定會抵達現(xiàn)場,必定會流露出一種社會關切與現(xiàn)實情懷,而這些又必定會影響他對批評對象的選擇,影響到他的批評選題、趣味,甚至方法與范式的確立。這些體現(xiàn)在何言宏的身上,除了我們在上文已經(jīng)提到的如漢詩研究計劃那樣具有強烈的參與意識與介入意向的批評行為之外,還具有這樣幾個主要的特點,一是對現(xiàn)實的文學環(huán)境的關注。一個具有現(xiàn)場感的批評家從不將文學看成是一種孤立的行為,而是將其看成是各種力量合作共謀的斗爭、選擇與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因此,何言宏的文學批評即使針對的是個別的文學現(xiàn)象與文本存在,但總具有一種宏闊的闡釋背景,這不僅使其批評對象獲得了實實在在的意義參照,而且使他的每一次批評實踐客觀上具有了歷史的深度與當下的真實性,從而提出富于延展性的話題。用他的話說,就是“一方面,我們的批評無不展開于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并且受到時代的制約;另一方面,嚴肅和自覺的批評實踐,往往也在時代中發(fā)現(xiàn)問題,并從時代中汲取資源,進而采取相應的批評策略”⑥。 這實際上從主動與被動兩個維度對其批評取向作了解釋。當一個批評家總是試圖從時代中發(fā)現(xiàn)問題時,他就會對當下文學進程具有相當?shù)拿舾卸?,特別是對當下文學的相關力量與自身的應對存有密切和關心。比如文學制度。按照布迪厄文學場的理論,制度對一定時空中的文學生產(chǎn)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而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國家意識形態(tài)一直將文學藝術列為其重要的組成部分,雖然自改革開放以來,以四次文代會鄧小平講話為標志,對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作了正名,但是,作為國家形象與主流價值觀的宣示方式,不僅是中國,即使西方民主國家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來生產(chǎn)自己的文化產(chǎn)品。因此,雖然作為反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歷經(jīng)歷史的艱難在去政治化、去體制化和回歸文學本體上作了艱苦的同時也是卓有成效的努力,但是,作為一種力量,國家意識形態(tài)依然要維持自己的價值觀和相應的形象生產(chǎn)系統(tǒng)。同時,由于其天然的制度優(yōu)勢,必然在相當?shù)某潭壬暇S持著主流的生產(chǎn)渠道并且直接地影響著整個社會的文學生產(chǎn)。所以,作為個體的作家可以因為自身的價值取向對之采取各自的立場,但作為一個批評家,卻不可忽視其在國家文學整體進程中的影響與作用。何言宏不殫批評界對此復雜的難以言說的態(tài)度而對“國家文化戰(zhàn)略與‘主旋律’文學生產(chǎn)機制”展開正面的系統(tǒng)研究,對中國當代國家化生產(chǎn)制度體系以及對文學的影響進行了全方位的描述。他從中國國情出發(fā),以一系列權威的領導人講話、制度、評獎為依據(jù),分析了改革開放近三十年國家文化訴求的歷史變遷、體制制約與生產(chǎn)方式,概括出這樣的經(jīng)典模式:“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獨特的現(xiàn)代性設計及其相應的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戰(zhàn)略,不僅在文學指導思想、文學方針和文學政策方面對于文學有著原則性的要求,而且,還在文學場域建立了一整套具體體現(xiàn)為‘黨政領導—選題的規(guī)劃立項—資金保證—深入生活(包括了‘掛職’一類的制度支持)—創(chuàng)作修改—組織協(xié)調—激勵表彰—宣傳評價—市場業(yè)績—影視改編’這一基本模式的‘主旋律’文學的生產(chǎn)與支援機制,從而在文學場域處于相當強大的支配性地位,有效地發(fā)揮了中共中央所要求的‘正確導向和示范作用’?!雹?這種客觀而嚴謹?shù)拿枋雠c分析對中國處于支配地位的文學力量給予了恰如其分的說明,現(xiàn)在看來,這一研究越發(f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因為自中共十六屆六中全會特別是十七大以來,文化建設已經(jīng)作為四大建設之一被提到了相當?shù)牡匚?,而國民的文化利益訴求也作為與物質利益訴求同等的權益被納入到民生問題之中。因此,在未來的中國文學生產(chǎn)中,國家文化生產(chǎn)作為優(yōu)先與優(yōu)越的生產(chǎn)渠道必將以更強勁的姿態(tài)參與到當今趨于多元的文化生產(chǎn)的總體格局之中,它的影響將不僅在自我系統(tǒng)中循環(huán),而且自然地波及到其他文化生產(chǎn)方式與生產(chǎn)領域中。對此,我們依然以去體制化的方式,堅持所謂純文學的姿態(tài)特別是批評界對之視而不見的鴕鳥應對是幼稚的。在現(xiàn)代社會,只有各種力量的協(xié)調與共存,才能保障共處于一個文化利益的共同體,也才能真正保障多元的不同群體的文化消費需求。
由此,我們自然聯(lián)想到何言宏對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的一些研究。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而言,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在實踐與理論上都糾纏不清而又繞不開的話題。何言宏將這個話題納入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研究的總體理論框架中,同時,引入吉登斯、布迪厄、比格爾等人的研究成果,對其從新的維度進行了闡釋。他認為,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的追求及其復雜的內(nèi)部沖突以及追求與沖突中的精神焦慮都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得到了充分的書寫與表達,具體說來可分為三個階段,“在第一個歷史階段,即由世紀之初而至1949年之間,中國的現(xiàn)代性追求主要是屬于‘解放政治’的歷史追求”,從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枷鎖與束縛中解放出來,建立一個獨立統(tǒng)一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一時期的文學雖然有著各種沖突,但都在表達這種追求,特別是革命知識分子的文學活動“在歷史進步主義和歷史規(guī)律這一現(xiàn)代性信念的鼓舞之下,紛紛操持‘革命’、‘人民’、‘階級’、‘解放’、‘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現(xiàn)代話語,表達著自己‘解放政治’這一現(xiàn)代性的追求”。而在1949年到1976年間,雖然現(xiàn)代民族國家已經(jīng)建立,但由于世界性的意識形態(tài)冷戰(zhàn)和國內(nèi)多方面的原因,雖使得中國進入“解放政治”的第二階段,但是文學的話語中心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并且由于制度的作用,文學被納入到嚴格的政治訴求之中,成為工具。直到改革開放,這一格局才發(fā)生重大變化,中國以及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追求實現(xiàn)了“解放政治”向“生活政治”的轉型。它所要表達的是如吉登斯所說的在“后傳統(tǒng)背景下,在自我實現(xiàn)過程中所引發(fā)的政治問題”。所以,不但五四以來的啟蒙主義得到復蘇,而且,以人為中心的一切訴求都在各種沖突中尋找表達的通道。同時,文學的制度以及文學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在發(fā)生變化。到九十年代以后,這些“生活政治”的問題變得更加復雜起來,集中體現(xiàn)為諸如中國文學的歷史語境以及文學領域的制度安排、文學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與話語政治、文本策略與文本政治以及許多精神現(xiàn)象的“文化政治”關系的問題。經(jīng)過這種新的梳理,我們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這兩者的關系顯然有了新理解,這不但使通俗意義上劃分的“文革”以前那一長時段的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獲得了現(xiàn)代性的闡釋背景,具有了歷史選擇的依據(jù),更使得所謂改革開放之后理順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超出了一般的想當然,文學與政治依然密切相關,只不過其關系閾發(fā)生了變化,或者說是如何更科學更寬廣地去認識政治罷了。何言宏通過對“純文學”這一概念的研究,表明中國文學界對政治的認識存在的誤區(qū),他說,“‘純文學’的觀念與實踐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文革’后的中國文學竭力擺脫‘文學從屬于政治’這一工具化處境,追求文學自主性的產(chǎn)物,是在當時特殊的歷史語境下對于以往中國文學的過于‘政治化’進行‘去政治化’努力的邏輯結果”。而事實上,這里的去政治化所要去除的,“只不過是‘政黨 / 國家政治’,而不是體現(xiàn)為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的廣泛意義上的‘政治’。但是,由于對‘政治’的極度反感或者是知識水平方面的限制,當時人們特別是‘純文學’的鼓吹者和實踐者們,基本上都將‘政治’偏狹地理解為前者,從而將‘純文學’與‘政治’對立起來”。因此,我們不但不可能將文學與政治相隔離,而且,反而會導致對真正的純文學即文學自主性的傷害,導致文學與政治的畸型化。對當下文學而言,我們要做的迫切事情之一就是重新認識現(xiàn)代社會中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重新認識并建立文學社會功能,在去政治化后使文學“再政治化”。這里面有認識與實踐性的雙重前提,即如果將政治理解為廣泛意義上的“權力關系”,那么再政治化就是自覺地將文學實踐作為一種獨特的政治實踐,在社會的諸多權力關系中理解和實現(xiàn)其功能,促進文學進入公共領域。同時,這樣的實踐又是以文學的自主性為前提的,即文學再政治化并不是將文學贊同于政治,恰恰是以文學的自主性建設為出發(fā)點與條件的。于是,文學似乎需要不斷地處理這兩者的關系,一方面要維護自己的自主性,一方面又要克服這種自主性建設中不當處置所帶來的在社會生活中的萎縮和社會影響力的衰退以至喪失。這兩方面并不矛盾,但如果理解和處置不當,則會陷入非此即彼的兩難境地。事實上,在現(xiàn)代日趨專業(yè)化的社會,文學只有建立在自主性的基礎上才會權威地參與到社會建設中去。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知識分子是雙維的人,他們要作為知識分子存在和繼續(xù)存在,只有(而且只有)被賦予一種特殊的權威,這個權威是由一個自主的(也就是獨立于宗教、政治、經(jīng)濟權力)知識世界賦予他尊重這個世界的法則;此外只有(而且只有)將這特殊權威用于政治斗爭。他們遠非如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處于尋求自主(表現(xiàn)了所謂“純粹的”科學或文學的特點)和尋求政治效用的矛盾之中,而是通過增加他們的自主性(并由此特別增加他們對權力的批判自由),增加他們政治行動的效用,政治活動的目的和手段在文化生產(chǎn)場的特定邏輯中找到它們的原則”⑧ 。對這一困擾中國文學多年的問題的分析我覺得應該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它確實有助于人們從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中跳出來,站在更高的層面上來看待文學與政治的關系,而從狹隘的政治概念中走出來,重新認識文學多維的政治效用更是在現(xiàn)代語境中文學知識分子理應的社會擔當。
當下的立場與抵近現(xiàn)場的姿態(tài)可以讓一個批評家敏銳地發(fā)現(xiàn)文學思潮的變化并迅捷地作出熱烈而理性的反應。在這方面,我們可以通過何言宏對中國文學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語言策略的系列研究中很明顯地感受到。當全球化逼近中國的時候,人們首先是從經(jīng)濟與政治的角度去思考對中國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而隨著它的持續(xù)加劇,伴隨著經(jīng)濟一體化和政治上壓迫的必然是文化上的激蕩。國家的、本土的、民族的東西也必然會有一種危機感與生存焦慮。對文學來說,這種焦慮首先體現(xiàn)為語言,因為語言不僅僅是語言,而且是文化最后的承載體,母語一旦失勢,文化卻會踏上不歸路。何言宏首先從作家們的這種語言焦慮與隨之而來的抗爭中敏銳地感受到它可能帶來不亞于當年白話文運動所引發(fā)的語言自覺與語言革命,并且將其視為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的一個必然的環(huán)節(jié)。語言問題確實是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的核心之一,對此,我們可以從多種角度切入。但是何言宏選擇的是描述的觀察的方法,他寧愿繞過許多學術史的陳案,放棄許多學理上可以輕松得出結論的便捷,而寧愿抵近紛紜復雜的語言現(xiàn)場,以作家們的理論與實踐進行現(xiàn)象上的描述、整理、歸納與辨認,這正是一個有現(xiàn)場感的批評家特有的立場與學術風格。何言宏認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降,中國作家的語言資源有下列大致的分布:一是民間語言的自覺吸納,包括對民間語言中積淀著的傳統(tǒng)語言形態(tài)即“文言”與“舊白話”的吸納;對民間方言獨特的語音語匯、句式語調及語言資料的吸納;對民間口語的自覺接受如鄉(xiāng)土口語與都市口語等等。二是與西方語言建立起了一種互文策略,也就是如王家新所說的“既把自身與西方文本聯(lián)系起來,但同時又深刻區(qū)別開來”。除此,何言宏十分注重個體語言策略,他意識到這種“通過對個體經(jīng)驗的自覺書寫來反抗既有的、具有一定的公共性的語言成規(guī)的語言策略,是一種具有歷史創(chuàng)造意義的語言實踐,建立于‘個體經(jīng)驗’基礎上的‘對抗性’、‘創(chuàng)造性’與‘差異性’是‘個體語言’的基本特征”。這樣的個體語言不僅僅是一種理想,而是確證在個人經(jīng)驗之上的語言現(xiàn)象并經(jīng)作家的審美鑄造而成的話語方式與語言風格,如邱華棟對語言住處量的追求,徐坤知識分子小說突出的反諷性的變速器風格,韓東的冷靜、節(jié)制、內(nèi)斂與洗練之下的緊張、焦慮、神經(jīng)質、懷疑、否定與自嘲,朱文對日常經(jīng)驗的偏好,對頹廢情致的賞玩與粗鄙化,衛(wèi)慧的執(zhí)拗、放肆、瘋狂,棉棉的意象的流動、飛翔、迷亂、慵懶與顫栗,以及許多詩人不同的速度與質感、語匯與意象等等,這都為漢語的新的創(chuàng)造提供了不同的經(jīng)驗與可能。何言宏對這些語言策略十分重視,他認為,“如果說,我們將開始于上世紀之初的現(xiàn)代語言運動作為漢語現(xiàn)代性的第一期工程,那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中的語言變革,則可被視為漢語現(xiàn)代性的第二期工程”。正是這些語言策略匯集為中國作家的語言行動,他們不僅僅是在焦慮,而更重要的是現(xiàn)實性的努力,這些努力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漢語主體性的自覺,它“意味著對于作為母語的漢語的親近、敬惜、衛(wèi)護與責任,以及對漢語 / 母語寫作的自信與責任,并且以對母語的自覺與否作為評判文學寫作的價值與有效性的重要基準”。更為難得的是,這種自覺并不是對傳統(tǒng)與既成的刻意的回護,相反,還有對漢語特別是對白話文運動以及至今的漢語與漢語寫作的反思、批判與超越性努力,并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有價值、當然也有待文學實踐與現(xiàn)實生活來檢驗的語言主張,比如對語境的強調,對普通話尊貴地位的質疑,對方言流失的憂慮,對整個漢語文化斷裂的反思以及對現(xiàn)代漢語未完成性的戒心等等,這些都蘊藏著巨大的語言實踐與理論的動力。對于這些眾多的語言觀念與實踐,何言宏進行了概括,他認為代表著語言觀念上的新變的是作家們的“語言生命觀”和“語言本體觀”。所謂語言生命觀,“指的是語言與生命的同一,語言既是個體的精神與生命的象征,也是個體生命的精神寄托”。以這樣的觀念看語言,無疑是為了對抗也確實能夠對抗體制強權、商品神話以及異化了的傳媒語言的壓制與侵蝕。而所謂語言本體觀,指的是如學者郜元寶所說的“拋開了語言作為載體的傳統(tǒng)認識,也撇開了語言在修辭學與風格學上被得到的理解,而將語言看成是獨立的東西”⑨。說到底,就是將語言作為語言本身而不僅僅是工具。于是語言本身的力量,特別是它的創(chuàng)造與建構的功能得到了強調,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與現(xiàn)實相對抗的。所有這些都構成了當下中國作家母語寫作的中堅立場,而批評的及時到位、準確描繪與正確提升無疑會對中國語言的變革產(chǎn)生作用,并且對中國語言過重的官方體制與學術機構化的推進方式有相當?shù)某C正。
當然,還應該說到何言宏的文本批評,因為,對一個重視當下與現(xiàn)場的批評家來說,文本都是其必須重視的出發(fā)點。中國當下的文學批評缺少的不是體系建構者與滯后的經(jīng)典闡釋者,而是可能要作出許多犧牲,埋首于大量作品閱讀的共時性的批評家。隨著高等教育的大眾化,學術制度的變遷,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的力量絕大部分由高校教師來擔當,要他們在繁重的科研與教學之余去閱讀海量的作品,去作被學術評價制度排斥的文本批評確實勉為其難。但是,一個沒有及時性的現(xiàn)場解讀的文學現(xiàn)實顯然是不完整的。事實證明,無論是群星璀璨的俄國十九世紀文學,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都與那些杰出的批評家的文本解讀分不開。想想當年茅盾是如何做批評的?他讀了多少作品?寫了多少作品評論?我們固然記住了《百合花》之類的經(jīng)典,但大量的批評對象早已湮沒,然而我們就能無視茅盾勞動的價值?時易事異,現(xiàn)在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面對紛至沓來的信息,人們簡直無法靜心去仔細辨析,于是色彩炫目,聲音高亢者總能占得先機,為什么現(xiàn)在動輒有人好作宏闊之論、驚人之說,除了學術體制對所謂思想與體系的偏愛外,現(xiàn)在也確實不是一個適宜于沉潛含玩、細讀文本的時代。這幾年文學界內(nèi)外否定新時期文學特別是九十年代文學的聲音不絕于耳,比如今年的德國漢學家顧彬先生的言論,其實,別的不說,僅以文本的閱讀量而言,是不是足以支持他對當下中國文學進行判斷都是一個疑問。不管是正面的肯定還是反面的否定,都必須建立在文本的基礎上。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無窮可能性上看,任何一種創(chuàng)作都是對其他可能性的排斥,任何一種可能性的實現(xiàn)即意味著對其他可能性的放棄,同時,任何一種文學成品總是低于未能成為現(xiàn)實的文學理想,因此,對批評對象的否定性批評幾乎是一件明白的隨時隨手可以做到的事,因而也就應該格外審慎,在必要性與尺度上尤其要把握分寸,切不可為逞一時之快而濫施,更不可置文本而徒發(fā)空論。對于肯定性批評來說,指出一個作家的文學實踐與文本現(xiàn)實的長處與獨創(chuàng)處,不但要對其仔細研讀、評判,而且,這樣的評判與指認是建立在比較的基礎上的,是以更大量的文本閱讀與積累為前提的。為什么讀者對批評的正面贊揚動輒持有非議,正是因為許多這樣的批評是建立在無視文本的存在的不負責任上的,至于礙于情面或出于商業(yè)化的需求的偽贊揚其本身就是非文本的,也是非文學的。正是鑒于此,我對何言宏的批評中重視文本的閱讀與闡釋持十分贊賞的態(tài)度。不僅他的一些作家論、作品論如此,即使他的思潮論與文學史研究,比如他的專著《中國書寫》⑩、《堅持與抵抗》(11)、《介入的寫作》(12)等也都將文本作為論述的重要基石。
現(xiàn)在的批評已經(jīng)沒有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氣勢與影響,那時的批評是可以為文學立法的。但這并不表明當今的批評就無所作為,只不過我們?nèi)绾慰创约号c看待批評。與其去作無望的努力,徒然使批評蛻化與變形或自取其辱,倒不如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雖然默默,但在現(xiàn)場總有批評認真而忙碌的身影,起碼能為今后的研究留下線索與檢材。這并不是要使批評墜入庸常,限于事務,沒于技術,誰能說那些專注于日常勞動的人們心中就沒有理想?就沒有自我實現(xiàn)的欣悅?正如何言宏所言,雖然熱情殆盡,但“我們?nèi)匀辉谘鐾强?,我們?nèi)匀簧顟褖粝?,即使是在無邊的暗夜”,“在我們的內(nèi)心之中,永遠有對神圣的向往。真正的文學、真正的學術、真正的思想和美,仍然引領著我們,讓我們九死不悔地努力、奮戰(zhàn),并且救助我們”(13)。
這是批評繼續(xù)存在的理由。 ■
2007年11月12日,騰龍里
【注釋】
① 《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標準》,《作家》2007年第4期。
② 《發(fā)起人的話》,《作家》2007年第4期。
③ 參見2007年《詩歌報》下半月號。
④ 參見《文學體制、知識分子身份與“晚生代”寫作》《文藝評論》2000年第1期、《“右派作家”的“革命”認同》《書屋》2000年第5期、《“知青作家”的身份認同——“文革”后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歷史性起源研究》《南京師大學報》2001年第5期、《“人民”認同的歷史重省——“文革”后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歷史性源起研究》《文藝爭鳴》2002所第1期。
⑤⑥ 《批評的墮落與危機》,《藝術百家》2006年第4期。
⑦ 《國家文化戰(zhàn)略與“主旋律”文學生產(chǎn)機制》,《南京師大學報》2007年第3期。
⑧ 以上引文參見《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闡釋與文化政治問題》《南京師大學報》2002年第1期、《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小說中的“權力”焦慮》《書屋》2002年第5期、《抵抗與批判——近年文學的民間意識與文化政治問題》《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當代中國文學的“再政治化”問題》《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
⑨ 以上引文參見《語言生命觀和語言本體觀——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作家的語言自覺》《甘肅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語言資源問題》《人文雜志》2004年第4期、《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個體語言策略》《南京師大學報》2004年第5期。
⑩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
(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12)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13)《介入的寫作·后記》,《介入的寫作》,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汪政,江蘇省文聯(lián)秘書長、研究員)